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鹰
竹简里的大秦帝国
看过兵马俑的人,几乎都会为那个虽然只活了15年的短命帝国的强大与霸气叹为观止。然而,楚地湘西龙山里耶秦简的横空再现,却又更让我们看到了这个曾经不可一世的王朝的每一个精密细微的步态和表情。
我们都知道,秦朝是中国最早的封建中央集权制国家。然而,一场声势浩大的“焚书坑儒”,却将秦朝时期大部分历史文献和典籍化作了尘埃,导致有关这个朝代的行政制度的史料记载几乎成为一片荒漠,社会生活的相关记载也不足千字。幸好,36000余枚里耶秦简石破天惊的再现,却让这个沉睡了2200多年的古国梦魇般苏醒过来,那些浓缩在每一片竹简上的秦朝风月,似乎能让我们看到这个帝国活生生、真切切的每一个场景和细节。
战国末年,秦国终于对楚国发起了一场带有毁灭性的大战,数十万秦军翻越秦岭,悄然潜入四川地段的长江边上,也就是现在的涪陵,再由涪陵进入巫江口,然后溯巫江而上,翻过里耶西北的八面山,来到迁陵,即现在的里耶镇属地。要知道,当时的古迁陵县城,可是当年楚国的西大门,真可谓战略要冲。强悍的秦军只要攻破了楚军的防线,就可以顺酉水而下,进入沅水,直逼楚国的腹地。
灭国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大秦帝国虽然强大,可在统一六国的频繁战役中,其人力、物力和财力也早就消耗得有点难以为继了。尤其是秦国灭掉六国后,自然而然也就成了六国残余势力的公敌。亡国之恨,使六国的贵族们由过去的相互排斥变成了一种一心想复国自救的联合体。这种因丧国带来的遗恨,于是就成了秦朝潜在的最大威胁,我们从后来陈胜发动起义,天下群起响应,六国贵族纷纷称王的历史片段,就可以感知到,秦王朝的昙花一现,注定就是一种必然。
然而,在里耶秦简未被发现之前,史书中有关秦朝行政制度的记载仅有寥寥数语,里耶秦简的出土,才让我们透过那些古老的文字,见证了一个曾经不可一世的帝国的全部真相。
36000余枚里耶秦简,简直就是秦王朝洞庭郡迁陵县的一个政府档案库。那些记录的文字,内容包罗万象,涉及到户口登记、土地开垦、田租赋税、劳役徭役、仓储钱粮、兵甲物资、道路津渡、邮驿管理、奴隶买卖、司法文书、刑徒管理、祭祀先农和相关政令文书,年代为秦王政二十五年(公元前222年)至秦二世元年(公元前209年),从中让我们看到了已然远去的秦帝国推行的集权制度与各项统一政策,以及迁陵县的行政治理与高效运转的每一个真实环节,且事无巨细,面面俱到,大到跨省区的人员物资调配,小到祭祀活动结束后祭品的分配和人们一天的粮食用量,还详细记有处理事务的官吏和经办人员的名字以及事情发生的具体时刻,其中很多记载,是历史文献中不曾见过的。据《史记》、《汉书》记载,楚亡国于嬴政二十四年(前223年),次年秦将王翦收拾其残余势力,平定江南,当时湘西属楚黔中郡,由那一刻起,它便归入了秦国版图。
通过这些秦简,很多有关秦王朝鲜为人知的故事便一下子呈現在我们眼前。
秦始皇二十六年(公元前221年)八月,南郡竟陵县荡阴乡一个名叫狼的人来到洞庭郡迁陵县,以寻找楚国时人们留下的瓦为由,向县政府的主管人员借了一艘船。可狼不守信用,未将船归还,给迁陵县的经办人员惹了一堆麻烦。狼借船的原因,简文中只简单地提到“求故荆积瓦”。
据文献记载,秦朝祭祀时,参与祭祀的人都可以无偿分享祭品。但里耶秦简告诉我们,祭品也是要买的。其中,就有这样的记录:一个叫“赫”的刑徒和一个叫“最” 的刑徒就在祭祀之后出钱买了祭品。
关于祭祀,秦简上还出现这样一个有趣的现象:在一枚较厚的简的两面,同时记有年月日、管理者、经手人、记录者、接受钱粮物品人名及数量,而在简的一侧,还刻着表示钱粮数量的刻齿,其刻齿与数量严格对应。其意就是,当事人可以根据抄录的数量对照刻齿,也可根据刻齿读出数量。如果数量与刻齿不相符合,则表明当事人从中舞弊,进而可以据此追究有关人员的责任。对于这样的记录,我们是否可以理解为今天记账用的三联单的最早形态呢?
