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道庙堂:《康熙几暇格物编》中的动物释读*

2023-03-26 01:34邹振环
国际汉学 2023年6期
关键词:格物康熙动物

□ 邹振环

《康熙几暇格物编》(以下简称《几暇格物编》)是康熙皇帝在政事余暇,与他人讨论科学问题的记录,是他学习、研究和考察自然科学文化现象所写的读书札记。全书共收93 篇短文,分上、下两册,每册又分上、中、下三部分,由六大部分组成。每事皆按条目编写,每一条目皆由题目和内容构成,类似后来辞书中的辞条或年鉴中专门论述一个问题的条目。全书大约有两万字,每篇都有标题,专门论述一个问题。如“黄河九曲”“九河故道”“江源”等为河源、流向的讨论;“石盐”“哈密瓜”等是一些特殊物产的记述;“蒙气”“地震”“地球”“潮汐”是一些地理现象的观察释读。

《几暇格物编》大约是在康熙四十年(1701)开始编纂的,一直持续到康熙去世之后,全四集是在雍正十年(1732)正式成书刊印的。在雍正十年出版的《康熙御制文》之中,分属于第二十六到第三十一卷,标注为“杂著”,每卷开头都有“康熙几暇格物编”的字样。共六卷,收录93 条。“几暇格物编”的书名应该是康熙去世后编者所加,意谓康熙皇帝日理万机之暇对自己感兴趣的问题研究的汇编,该本流传不广,后为乾隆时期编修的《四库全书·集部》收录,才为部分得以阅读该丛书的学人所亲睹。光绪五年(1879)有清政府刊刻的清历代皇帝御制文合刊在一起,《康熙御制文》是照原样刊刻,《几暇格物》收录于康熙卷的最后一集——第四集里。①关于《康熙几暇格物编》版本清理,参见李迪译注:《康熙几暇格物编译注·前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 年版,第1—10 页。

康熙主持的一些大型科研活动,如《数理精蕴》的编纂和《皇舆全图》的绘制很受人重视,曾为同时代学者多加引用,但《几暇格物编》却不然,虽有不少学者引用过该书中的内容,如乾隆七年(1742)清政府主编的《授时通考》卷二十引录过该书的“御稻米”和“白粟米”条;许桂林(1779—1822)所著《宣西通》引用的该书“风无正方”条;吴振棫(1792—1870)的《养吉斋丛录》卷二十就有“仁庙《几暇格物编》,有‘星宿海’一条”;刘岳云(1849—1917)所著《格物中法》卷一引用过该书的“定南针”条。此外,则很少有清代学者真正钻研过《几暇格物编》的学术价值。直到20 世纪70 年代末,才有现代学者对之科学价值有所认识,如闫立钦、杨懋源的《论康熙的〈地震〉》①闫立钦、杨懋源:《论康熙的〈地震〉》,载《文物》1978 年第11 期,第83—85 页。指出了该文的科学史料价值;中国科学院自然科学史研究组地史组主编的《中国古代地理学史》②中国科学院自然科学史研究组地史组主编:《中国古代地理学史》,北京:科学出版社,1984 年。在讲述北方动物黄鼠狼时引用了《几暇格物编》卷下关于“飞狐”的记述。潘吉星的《康熙帝与西洋科学》③潘吉星:《康熙帝与西洋科学》,载《自然科学史研究》1984 年第2 期,第177—188 页。一文引用了该书中关于“老人星”的讨论。对此书用力较多的是中国台湾学者刘昭民,氏著《清初〈几暇格物编〉中的科学史料》④刘昭民:《清初〈几暇格物编〉中的科学史料》,载中国台湾地区《思与言》杂志1986 年第24 卷第2 期。,选释该书中的41条,并从物理学史、地质学史、古生物学史、地理学史、气象学史、生物学史、天文学史、医学史等多个角度研究了该书的史料价值;在氏著《中华物理学史》⑤刘昭民:《中华物理学史》,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7 年,第400—401 页。一书中,他从声音的共振现象讨论了《几暇格物编》中的“同声相应”,从测量声波的速度角度讨论了“雷声不过百里”;氏著《中华气象学史》⑥刘昭民:《中华气象学史》,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2011 年,第189—190 页。一书中又从气象学史的角度,分析了《几暇格物编》中的“山气”“风随地殊”“风无正方”中对海市蜃楼、风向不连续和使用相风鸟的问题。

20 世纪90 年代以来,《几暇格物编》陆续受到了学者的重视,胡道静主编的“中国科技名著译著丛书”收录了李迪译注的《康熙几暇格物编译注》⑦李迪译注:《康熙几暇格物编译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 年。,该书前言是一篇有着相当分量的全面研究之作。其他相关研究有吕志毅《〈康熙几暇格物编〉一书的学术价值》⑧吕志毅:《〈康熙几暇格物编〉一书的学术价值》,载《河北图范》1993 年第 3 期,第46—47 页。、刘福铸《试论〈康熙几暇格物编〉》⑨刘福铸:《试论〈康熙几暇格物编〉》,载《福建师大福清分校学报》1996 年第 1 期,第5—11 页。。稍晚值得一提的有秦艳燕的《西学东渐背景下的中国传统博物学——以〈康熙几暇格物编〉和〈格致镜原〉为视角〉》⑩秦艳燕:《西学东渐背景下的中国传统博物学——以〈康熙几暇格物编〉和〈格致镜原〉为视角〉》,专业硕士论文,浙江大学“科学技术史”,2009 年。,作者指出中国博物学形成了有别于西方近代科学的另外一种科学范式。文中对《几暇格物编》和《格致镜原》的内容、体例、方法还有写作特点等进行了具体阐述,认为《几暇格物编》和《格致镜原》受西学影响发生了实证性和实用性的转向,并为大规模的西学引进做了准备。不过作者没有辨析《几暇格物编》究竟代表民间博物学著作,还是官方类书,列举明显不妥。

