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义与正统
——张栻作《汉丞相诸葛忠武侯传》的缘由探析

2023-03-21 21:30
内江师范学院学报 2023年1期
关键词:武侯忠义朱熹

徐 鹏

(杭州师范大学 国学院、公共管理学院, 浙江 杭州 311121)

南宋乾道二年(1166),张栻(1131-1180)作《汉丞相诸葛忠武侯传》(以下简称“《武侯传》”)。此部史著以外,其史学著作还有《通鉴论笃》和《经世纪年》,但这两部书已佚。从理论角度来讲,《武侯传》是现存研究张栻史学思想最重要的第一手材料,但是学界对它的研究较少①,对其缺乏应有的重视②。事实上,他为诸葛亮立传铭刻了南宋初期的时代印记,具有一定的思想文化价值。本文尝试围绕张栻作《武侯传》事件进行思想史方面的探讨,通过分析张栻、朱熹等友人往来书信的内容,以及南宋乾道初期思想与时代的互动情况,厘清张栻为诸葛亮立传的缘由;认识此时期时局与学术的关系,进而窥视南渡士人呈现出的时代性精神走向。

一、以“正大之体”配“天地本心”

张栻话语中的“天地本心”和“天理”是同义语。天理是理学家们构建理论的核心范畴,具有恒常性的特点,如朱熹所言:“万一山河大地都陷了,毕竟理却只在这里。”[1]4天理是衡量一切事物的价值准则。行事为人应当依理而行,如张栻提到“时有万变,而事有大纲,大纲正则其变可得而理”[2]1535。从历史角度看,天理作为理学家们修齐治平的价值遵循,对于维护社会秩序和国家统治曾发挥过积极的作用。张栻为诸葛亮立传不仅彰显诸葛亮的正面形象,更有纠偏、引导社会价值观这一面向的考量。他在《武侯传》中说:“五伯以来,功利之说盈天下,大义榛塞,幸而有若侯者坚守其正,不以一时利钝易不共戴天之心,庶其可以言王道者。”[2]1536张栻这里提及的“心”与后文引述中的“天地心”“天地本心”均为“天理”的同义语。这是由天理的思想地位以及它对社会的现实意义决定的。至于张栻在《武侯传》的行文中为何多次进行话语转换(用“天地心”表述“天理”)则属于另一话题,在此不作探究。因行文方便,后文言前者,读者应当注意其与后者同。

值得一提的是,朱熹等人以《武侯传》为话题的讨论,同样谈及“天地心”,只是朱张二人的看法有所不同。朱熹在《答何叔京》书信中说:“钦夫极论复见天地心,不可以夜气为比。熹则以为夜气正是复处,固不可便谓天地心,然于此可以见天地心矣。”[3]1818张栻立传旨在彰显天地本心,认为不能以夜气来比附之。而朱熹的看法是不能讲前遗后,后者正是恢复前者的着手处。二人的不同在于思想动机的异趣。张栻站在理想主义的立场,他立传是为了弘扬诸葛亮身上体现的至高的精神理想与追求,即天地本心,讨论夜气自然不包括在他的思想动机范围内。朱熹以现实主义的立场来看问题。他其实是把后者放在方法论的视域来审视的,即彰显前者的方法是存养后者。显然,张栻把人的精神上升到了天地本心的高度。而朱熹的观点体现出他对待问题的理性务实精神。他不仅要审视天地本心,还要考虑到人如何贯通的方法问题。二人的认识侧重点虽然各异,但是他们都重视对天地本心的高扬。

在“天地本心”的彰显方面,拥有“正大之体”的诸葛亮无疑在历史上具有典范作用。张栻有鉴于此,他要对前人未彰显诸葛亮“正大之体”形象的记载进行纠正。《武侯传》末载:“予每恨陈寿私且陋,凡侯经略次第,与夫烛微消患、治国用人、驭军行师之要,悉暗而不章,幸杂见于他传及裴松之所注,因辑而集之,不敢饰辞以忘其实,其妄载非实者则删之,庶几读者可以得侯之心。”[2]1534张栻在这里似乎道出了他立传的原因和方法。本节后文将对此展开具体的分析论述,以挖掘出隐含在其话语中更为深层次的立传缘由。

原因一,张栻认为陈寿撰《三国志·诸葛亮传》并未显现诸葛亮谋略过人、消除蜀患、治军用人三方面的才能与贡献。因此,他在《武侯传》中增添了这三方面的内容。兹举两传中记录建兴九年事件的不同便能明白。史载:

九年,亮复出祁山,以木牛运,粮尽退军,与魏张郃交战,射杀郃。(《三国志·蜀书·诸葛亮传》)

九年二月,亮复出祁山,以木牛运。木牛流马及连弩,皆亮所制也。……三月,懿使曜、陵留精兵四千守上邽……五月……八月……吾与君父子勠力以汉室,谓至心感动,始终可保,何图中乖。(《武侯传》)

两传相比,张栻《武侯传》增添的内容较为明晰地呈现出诸葛亮军事层面的才能与为国尽力的贡献。张栻作传的目的只是为了彰显武侯的事功成绩?显然不是,这只不过是表面的、外在的、形式上的缘由罢了。

原因二,张栻想让人体会到“侯之心”。那么,“侯之心”及其“正大之体”究竟作何体现?《武侯传》记载:

昭烈与侯相周旋,一以道义而忘事,受疑之际,君臣肝胆相照,无纤芥形迹,何其盛也……军旅将发,拳拳之忧实在后主,拜表纳忠,反复曲折,专以宫中府中之事为言,且陈亲贤臣、远小人之义。[2]1533

即侯行事而观之,绝姑息之私意,本常理之大公,如明镜洞然四达……其正大之体岂不具哉![2]1533-1534

诸葛亮的事迹我们早已耳熟能详,评价他完全可以用其自述语“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他本人也是这句话的模范践行者,誓与汉贼不两立,尽职尽责为蜀汉两主效力,坦诚纳忠、廓然无私、一本道义。用宋儒的话来形容他就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体现在他身上的“忠义”二字正是张栻想要发扬的“侯之心”。在儒家的价值评价体系中,这是为人臣者处理五伦中“君臣”关系的要旨。可以说,“侯之心”即“忠义之心”,也就是诸葛亮“正大之体”的体现。问题在于,为什么张栻会关注到具有“忠义”品质的诸葛亮?这免不了有时代的影响。这一点留待后文叙说。另一重要原因是受到他的父亲张浚的影响,张栻对“忠义”的留情源于“忠孝传家”的家风[4]157-181。这需要从张浚的生平事迹说起。

张浚(1097-1164)是南宋时期名相、抗金名将。他面对外族侵略,终生不主张议和。他知人善任,忠心为国效力。他重君臣之义,具有较强的军事才能,令金人闻风丧胆,在当时很有名望,时人对其评价很高。据《宋史·张浚传》载:

论曰:儒者之于国家,能养其正直之气,则足以正君心,一众志,攘凶逆,处忧患,盖无往而不自得焉。若张浚者,可谓善养其气者矣。……尝曰:“上如欲复用浚,当即日就道,不敢以老病辞。”其言如是,则其爱君忧国之心,为何如哉!时论以浚之忠大类汉诸葛亮。[5]11313

从张浚一生的行为和体现的人格品质来看,他的确是一个具有“忠义”特质的典型人物。因此,时人将他类比为诸葛亮。有一次孝宗召张浚入朝觐见,史载:

孝宗即位,召浚入见,改容曰:“久闻公名,今朝廷所恃唯公。”赐坐降问,浚从容言:“人主之学,以心为本,一心合天,何事不济?所谓天者,天下之公理而已。必兢业自持,使清明在躬,则赏罚举措,无有不当,人心自归,敌仇自服。”孝宗悚然曰:“当不忘公言。”[5]11307-11308

张浚与孝宗的对话体现出他一心为公,忠于职守的理念。这和诸葛亮为刘禅写下《出师表》体现的公正无私、忧国忧民之心类似。张栻作为张浚的长子,受父亲的影响很深。“自其幼壮,不出家庭而固已得夫忠孝之传。”[6]1623“浚爱之,自幼学,所教莫非仁义忠孝之实。”[7]12770张浚逝世时,留下遗书:“行次余干,得疾,手书付二子曰:‘吾尝相国,不能恢复中原,雪祖宗之耻,即死,不当葬我先人墓左,葬我衡山下足矣。’”[5]11311

张浚的遗书让人想起诸葛亮的遗命:“葬汉中定军山,因山为坟,冢足容棺,敛以时服,不须器物。”[8]927也许二人在交代后事方面的考虑是相同的。当然,张浚的遗书体现出他至死不渝、不忘、不变的“忠义”精神。这对张栻的刺激很大,直接激发出他的“忠”“孝”情感。因此,张栻同样对金人恨之入骨,终生不主张议和。

