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卫东,杜 林
(陕西师范大学 a.图书馆;b.档案馆,西安 710119)
“司马迁的《史记》是中华文化史上的经典,也是世界文化宝库中的一颗璀璨的明珠。”[1]1这是张新科教授在其承担的国家社科基金项目结题成果《〈史记〉文学经典的建构之路》(以下简称《建构之路》,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21年3月第1版)一书中对《史记》“经典”意义的判断和价值定位。《建构之路》入选“国家哲学社会科学成果文库”,表明这一成果“代表相关领域学术研究的前沿水平,体现我国哲学社会科学界的学术创造力”。让我们沿着《建构之路》,探寻《史记》文学经典化之旅。
关于经典,《苏联百科词典》界定为“公认的、堪称楷模的优秀文学和艺术作品,对本国和世界文化具有永恒的价值”[2]。文学经典就必然是能够代表民族文学精华而进入世界文学宝库的典范之作,《史记》就是这样一部伟大的经典之作。其中,蕴涵着文学经典应具备的要素:文学作品的艺术性本体、从阐释学层面判断文学作品的价值阈及可扩容性、与特定社会意识形态的相关度以及对文化权利的影响、符合文学理论与否以及文学批评所评价的向度、满足某一时期特定读者的阅读期待的潜在功能、在“人的自由而全面发展”的意义层面的价值判断[3]。《建构之路》认可并援引了这一“经典观”。一部作品要被纳入文学经典的范畴,首先本身要具备文学的禀赋和文学性主观因素,要符合评价文学作品的艺术审美取向和社会评价标准,更需要受众以文学的名义发现、阅读和评价。任何文学作品离开读者的阅读期待、接受和认可,就不可能进入文学经典的殿堂。这里,我们权且以中国传统文化知识体系的大百科全书《钦定四库全书》作为参照系。以进入这一“庙堂”的门槛作为“一般等价物”,大致可以衡量入选著述的文化价值,从而厘定其“学科生态位”,进而认定经典地位。
《史记》是西汉史学家司马迁修撰的中国第一部纪传体通史,是收入《四库全书》史部“正史类”的首部史书,是当之无愧的中国古代史学经典。在中国古代,史学被涵盖在经学之中,史学以独立的学科名义自立于中国古代学术之林,司马迁及《史记》厥功至伟。《史记》卷帙浩繁,包罗百代,体系完备,对自《史记》诞生以来、尤其是因为《史记》的问世史学作为一门独立的学科立于学术之林之后史学学科以及后世文学创作和研究的发展,均产生了不容小觑的影响。由《史记》所创立的纪传体治史、修史编纂方法和体例为自汉以降历代史官沿袭、传承和采用,利用这种体裁、甚至借鉴和沿用《史记》的叙事方式及语言风格编纂官方正史。
《史记》作为中国古代史学经典是不争之事实,这里笔者提出一个臆想:按照四库全书的分类标准,《史记》收入“史”部天经地义,就是列入“经史子集”任何一“部”都绝非妄言。“春秋三传”可列入“经部”,称《史记》为“史经”与十三经并列“经”典,或者把太史公尊称“司马子”,把《史记》加入“子”书,或者把《史记》以《太史公书》直接与诗词文赋一并收入“集”部,都具备入选资质,也丝毫无损《四库全书》作为中国传统文化经典之集大成者的神圣地位。