另一枚竹简上的简文告诉我们,迁陵有个叫“色”的守丞告诉另外一名官员,遵照您的命令,您要的钱和布匹已经开始启运了。这就是说,当时的邮差不仅要肩负传递信件的任务,还要承担送邮包的工作。这样的职业,与我们现在的投递员又有什么区别呢?
在古老的湘西,酉水河曾经就是当年信件、物资往来的主要通道。从酉水顺流而下,到达沅水,要走一天的时间。酉水沿岸的山路,至今依然还是那么崎岖险峻。可2200多年前,这条小路却是从迁陵通往四川的必由之路。走在这样一条古驿道上,我们似乎还依稀能看见当年的邮差跋涉的背影和满脸的尘埃。
可是,透过历史的迷雾,我们看到的,却是当时的秦帝国更多的风云过往。
在一张当时迁陵县武器库的库存单据上,详细记载了迁陵县武器库里弩的存量和发往益阳、沅陵的箭弩的数量以及库存的余量。在当时的战争中,箭弩已经是最先进的武器了,射程可以达到300米左右。在那样一个面对面血腥博弈的战场上,如此具有杀伤力的武器,足可让敌方闻风丧胆了吧?
秦王朝在中国的历史上虽然只存在了短短的15年,可在里耶秦简出土之前,能够触摸那段历史,对于史学家来说简直就是一种奢望。现在,36000多枚秦简,20多万字的文献资料,却让那段尘封了2000多年的历史触手可及。
秦风凛冽的霸主王国,一部秦简,委实就是一个古国的复活,它所牵动的,就是秦帝国的政治、军事、风俗、民情、文化、教育的每一根神经。其中,有一枚“九九乘法口诀表”,它是儿童启蒙必背的数字运算基本工具。这枚在中国发现最早、最完整的乘法口诀表实物,让我们不难想到,早在秦朝,中国人就已经熟练掌握乘法交换律,并把它用于社会生活所需的各种计算中。现在,当那些坐在里耶镇小学教室里的孩子们高声朗读乘法口诀表的时候,他们又是否想到过这些口诀表的来历呢?
城头山惊艳
我说偶然,是因为澧县城头山遗址的再现,确实纯属意外。endprint
那是1979年7月28日的下午,这样一个日子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可能都早就被遗忘了。然而,对于当时的澧县文物管理所所长曹传松来说,却是一个令他终身铭刻在心的时日。就在这样一个炎热的黄昏,他在田野调查中发现了洒满落霞余晖的澧阳平原上那一座突兀隆起的土岗,并凭着职业的敏感,断定那里很可能就是一处文物遗址。正是曹传松这个看似有点武断、轻率和固执的判断,开启了一道世界奇迹的厚重门扉。
虽然由于种种原因,澧水河畔的城头山遗址的正式发掘,已是曹传松苦苦等待了12年之后的1991年,但考古界却没有任何理由忽略曹传松这个中国古城池——城头山遗址的最早发现者的名字。
它不仅是一座古城,而且还是一座震惊全球的古国。
在城头山,我试着去怀想一种情景,我尽量去想象这座始建于6300年前,定格于5000年前,终结于4500年前的城池当时那种最真实的样子。但是,我所有近乎荒唐的想象,都无法覆盖眼前真实存在的城头山遗址还原在我面前的细枝末节,它让我不得不接受一个事实——这座古城池的真相,排斥任何多余的想象,此刻呈现在我眼里的,就是它最真的容颜。