结合张栻自述的立传原因和他受家风时风的影响,再来审视张栻为诸葛亮立传的缘由。我们不敢妄论古人之心,以为张栻是为了抒发自己的“忠孝”情感,借诸葛亮之志表达自己忠于人君与国家的忠心,以及崇敬父亲的孝心,或者是为张浚被时人评为“大类汉诸葛亮”做某种回应。

事实上,张栻站在理学家的立场,有更加高远的立意。他要高扬“侯之心”即“忠义”的精神,并且将其上升到“天地之心”的高度,以纠正当时“功利之说盈天下,谋国者不复知正义明道之为贵”[2]1532的流弊。学者张晚林认为:“诸葛亮的人格气质对俗众具有教化意义,因此宋代儒者将其形象纳入理学的观念下进行重新建构。”[9]洵为有见。

以上是原因,再来看方法。张栻《武侯传》行文“不敢饰辞以忘其实,其妄载非实者则删之”,即所谓的据义理取舍材料的“春秋笔法”。这和朱熹一贯主张的“直书无隐”的史法相矛盾,因此引发讨论。朱熹在《答何叔京》的信中提到:

熹欲传末略载诸葛瞻及子尚死节事,以见善善及子孙之义,钦夫却不以为然。以为瞻任兼将相而不能早去黄皓,又不能奉身而去,以冀其君之悟,可谓不克肖矣。此法甚严,非虑所及也。[3]1818

张栻《武侯传》写诸葛亮生平事迹的部分以“亮子瞻嗣爵”结尾。朱熹不赞同这一做法,并提出应当展开叙述诸葛瞻和其子诸葛尚勇于赴死的事迹,以示他们的义行。而张栻以“忠义”的严苛标准来衡量,认为诸葛瞻并没有完全践行忠之理,评价他为“不克肖矣”。张栻始终站在理学家“理想主义”的角度来看问题。后续张朱二人针对此事是否有深入讨论已不可考。但是在另一封书信中,却能发现朱熹的态度明显转变。他说:

钦夫论瞻权兼将相而不能极谏以去黄皓……故书“子瞻嗣爵”,以微见善善之长;以其智不足称,故不详其事,不足法也。此论甚精,愚所不及。[3]1820

在这一封信中朱熹的态度有明显转变,但这并不能说明他放弃了“直书无隐”的史法观念。就此事而言,他认同张栻的写作手法。以“义理”来审视诸葛瞻的行为,确实有不足称道的地方。因此,他在另一封《答何叔京》的书信中提到:“诸葛之论,乃是以《春秋》责备之法责之,于瞻不薄矣。”[3]1822

张栻的写作手法前后一贯,朱熹似乎也偏向“春秋笔法”。朱熹在《答何叔京》的书信中说:“《春秋》褒死节,然亦有不书者甚多,取舍之间,必有微意。思之未精,考之未遍,不敢轻为之说,请俟他日也。惟微者,心也;复者,所以传是心也。”[3]1822然而事实上,朱熹并不是完全认同此方法。在他的思想中,“春秋笔法”和“直书无隐”两种著述方法始终是一对矛盾。后文将会论及,此处暂不细论。

历史地看,“春秋笔法”带有主观性,但它运用于理学家笔下有过“弘道”的积极意义,因而具有两面性,我们应当辩证地看待。正如孔子说:“后世知丘者以《春秋》,而罪丘者亦以《春秋》。”可是,以现在学术界要求对文本客观地展开理解诠释与学术研究的方法和眼光来审视,历史上的“春秋笔法”似乎已经不适用,而“直书无隐”的方法则更加符合客观公正的学术要求。进一步讲,尊重文本的客观诠释和立足当下的主观创造两种定向的矛盾应当如何协调是值得当今学者注意与自觉的问题。

概而言之,朱张对于《武侯传》的写作方法和具体内容的讨论最终都指向张栻为诸葛亮立传的缘由。综合以上分析,可以看出张栻采用“春秋笔法”创作《武侯传》的缘由是彰显“侯之心”与诸葛亮的“正大之体”,进而将其纳入“天地本心”的范畴,以纠偏当时“功利”的世俗风气。另外,本节尚未探讨的问题是,张栻想要纠正的世俗习气究竟是什么?回答这个问题需要结合他所处时代的状况。因此,下一节将以“辨明正统”这一南宋时期的重大话题为切入,尝试探索答案,寻求张栻为诸葛亮立传的另一重要缘由。