《清史稿·圣祖本纪》称赞康熙“圣学高深,崇儒重道,几暇格物,豁贯天人,尤为古今所未觏”。⑪赵尔巽主编:《清史稿》,《二十五史》第11 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上海书店,1986 年,第8852 页。此段“论曰”虽有吹捧之嫌,但康熙皇帝确实喜爱读书,留心考察,潜心研究,勤于著述。当他出师、行猎或巡视各地时,注意到各地的方言、习俗、山川物产、动物虫鱼、药材草木等的异同关系。如蝗虫滋生的规律、各地农作物像水稻、小麦、西瓜、葡萄等生产的情形。又因他研读过西洋科学知识,对自然界的若干现象也有论述,如注意到黑龙江西部察哈延山“喷焰吐火,气息如煤”的奇特现象。他从瀚海的螺蚌壳,推知远古蒙古大沙漠曾是水乡泽国。其中涉及地理、古生物和生物三方面,是他长期出师行猎巡视各地物产资料、山川动物、江河鱼类、草木药材、风云雷电、潮汐地震、语音方言、风俗习惯留心考察的记录。该书对新疆的瓜果、葡萄,对农业与水利的关系,农作物生长与南北土性、节气的关系,蝗虫孳生规律等,特别是其中有关动物的描绘,提供给我们不少有关动物的新释读,很值得专门讨论。本文拟以《几暇格物编》中的动物为考察点,尝试分析虎踞宫廷之中的康熙,是如何释读自己所认识的动物,进而将庙堂有关博物学的认识,提升为其政治统治服务的特点。

一、常见和稀见的动物:“熊”“飞狐”“青马”

满族接触熊这一动物较多,《清会典事例》记载康熙五十八年曾总结自己一生射猎的成绩,称自己自幼至此已用“鸟枪弓矢”获“熊二十”。①万依、王树卿、刘璐:《清代宫廷史》,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4 年,第107 页。《几暇格物编》“食气”一条记述了静伏于岩洞之间“熊馆”中的“蛰熊”:

熊于山中必有跧伏之所,大抵在岩洞之间,人谓之熊馆。至冬时入蛰,呵气成冰,封其穴口,仅留一小孔,静伏于内,至春乃出。《毛诗名物解》云:“熊能引气,故冬蛰不食。”昔年曾猎得蛰熊,验视肠胃,净洁无物,知不食之言,信矣。倘猎者不即毙之窟中,熊逸而去,则虽冬月亦必搏兽而食,以此悟道家习静之士,能危坐两三日不食、不饥者,即食气内息之道也。若与人应对酬酢,便不耐饥饿,此无他,气随音而动,动则外泄内虚也。张紫阳云,气全则生存。华佗五禽之戏,本于庄周“吹呴呼吸、吐故纳新,熊经鸟伸,导引养形之术。”各有所由来矣。②(清)爱新觉罗·玄烨著,李迪译注:《康熙几暇格物编译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 年,第113 页。

从文中得知,康熙还以所猎获的这只冬眠的“蛰熊”进行解剖验证,认为熊不吃东西的说法是可信的。但康熙还在平常之中见出不平常的道理,他以动物来解释道家的养生术,即通过华佗“五禽之戏”、庄子的“吹呴呼吸、吐故纳新”的运动和呼吸,坚信人类身体通过运动、呼吸保养之“养形之术”,可获得保养从而变得健康,实现“熊经鸟伸,导引养形之术”。

熊是常见动物,而类似“飞狐”“青马”则属于稀见的动物。如“飞狐”一条记载:

飞狐产于口外密树林中,形似狐,肉翅连四足及尾,能飞,但能下而不能上。《续博物志》云:飞狐亦名飞生。今山、陕有飞狐岭、飞狐口,当时必以物产得名。而《名胜志》曰:有狐食五粒松子,遂成飞仙,其说荒诞。皆因未知天下有所谓“飞狐”也。口外又有飞鼠,与飞狐相类,特头尾似鼠,形体小于狐。《荀子》所谓鼯鼠五技而穷也。此种荆楚间亦多有之,惟飞狐独西北乃有耳。③同上,第97—98 页。

飞狐是古时曾产于东北、西北的动物,现可能已绝种。南宋李石(1108—?)《续博物志》将之称作“飞生”。康熙认为山西、陕西等北方地区有“飞狐岭”“飞狐口”的要隘名,应该是因为当地出产这种动物。或以为这是迄今为止关于“飞狐”一词正确的解释,作者准确地揭示了气狐这一动物的产地区界、生态环境、体态特征、飞止特点,并与飞鼠做了比较,指出了二者不同特征,驳斥了明朝的曹学佺(1574—1646)撰写的《舆地名胜志》中之讹误。有述有论,言简意赅,是一篇学术价值甚高的绝好文字。可惜,由于此书鲜为人知,康熙对“飞狐”的释读,一些重要工具书未予采录,以至以讹传讹,致使“飞狐”成为玄虚之物。如《中国古今地名大辞典》(商务印书馆1931 年初版、1981 年重印)一书中的“飞狐关”条,释文“飞狐”,仍误引《名胜志》云:“相传有狐于紫荆关食五粒松子成飞狐,故名。”又《辞海》(1979 年上海辞书出版社)、《辞源》(商务印书馆1986 年修订本)的“飞狐”条,虽未蹈《中国古今地名大辞典》误引之辙,然仍未解释“飞狐”之名所自出,殊失释名意义。④吕志毅:《〈康熙几暇格物编〉一书的学术价值》,第45—46、49 页。确实印证了康熙所言:“皆因未知天下有所谓飞狐也。”另有“青马”一条:

相传青马之种从海中来,其性最良。杜甫诗所谓“安西都护胡青騘”是也。《说文》曰:“马,青白色曰骢”。按《史记·天官书》:“房星在东,天驷近之”,故青色者多良马。又白色属金,金性坚久,故马白者主寿。此昔人贵青马所由来也。⑤(清)爱新觉罗·玄烨著,李迪译注:《康熙几暇格物编译注》,第89 页。

杜甫诗“安西都护胡青骢”中的“胡青骢”,是一种产于西域的青白马,即青白杂毛的马。“天驷”是星名,为房宿四星之一,用以比喻良马;“相传青马之种从海中来,其性最良”,表示康熙时代经常也是将品质优良的动物看作从大海中浮现的,“海中”一词含糊不清,经常视为遥远的地方的产物;且这里的“青白色曰骢”,“青白色”是两种颜色的混杂,意谓“交错”的事物,杂交的物种又多被认为是好东西。

二、陆海关系视野下的“达发哈鱼”“石鱼”“瀚海螺蚌甲”

满族发源于内陆地区,与海洋文化关系并不密切,但是清代的统治区域则延伸至滨海,所以《几暇格物编》书中有不少关于陆海关系的思考。一是记述鱼类的有“达发哈鱼”一条,这是一个音译合译词。该条写道:“达发哈鱼,黑龙江、宁古塔诸处皆有之。每秋间从海而来,衔尾前进,不知旋退,冲积河渠,莫可胜计,土人竟有履鱼背而渡者。”①(清)爱新觉罗·玄烨著,李迪译注:《康熙几暇格物编译注》,第83 页。此文中写的是大马哈鱼与它们的大规模洄游现象。“达发哈鱼”,今称大马哈鱼(Oncorhynchus keta),鱼纲鲑科,长约0.6 米。这种鱼类分布于太平洋北部和黑龙江流域。生殖季节从海上进入近海河流,不知道掉头退回,充满河渠,不可胜计。②同上,第10 —11 页。这一段颇像康熙狩猎东北时期的亲眼观察,“每秋间从海而来”亦可见康熙对海洋文化的注意。另,有关“石鱼”记述如下。

喀尔沁地方有青白色石,开发一片,辄有鱼形,如涂雌黄,或三或四,鳞鳍首尾,形体具备,各长数寸,与今所谓马口鱼者无异。扬鳃振鬣,犹作鼓浪游泳状。朕命工琢磨以装砚匣,配以松花江石,诚几案间一雅玩也。尝读《水经注》及《酉阳杂俎》,言衡阳有石鱼山,石具鱼体,宛若刻画。又《池北偶谈》述汧阳县有石鱼沟,取石破之两两成鱼,可以辟蠹。故宋人《石鱼诗》云:“相传此石能辟蠹,功在琅函并玉储。”然未有如斯之纤悉克肖者也。其与石俱生耶,抑鱼之化?如零陵之燕,海南之蟹耶?物理之不可全穷又如此。③同上,第85 页。

以现代科学眼光来看,康熙有关“石鱼”的记述还与古生物古动物学方面知识相关,如他论及动物化石和植物化石的札记各有二篇。康熙在今内蒙古哲里木盟(今通辽市)、呼伦贝尔盟(今呼伦贝尔市)广大地区喀尔沁一带发现的“石鱼”,实际上是中生代的狼鳍鱼的化石,这种鱼原来主要分布于我国北部,属已灭绝的原始真骨鱼类。④刘福铸:《试论〈康熙几暇格物编〉》,第5—11 页。长度类似当时属于鲤科的所谓马口鱼(Osariichthys uncirostris),很多体长约16 厘米的马口鱼,是生长在溪流中的普通小型食用鱼类之一。《水经注》和《酉阳杂俎》都曾提及湖南衡阳有“石鱼山”,山上的石头都具有鱼的形状,就像刻上去的一样。康熙由此还提出了疑问:“石鱼是与石俱生的呢,还是鱼的转化?”并带出了关于“事物的道理竟这样地不能完全推究穷尽”的感叹!这种属于化生的观念,后文还会述及。还有“瀚海螺蚌甲”条记述如下。

瀚海一望斥囟,无溪涧山谷,而沙中往往见螺蚌甲。象古相传云:当上世洪水时,此皆泽国也。水退而为壅沙耳。因思八卦之位,“坎”居于北,故天下水源大抵从北来。《孟子》云:洪水泛滥于中国。言泛滥者指其委如此,知其源必有所自矣。大凡水性就下,以东南为虚壑。故古来西北泽区水汇,见之史册者,今考据地志,已半为平陆,且以几千里枯泻,而仍名曰瀚海,意其本来必非即砂碛也,洪水之说近似有理,录之,以补前人所未发。⑤(清)爱新觉罗·玄烨著,李迪译注:《康熙几暇格物编译注》,第88 页。

瀚海,明清为荒漠戈壁的别名,亦指一望无际的盐碱地,没有溪涧山谷,而沙漠的沙子里往往见有螺蚌壳。蒙古人相传说:上古洪水时这些地方都是水乡泽国,大水退走后而积下沙堆。因而想到八卦代表八个方位,“坎”居北方,所以天下水源大多从北方来。《孟子》说:“洪水泛滥于中国”。说“泛滥”是指其委实如此,知其源必然有出处。大凡水性往下流,以东南部为虚壑。所以古来西北水地大水汇聚之处,见于史书记载的,现在考据地志已经有一半变为陆地,况且以几千里范围干枯,而仍旧称为“瀚海”,意思是其本来并非沙漠。①王子今:《“瀚海”名实:漕运丝绸之路的地理条件》,载《甘肃社会科学》2021 年第6 期,第117—124 页。洪水之说近似有道理,康熙摘录下来,以补充前人所未发,当然也是希望能引发清代学人关于陆海关系的思考。

三、“鸟舌”和“禽鸟腌肚之别”