这里需要强调的是,《史记》因为用语特点、叙事风格、艺术手法和审美价值等方面的文学性,历来被当作一部文学经典,在古代文学史上占有重要地位。早在汉晋时期就对《史记》的文学价值有积极评价,如《后汉书·班彪传》载班彪评价司马迁是不可多得的治史之才,佩服他善于叙事说清事理,文辞雄辩而无不实之嫌,语言质朴又不粗俗,抱道不曲,语言晓畅直白,言之有据,论从史出,不虚与委蛇溢美人物,不文过饰非遮遮掩掩为尊者讳,应是实事求是客观记录史实的典范[4]。称赞“迁有良史之材,服其善序事理,辨而不华,质而不俚,其文直,其事核,不虚美,不隐恶,故谓之实录。”[5]2738非唯续写《史记》继承司马迁衣钵者班彪,“不交接世俗,专积思于经术,昼诵书传,夜观星宿或不寐达旦“的刘向与“文章两汉愧扬雄”的“西蜀子云亭”扬雄虽“博极群书”仍对太史公心向往之,《三国志》记载王肃答魏明帝问也持这一观点[6]。对司马迁在《史记》中所显示的语言功力和叙事风格,历代学界均有高度评价。比如,从叙事、语言简约的视角,晋人张辅撰《班马优劣论》认为,在《史记》中司马迁的行文及叙述,文辞简约,历史叙事重大突出,纲举目张,简明扼要,纳三千年历史风云于区区五十万言之中,非一般写人记事者所能为[7]。虽然在今天看来这样的评价已不足以肯定《史记》在文学史上的特殊地位,鲁迅在《汉文学史纲要》中这样评价太史公:汉武帝时代的文人,辞赋没有人堪比司马相如,文章则无能与司马迁比肩者。司马迁著书立说,行文师古但不拘泥于史法,重史实和大义而不仅仅局限于具体字句的援引,发乎于情、有真性情和发自内心的见解方可发议论、写文章。一言以蔽之,鲁迅评价《史记》乃“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8]。这一论断被《史记》研究者普遍接受、几乎成为论说《史记》的标志性语言,一语既出,遂被广泛传播和引用。
以文学的名义,《史记》作为经典进入人们的视野并被广泛接受,也经历了一个漫长的过程。事实上,正如《建构之路》所指出的,《史记》文学经典化的过程是伴随着对前代文化经典的接受而逐步实现的。当代《史记》研究大家张大可先生从《史记》文本考订、校注的角度考察认为,司马迁在编撰《史记》过程中“所见古书即达106种”[9],由此足以说明,之所以《史记》能成为千古经典,是司马迁对前代文化经典的多方面借鉴、援引和接受,对前人文化成果的尊重和继承的结果,前代文化经典对于创造《史记》这样的文化硕果具有不可低估的重要意义。
《建构之路》著者认为《史记》对前代文化经典的接受,主要来源于如下三个方面:
司马迁积极从《诗》《书》《礼》《乐》《易》《春秋》这些先秦时期基本形成的“六经”中吸取思想、史料、文化特别是文学艺术营养。具体地说,对《易》的接受侧重于称引《周易》原文、化用《周易》语句而取其意、对《易》理《易》学的解释与阐发、对《易》占的记载等方面;对《诗经》主要从引用诗句、发愤抒情精神、美刺传统、现实主义精神、民间精神等方面接受影响;因师从孔安国,司马迁在《五帝本纪》《夏本纪》《殷本纪》《周本纪》《秦本纪》以及《鲁周公世家》《宋微子世家》等篇目中直接引用了《尚书》的记载,《史记》“八书”实际上多取自《尚书》,故名曰书,更重要的是接受了《尚书》“敬天保民”的民本思想、“汤武革命”以及战国秦汉改制的政治思想的影响。在“六经”中《史记》受《春秋》的影响最显著。首先在体例上接受编年体的影响,《史记》中《表》就是以大事年表反映历史的发展进程的。其次《史记》借鉴《春秋》笔法,在深受“褒见一字,贵逾轩冕;贬在片言,诛深斧钺”的影响,把思想感情、褒贬色彩渗透在叙事写人之中的同时,更重要的是接受《公羊传》《左传》《穀梁传》的影响。尤其《左传》是记载春秋时代人事最详细、最完备的编年体史书,是《史记》记载春秋历史的主要史料来源。著名先秦史专家赵世超教授认为,关于春秋人物事件、战国时期各国兴衰发展的记载中,《史记》有许多段落就是对《左传》《国语》文字记载的直接引用。值得注意的是,《左传》记叙历史事实注重文史结合,尤其长于叙事、描写战争和外交辞令,刻画生动的人物形象,以及“隐奥微婉”“微言大义”的“春秋笔法”,这些特点都被司马迁继承并发扬光大,《史记》从而成为叙事文学特别是史传文学的典范。
