陈家麦
小姑出嫁的那天午后,我只记得她哭得厉害,两边肩头像蜂翅一样振动,从胸腔牵引到肩头,泪水哗哗地流,像打开的自来水龙头。
新郎官是她的表哥,是我舅公的儿子。他没娶小姑前,我叫他表叔。娶了我的小姑,我改叫小姑丈了。那个年头,我们台州人说:“表妹嫁表兄,猪肉炒菜蕻。”“菜蕻”译成普通话即新鲜菜梗,猪肉在当年难得吃到,这两样合起来炒是一道好菜。表妹嫁表兄意为妙不可言。听奶奶说,这门亲事是两人情投意合的,两人打小青梅竹马,小姑丈老家是海门人,他的老爸,我称为舅公,在温州工作,小姑丈随父从业。
不久,小姑回娘家,我頭一回见到了小姑丈。他长得人高马大,给我们表演内家武功,两三个人都近不了他身。只不过他的眼神有点飘,说话不很利落,反正有点呆头呆脑的。我听陈家人私下说,小姑丈小时候发过高烧,落下神志有点不清的根。我见他很随缘,不婆婆妈妈的,也很听小姑的吩咐。但有一回,他来了牛劲,小姑的旨意他坚决不从了,小姑拿他没法,就随他去了。小姑长得很漂亮,五官清秀,但个性很强,心直口快,一旦认为有什么看不顺眼的,她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我的上一辈差不多都是打断牙齿往肚里咽的老实人,唯有她跟小叔碰到忍无可忍的事时是敢于操了家伙就上的。
五十来岁的爷爷不幸生病去世。那天,小姑跟小姑丈从温州坐长途车赶来吊丧。从寺后巷口,我听到哭声,小姑人没到,哭声就远远地到了,等到了离巷口不到百米的医院太平房,弄堂里全是她的哭声,她是又哭又叫的,每一段哭总带着悲痛的尾音“哪”。台州人的尾音带“哪——”,小姑用的是温州方言音。很快她哭不出声了,差不多昏了过去,被我娘一把抱住不放。小姑脸呈菜色,听小姑丈说,小姑晕车,一路上吐得一塌糊涂。傍晚,陈家院里摆了十来桌落丧酒,当中有几位温州朋友,小姑跟他们一会儿说着温州话,一会儿翻译成台州话。我那时想,小姑出嫁没几年,这温州话倒学得滚瓜烂熟了,她真聪明。在我听来,温州话就像外国话。
一晃又过去20 年,小姑还是没有孩子。两人回台州定居,小姑丈每月有千来元的退休金,小姑有几百元的失土农民保险金。听说,小姑嫁到温州,家属工也做不成了后,干脆开早餐店,连豆浆现磨都学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