当然,我看到的城头山古城,已然不再是六千年前的样子,它已历经了四次大规模的城墙修筑与扩张。这里的四次,可不是一个简单的时段计量,而是一种光阴与岁月的起承转合,一种时空的绵长交织与对接,就像一只狐仙的修炼一样,每一次仙道的凝成和提升,都要经历痛彻骨髓的分拆蜕变与融合,才可达到它最终预期的法力和魔力。于是,6000多年的时光隧道里,城头山古国也像一只仙魔一样在不断的蜕变中完成了它最后的内功和容貌——每一次的扩张,城墙不断外延,壕沟不断拓宽。鼎盛时期,它的城池城墙高达5米,护城河宽度达到30~40米,城内面积扩大到8万平方米。就这样,我们现在看到的城垣、城门设施、道路、排水沟、环城壕、护城河,无疑都经历过一次又一次扩张。我们虽然无法知晓这个古国每一次蜕变的具体细节,但我们能想到它成长过程中的每一次阵痛和欢笑。
在已被发掘的现场,那大片台基式的房屋建筑群地基,设施齐全的制陶作坊,奇异的献祭祭坛,密集的公共墓葬以及城垣之下压着距今约6500年的水稻田遗址,无法不激发我去穿越我贫乏的想象。
在城头山遗址尚未发现之前,我们从历史教科书上得知,黄河流域是中华文明的源头。然而,城头山古城遗址石破天惊的文化史实,却对我们发出了另一种声音:长江流域的古代文明,不仅并不逊色于黄河文明,且其年代更加久远。听起来,这似乎很像一个童话,但它却又是一个真实的童话。
难以想象,早在6000多年前,我们的原始先民就懂得了筑垣为城,防御外扰。城头山西南城墙,形成相应的四期城墙特征,考古人员告诉我,城墙是从下到上累次加高的,每期城墙都有内外坡的堆积层。其中第一期城墙年代最久,距今6000年左右,直接筑造在原生土面上,所以我们才看不到明显的夯筑痕迹。
环绕古城遗址穿行,我看到整个古城共有东西南北四道门,但南门才是这座古城早期的陆地通道,也就相当于我们现在的城市的城门。从这道城门边缘发现的壕沟和护城河,以及护城河中发现的一件制作非常精致且保存完整的木桨、艄及壕沟上架设的已经垮塌的木桥可以想到,那个时候,我们的古人就开始懂得了行舟划桨到外界采集所需食物和用品。
既然是一座古城,就不可能是一座空城,就必定有人居住。
城头山遗址发掘的民居,让我惊讶地看到了几千年前古人的背影。早在6000多年前,就有一支先民在这里聚族居住过。虽然没有看到他们的房子,但集中分布在城址中心的三处平面形状为方形或长方形的房址,却能直接再现出当时的民居格局景象。从出土的均筑有四面黄土台基的房址,我们不难想到,已步入新石器时期的先民是先在台基面上挖基槽,修整居住面,然后再起建的。从房址结构看,一座是小型排房,中间为走廊,两边对称分布着小房间,每个小房间居室面积仅三五平方米。这么小的房子,充其量也只能住一个人,这就表明,那时候,先民们就已经分室而居了。这样的房子,让我想起我参加工作以后在单位住过的那些单身宿舍。6000多年的时光已經够遥远了,但这种格局的房子的再现,却似乎一下子就拉近了我与历史的距离,淡化了我面对这种古人居所的时空隔膜。在这附近,我还看到一座大型殿堂式建筑残基,室内面积有63平方米。据专家推测,这个大房子也许就是祖庙,因为在这座古城址里,还发掘出不少的祭祀遗迹,这就让我们不难想到,那个时候,宗教已经在这座古城池里萌芽开花了。
事实也如此。
在城头山遗址东门豁口,你会看到一个用黄色纯净土筑造的呈椭圆形的黄土台,中间高,然后向边沿倾斜,面积约250平方米,这显然是在平地堆筑夯打而成的。在这个黄土台较高部位,分布着五个圆坑,坑中置放大块卵石,四周有大片的红烧土和厚达数十厘米的草木灰。在土台制高点,还有一个口径近1米,深不足一尺,底部平整、圆边极规则的坑,坑中也平放着一块椭圆形的大卵石。
那些卵石在这里又意味着什么呢?
