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丽光
(德州学院 文学院,山东 德州 253023)
长安作为秦、汉、唐的帝都,在漫长的历史中,凝结成具有深厚人文底蕴的文化符号,在诗歌中生成了具有丰富文化意涵的长安意象。狭义的长安意象包含长安城、长安道、长安市、未央宫、昭阳殿、华清池等;广义的长安意象包括关中、秦中、五陵、灞桥、灞岸、渭水、曲江、蓝田、蓝关、终南山等。研究者对诗歌中长安意象的研究,多集中于唐诗(1)参见康震《唐长安城宏观布局与初盛唐诗歌》,载于《陕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2002年第3期;李志红《论唐长安城的意象之美》,载于《郑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2017年第1期;秦倩《唐诗中的“长安”意象研究综述》,载于《北方文学》2017年第1期。。元代诗歌中的大量长安意象尚未引起学界关注。元代的长安虽然已不复往日辉煌,但仍是西北区域的政治文化中心。元初,长安沿用金朝建制,设为京兆府。至元十六年(1279),京兆府改设为安西路。皇庆元年(1312),改安西路为奉元路。在元代独特的政治、文化、民族语境中,诗歌书写的长安意象呈现出丰富而独特的文化意涵,描述了历史中的长安、现实中的长安,具有感喟历史,寄托兴亡之感,摹写思乡之情、故国之思等意涵。元代少数民族诗人作品中所呈现的长安意象,具有境界宏大、反映现实的特点。对元代诗歌长安意象的研究,有助于理解长安意象在诗歌史上的发展变迁。
元诗长安意象在不同地域不同历史时期,出现频次有差异。元初诗歌创作群体主要是金朝和南宋遗民诗人。长安在南宋与金朝对峙时期,属于金朝控制范围。在元代初期北方文士诗歌中长安意象出现较多,如耶律楚材诗中出现9次、元好问20次、郝经8次、刘因4次、王恽11次。其中,元好问是金元之际的诗歌大家,既是金代文学的集大成者,也是元初北方文坛的盟主,曾主盟北方文坛二十余年,年轻时到过长安,诗歌中出现长安意象的频次最多。元初南方诗人都是南宋遗民,他们几乎未曾到过长安,在南宋遗民认知中,长安曾属于异国他乡,是北宋曾沦丧百余年的故土,所以,元初南方文士诗歌中长安意象出现较少。例如在南宋遗民诗人戴表元诗中,长安意象仅出现过2次;在赵孟頫、郑思肖、谢翱等南宋遗民诗人的诗中,则没有出现长安意象。元朝统一之后,代表元代中期诗歌最高成就的是“元诗四家”:虞集、杨载、范梈、揭傒斯。长安意象在虞集诗歌中出现8次,杨载2次,范梈4次,揭傒斯2次;元末诗人杨维祯诗歌中出现5次,杨基7次。总体而言,元初北方诗歌中长安意象出现数量较多,呈现的文化意涵最为丰富;元初南方以及元代中后期的诗人大多活动在元大都或者南方地域,很少到过长安。所以,元初南方以及元代中后期诗歌长安意象出现频次较低,数量较少,文化意涵相对浅薄。
元诗长安意象的书写具有丰富的层次性。唐代是中国诗歌中长安意象出现最为集中的时期,长安作为唐代帝都,它的政治、经济、文化达到了空前的繁盛,唐末已趋于衰落,北宋、金、元时期,长安因失去帝都的地位,已不复汉唐的繁华。元代诗歌中的长安意象并非都是实际描写长安,而是书写了历史的长安、现实中的长安,代指城市、代指元大都,具有丰富的层次性。