《几暇格物编》中有记述常见和奇异的陆地动物,也有在陆海关系视野下记述原本属于鱼类动物的遗存,有意思的是康熙还有记述鸟类动物的。如“鸟舌”和“禽鸟腌肚之别”二篇是记述鸟类生理器官方面的读书札记。

“鸟舌”条称:

凡鸟舌,皆附著下噱。有短如粒者,有及嘴之半者,有长与咮齐者。其短者声浊而促;稍长者声亦转长;与咮齐者其声圆转流丽,鸣亦能久,如黄鹏、百舌、画眉、阿之属是也。其舌之似人者,如鹦鹉、鹩哥、松鸦,即可委曲其声以像人语,鹆舌似人而有岐,故必翦去之,而后可学人言。然率皆不过数语而止。《淮南子》所谓鹦鹉能言而不可使长言者,得其所言而不得其所以言也。此诸鸟舌,皆根于喉而藏于咮,惟啄木之舌其根通于脑后,其尖逾引逾伸长,出于咮寸余。树中虫蠹虽潜藏穴隙,皆伸其舌钩取之。又有一种“蛇头鸟”,其颈项甚长,其舌亦如啄木,每为鹰鹞击擒,辄伸其舌以刺,鹰鹞负痛,力一少纵,则逸而逝矣。此能以古为用而不能鸣者,以其舌之太长也。《元命苞》曰:舌为言之达,人之舌短者言涩,舌长者音不正,理亦如是。②(清)爱新觉罗·玄烨著,李迪译注:《康熙几暇格物编译注》,第113—114 页。

这一段康熙解说了所有的鸟舌都附着在口腔下部。有的短如米粒的,有的有半个嘴那么长的,有的和嘴一样长的。舌短的鸣声浊而短促;舌稍长的鸣声也较长;舌和嘴一样长的,其鸣声圆转流利,鸣叫也较持久。鸟舌的长短构造与鸣叫、捕食等均有密切关系,先后提及黄鹂(Oriolus chinensis diffusus sharpe)、乌鸫(Turdus merula mandarinus,因善鸣,声多变化,故称“百舌”)、了哥(Gacula religiosa intermedia,又作“鹩哥”)、松鸦(Garrulus glandarius sinensis)、鸜鹆(Acridothellus cristatellus,即八哥)、啄木鸟科的蛇头鸟和肉食性猛禽鹰鹞等多种鸟类。③同上,第72—73 页。通过鸟类观察研究,康熙得出鸟类舌头是用来表达语言的结论,并呼应了元人尚从善(字仲良)所撰《本草元命苞》(成书于元至顺二年)所记人的舌头短就会语言不清,舌长者则发音不正的说法。

“禽鸟肫肚之别”条称:

《蠡海集》云:“飞禽为阳,皆食果谷;走兽为阳,皆食刍藁。”此言殆未尽然。飞禽之中即有食生、食谷之异。其食生者,则有肚,如鹤、鹳、鹜、鹈之类是也;食谷者则有肫,如鹅、鸭、鸡、雀之类是也。《集韵》云:“肚,胃也”。肫、肚皆鸟之胃,以所食而分。故凡食生而兼食谷,食谷而兼食生者,其肫、肚与专食谷食生者,又各少别。至于诸兽,如牛、羊、鹿、狍、麞之胃,则曰膍,即肚之旁,俗所谓百叶者。《周礼》谓之脾析,“醢人”注云:“脾析,牛百叶也”。《字说》曰,牛羊等物食生草,故有百叶。夫牛羊何尝不食豆菽乎?其百叶亦非因食生草而有。大凡倒噍之兽,皆有百叶。《尔雅》曰:“牛曰齝,羊曰齥,麋鹿曰齸。”注云,齝,食之已久复出嚼之也。反刍出嚼曰齥。《说文》云:“齸者,藏之粻中,吐而噍也。’是牛、羊、麋鹿皆倒噍,故有百叶。以类推之,可知矣。又如熊羆之属,则兼食生物、蔬菜;猿猴之属,则专食果谷;虎豹之属,则非生物不食。走兽未尝不食果谷,而亦岂皆食刍藁乎?昔人谓鸟兽得气之偏,五脏六腑不能备具,辨之甚详。而肫、肚、百叶之说,独未有发明之者,见其粗而不知其精也。惟人于饮食,亦有与藏腑不合者,少沾气味,即秽吐反逆,终身不能入口。此其肠胃之间,亦必有异处。《灵枢经》谓,五脏有大小、高下、坚脆,故饮食嗜好不齐。信哉言也。④同上,第114—115 页。

这一段笔记康熙首先与宋代王逵(990—1072)的《蠡海集》进行对话,称该书所言“飞禽为阳,皆食果谷;走兽为阳,皆食刍藁”未必准确,飞禽之中有食生(食果谷)、食谷(食刍藁)之异,走兽也非都是食谷(食刍藁)者,如熊羆之属,则兼食生物、蔬菜;而猿猴之属,则专食果谷;虎豹之属,则非生物不食。不能认为走兽都是不食果谷,而皆食刍藁。文中指出嘴长而直的鹳、食肉鹰科的鹙(即秃鹙)、食鱼的大型鸟类鹈鹕等,都有不同的饮食好恶,阐述鸟类的胃也有食果谷的和食肉的区别,文中还对食草和食肉的兽类的胃做了比较,并引申出对人类内脏器官的认识:人的五脏有大小、高下、坚脆之别,因此饮食嗜好不同,饮食有与脏腑不合的,稍微嗅到什么气味就会产生呕吐反应,而且此类东西有时一辈子也不能再入口。并以这一非常细致的观察,回应了《黄帝内经·灵枢》的论点。

四、“堪达罕”“秦达罕”“摩门橐窪”:动物音译名

康熙时期统治的中国,是一个地域广袤、民族众多的国家。在这一广大的版图内,不同地区有关动物种种不同的记述,各民族呈现不同的表达方法。《几暇格物编》一书中很注意记录一些动物的音译词,如“堪达罕”一条记述:

索约尔济等地方,有兽名“堪达罕”,鹿类也。色苍黑,项下有肉囊如繁缨。大者至千余斤,其角宽扁,以之为決,(《诗经》:“決拾既饮”,注:決以象骨为之,著于右手大指所以钩弦开体。)胜于象骨。世人贵之。其四蹄能驱风,凡转筋等症,佩于患处为效甚速。①(清)爱新觉罗·玄烨著,李迪译注:《康熙几暇格物编译注》,第91 页。

李迪认为“堪达罕”,即驯鹿(Rangifer tarandus),俗称“四不像”,鹿科动物。②同上,第27 页。“堪达罕”应该是索约尔济等地方民族语言的发音。《清会典事例》记载康熙五十八年曾总结自己一生射猎的成绩,称自己自幼至此已用“鸟枪弓矢”获“麋鹿十四”,“哨获之鹿凡数百,其余围场随便射获诸鹿,不胜纪矣”。③万依、王树卿、刘璐:《清代宫廷史》,第107 页。可见康熙对于各种鹿类,非常熟悉。但毛色苍黑、脖颈下有肉囊如繁缨、大者至千余斤的还是属于罕见之物,所以康熙特别使用了音译名,以免引起混淆。文中提到了古代贵族使用的三种器物,一是“繁缨”,古代诸侯所使用的马腹带饰;“決”是用骨制成的扳指,套在右手拇指上用以拉弦;“拾”是用皮革制成的护臂,都在射箭时使用。而三种器物都与满人的骑马射箭有关。“秦达罕”也是一个音译名:

秦达罕,产于兴安外加索约尔济等地方,即兔类也。其形倍大,肉味鲜洁,春夏时毛色与兔略同,至秋末初冬则变白如雪,惟耳尖黑颖,四时不改,足上氄毛甚长。盖彼地严寒,非此则不足御冬。每当春二三月孳生一次。今畜于热河山庄,其毛色变更及孳生之时,与在出产之地无异。④(清)爱新觉罗·玄烨著,李迪译注:《康熙几暇格物编译注》,第85 页。

康熙五十八年总结自己一生射猎的成绩,称“朕曾一日内射兔三百一十八,若庸常人毕世亦不能及次一日之数也。”⑤万依、王树卿、刘璐:《清代宫廷史》,第107 页。

“秦达罕”是兴安外加索约尔济等地方民族语言的发音,可能指一种草兔(Lepus europaeus),但其形体比家兔大一倍,肉味鲜美。该动物分布虽然很广,除中国东北、华北北部、西北以至长江中下游的北岸外,还出现在欧洲、亚洲北部等地,但在中国亦属于罕见之兔。因此,康熙如同特别使用“堪达罕”一般,这里又使用了音译名,亦为避免混淆。

提及动物使用音译名的还有“摩门橐窪”——“鼢鼠”,该条记俄罗斯近海有地兽形似鼠而身大如象:

俄罗斯近海,北地最寒,有地兽焉。形似鼠,而身大如象,穴地以行,见风日即毙。其骨亦类象牙,白泽柔滑,纹无损裂。土人每于河滨土中得之,以其骨制碗、碟、梳、篦。其肉性甚寒,食之可除烦热。俄罗斯名“摩门橐洼”,华名“鼢鼠”。乃知《神异经》所云北方层冰之下有大鼠,肉重千斤,食之已热。《字书》谓,鼢鼠别有一种,大于水牛,穿地而行,见日月之光则死,皆即此也。①(清)爱新觉罗·玄烨著,李迪译注:《康熙几暇格物编译注》,第108 页。

李迪注释中考证称,俄罗斯近海,北方地最寒冷,有一种地兽生活在那里。形状像鼠,但身体大如象,钻地洞而行,见到风和太阳就死了。它的骨头也和象牙类似,白泽柔滑,纹理没有损裂之处。当地人经常从河边的土中得到,用其骨做碗、碟、梳、篦。其肉性甚寒,吃了能解除烦热。俄罗斯名称为“摩门橐窪”(俄语名的音译),即猛犸象(mammoth),是一种早已灭绝的古哺乳动物,大小与现代象差不多,其化石在西伯利亚和阿拉斯加冻土层中被发现,有时发现皮肉完整的个体。鼢鼠(Ondatra zibethica)即鼹鼠,哺乳纲,仓鼠科,小者体长15—27 厘米。主要分布于西伯利亚、蒙古和我国北部的东北、内蒙古等地。②同上,第62 页。康熙所述“摩门橐窪”肉重千斤,能够“大于水牛,穿地而行”。这一“摩门橐窪”与哺乳纲的“鼹鼠”应该不是同一种动物。

五、“海鱼化麅”“鲊答”“鸟鼠同穴”“使鹿使犬”