对于诸子思想的总结与融合始于战国。司马迁生于汉景帝中元五年(前146),大约卒于汉武帝征和三年(前90),他自幼勤奋好学,“耕牧河山之阳,年十岁则诵古文”[10]。有资料介绍,司马迁19岁随进京履职的父亲迁往长安,拜董仲舒、孔安国为师,开始系统学习《公羊春秋》《古文尚书》等经典,广泛涉猎诸子百家学说。20岁起壮游名山大川,访古探幽,寻踪问祖,收集民间传说及口述史料,为修撰史书做准备。汉武帝太初元年(前104),时任太史令的司马迁开始撰写《史记》,“仆近自托于无能之辞,网罗天下放失旧闻,考之行事,稽其成败兴坏之理,凡百三十篇……仆诚已著此书,藏之名山,传之其人”[5]2735,历经13年发愤著书,至汉武帝征和二年(前91)基本完成《史记》编撰。正是司马迁在《史记》中创造性地运用“六经”,特别是对《左传》等典籍的借鉴,“整齐百家杂语”“融百家成一家”,广泛涉猎儒家学说、道家思想及法家、墨家、阴阳家的著述,博采众长,终于实现了他在《报任安书》中所立“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的“鸿鹄之志”。
楚文化较之中原主流文化具有独特的意蕴和风格,想象奇特,诡谲多姿。司马迁汲取了以屈原《楚辞》为代表的楚文化的精华,从屈原“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的高尚品格和“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的奋斗精神以及“爱奇”的审美导向等方面汲取精神文化特别是文学艺术营养。
关于《史记》与前代文化的关系,《汉书·司马迁传》载:司马迁参考了《国语》及《左传》,借鉴了《战国策》和《世本》,讲述《楚汉春秋》以及其后的故事,直至他所生活的时代,完成了始于轩辕黄帝、讫于西汉三千年的历史[5]2737。清代学者李景星《史记评议·序》中这样评价:“由《史记》以上,为经、为传、为诸子百家。流传虽多,要皆于《史记》括之;由《史记》以下,无论官私记载,其体例之常变,文法之正奇,千变万化,难以悉述,而皆于《史记》启之。”[11]《史记》在对前代文献特别是文学经典的接受、确立史学独立学科地位的同时,也赋予了《史记》以文学禀赋和特质,从而开启了《史记》的文学经典化之旅。
《建构之路》“后记”指出:“每一时代的接受,不只是单纯的接受,还在于进行新的发展、创造。古代文人利用史书、诗歌、散文、话本、戏曲、小说等文体既接受了《史记》的传统,又进行新的创造,从而多维度地构建起《史记》的文学经典地位。我们通过对两千多年来中外《史记》文学阐释史、美学效果史、经典影响史的综合研究,可以进一步认识《史记》的文学特征以及在中国文化史上的不朽地位,深化《史记》及汉代文学研究。”[1]379可见,《建构之路》所绘制的《史记》文学经典化“线路图”,基于如是坐标系:横轴是《史记》问世以来两千多年的时间推移,纵轴是《史记》与历代文学双向作用影响力的“函数值”。
张大可先生曾指出,对《史记》文学特质的认识和抉发,也有一个历史进程,大致分为四个层次:首先是魏晋以前最普遍的认识,局限于最广义的文学性,只着眼于《史记》文章简洁,辞采华美;其次是唐人深化的认识,着眼于《史记》散文的成就和艺术风格美;再次为明清评点家探幽抉微,从《史记》结构故事、起承转合着眼,不难看出传统小说中人物刻画的艺术手段由此发轫;最后是近年来逐步深入掘进获得对《史记》文学特质新的认知,全面系统抉发司马迁塑造历史传记人物典型形象的艺术手法[12]。在这一研究路径下,《建构之路》沿着古往今来的时间顺序,考证《史记》诞生后的命运及其在汉魏六朝的传播状况,认为这一时期是《史记》经典化的起步阶段,评论家对《史记》文学特征的初步认知集中反映在对司马迁叙事才能的认可、对《史记》“爱奇”倾向的认识、班氏父子提出的“史公三失”、司马迁的《史记》与班固的《汉书》比较引发的班马优劣之争诸方面。