二、辨明正统:“名不正而言不顺”

对时代风气的洞察、揭露与引导自古以来就是身负责任意识与理想精神的儒者们的重大课题。同样,张栻为诸葛亮立传有着深刻的时代忧患意识和考虑。他在《武侯传》中提到:

近世钜公做史书,编年乃以魏年号接汉献之统,固其所书名不正而言不顺。予谓献帝虽废,而昭烈以正义立于蜀,武侯辅之,汉统未坠地也,要尽后主末年始系魏年号为正。[2]1534

这里的“钜公”指司马光。他撰写的《资治通鉴》于北宋1092年刊印行世。该书内容安排上在《汉纪》之后接续《魏纪》。前者书至公元219年止,后者始于公元220年。理解张栻所评需要对历史事实进行一番简单的回顾。

公元220年,魏王曹操去世,世子曹丕继位。曹丕随即逼迫汉献帝刘协退位,并将王位禅让给自己。曹丕即位后,改国号为魏,建汉宗庙以奉汉祀。以张栻理学家的眼光来审视,曹丕的行为属于乱臣贼子的谋逆篡位,违背天理。因此,司马光“以魏年号接汉献之统”显然是“名不正而言不顺”。当时盛传刘协被杀,刘备在诸葛亮等人的劝谏下,于公元221年以汉室宗亲的身份即皇帝位(汉昭烈帝),国号汉,史称“蜀汉”,简称“蜀”,追谥刘协为“孝愍皇帝”。刘备在称帝前后,均以恢复汉室为己任,代表正统的名义。诸葛亮因“将军既帝室之胄,信义著于四海”出山辅佐刘备。他们的行为动机符合忠义之理的要求。因此,张栻认为,“蜀汉”的建立可以接续汉朝正统,《资治通鉴》中《汉纪》之后应该续以“蜀汉”的年号,到蜀国被灭即后主刘禅末年(公元263年)再接以魏年号才算符合义理。

张栻的考虑在于“辨明正统”。这是他欲以建构诸葛亮“正大之体”形象的价值基础。与历史状况相关联,两宋时期虽然政治、经济、文化空前发达,但是军事实力却相对较弱,一直处于和辽、西夏、金少数民族政权并立的复杂环境之中。对峙促使民族矛盾激化。因而生活在两宋时期的士人们拥有强烈的内忧外患意识和民族意识。从北宋到南宋,最令人痛心的屈辱莫过于“靖康之难”。北宋钦宗靖康年间,金军不但攻破东京城(今河南开封),而且俘虏了徽、钦二宗,皇亲国戚、后宫妃嫔与官员朝臣等三千余人,并建立傀儡政权,金银物资府库的积蓄皆被掳去。详细记载可参看《宋史》:

二年春正月……甲午,诏两河民开门出降……夏四月庚申朔,大风吹石折木。金人以帝及皇后、皇太子北归。凡法驾、卤簿,皇后以下车辂、卤簿,冠服、礼器、法物,大乐、教坊乐器,祭器、八宝、九鼎、圭璧,浑天仪、铜人、刻漏,古器、景灵宫供器,太清楼秘阁三馆书、天下州府图及官吏、内人、内侍、技艺、工匠、娼优,府库畜积,为之一空。[10]435-436

“靖康之难”在形式上直接导致北宋的灭亡,而实质上它是中国历史上亡国史中受辱较甚的一次失败案例。这给人们带来的不仅是普通的“亡国”之耻,它更是深刻地刺痛了汉人的内心,激发了极强的民族主义情绪。

内忧外患的国势以及这场奇耻大辱也深深影响着身具“忠孝”精神的张浚、张栻父子。张浚亲身经历了“靖康之难”的全过程。《宋史·张浚传》载:

靖康初,为太常簿。张邦昌僭立,逃入太学中。闻高宗即位,驰赴南京,除枢密院编修官,改虞部郎,擢殿中侍御史。驾幸东南,后军统制韩世忠所部逼逐谏臣坠水死,浚奏夺世忠观察使,上下始知有国法。迁侍御史。[5]11297