古人发现在一定的条件下,一种物质可以转化为另一种物质。于是根据类似蚕变为蛾、蛹化为蝶的自然现象,引发了“化生”说。“化生”的突出案例是把陆地动物与海河鱼类附会,说明不同生物之间所发生的转化,如鲤鱼跃过龙门而化身为龙。先秦文献中还有一些关于生物转化的传说,支持了这种不同生物种类的转化,如《山海经·北山经》中有炎帝之女游于东海而化为精卫鸟;《庄子·逍遥游》中有“北冥有鱼,其名为鲲”“化而为鸟,其名为鹏”。这些在“化生”观念影响下产生的“鱼变”“蛇变”“鸟变”的记述,沉淀了一种“化生说”。康熙也是中国古代“化生说”的积极拥护者,如“海鱼化麅”一条就突出反映了这种化生观念:“黑龙江一带地方,每冬令则有白项野麅,从海边来,盈千累万,不可胜数。形比内地者微大,肉亦肥,但其味稍腥。想海鱼化生之物,故与山林所产不同。《月令》云:‘雀入大水为蛤,雉入大水为蜃’。想此类乎。”③同上,第84—85 页。麅,即狍(Capreolus capreolus),属于喃乳纲,鹿科的野生动物,比鹿小,肉可食。分布于欧、亚两洲,我国产于东北和西北。④同上,第15 页。古人有把海陆动物混为一谈,《礼记·月令》中所称:雀入大水成为蛤蜊(Maclra),野生禽类的“野鸡”入大水则为水生动物——蜃,即大蛤蜊。康熙也受此影响,推论麅也是由海鱼化生出来的,所以与山林里出生的不同。不过作为领袖的康熙,在认同“化生说”方面比较克制,这一段论述也没有广泛展开,也许康熙认为“雀入大水为蛤,雉入大水为蜃”之说未必靠谱。随着近代生物学实验科学体系取代传统哲学思辨体系,“化生说”也逐渐退出历史舞台。“鲊答”一条讲述人和动物之间的纠葛:

鲊答之名,见于陶九成《辍耕录》及李时珍《本草》,第云:产走兽腹中,不知出蛇头及鱼腹者为贵,其形色亦不等,相传蒙古祷雨时,投鲊答于泉源,或持呪,或以手拨弄辣能致雨。朕细推其理,盖泉源本灵异之地,不受污秽,以不洁之物搅之是以致雨。旧有烧蜥蜞(即云虎)祈雨之说,亦即此意。今人遇泉源,未有敢轻亵者,无论南沘皆然。观此可以知致雨之故矣。⑤同上,第88 页。

走兽腹中的“鲊答”,明朝李时珍将之收进《本草纲目》卷五十下兽类中,并称自己在嘉靖庚子(1540)见蕲州侯姓屠夫杀牛得此,人无识者,后被番僧所知,认为这是至宝,牛马猪等家畜皆有之。“鲊答”亦称“酢答”,明沈周《客座新闻》(明人小说本)作“赭丹”,田艺蘅《留青日札》作“鲊单”,清方观承《松漠草》(《述本堂诗集》本)作“楂达”。除《松漠草》说它生于驼羊腹中外,其余均称是出牛马腹中。医学史家范行准证实,这是一个外来的译名。他对这一药物的输入史有过详细的考订,称这是一种西洋解毒石,后来经由阿拉伯传入中国。bezoar stones最早见之阿拉伯名医阿文左阿(Avenzoar,?—1162)的笔记,据日本野岩译《世界药学史》,对bezoar stones 一名的注释说,它一名“酢答,即马粪石”。①王咪咪编:《范行准医学论文集》,北京:学苑出版社,2011 年,第210—212 页。艾儒略(Jules Aleni,1582—1649)《职方外纪》“渤泥”一段中记载:“渤泥岛在赤道下,出片脑,极佳,以燃火沉水中,火不灭,直焚至尽。有兽似羊似鹿,名‘把杂尔’。其腹中生一石,能疗百病,西客极贵重之,可至百换,国王籍以为利。”②艾儒略著,谢方校释:《职方外纪校释》,北京:中华书局,1996 年,第62 页。艾儒略把这种“似羊似鹿”的动物命名为“把杂尔”。乾隆时期完成的《澳门纪略》编者进行考证后认为“把杂尔”应该是一种结石,因此“澳蕃篇”中的“兽之属”将此段文字改编为:“有兽似羊,腹内生一石,可疗百病,名曰‘把杂尔’。”③董少新:《形神之间:早期西洋医学入华史稿》,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 年,第239 页;汤开建:《天朝异化之角:16—19 世纪西洋文明在澳门》,广州:暨南大学出版社,2016 年,第1061—1062 页。明确表示“把杂尔”是指兽腹内所生可疗百病的一石,而非指“有兽似羊”的动物。“把杂尔”应该是来自古葡语Bezar,今译“毛粪石”或“牛黄”。阿拉伯名医阿文左阿笔记中的“解毒石”(bezoar stones),即“把杂尔”的译音。清初墨西哥方济各会传教士石铎琭(Pedro de la Piuela,1650—1704)《本草补》所载“保心石”一药的说明,也是解毒石之类:“保心石生鹿腹中,鹿食各种解毒之药,其精液久积结而为石。”并云:“有二种,一是鹿兽生成,一是西洋名医至小西洋采珍药制成,服之令毒气不攻心,故曰保心石(据赵学敏《本草纲目拾遗》卷二引)所言与世界药学史相同。”④王咪咪编:《范行准医学论文集》,第210—212 页;崔维孝:《石铎琭神父的〈本草补〉与方济各会在华传教研究》,载《社会科学》2007 年第1 期,第124—133 页。

中国很多地方都有祈雨的习俗,至于采用何种法子,各个民族有自己独到的祈雨之法。旧有采用焚烧蜥蝎(即云虎)祈雨的做法。康熙书中所记蒙古人利用动物体内的结石“鲊答”用于祈雨,亦有所本,如元杨瑀《山居新语》:“据说:蒙古人祈雨,‘取以石子数枚浸以水盆中玩弄,口念咒语,多获应验。石子名曰:‘鲊答’,乃是走兽腹中之石。大者如鸡子,小者不一,但得牛马者为贵,恐亦牛黄狗宝之类。”这一用走兽腹中的“鲊答”祈雨法也见之《辍耕录》和《本草纲目》两书。或以为出自蛇头,或以为出自鱼腹者为贵重,形色也各不相同。蒙古人祈雨时投“鲊答”于泉源或者念咒或用手拨弄,就能降雨。康熙仔细推测其中的道理,认为是因为泉源本是灵异之地,未遭到污秽,用不洁净的东西搅动,这样就能降雨。也是这个意思。现在的人遇到泉源没有敢随便弄脏的,不论南北方都如此。观察这个可以知道降雨的原因了。