看着这些诡秘的圆坑,我正纳闷,但接着出现的墓葬,帮我揭开了其中的谜底。在墓坑四角外,各有一座没有随葬品的屈肢葬墓,其中一座墓的骨架就葬在一个大圆坑里,坑内随葬有牛的下颚骨和鹿牙,但没有陶器、石器,据专家考证,这里葬的很可能是一个巫师。
最大的宗教气场更体现在那几十座瓮棺葬。从每一座墓葬都正对着太阳的方向就可以推断,城头山的先民们对太阳神的膜拜是何等的虔诚。
在城头山遗址,还发掘出10座陶窑,其中7座位于城址中部。在邻近陶窑处,还有几个柱洞,但没有基槽。从现场可以感知到,这种与陶窑相邻的类似于简易工棚的建筑遗迹,已经很明显地向我昭示,这里就是一个完整的制陶区。尤其是斟酒器陶鬶和贮酒器陶瓮、陶鬶、陶觚及陶温锅的发现,让我看到了当时的原始先民在制陶业上已明显强化了实用功能。一股陈年的酒香似乎突然随风飘来,我抬起头,看到了6000年左右的城头山及周边地区的先民们饮酒成风的幻影,而且还看到了一家家酒肆和酿酒作坊。endprint
迎着这一缕绵长的酒香,继续寻觅一座古国的惊艳。
作为一切文化的肇始,农耕文化的萌芽破土,从本质上改变了新石器时期人类先祖的生活秩序。也就是说,在这座古城池南面的壕沟淤泥中,伴随着出土的稻、瓜等170多种人工种植和野生植物籽及猪、羊、狗、鹿等20多种家养和野生动物骨骸,遗址还发掘出三丘古稻田。在稻田西边的原生土上,还有人工开凿的水塘、水沟等配套的灌溉设施痕迹,这就是令世界考古界关注的距今6000~6600年的古稻田遗址,其时间之早已超过了1974年在浙江发现的河姆渡遗址,是现存灌溉设施完备的世界最早的水稻田。
这片古稻田遗址的横空再现,眨眼间就撼动了中国农业界。
青铜光影
湘江下游支流沩水河畔,一片正在抽穗的稻田,在夏季的阳光下泛起一层深沉的墨绿。
这本来是个盛产水稻的大粮仓,如果不是那个叫姜景舒的农民一次挖红薯的时候,一锄头挖出了那件四羊方尊的国宝,他们怎么也不会想到,这样一大片辽阔的稻田里,居然沉睡着一个青铜王国。
黄材炭河里遗址虽然早在上世纪30年代就因为那只四羊方尊而让这片土地成为全球焦点,但2001年6月19日这一天,对于这片皇天后土来说,又是一个具有特殊意义的日子。就在这一天,宁乡县黄材镇四个在沩水河中游泳的学生,居然无意间发现了一件兽面纹青铜瓿。
这件兽面纹青铜瓿,口沿斜折,短颈,圆肩,腹下收。肩部有四处铸造时留下的痕迹。腹部和圈足上有四道矮而薄的扉棱,圈足上部有四个方形镂孔。颈部有三周凸弦纹,肩部饰夔龙纹,以云雷纹为地,腹部和圈足上饰兽面纹。
这是炭河里遗址已经出土所见的商周青铜瓿中最大的一件。
兽面纹青铜瓿既然是在河里发现的,这就值得深究了。根据相关文献记载和所在地理考证,这件铜瓿的地点,在商周时期并没有河流,而是后来,被雨水冲刷到沩水河的。而沩水河与黄材炭河里遗址相距又只有一公里,随水惊现的兽面纹青铜瓿,与黄材炭河里遗址自然就有了丝丝缕缕的必然联系。
炭河里遗址为椭圆形山间盆地,东西长,南北窄,地势平坦,中央是浩浩荡荡将近千万平方米的冲积平原,三面都是高山环抱,盆地中央一马平川,塅溪、胜溪、蒿溪分别从北、南、西三面冲出山口在盆地西部汇入黄材河,遗址部分已遭河水冲洗。
被四个学生发现的兽面纹青铜瓿,也许就静静地躺在这片盆地的某个角落。
其实,早在1963年,炭河里遗址附近的塅溪河中也出土过“癸”兽面纹提梁卣,卣内装满玉珠、玉管1174件。当时,湖南省博物馆相关专家经过调查考证后就确认,这里是一处商周时期的遗址。这个结论,在2001年到2005年对炭河里遗址大规模的考古发掘中得到了更多出土实物的佐证,证明这里曾是商周时期的一座城址,面积达23万平方米。城址四面夯筑城墙,有内外护城河。从残存的城墙推测,城址可能是圆形。城内宫殿坐北朝南,排列有序,城外还有西周时期的墓葬。这样的古城址遗迹,很明显地再现了商周时期都邑的元素。
远去的时光,早已湮没了那座商周古城青铜的撞击声。我们看到,这座商周都邑的城内宫殿是多层重叠的。它的第一期(第5层)宫殿建筑的废弃堆积,经C14测年为2965±40;第二期宫殿建筑废弃堆积为2925±30,一般认定为公元前1055~975年。按夏商周断代工程标准,西周纪年始自公元前1046年,可炭河里城址已经超出了西周纪年的范围,应在商周时期。
年代虽然被确定,然而,另一种质疑又一直在困扰着史学家们:这些古老的青铜器,又是何人何地铸造的呢?原材料从何而来?技术从何而来?遗址在哪里?