从这段引文可以看出张浚的忠义与正直。靖康初年,张浚任七品小官。面对张邦昌的僭越,他持反对的态度。得知高宗即位建立南宋政权,张浚即刻奔赴的立场是坚决的。在当时国政荒废混乱的时刻,韩世忠有不义行为,他依然忠于职守上奏禀告,伸张国法纲纪。张浚在之后抗金方面的表现上文已有谈及,此处不再赘述。

张栻出生于绍兴三年(1133),正是南宋建国第七年。衰微的国势及靖康之耻的愤慨之气笼罩着他的整个童年。加之受张浚的影响,张栻对待国君与国家的忠心以及誓不与金议和的决心也就不难理解了。张浚死后,张栻办完丧事就上疏到:

吾与金人有不共戴天之仇……继今以往,益坚此志,誓不言和,专务自强,虽折不挠,使此心纯一,贯彻上下,则迟以岁月,亦何功之不济哉?[7]12770-12771

上疏的内容鲜明地体现了张栻与当时的主和派在政治主张上的截然对立。在面对外辱的情势下,张栻认为,作为臣子本应为国分忧。而现实中的王公大臣却丧失道德、腐败无能,学术亦流于功利。张栻在答朱熹的一封书信中提到:

近世议论,真所谓“谋其身则以枉寻直尺为可以济事,谋人国则以忘亲苟免为合于时变”。世间号为贤者,政堕在此中,况其它哉!此风方炽,正道湮微,率兽食人,甚可惧也。吾曹但当相与讲明圣学,学明于下,庶几有正人心,承三圣事业耳。[11]1080

朱熹在回信中说:

道术衰微,俗学浅陋极矣。振起之任,平日深于吾兄望之。[12]1318

以上两封书信都约写于1166年[13]38,与《武侯传》属同一时期。张、朱二人均在书信中述及当时政治与学术的不正之风。外部异族入侵与内部道德堕落的双重打击侵蚀着南宋王朝。毫无疑问,张栻“誓不言和”的政治主张针对的是外患问题,而问题产生的主要原因终究不是外在的,而需要从内部寻找。张栻当然明白此道理,因此提到“专务自强”。“自强”面对的首要问题便是士人们道德的败坏与世风的不振。通过梳理张栻面对内忧外患的时代背景,即《武侯传》的写作背景,我们就能理解“辩明正统”正是张栻身为理学家极其关切的问题了。

概言之,“辩明正统”无疑是张栻写《武侯传》的重要原因。在内忧外患的时代背景下,《武侯传》应运而生。可以看出,张栻想从理论上论证自己的政治主张。具体而言,他至少有两方面的考虑。一方面,特别描绘诸葛亮辅佐蜀主、兴复汉室的事迹,即借用前朝“忠君复国”的典型事迹以“辨明正统”,从而间接论证南宋政权的合法性,以及金、辽等少数民族入侵我族的不义之举。另一方面,《武侯传》凸显诸葛亮具有“正大之体”与“忠义之心”的光辉形象,恰好反衬出当时众多朝臣、士人们的堕落。这样的形象冲突也许可以促使他们以诸葛亮为榜样,引起自身的反思与改变,从而利于天地本心的彰显、时风不济的纠偏和国家的振兴。

总体来看,张栻创作《武侯传》的两大原因已经明晰。一是欲以彰显诸葛亮以“正大之体”配“天地本心”的经典形象;二是想要“辨明正统”,从理论上论证南宋政权的合法性。二者都与南宋社会特有的时代问题相勾连。从这个角度来看,我们必须认识到张栻作《武侯传》的两大原因虽然彼此独立,但它们更是相互配合的组合拳,并且都与时代问题相互缠绕。时代问题就像是靶子,指明出拳的动作与方向。

三、映现南渡士人的时代性精神走向

如前所述,张栻为诸葛亮立传的两大缘由具有鲜明的时代性,他面对南宋的时代问题而创作《武侯传》。在一定程度上,张栻作《武侯传》不是简单的文学事件,而是典型的具有时代性特点的思想事件。它间接地映现出南渡士人尤其关注“忠义之心”与“正统之辩”的时代性精神走向。