元代诗歌一是呈现了历史中的长安。长安悠久的历史、灿烂的文明、深厚的文化底蕴,为诗歌创作提供了取之不尽的题材。元代诗歌曾大量描述长安的历史人物以及历史事件,主要集中在唐代。如元初李俊民《老杜醉归图》:“寻常行处,酒债每日。江头醉归,薄暮斜风,细雨长安,一片花飞”[3]187,描写了盛唐诗人杜甫,在长安的斜风细雨、暮色落花中饮酒醉归的情景。王恽《常山太守歌》:“天宝之政植祸根,明皇宴安如不闻。海棠红娇荔枝绿,玉笛吹满长安春。”[4]王恽反映的是天宝年间唐玄宗疏于政事,宠幸杨贵妃,最终导致了“安史之乱”。
二是描写了现实中的长安。元代的长安仍是西北区域的大都市,元好问曾描述元初的关中之地:“关中风土完厚,人质直而尚义。风声习气,歌谣慷慨,且有秦汉之旧。至于山川之胜,游览之富,天下莫与为比,故四方有志之士,多乐居焉。”[5]第1册,322元初的李庭也曾称道长安:“惟古长安,衣冠渊薮。”[5]第2册,185耶律楚材《再用前韵》:“签记长安五陵子,马似游龙甲似水。”[6]15描写了金元之际长安车水马龙的繁华景象。元好问曾作《长安少年行》:“日暮新丰原上猎,三更歌舞灞桥东”[7]155描写了长安富家少年在新丰原上打猎,在灞桥之东欣赏歌舞。耶律楚材和元好问曾在长安生活过,对长安的描写具有写实意义。
三是借长安代指城市。文献记载中的长安的繁荣昌盛给元代诗人留下了深刻印象,这折射到他们笔下,诗人多借用长安代指元代的城市。如元好问《送郝讲师住崇福宫》:“长安冠盖维青云,洛阳车马争红尘。怪君掉头不肯住,寂寞来作由东邻。”[7]70这里的长安、洛阳其实泛指城市,并非实际描写长安、洛阳。元好问在《春归》中说:“野杏溪桃三两枝,春归也作送春诗。东君自爱长安好,能住山城得几时。”[7]394这里的长安对应的是“山城”,代指城市,并非实际的长安城。
四是用长安代指元大都。元大都是元代政治经济文化中心,相当于汉唐帝都长安,所以元代诗人多借长安来代指元大都。如刘秉忠诗句:“霸陵桥下长安道,自在诸公斗着鞭。”[8]45这里“霸陵桥”“长安道”其实是描写元大都的街道。萨都剌《寄士岩台郎》:“薄俸无馀积,长贫有病妻。长安贵公子,中酒听莺啼。”[9]第1212册,602诗歌中长安贵公子指的是元大都的富豪子弟。
元代诗歌处在多元交融的文化背景与多元共生的民族背景中,元代蒙古统治者重武轻文,尚实重用,对文学创作较少意识形态限制。在这独特的政治文化语境中,元代诗歌中的长安意象生成了丰富的文化意涵。这些文化意涵主要体现在感喟历史,反映现实,表达思乡之情、故国之思、闲适隐逸之情等。
元代诗歌中的长安意象多与长安的历史人物相结合,表达了元代诗人对历史人物的崇敬之情,尤其多描写唐代诗人。元好问在《太白独钓图》中描写李白:“风流合向图画传,往时长安酒家眠。”[7]83元好问《送希颜赴召西台兼李汾长源》:“长安市上见李白,为我一醉秦东亭。”[7]117元好问描写了唐代诗人李白在长安的诗酒生涯,表达了元好问对李白的崇敬之情。李俊民在《孟浩然图》描写了孟浩然在长安求仕不得、失意落魄的状态:“却因明主放还山,破帽骑驴骨相寒。诗句眼前吟不尽,北风吹雪满长安。”[3]259上述诗歌多是题画诗,描摹了盛唐时期活动在长安的著名诗人李白、孟浩然,描写了他们在长安的生活细节,栩栩如生,体现了元代诗人对盛唐诗人的推崇之情。这也说明元初诗坛已打破了金代诗歌推崇苏轼、黄庭坚的传统,表现了元初诗人从学习北宋诗歌转向取法盛唐诗歌。