这就要说到三苗部落了。据《韩非子》描述:“三苗不服者,衡山在南,岷江在北,左洞庭之波,有彭蠡之水。”其意就是说,三苗部族的范围大致包括江汉、江淮流域和长江中下游南北、洞庭彭蠡之间的辽阔地域,也就是现在的河南省南部、安徽省西部和湖北、湖南、江西三省。
三苗的起源,《国语·梦语》注中说:“九黎,蚩尤之徒也。”说的就是三苗是中华民族“三始祖”之一蚩尤的后人。
可是,史學界又传出一种说法,认为三苗在商周时期就已经神秘消失了。但所有的历史典籍,都没有发现关于三苗如何消亡的记载。这就意味着,三苗在商周时期是依然存在的,它就像一棵无法确认的老古树残留的根须,虽然还沾着千年前的泥土,我们却再也看不见它曾经风华正茂了。
要想寻觅它昔日的雄姿和倩影,我们只能从黄材炭河里城址出土的青铜器与北方中原出土的铜器的光影里窥探它的微妙点滴,聆听它的如风清音了。
在纹饰上,炭河里出土的商周青铜器与其他地区出土的同类器物也具有本质上的区别。比如人面纹方鼎,不仅还是写实手法,而且以四个浮雕的人面作为器身主体装饰,这种风格在其他地区出土的商周青铜器中更是绝无仅有。
还有一个更客观又更具体的实物参照,那就是闻名中外的四羊方尊,其造型以四只羊身组成器身,尊的肩部四角以立体羊首装饰。再以虎食人卣为例,其造型是一只立虎,口内衔有一人。这些青铜器的造型,既生动,又写实,截然不同于中原地区出土的青铜器庄严古朴的风格。
蚩尤是三苗的始祖,姓“姜”。而“姜”的本义解释就是从羊从女。因此,四羊方尊以四只羊作为主体,其文化指向就是对蚩尤的崇拜。三苗人用以羊为图饰的四羊方尊作为一种神圣的礼器,祭天拜地敬祖宗,这就在不经意中给了我们一个幽深的文化隐喻:它与中原地区青铜器造型和风格存在一种不可混淆的内在成因。或者可以直接界定,从黄材炭河里遗址重新苏醒的青铜王国,很可能就是三苗部族方国。
而一个古国留给我们太多不可知的联想,仍然在一片遥远的青铜光影里浮动。
水底的城池
在这样的一湖碧水、万顷泽国间,一座衡阳历史上最早的城池,一座在耒水与酃湖之间那片酃湖町上站了600多年的酃县古城,却早在2200多年前,就那样永远地沉睡了,留给我们的只有一缕悠长的凭吊和叹息。endprint
酃县,一座与酃湖手足情深的古城,因其所在地濒临耒水流域那片一望无际的冲积平原,所以,这一带又叫酃湖町。而且,早在旧石器和新石器时期,这里就有了人类的背影。春秋时期,这里已是一大群古越人的水上乐园。
我们固然无法知晓那些古越人到底來自哪个部落,但根据文献记载可以推测,越族就是生活在长江以南的一个古老的族群。最早来到酃湖町的古越人,很可能就是被某个部落追赶驱逐而从长江逆流而上经洞庭入湘江的一支南越蛮流。因为从上世纪50年代以后陆续挖掘的古墓葬出土的大量印纹硬陶,诸如鼎、瓿、壶、罐器物的米字纹、回纹、菱形纹、方格纹、席纹、叶脉纹等纹饰中,就不难推断,这些印纹硬陶就是古越人最富特征的器物。