(一)手段:春秋笔法的“忠义”化倾向

春秋笔法源自孔子修订《春秋》。史载:“孔子在位听讼,文辞有可与人共者,弗独有也。至于为《春秋》,笔则笔,削则削,子夏之徒不能赞一辞。”[14]1944孔子采取“笔”和“削”两种方式作《春秋》,连擅长文学的子夏也不能增删一个字辞。这表明孔子审慎、严苛的态度。孔子之所以如此谨慎,是因为他作《春秋》的目的极为高远。《史记·孔子世家》记载:

子曰:“弗乎弗乎,君子病没世而名不称焉。吾道不行矣,吾何以自见于后世哉?”乃因史记作《春秋》……约其文辞而指博。故吴楚之君自称王,而《春秋》贬之曰“子”;践土之会实召周天子,而《春秋》讳之曰“天王狩于河阳”。推此类以绳当世。贬损之义,后有王者举而开之。《春秋》之义行,则天下乱臣贼子惧焉。[14]1943

实际上,孔子作《春秋》的目的是弘道,而采取的具体方式是寄寓褒贬,凸显义行。因此,对于“吴楚之君自称王”“践土之会实召周天子”两件事分别要“贬”和“讳”。既然最终目的是弘道,那“道”应该如何来理解?冯友兰曾概括中国哲学中的“道”具有“常”和“变”两大特性[15]37-39。“常”正如孔孟以来始终强调的“仁义礼智”;“变”有二,一是“常”的权变,二是每个时代特有的“道”的指向。“春秋笔法”就字面来理解是孔子作《春秋》的手法。毫无疑问,这种著书弘道的形式在历史上传承了下来。那道的精神呢?当然,涉及“常”的部分不会随着历史的更迭而消失。那么变的部分在特殊的时代背景下的走向才是需要考察的重点。

到南宋初期,因为内忧外患的时代问题突出,“春秋笔法”所指向的“道”的精神也随之而变。概括起来,“道”的精神具有了更为明显的“忠义化”倾向。也就是说,“据义理取舍材料”的“春秋笔法”偏向于以具体的“忠义”之理来取舍材料。张栻《武侯传》即为采取以“忠义”为重的“笔法”的典型代表,前文已有论述,这里仅举一例兹以说明。张栻《武侯传》末载:

陈寿评曰:“亮之为相国也……庶事精练,物理其本,循名责实,虚伪不齿。经载十二而年名不易,军旅屡兴而赦不妄下。”[2]1532

实际上,《武侯传》所载陈寿对诸葛亮的评价有张栻修改的痕迹。陈对诸葛的完整评价见《三国志·蜀志·诸葛亮传》:

评曰:诸葛亮之为相国也……庶事精炼,物理其本,循名责实,虚伪不齿;终于邦域之内,咸畏而爱之,刑政虽峻而无怨者,以其用心平而劝戒明也。可谓识治之良才,管、萧之亚匹矣。然连年动众,未能成功,盖应变将略,非其所长欤!

对比陈寿的评价,张栻将陈寿原评中褒扬诸葛亮的前半部分“诸葛亮之为相国也……虚伪不齿”保留;而批评诸葛亮的后半部分“终于邦域之内……非其所长欤”删除。去掉的部分则代之以“经载十二而年名不易,军旅屡兴而赦不妄下”。这句话出自《三国志·蜀志·后主传》:

评曰:后主任贤相则为循理之君,惑阉竖则为昏暗之后……诸葛亮虽达于为政,凡此之类,犹有未周焉。然经载十二而年名不易,军旅屡兴而赦不妄下,不亦卓乎!自亮没后,兹制渐亏,优劣著矣。

综合起来看,张栻将两处出处不同但都是褒扬诸葛亮的部分整合,而贬抑的部分一概不载。他这样做显然是为了维护诸葛亮“忠义”的正面形象。因此,在评价的问题上,正面的内容保留,负面的内容删除。

无独有偶,朱熹和吕祖谦同样是忠义化“春秋笔法”的践行者。朱熹对以“忠义”为重的“春秋笔法”亦有认同,他在一封答张栻的书信中说:

夫《春秋》之法,君弑,贼不讨,则不书葬者,正以复仇之大义为重,而掩葬之常礼为轻,以示万世臣子,遭此非常之变,则必能讨贼复仇,然后为有以葬其君亲者。不则虽棺椁衣衾极于隆厚,实与委之于壑,为狐狸所食、蝇蚋所嘬无异。其义可谓深切著明矣。[16]1107-1108