借长安意象表达历史兴亡的感喟。李俊民《侄谦任长安回》:“归去连昌忆旧游,长安回望使人愁,只夸杨氏锦绣谷,曾上李氏花萼楼。”[3]263诗歌由唐代长安的连昌宫,联想至李隆基和杨贵妃的爱情,由此感叹历史的兴衰。刘因多次借长安的“五陵”意象,表达兴亡之感。他的《过东安》:“干戈天亦厌纷纷,豪杰千年共几君,……悲歌莫管千秋后,王气应无一品坟。今古区区等如此,五陵哀雁入秋云。”[9]第1198册,605东安有赵宋王朝陵寝,刘因经过此地不免有兴亡之感,刘因将“五陵”意象与“哀雁”“秋云”意象相结合,感叹历史兴衰。刘因《井陉淮阴侯庙》:“枉为虚名误忠节,五陵烟树亦凄迷。”[9]第1198册,51刘因看到井陉韩信的庙宇,借“五陵”意象,感叹韩信战功赫赫,因贪慕虚名,不能急流勇退,终遭兔死狗烹。
长安意象与金元易代之际的战争交织在一起,反映了金元易代的史实。元初北方诗人经历了金元易代的战乱,诗歌多充满兴亡之感、黍离之悲。如元好问在元初创作了大量的丧乱诗,描写了金和蒙古之间战争的残酷,有“诗史”之称。元好问的《岐阳三首》描写金朝和蒙古在岐阳(今陕西凤翔)发生的战争,诗中出现了一系列的长安意象。其一,“突骑连营鸟不飞,北风浩浩发阴机。三秦形胜无今古,千里传闻果是非。偃蹇鲸鲵人海涸,分明蛇犬铁山围。穷途老阮无奇策,空望岐阳泪满衣。”[7]118诗中出现三秦、岐阳意象,岐阳为蒙古军队所围困,三秦人民遭受深重灾难,诗人借阮籍途穷来表达自己救国无策,而空望岐阳,以至于涕泪满衣裳。其二,“百二关河草不横,十年戎马暗秦京。岐阳西望无来信,陇水东流闻哭声;野蔓有情萦战骨,残阳何意照空城!从谁细向苍苍问,争遣蚩尤作五兵?”[7]118诗中秦京(长安)、岐阳、陇水意象,与哭声、战骨、陇水、残阳等悲冷意象相交融,描写了战争的惨烈,凸显蒙古军队残杀无辜的暴行,表达了诗人深沉的悲愤。其三,“眈眈九虎护秦关,懦楚孱齐机上看。禹贡土田推陆海,汉家封徼尽天山。北风猎猎悲笳发,渭水潇潇战骨寒。三十六峰长剑在,倚天仙掌惜空闲。”[7]118诗中出现了秦关、渭水、仙掌等长安意象。诗人在前两句诗回顾了金朝昔日的繁盛强大,后两句描写了金朝抗敌不力、不幸战败,秦川险要的山川没有起到屏障山河、阻挡蒙古军队的作用,表达了诗人哀痛的心情。元好问在《女几山避兵送李长源归关中》还描写了自己在金元战乱之际,送友人李长源到长安抵抗蒙古的入侵:“从知鲛鳄无隐鳞,芥视三山需一擘。自古饥肠出奇策,汉廷诸公必动色,见君轩盖长安陌。”[7]77元好问曾避难河南洛阳附近的女几山中,他送李长源归长安,希望他能够为抵抗蒙古献出奇策。元好问的学生郝经在《郭哈玛尔》中写道:“不援西夏弃燕都,本根颠蹶藩篱疏。不都长安都汴梁,为爱青屋能久长。”[9]第1192册,115郝经在诗中讽刺金末统治者缺少战略眼光,放弃燕京,不都长安,不救西夏,为避蒙古入侵,南渡以汴梁为都城,最终导致国家灭亡。
元诗中的长安意象表达了游子思乡之情,以及旅途的艰辛。东汉末年王粲的《七哀诗》中有“南登霸陵岸,回首望长安”的诗句[10],描写诗人因战乱被迫离开长安,去荆州求仕,登上霸陵,回望长安,表达了诗人的对长安亲友的思念之情。王粲用长安意象表达去国之思,这得到了后世诗人的继承。元好问诗云:“忽忽岁云暮,烈烈风霜威,举头望长安,游子从此归。……上言行路难,下言长相思。”[7]16元好问在诗中表达了游子远行,回望长安,充满思乡之情,同时也刻画了旅途的艰辛。