同时,康熙还非常留意动物与人、动物与动物之间的关系。如“鸟鼠同穴”一条称:“天地之大,奇异甚多,经典所载必有证据,后人因未亲知实见,故疑而弗信。如《禹贡》‘导渭自鸟鼠同穴’,孔安国传云:‘鸟鼠共为雌雄,同穴而处’。蔡沈谓其说怪诞不经,此特蔡沈未尝身至其地耳。张鹏鷊奉命往俄罗斯,经过地方见鸟鼠同穴事,朕曾面询之,知《禹贡》之言不诬。”⑤(清)爱新觉罗·玄烨著,李迪译注:《康熙几暇格物编译注》,第80 页。“鸟鼠同穴”在相当时期里都被认为是“怪诞不经”的传闻,但康熙认为这是后人“未亲知实见”,他自称曾经当面询问过奉使俄罗斯的张鹏鷊⑥张鹏鷊(1649—1725),即张鹏翮,字宽宇,号运青,谥“文端”,清代四川遂宁黑柏沟(今四川省遂宁市蓬溪县任隆镇黑柏沟村)人,他治理漕运,核准盐课,赈济灾民,兴修水利,均有显著功绩。康熙二十七年(1688),他奉命为副使,随索额图所率使团到俄商定中俄边界。他在家书中写道:“愿效张骞,以身许国,予之志也。”为次年中俄签订《尼布楚条约》做出积极贡献,“扬名中外,以清节著”,撰有《张文端公全集》八卷;参见赵尔巽:《清史稿》列传六十六,冯桂芬撰:《(同治)苏州府志》卷五十五,清光绪九年刊本,嵆曾筠撰《(雍正)浙江通志》卷一百二十一,皆有传略。张鹏翮现存诗600 余首,题材广泛,体裁多样,七言律绝,佳句络绎。参见朱则杰:《张鹏翮诗选·序》,见胡传淮编《张鹏翮诗选》,中国香港:银河出版社,2006 年。,知《禹贡》中所说确实可信。《尚书·禹贡》载:“导渭自鸟鼠同穴,东会于澧,又东会于泾;又东过漆沮,入于河。”孔颖达疏云:“鸟鼠同穴,其鸟为鵭,其鼠为鼵,……鵭、鼵,鸟鼠之名,共处一穴,天性然也。郭璞曰:鼵,如人家鼠而短尾。鵭似鵽而小,黄黑色,穴入地三四尺之,鼠在内、鸟在外。今在陇西首阳县西南有鸟鼠同穴山。”①《尚书·禹贡》,见(清)阮元编《十三经注疏》(影印本),北京:中华书局,1980 年,第152 页。《尔雅》卷十有:“鸟鼠同穴,其鸟为鵌,其鼠为鼵。”东晋郭璞在《尔雅注》中进而解释:“鵌似鵽(音念作多duo,是一种出没于北方沙漠地带、大小如家鸽般、名叫鵽鸠的雉类)而小,黄黑色,穴入地三四尺之,鼠在内、鸟在外,今在陇西首阳县鸟鼠同穴山中。”所谓鸟鼠山因鸟鼠“同穴止宿”而得名。②《尔雅注疏》,见(清)阮元编《十三经注疏》(影印本),第2650 页。文中提及的蔡沈(1167—1230),一名蔡沉,字仲默,号九峰,建州建阳(今属福建)人。为南宋学者,专意为学,不求仕进,少从朱熹游,后隐居九峰山下,注《尚书》,撰《书集传》,他不曾到过俄罗斯等地,即没有“身至其地”。

“使鹿使犬”一条称:

赫真飞、雅喀、鄂罗春、其稜四种地方在东北海边,其人不事树艺,惟以鱼为食,以鱼皮为衣。其地不产牛马家畜,赫真飞、雅咯使犬,鄂罗春、其稜使鹿,以供负载,皆驯熟听人驱策。往日归化者甚众,前岁遣人至彼,又有无数野人投顺,其土俗约略相同也。③(清)爱新觉罗·玄烨著,李迪译注:《康熙几暇格物编译注》,第81 页。

东北的少数民族如何驯养动物,清代杨宾(1650—1720)《柳边纪略》记述:“使鹿部大约在使犬诸部之外。按《实录》:崇德元年五月,阿赖达尔汉追毛安部下逃人,至使鹿部喀木尼汉地方,获男女二十九来献,至今未通朝贡,无由见其国人,但闻其驾车耕地,使鹿若使牛马而已。”④(清)杨宾:《柳边纪略》(八),(清)王锡祺:《小方壶斋舆地丛钞》,第1 帙,上海著易堂铅印本,光绪十七年(1891),第357 页。清代于黑龙江置总管,管辖索伦达呼尔、使马使鹿鄂伦春地方户属,今之在江北者已属于俄,惟使鹿之俗,自西伯利亚一均有之,有独鄂伦春一部也。使犬部,一作“使犬路”,亦称“鱼皮部”,是明清时期对赫哲、费雅喀、库页岛等使犬部落的泛称。这些部落散布于松花江下游,西起三姓(黑龙江依兰)东北,东至黑龙江口及库页岛,以渔猎为生。赫真飞(一作赫哲)、雅喀(一作费雅喀)使犬,鄂罗春(一作鄂伦春)、其稜(一作奇勒尔)使鹿,或以鹿供负载,或以狗负载,一般都是驯熟以后,听人驱策。所谓“往日归化者甚众,前岁遣人至彼,又有无数野人投顺,其土俗约略相同也”的表述,显示了作为统治者的康熙由驯化动物联想到如何“驱策”周边“野人”的政治统治之术。