由于《史记》开创了纪传体通史之先河,以叙事写人见长,故事情节生动曲折、语言丰富、风格多样,成为叙事文学的典范,这一时期的史传和各种形式的杂传及小说大多学习《史记》的写人方法。此外,所谓“发愤著书”,是写作心理学应该关注的一个范畴,《论语》中“不愤不启,不悱不发”大抵就是这种状态。所以,在《报任安书》中,司马迁把《诗经》《周易》《离骚》等经典,都归入先贤们发愤所作之列,所谓胸中有所“郁结”,不吐不快,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死亡之意也。发自于内心,付之于笔墨,通精神脉络,讲好往昔故事,启迪来者思维,这就是“发愤著书”一说的由来。事实上,在《史记》成书过程中,司马迁就是带着个人的人生经验和感受叙述历史人物的事迹,书中主人公的命运跌宕、喜怒哀乐让太史公感同身受,往往借写人叙事抒发情怀,这对后世文学理论的发展产生了积极影响。
《史记》文学经典化的历程可以这样勾勒:从汉魏六朝开始,就有学者注意到《史记》的文学特点,唐宋时期《史记》的文学魅力被更多读者接受,也滋养了这一时期文学创作特别是叙事文体和散文的创作,明清以来出现大量《史记》选本和文学评点著作,文学家也把《史记》当作典范学习。
《史记》文学经典化研究既有丰厚的学术资源,也有受众的刚性需求。进入20世纪以来,《史记》文学传播、阐释、接受更为体系化、学理化,围绕《史记》的体例、叙事、文章方法、人物传记、艺术美学、散文艺术以及司马迁《史记》“爱奇”、《史记》文学研究史、《史记》与民间文学等主题,中外学界对《史记》的文学属性、特质和意义进行了更加深入的探究,这是《史记》文学经典化的新进展。新时期众多《史记》选本、校注版本、点评本以及各级各类学校文学教育厚积薄发,新媒体介入《史记》传播,以传记文学、纪实文学和历史题材小说为代表的叙事体文学创作对《史记》传统的传承,越来越多的普通受众从《史记》及衍生品中得到史学教益和艺术审美享受,等等,都是现当代对《史记》文学经典化的创造性贡献。
中外研究者的《史记》文学研究主要在如下几方面较之以往取得了新突破:对《史记》相关文献资料的系统整理和研究,重新审视《史记》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运用新方法从新的视角对《史记》文学成就及其来源和影响进行深入的挖掘和多样化的分析、研究,对《史记》重点作品的注释翻译、赏析和再阐释,把《史记》置于跨文体、跨文化、跨时空的文学坐标系,进行全视域、多维度、新方法的比较研究。《史记》文学研究在这些方面都有新的深入掘进,在《史记》文学经典建构之路上迈出了新的步履。
沿着中国古代文学发展的历史轨迹,在文学创作和文体发展的艺术审美价值纵轴上,《史记》对汉魏六朝以来的小说、戏剧、传记文学、散文甚至诗词曲赋等多种文体的文学创作,都产生了广泛而深远的影响。鉴于《建构之路》对《史记》与历代文学经典相互影响的分析,笔者这样界定《史记》文学价值的“定义域”:《史记》作为中国古代纪传体通史的代表作,其文学艺术审美的比较优势集中体现在写人叙事,长于人物形象塑造、战争场面描绘以及外交辞令记叙,宏大叙事与细节刻画运用自如,因而它是叙事体文学的滥觞;对散文影响最大,戏剧、小说、传记文学等以叙事为主的文体也受益匪浅;除咏史诗、叙事诗之外诗词曲赋等韵文,仅题材及用典方面略受影响,其他方面关系不大。
《史记》作为中国第一部以文字描写人物、记载重大历史事件为中心的纪传体通史,不仅为后世文学特别是纪实性、叙事体、史传类文学作品创作提供了题材资源,而且其写人记事的叙事手法和艺术风格,为文学发展开辟了一条新的路径。