“秋风渭水”“落叶长安”比喻仕途的艰难与不幸,也蕴含着思乡之情。元代中期诗人虞集《题河梁泣别图》:“落叶满长安,秋风汉节还。裁诗寄归雁,三月到天山。”[11]《河梁泣别图》描绘的是苏武泣别李陵,回归汉廷。虞集本是江西人,在元廷作奎章阁学士,他的这首题画诗化用了贾岛的诗句,描写李陵与苏武之别,表达自己在元大都出仕的思乡之情,同时也流露出诗人作为南人出仕于蒙古政权,被当作御用文臣而不受重用的无奈。
故乡之思又衍伸出送别之情,元好问等人曾多次借长安意象来表达送别之情。元好问的《送弋唐佐还平阳》:“同心一人去,坐觉长安空。离愁何从生,生从情爱中。”[7]142表达了对友人离别的依依不舍之情。元好问《送文生西行》:“今夜东山月,随人知几程?从军少年事,分守故乡情。渭水风露早,秦川烟树平,相召有仙掌,无计与君行。”[7]194诗中所写的渭水、秦川等长安意象与风露、烟树等意象相交织,描写了诗人月夜送别文生西去从军。这里的长安意象既有故乡之情,又融合了离别之情。李俊民也曾在送别诗中写到长安意象,他的《和平太行路韵》:“凿开险阻若天成,暂使世间眼界平。却羡长安西去路,青山不管送人行。”[3]266
“长安”与“日”的意象交融在一起,还蕴含着故国之思。元初诗人郝经作为元朝的使者,因出使南宋被南宋宰相贾似道拘禁真州(今江苏仪征)十六年,他在真州的诗中也多次提到“日”与“长安”意象。郝经《春夜》:“举头不见日,何处是长安。”[9]第1192册,121《晓起》:“起来看北斗,何日见长安。”[9]第1192册,137长安在诗中代指元大都。第一首诗歌“日”与“长安”意象相结合,第二首借用另一种天文意象“北斗”替换“日”意象,与“长安”意象融合,郝经以此描述自己久羁宋地,不能北归,表达了诗人的故国之思。诗中融合了郝经的羁旅之愁、思乡之悲、使臣之节等多重情愫。元好问作为金代遗民,也曾化用这个典故。元好问《湘中咏》:“楚山鹤鸣风雨秋,楚岸猿啼送客舟。江山万古骚人国,猿鸟无情也解愁。西北长安远于日,凭君休上岳阳楼。”[7]150元好问经历了金元易代,几殄于刀锋之下,这首诗写于金亡之后,也表达了诗人的故国之思,隐含着亡国之痛。刘因《人情》也曾引用“日”和“长安”意象:“人情云雨九嶷山,世路风涛八节滩。共说长安如日近,岂知蜀道比天难。”[9]第1198册,5182刘因出生于金亡之后的元初,他的诗歌已很少遗民情结,这首诗中的“日”和“长安”意象与“云雨”“风涛”“九嶷山”“八节滩”意象相交融,所表达的是诗人对人生旅途的变幻莫测,以及世情险恶的感叹之情。
元代诗歌中的长安意象多与诗人的闲适隐逸情怀相联系。元代科举停考,诗人进入仕途的传统渠道中断。即使那些出仕的汉族文士也多作为朝廷的御用文士,在政治上多不受蒙古统治者信任与重用,很难有所作为,因此,元代诗歌多表达闲适隐逸之情。元初的刘因一生贫苦,追求隐逸生活,只曾短暂出仕元廷。刘因在《却向长安说醉乡》描述自己勘破名利、闲逸自适的人生状态:“百钱破釜发长叹,一局赢棋为解颜。扰扰自无安脚处,几人打透名利关。”