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霁轩
秋雨潇潇,挡不住窗外五彩霓虹灯的明灭不定,遮不住街上嘈杂俗音的泛滥流淌。而我,则如同独守茫茫大海中的一座孤岛,独坐书房,凝神屏气,挑灯夜读一千八百年前的诸葛武侯。我总是固执地认为,这是一个只能够用这种虔诚方式来拜读的生命。
“出师一表通今古,夜半挑灯仔细看。”一千八百年前的烛光是否也是这般摇曳不定?一千八百年前的夜雨是否也是这般淅沥清凉?偌大丞相府,武侯应该也是在这般夜晚秉烛伏案奋笔疾书的,夜色秋凉使他睿智的大脑更加清醒无比,清癯的脸庞在烛光飘摇中是如此生动。卸下了纶巾,放下了羽扇,战场上的虚虚实实也不复存在。满砚血泪,一管忠骨,前后《出师表》自武侯心间喷薄而出。
已经不再是昔日南阳卧龙岗上踌躇满志的青年了,沧桑世事变幻风云让武侯的心中长满了痛。刘备之浅、关羽之傲、刘禅之昏、李严之误、马谡之浮、孟达之蠢……所有的机会都被白白挥霍。所有的先机都从手中滑落。所有的雄心都被残忍地践踏。而武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满腔心血化作水流。自从麦城的噩耗传来,武侯的心便被撕裂了。而白帝城托孤,则令他别无退路。即便已经知道了所有的结果,他却无法与人共说。血和泪,只能往心里流。可是形势依旧逼人,国又处于危急存亡之秋,鬓染秋霜的武侯独撑大厦,又岂能不心忧如焚?前后《出师表》力透纸背,说尽沧桑,其情殷殷,其意切切。这根本就是一条看不到头的不归路啊!以武侯之聪慧,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是何等苦痛之事?“出师一表真名世,千载谁堪伯仲间。”“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心声,与其说是武侯面向蜀汉新主公刘禅和天下老百姓的一段表白,不如说是其最苍白无力的选择。
为武侯感怀,另外一位古人总是常常在我的脑海中浮现。金戈铁马,铁甲铮铮。那是一位和武侯息息相通的古人,那是一个千年之后与武侯隔空对望的名字。
“丞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外柏深深。”那一回,随父亲从杜甫《蜀相》诗中走进成都武侯祠,便在回廊上被镇住了。回廊壁上嵌着两块硕大的青色石碑,镌刻的正是武侯的前后《出师表》。令我不能自已的当然不是这个,而是那字,那写字的人。父亲告诉我,那遒劲奔放的行草,喷自一管八千里路云和月中的凌云健笔,涌自一位英雄待从头收拾旧山河的激烈壮怀。
碑帖的书者,叫岳飞。
“绍兴戊午秋八月望前,过南阳,谒武侯祠,遇雨,遂宿于祠内。更深秉烛,细观壁间昔贤所赞先生文词、诗赋及祠前石刻二表,不觉泪下如雨。是夜,竟不成眠,坐以待旦。道士献茶毕,出纸索字,挥涕走笔,不计工拙,稍舒胸中抑郁耳。”
我的耳边,敲响岳飞八百年前在南阳武侯祠听到的雨声,我的眼前,红起岳飞当年夜深不寐时点燃的烛光。岳飞,当是武侯最好的知音了。一个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一个是“精忠报国”,都是“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都在期盼“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又都是“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相信岳飞定然是在这里产生了强烈的知音感。他瞻仰武侯祠而泪下如雨坐以待旦挥涕走笔,正是一种一脉相承的精神人格上的领悟和沟通啊!虽然横跨千年,却是一个心忧天下的灵魂和另一个心忧天下的灵魂的隔代相呼,是一颗高贵的心和另一颗高贵的心的遥相呼应。
英雄二重奏的和鸣,在武侯身后千年铿然奏响。
夜读武侯,读出的不仅是其遥远的情节,更多的是聆听武侯许多在今天依旧闻之凛然的声音。“亲贤臣、远小人”而今已经成为所有成大事者共同秉承的训诫。作为位极人臣的一国之相,他对儿子提出的要求是“静以修身,俭以养德。非宁静无以致远,非淡泊无以明志。”武侯最后子孙均战死沙场,三代尽忠,这难道还不能让如今许多管不好子女的父母汗颜吗?在政治上,武侯深恶奉承拍马,他告诫左右:“诸人有远虑于国者,但勤攻吾之闕,责吾之短,则事可定。”我不由又想起岳飞,这位武侯千年后的知音,的确和武侯息息相通。岳飞有一回在和文人学士谈及天下如何才可太平时,他的回答,直至今天依然振聋发聩:“只要文官不爱钱,武官不怕死,天下自然就会太平!”
从武侯到岳飞,为相拜将,身居高位,却都自奉甚俭,忠心报国。这,还不足以名垂青史吗?
责任编辑:蒋建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