众所周知,《史记》作为纪传体史书,通过历史叙事所记述的大多人物事件是真实存在的,但是,在具体人物形象塑造和个性表现时,不像工笔人像作品,每一笔都严格按照摹写对象“照相式”的高保真复制,而是有所取舍,传记中往往突出表现人物的主要特征,而别的方面的特征则在其他人物的传记中显示,以“互见法”在不同人物的对比中呈现出其个性特征。虽是纪传体属于非虚构叙事,但在历史人物刻画和事件描述的细节方面也运用了合理想象、适度的艺术夸张,以类型化赋予人物以艺术个性。在比较文学、文学人类学的视野中,世界不同民族早期文学中都有类似的情况,这是所谓“劳动创造了人”的艺术实现路径,即人类通过艺术手段塑造一个艺术形象,并从中审视自我、认识“自画像”中的自己进而抽象出人性的本质属性,这也许是人类认识自身的一种艺术路径和方法。具体到中国文学,无非在《史记》这样的史书中刻画出了类型化人物的“雏形”而已。这一情况看似特别,其实,只要我们把《史记》当作文学经典,自然“越是民族的,越是世界的”了。《史记》为中国古代文学殿堂所塑造的重要的“原型”人物,像“模具”一样,对此后的叙事文学,诸如小说、戏剧、传奇中艺术形象的塑造,都有示范性影响。中国文学史人物形象长廊里多样化的艺术典型,有许多就是从《史记》的人物形象演绎而来的。具体到不同文体,《史记》对后世文学的影响大致如下:
《史记》所塑造的人物类型,对早期小说影响堪比基因对遗传性状的影响,且“元小说”(不是元代的小说,像“元概念”“元哲学”一样,最初的、起始的小说之意)也沿袭了《史记》中人物传记的叙事方式和题材特点。当然,中国古典文学作品特别是传统小说的早期样式以“传”为名者不在少数,结构故事和小说开头、情节安排及结尾都沿袭人物传记特有的程式,沿着历史人物(小说中的主人公)生平“时间轴”,以顺叙为主(后来有了适时插叙或倒叙)从前到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编年谱”式的讲述故事,往往也会有作者的直接议论,这样的叙事方式和艺术特征是从《史记》中“拓印”下来的。更遑论从《史记》取材演绎出来的历史题材小说,诸如东汉赵晔的《吴越春秋》、明末小说家冯梦龙的长篇历史演义小说《东周列国志》、近世蔡东藩所撰的《前汉演义》《后汉演义》以及当代作家孙皓晖的《大秦帝国》,都无一例外从《史记》获得多方面的滋养。
进入新时代,文学对《史记》的借鉴出现了一个前所未有、空前繁荣的新局面。诸如黄易的《寻秦记》,在通俗文学领域红极一时的寒川子的《战国纵横》,网络写手殷扬的《秦皇记》和《大汉帝国》,桐华的《步步惊心》及“汉代情缘三部曲”《大漠谣》《云中歌》《解忧曲》,柳寄江的《金屋恨》和《大汉嫣华》,历史科班出身的地方志专家秦俊的系列历史人物传记小说《春秋五霸》(五卷)、《汉武大帝》《汉高祖刘邦》《光武帝刘秀》《汉宫残阳》(三卷),洋洋数百万言;由《史记》“穿越”而来《楚汉传奇》等影视剧作。郭沫若对司马迁及《史记》给予肯定性评价:“司马迁这位史学大师实在值得我们夸耀,他的一部《史记》不啻是我们中国的一部古代的史诗,或者说它是一部历史小说集也可以”[13],洵为有理有据之说,足见《史记》作为文学经典对古今小说产生的重要影响力。