[9]第1198册,619元初诗人刘秉忠颇受忽必烈重用,对元代典章制度的制定起了重要作用,刘秉忠在《适意》描写自己在元大都政事之余的闲适生活,诗中出现了“霸陵桥”“长安道”意象:“静里乾坤醉里仙,闲愁不到两眉边。堂中立足有余地,井里举头无大天。浅酌酒杯消永日,细开书卷度流年。霸陵桥下长安道,自在诸公斗着鞭。”[8]45虽然刘秉忠曾任太保、光禄大夫,领中书省政事,但忽必烈是看重刘秉忠擅长占卜阴阳的技能,而且在蒙古政权中,汉臣地位远低于蒙古贵族,最高统治者对于汉臣始终有着防范心理。在这种政治环境下,刘秉忠在诗中更多地是描写自己追求闲适隐逸的情怀,如《闲况四首》其一:“车马长安荡路尘,商山一曲紫芝新。林泉谁伴隐君子,云月自归闲主人。蝴蝶日长庄叟梦,鸳鸯沙暖杜陵春。汨罗江上独醒客,空感秋风撼白蘋。”[8]33刘秉忠将长安意象与商山四皓、庄生蝴蝶、杜甫游春相结合,表达了自己向往隐逸的生活;同时以屈原独醒,空对秋风、白蘋作结,表达了自己对屈原有志难伸的感慨。另外,刘秉忠还多次描写李白在长安沉醉、潇洒自适的人生状态,他的《跋李太白舟中醉卧图》:“浮云能蔽长安日,万事纷纷一醉休。”《太白还山图》:“长安多少风和月,不尽先生吟醉情。”[8]110表达了刘秉忠对李白醉吟生活的崇敬羡慕之情。《元史·刘秉忠传》曾评价刘秉忠虽位极人臣,但以恬淡自适的生活:“虽位极人臣,而斋居蔬食,终日澹然,不异平昔。”[12]这与他在诗中所展现的人生状态是一致的。
元好问还将长安意象与艺术实践相联系,借以表达自己的诗论主张。元好问诗文兼善,还是著名的诗论家,曾著《论诗绝句》三十首,评论汉魏至宋代的诗歌。元好问曾写道:“眼处心生句自神,暗中摸索总非真。画图临出秦川景,亲到长安有几人。”[7]339元好问借用“秦川”“长安”意象,批评了某些诗人缺少社会实践,诗歌创作仅凭想象,“暗中摸索”。他认为只有经过亲身体验、亲自到长安,才能画出出神入化的秦川景色,体现了元好问重视社会实践在诗歌创作中的作用。
元代是少数民族蒙古建立的政权,有元一代出现了大量优秀的少数民族诗人,如耶律楚材、萨都剌、马祖常、贯云石、泰不华、迺贤、丁鹤年、王翰等人,这是文学史比较罕见的现象。在这些少数民族诗人的诗歌中,也多次出现长安意象。耶律楚材的诗歌中曾出现8次长安意象,萨都剌出现6次、马祖常6次。由于元代少数民族诗人独特的身份以及较高的社会地位,相对于汉族文士,他们所表述的长安意象的境界更为阔达、主题更加开放。
耶律楚材是蒙古早期的诗人,多次随铁木真、窝阔台征战西域。耶律楚材写了一百四十余首有关西域纪行的诗歌,这些诗歌中多次出现长安意象,并且与西域的军旅生活经历相结合,呈现出雄豪阔达的艺术风貌。如耶律楚材《过阴山和人韵》其四:“阴山奇胜讵能名,断送新诗得得成。万叠峰峦擎海立,千层松桧接云平。三年沙塞吟魂遁,一夜毡穹客梦清。遥想长安旧知友,能无知我此时情。”[6]15诗歌描写了耶律楚材随成吉思汗西征,穿越阴山时所见到的各种雄奇的异域景致,渲染了阴山的雄壮高峻,烘托了蒙古西征大军的威武雄壮以及不畏艰险、一往无前的豪迈气概。在诗歌最后一句,诗人想到了自己在长安时的朋友,表达了诗人思乡念友之情。耶律楚材在《和王巨川韵》中,出现了“关中”“灞水”“骊山”“长安”“陕东”一系列长安意象。“圣驾徂征率百工,貔貅亿万入关中。周秦气焰如云变,唐汉繁华扫地空。灞水尚存官柳绿,骊山惟有驿尘红。天兵一鼓长安克,千里威声震陕东。”[6]29耶律楚材描写了随成吉思汗征服关中、攻克长安的雄赫声势。耶律楚材描写的这些长安意象,与元好问在《岐阳三首》中长安意象所表达的战败一方的悲愤失意是截然相反的感情。耶律楚材诗歌气势博大,语言刚健,表达了诗人的豪迈之情。