换言之,朱熹说的“复仇之大义”也就是“忠义”之大伦。“非常之变”在南宋士人看来自然是“靖康之乱”。后者代表影响人们思想与行为的时代背景,而前者指南宋士人基于时代背景,在学术、政治方面的切身顾虑与倾向。朱熹不仅认同以“忠义”为重的“春秋笔法”,更有实际行动。朱熹作《楚辞集注》(以下简称“《集注》”)即为一实例。《集注》点校说明提到:

朱熹一生关心国家命运,自入仕途,志在“为朝廷措置大事”,然而却“多所见抑”,甚至横遭诬陷,但“爱君忧国之诚”却“九死未变”,晚年利用讲筵直谏,以致触怒了权臣韩侂冑,被贬出朝廷,“作牧于楚”;侂冑又诬宰相赵汝愚(谥忠定)“将不利于社稷”,贬往永州安置,不幸“暴死”于途中,朱熹也受株连而被斥为“逆党”,显遭杀身之祸。[17]2

这段引文讲述了朱熹作《集注》的内外两方面原因。内因是朱熹自己拥有“爱君忧国”之心,却遭受苦难的政治经历。外因是赵汝愚因诬陷被贬又“暴死”。这和当年屈原在楚国所面临的形势,以及忠心为国而被诽谤的遭遇极其相似。综上看来,朱熹作《集注》是为了寄托自己和赵汝愚的“忠义”之心与政治理想。除此之外,朱熹的考虑还在于:“纠正王逸《楚辞章句》和洪兴祖《楚辞补注》之失……揭示屈原‘忠君爱国之诚心’,启发‘天性民彝之善’,‘而增夫三纲五典之重’。”[17]3由此可见,朱熹同样是以“忠义”义理为导向的“春秋笔法”来完成《集注》,以褒扬屈原。

吕祖谦在其《不书即位》《三月公及邾义父盟于蔑》《夏五月郑伯克段于鄢》均谈及《春秋》笔削的君臣“忠义”之理,同样表明他对此的重视与运用。他提到:“子受命于父,臣受命于君,诸侯受命于天子,此天地之常经,《春秋》之宏纲大原也。”“王法之所当加也,周公以王法讨叛贼。”[18]547-549

总而言之,以“忠义”为倾向的“春秋笔法”的自觉运用在南宋乾道初期俨然已经成为一种时代风气,并显现在南渡士人的作品著述和言谈举止中。这样的例子不仅限于张、朱、吕三人,而是广泛地出现在社会范围内,结合时代问题不难理解,在此不一一举例。

(二)理想:“正统之辩”下的爱国复国之志

面对内忧外患的国政,张栻对司马光《资治通鉴》的不满是为了“辨明正统”,论证自己“不议和”的政治主张与南宋政权的合法性。当然,这不是张栻一个人的梦想。其中隐含的爱国复国理想是南渡士人群体的共同精神走向。

朱熹作《资治通鉴纲目》(以下简称“《纲目》”)即为明证。朱熹在《纲目》序例中谈到:“岁周于上而天道明矣,统正于下而人道定矣。大纲概举,而鉴戒昭矣;众目毕张,而几微著矣。”[19]22他点明了自己成书的目的是使“天道明”“人道定”。他还说:“使夫岁年之久近,国统之离合,事辞之详略,议论之同异,通贯晓析,如指诸掌,名曰《资治通鉴纲目》。”[19]21-22

这就说得更具体了。“国统离合”显然是针对司马光《资治通鉴》而言。在这一点上,朱熹和张栻一样,对司马光在《资治通鉴》中的编年安排不满意,因此要予以纠正。朱熹所说“事辞详略,议论同异,通贯晓析,如指诸掌”即是他成书想要达到的效果。此句隐含了他要对前人司马光、胡宏所作书目不够完备的地方做出订正。对此,他直言:

先正温国司马文正公受诏编集《资治通鉴》……晚病本书太详,《目录》太简,更著《举要历》八十卷以适阙中,而未成也。绍兴初,故侍读南阳胡文定公始复因公一遗稿,修成《举要补遗》若干卷,则其文愈约而事备矣。然往者得于其家而伏读之,犹窃自病记识之弗强,不能有以领其要而及其详也。故尝过不自料,辄与同志因两公四书,别为义例,增损櫽括,以就此编。[19]21