六、小 结

西方哲学中有两种阐释世界的方式,一是没有遮蔽的“道说”,一是有确定性的阐释。通过语言逻各斯的表达,把无遮蔽的“存在”本质说清楚,这种直接性表达是随性的,随感觉与直觉而发生,是生命之流的冲动,既包含着猜测,又有灵性感悟的表达,这种阐释成为没有确定性的自然显现。这一过程称“显现”,即寻求一个“道说”的情景,是一种古老的哲学阐释形式。自现代性发育以来,阐释的确定性包含着三种内涵:一是知识给存在下定义,即需要不断阐释事物存在的机理和规则;二是存在的价值判断的构成;三是赋予阐释以确定性与不确定性的统一,让有限度的阐释和无规定的自由思考达到统一,呈现了人类追求感觉形态的整体主义综合自由。⑤张雄、李晓:《现代性与阐释的限度》,《文汇学人》2020 年8 月21 日,第8 版。

庙堂,原指太庙的明堂,古代帝王祭祀、议事的地方。语见《庄子·在宥》:“故贤者伏处大山嵁岩之下,而万乘之君忧栗乎庙堂之上。”⑥(清)郭庆藩、孟纯辑:《庄子集释》,“诸子集成”本(三),上海:上海书店,1986 年,第170 页。《淮南子·主术训》:“君人者,不下庙堂之上,而知四海之外者,因物以识物,因人以知人也。故积力之所举,则无不胜也;众智之所为,则无不成也。”⑦(西汉)刘安著,高诱注:《淮南子》,“诸子集成”本(七),第132 页。作为国家立法者和施法者的“万乘之君”的康熙,是君权和道统两者互相依存的“势”“理”的代表,虽居朝廷之上,但视野非常宽广,其“因物以识物”的《几暇格物编》,为庙堂博物学的代表,该书所呈现出的阐释特点也可以视为清代皇家博物学释读动物知识的代表,具体可以从以下几方面来认识。

第一,注重与古今传统动物知识的有效互动。

《几暇格物编》引用《尚书·禹贡》《周礼》《诗经》《孟子》《荀子》《史记》《淮南子》《礼记》《尔雅》《说文解字》《水经注》《酉阳杂俎》,以及《续博物志》《辍耕录》《本草纲目》等传统典籍,也注意利用王士祯(1634—1711)《池北偶谈》等时人创作的今典,将自己最新获取的动物知识以及新发现,与古典和今典中动物知识进行有效的互证。

第二,重视实地考察,将之与古书记载和时人口述相验证。

《康熙起居注》就记载他经常通过询问和实地考察获取自然知识,“因物以识物,因人以知人”,如康熙五十五年三月十三日,他对大学士松柱说:“朕在霸州时,连日大雪,到此处,并未有雪。朕常立占风小旗试看。”并以自己的实地观察来验证古书记载的是否正确,如:“《渊鉴类函》有云,溪鼠有重至万觔者,今亦有之。其身如象,牙亦似象牙,但稍黄耳。次皆同古书相符者也。”①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整理:《康熙起居注》,北京:中华书局,1984 年,第2257 页。《几暇格物编》中亦有通过对猎获的冬眠熊及熊馆的观察,在喀尔沁地方观察石鱼;不仅自己进行实地考察,还命令其他官员,如张鹏鷊讲述奉命前往俄罗斯途中的所见所闻,通过自己的“面询”,确认古书的“鸟鼠同穴”这些奇闻异事亦为可信。古人从听古代自然神话传说至信奉中世纪儒家经典的故事,再进而渐渐寻找人类自身世俗社会的故事,依次需要混沌的想象,及与人相关的一些常识,这是阐释确定性的生成与发展。

第三,通过音译和意译词,沟通中国本土地方性知识,注重知识表达和传授的准确性。

在介绍一些不太熟悉的动物知识的过程中,康熙颇“知四海之外者”,注意采集地方民族语言的动物音译词,努力通过传送动物新知识,用清晰的概念来精准表达事物的存在及其对自然动物的理解,来沟通中国本土地方性知识的互动和理解。在动物表述方面,康熙经常采用音译和音意兼译词,凸显自己所了解的动物新知识的独特性,以免中国士大夫因为过于自信,将周边民族地区的动物,与中国传统文献中的动物知识随意附会,如“堪达罕”“秦达罕”等,“摩门橐窪”一词,他既写出其音译词,也写出其意译名,以保证知识传播的准确性。

第四,作为视野宽广的政治家,康熙善于理论思考、寻求解释的“道说”。

康熙对中国古代的化生说非常留意,也曾认同陆地动物麅,是由海鱼化生而来,所以与山林里出生的不同。不过鉴于化生说附会多多,且易与传统的祥瑞、志怪、灵异等记述混淆,在《几暇格物编》中虽有少数几条涉及化生说,但康熙在表述上比较克制。他对人类何以会利用动物来求雨有过仔细的观察,一方面对“产走兽腹中”形色不等的“鲊答”,在蒙古祷雨时被投之于泉源,持呪致雨,觉得很新奇;同时他也特别“细推其理”,认为“盖泉源本灵异之地,不受污秽,以不洁之物搅之是以致雨”。虽然康熙对持呪求雨受迷信观念的影响,但在当时方术流行的时代,他对之有进一步的深入观察,还是非常难得的。

第五,《几暇格物编》涉猎广博,代表了17世纪中国博物学官方研究的水平。

康熙论道朝廷庙堂,虽然在动物知识方面与朝野官员有所互动,代表了他所处时代中国博物学官方研究的较高水平。可惜在其生前并未出版,直至雍正十年(1732)才编入《康熙御制文》之中,标注为“杂著”面世。因此,康熙的解读动物知识没有成为学界认识实体动物的产物,如建立皇家博物馆来展出这些动物的标本,也始终仅仅是作为个人的知识而没有设法使之进入公共渠道,成为大众的科学认识。②邹振环:《康熙与清宫“科学院”》,载《中华文史论丛》2002 年第1 期(总第69 辑),第139—169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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