耶律楚材将长安意象与自己身处异域的独特情感表达相联系。耶律楚材在《壬午元日二首》其二中曾说:“万里西征出玉关,诗无佳思酒瓶干。萧条异域年初换,坎坷穷途腊已残。身过碧云游极乐,手遮东日望长安。年光迅速如流水,不管诗人两鬓斑。”[6]66描写了诗人身处万里之遥的西域,恰逢腊残年换,回望长安,感叹时光流失,两鬓斑白,略带忧愁之感,但诗歌中所蕴含的感情基调总体是豁达乐观的。
元代中期少数民族诗人萨都剌的诗歌中也多次使用长安意象。李延年先生认为萨都剌在元代诗坛是与元好问相颉颃的诗坛大家[13]。萨都剌早年生活贫寒,对底层人民的艰辛生活有着切身的体验。他作为少数民族的高级官员,在诗歌中敢于抨击当时社会的黑暗现实,反映了当时的阶级压迫。如《黄河月夜》《大同驿》《织女图》《鬻女谣》等,反映了劳动人民的生活惨状。他反映现实的诗歌还多次与长安意象相融合,如他的《早发黄河即事》:“长安里中儿,生长不识愁。朝驰五花马,暮脱千金裘。斗鸡五坊市,酣歌醉高楼。绣被夜中酒,玉人坐更愁。岂知农家子,力穑望有秋。短褐常不完,粝食常不周。丑妇有子女,鸣机事耕畴。上以充国税,下以祀松楸。去年筑河防,驱夫如驱囚。人家废耕织,嗷嗷齐东州。饥饿半欲死,驱之长河流。”[9]第1212册,537这首诗通过描写诗人途经黄河时的所见所感,长安“里中儿”奢靡淫逸的生活与农家子悲惨的现实生活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里借长安来代指元大都,诗人在诗歌中对百姓的苦难生活给予极大的同情,具有深刻的现实意义。同样主题的还有萨都剌的《寄士岩台郎》,“薄俸无馀积,长贫有病妻。长安贵公子,中酒听莺啼。”[9]第1212册,602通过“长安贵公子”与自己“薄俸”贫困生活状态的对比,揭露了当时社会的巨大贫富差距。实际上,元代诗人直面现实、批评现实的诗歌作品并不多见,萨都剌作为少数民族诗人,具有儒家经世致用、关心民瘼的情怀,他在诗歌中敢于大胆批评当时社会的黑暗。同为少数民族诗人的马祖常,也曾在《拟古》中借长安的青云士批评元大都达官贵人的奢靡生活:“长安青云士,任侠日娱游。千金为人寿,万金买名讴。小舅拜郎官,女婿恩泽侯。出入意气盛,欢乐不知忧。银柈荐海品,羊酪乞苍头。生逢承平世,死葬昆仑丘。”[9]第1206册,475诗人描写了元大都豪门贵族豪奢享乐的生活,深寓讽喻之旨。
元代诗歌中的大量长安意象,在元代独特的文化背景与民族背景中,展现出迥异于汉唐诗歌中的长安书写。元代诗歌中的长安意象以其独特的文化风貌与民族风貌丰富了文学史上长安意象的文化意涵。书写了历史中的长安、现实中的长安,展现了少数民族视野中的长安。元代诗歌长安意象在突破传统长安意象写实、表情的基础上,又多了王朝易代、民族风情等因素的浸染,呈现出兴亡之感、思乡之情、故国之思、批判现实等多元化的文化主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