朱熹成书同样要“辨明正统”。于是,他首先从年号编目上纠正司马光《资治通鉴》在内容安排上《汉纪》之后接续《魏纪》的做法。朱熹《纲目》的第一册第十四卷《起己丑(209)汉献帝建安十四年尽丁未(227)汉后主建兴五年》,汉献帝之后接续汉后主。第二册第十六卷《起癸酉(253)汉后主延熙十六年尽己亥(279)晋武帝咸宁五年》。汉后主之后接续晋武帝。

朱熹在《纲目》上作出的改变和张栻在《武侯传》中的看法一致。他们不承认三国时期的魏国可以接续汉统,而认为蜀国可以。这就像南宋政权是合法的,而少数民族政权对其的侵犯是倒行逆施一样,以此“正统之辩”间接地表达他们的爱国复国梦。

上文已有提及,在朱熹的思想中,“春秋笔法”和“直书无隐”两种著述的方法始终是一对矛盾。这一矛盾鲜明地体现在写《纲目》的过程中了。《纲目》序言提到:

纲仿《春秋》,以大字简叙总括提要,寓褒贬于笔墨之中,从义理上纠《通鉴》之失……这种将义理加于史实之上的义法,与朱熹一贯主张的直书无隐的史法便产生了难以调和的矛盾。朱熹自己也感觉到陷入这样的两难境地而难以自拔,便企图通过《纲目》的一再修订以弥合这一矛盾。朱熹生前修订工作一直未能完成,直至朱熹去世,《纲目》仍是一部未定稿。[19]1-2

这里的矛盾体现了时代与处于时代下的人之间的纠葛。面对积贫积弱、内忧外患的局面,南渡士人群体“尊王攘夷”的正统思想异常强烈,对于父子君臣的“忠孝”之义也格外关注,于是难免将这些“义理”思想发挥到自己的著述之中。朱熹亦是如此。但这和他思想中一贯的“直书无隐”的理性主义方法产生了矛盾。朱熹生前20年也未能完成《纲目》的修订工作,说明这种矛盾难以调和。从本质上来说,朱熹修订《纲目》的事迹体现了时代对个人的思想与行为的影响是不可避免的,甚至二者会产生矛盾与冲突。因此,将人的思想与行为放在具体的、特定的历史环境下来考察,寻找历史环境对人的影响就显得很必要了。

南渡士人多有基于“正统之辩”的爱国复国之志便是时代的一种影响和召唤。吕祖谦曾慷慨激昂地说:“蠢兹狂虏,扰我清时。迨兹妖孽之平,永息烟尘之警。恭惟皇帝陛下,握符出震,秉箓乘乾。嗣元帝之鸿图,绍隆基绪;继金行之正统,维御纪纲。”[20]678在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且如今依然广为人知的还有宋代词人群体。他们当中的一些人受南渡事件的影响,甚至在词风上发生根本转变。李清照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她曾经亲身经历赵宋朝廷南逃,苟且偷生。丈夫赵明诚不顾自己身为知府的职责,在叛乱时临阵脱逃。面对这些耻辱,她义愤填膺地挥笔写下抒发自己悲愤又爱国的《夏日绝句》:“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南宋抗金名将岳飞那一首《满江红》更是直接明白地表达了南渡士人群体爱国复国的历史情感,“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

注释:

① 研究《武侯传》的论文仅两篇,即潘忠伟的《家国情怀与学术时风的缠绕——评张栻《〈汉丞相诸葛忠武侯传〉》(《巴蜀史志》2020年第5期)和曹鹏程的《张栻的史学思想》(《中华文化论坛》2017年第1期)。潘认为,《武侯传》是家国情怀刺激下的托古明志之作和理学家义理化史学观的历史写作典范。曹以《武侯传》为分析材料,从“首重夷夏之辨的正统论”“据义理取舍史料”“天资与学问:品评人物的两个尺度”三个方面勾勒出张栻史学思想的轮廓。他们对《武侯传》文本和张栻的史学思想展开了充分研究,但并未深入讨论张栻作《武侯传》这一思想事件。而这正是本文研究的切入点。

② 研究张栻的代表性专著有陈谷嘉的《张栻与湖湘学派研究》(湖南教育出版社,1991年)和蔡方鹿的《一代学者宗师——张栻及其哲学》(巴蜀书社,1991年)等。这些专著并未对《武侯传》展开细致论述。甚至邓洪波点校本《张栻集》(岳麓书社,2010年)不收录《武侯传》。概言之,学界对张栻《武侯传》的重视程度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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