由于《史记》叙事强烈的戏剧性,描写的人物个性鲜明,故事矛盾冲突尖锐,人物个性刻画细致入微,且重大事件有场景、有细节和画面感,后世的戏剧编剧往往把《史记》作为故事、主题及情节的重要素材库。有人研究发现:“从元代文学家、散曲家钟嗣成的《录鬼簿》以及此后《录鬼簿续编》等书所辑录的700多种元杂剧目来看,有180多种的人物或故事与《史记》有关,几占四分之一。现保存下来的元杂剧,有152种;而史记戏则有15种,占了其中的十分之一。”[14]从现代戏曲研究者著录的“共计七百三十七种”[15]元代杂剧剧目中,“元杂剧从《史记》中取材,据傅惜华《元代杂剧全目》统计,多达180多种。”[16]著名学者、文学批评家李长之在《司马迁之人格与风格》一书中指出,据不完全统计,现存的132种元杂剧中,仅剧情与《史记》直接相关的就有16种,其中不乏具有跨时空影响的《赵氏孤儿》这样的名作[17]。尽管徽班进京200年来京剧与时俱进,仍有《霸王别姬》《将相和》这样的多种剧作从《史记》故事取材。钩沉中国戏曲史,《史记》的内容和叙事艺术历来对中国传统戏剧创作、形成与成熟产生了积极影响。例如,宋元戏文《赵氏孤儿报冤记》,元代纪君祥《冤报冤赵氏孤儿》元杂剧,明代朱权《卓文君私奔相如》、叶宪祖《灌将军使酒骂座记》等杂剧;以及明代张凤翼《窃符记》、清代徐沁《易水歌》等明清传奇。京剧《搜孤救孤》《伍子胥》、汉剧(越剧)《卧薪尝胆》、同州梆子《和氏璧》、川剧、秦腔等多剧种的《萧何月下追韩信》《鸿门宴》,话剧《大风歌》等古装戏或新编历史剧,这些古今戏曲杂剧的创作都从多方面受到《史记》的浸染和滋养。
《史记》作为纪传体史书的开山之作,其体例、叙事方式及文风为此后历代史家所承袭,后世史书中也多有历代人物传记。即使这些传记的文学性大多难以企及《史记》,但在浩瀚的历代史学典籍中遴选出传记文学精品,仍蔚为壮观。历史学家赵世超教授认为,《汉书》中关于汉代前期的历史记载,基本上原封不动照搬《史记》,其中重要历史人物的传记,也沿袭《史记》的体例、范式和记叙。此外,史传以外的别传、家传、墓志铭等各种形式的传记,以及各种叙事文体中蕴涵的人物形象塑造和个性描写,也与《史记》所开创的传记文学传统有渊源关系。
饱受《诗》、汉赋及《楚辞》风雅沾溉,深得“六经”特别是《春秋》“笔法”,以写人叙事、记载历史事件为主的《史记》,在接受和继承前代文献影响的基础上,通篇采用有别于韵文和当时古文的措辞、行文、叙事等语用特点、别开生面,创新历史叙事文风。可以说,《史记》的叙事和行文方式,以及写人记事的文体厘定了区别于骈文、诗词歌赋的文学样式——散文。韩愈、柳宗元所领导的古文运动,不仅在思想内涵和“发愤著书”的理论等方面继承司马迁在《史记》中所开创的叙事文体和散文范式,即使在文学实践层面,也师事《史记》人物传记的体例、行文结构、语用风格和“春秋笔法”。对于这一点,韩愈在《进学解》中坦承“上规姚姒,浑浑无涯……下逮《庄》《骚》、太史所录”[18],后世也有评价:“退之《圬者王承福传》,叙事论议相间,颇似太史公《伯夷传》之风”(1)参见宋代李涂《文章精义》。,“退之《获麟解》……句法盖祖《史记·孔子传》”[19]。至于宋代以欧阳修为首借助古文复兴儒学也是高举韩愈古文运动的旗帜,宋代及其后的散文莫不受到司马迁《史记》的规范和影响。
司马迁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文学修养深厚,叙事艺术手法精湛,《史记》中错综复杂的历史事件的宏大叙事,构思精妙、条理分明、娓娓叙来。无论是直抒胸臆、意象生动,还是运用曲笔、暗含褒贬,笔下人物形象个性鲜明、栩栩如生,《史记》在历史叙事中实现了“经典”的文学价值,并对后世文学产生广泛而深远的影响,成为“中国式叙事”和古代散文的滥觞。自《史记》问世以来,对其文学禀赋、特质和巨大影响力的研究和认识世代相传,其文学经典地位不仅载入典籍,也日渐深入人心。“以文学的名义”,《建构之路》追溯、考证并确认其“经典化”历程,印证了鲁迅关于《史记》“无韵之《离骚》”这一“经典中的经典”的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