虽然现在的衡阳早就成了湖南排名靠前的市级城市,可衡阳市民未必就有多少人知晓,他们居住的这座中等城市,居然最早只是从矗立在酃湖岸边、紧邻耒水的一个小县城蜕变而来的。
有一个事实,可以让我们触摸到衡阳最久远的历史经脉,那就是从衡阳县渣江出土的春秋时期动物纹提梁卣。此物器形硕大,造型精细,纹饰精美,已被专家鉴定为国宝级文物,如此贵重的器物,不可能来自民间,无疑只有居住在渣江的越人部落首领才可能拥有此物。
这就告诉我们,很早很早的时候,酃湖一带就已经有了一座部落城池。一直到楚人进入湘南地带,有了自己的文字记载,衡阳最早的地名才开始浮出水面。
这个地名只有一个字:“庞”。据文献考证,“庞”就在现在的衡阳之东。
春秋早期,楚、秦、晋等诸侯国为了加强对兼并得来的地域和灭亡小国的控制,便开始在自己的辖地设县,尤其是楚国最早,于楚文王元年(前689)就开始设县。这个在当时的强大程度仅次于秦国的大侯国,一边四处拓展自己的疆域,一边对新掠夺霸占而来的区域设置新县,实施强权统治,并重点对具有战略意义的交通要冲实施县制管理。而“庞”之所在,地理位置更是得天独厚,其南扼南粤之地,北通楚都要道。尽管杂处湘南地区的越人秉承了先祖蚩尤、三苗剽悍不羁的尚武族性,对楚人入侵湘南领地曾进行过长时期的殊死抵抗,可终因楚国的过于强大而寡不敌众,只有无奈地成为楚国的臣民,当然,也有少数越人从湘南迁徙他乡。
其时,随着楚人进入湘南,“庞”就成了楚国重要的粮食产地。如此富饶的鱼米之乡,楚国能不设县扼守把控吗?
因为楚国在湘南扼守着这么一块富庶之地,其他诸侯国就眼红心痒了,就都想抢夺这块肥沃厚土了。比如,齐威王就曾经派使者游说过越王,放弃讨伐齐国而攻打楚国。《史记·越王勾践世家》也有如是记载:越王无疆时,兴师伐齐。齐威王派使者游说越王放弃讨伐齐国而专攻楚国。齐国使者对越王说:“复雠、庞、长沙,楚之粟也;竟泽陵,楚之材也。越窥兵通无假之关,此四邑者不上贡事于郢矣。”这段话的意思就是,雠、庞、长沙三邑为楚国重要的粮食产地和出产木材的重要基地,只要越国控制了无假之关,这些地方就再也不能为楚国提供粮食和木材等物资了,而这些丰富的物产也就属于越国了。
我们再注意一个最重要的年号,那就是齐国使者游说越王无疆攻打楚国是公元前334年。这就告诉了我们一个重要的史实,“庞”至少在楚威王六年(前334)以前就是楚国的县治了。然后,我们进一步知道了一个更确切的史实,“庞”,就是一个县治的地名,即庞县。也就是说,庞县不仅是楚国设立在湘南之地唯一的县治,更是楚国在湘南建立的一个至关重要的军事要塞。
尽管楚人进入湘南后,成了这一带新的主宰者,但由于越人并没有大量迁徙离散,也就成了本地居民的主要群体。原来相对落后的农耕文明,由于庞县的设置,由于楚国的先进文化和科学技术的传播,这片湘南沃土的生产和经济也相对有了更好的改善和推进,从而也为日趋繁荣的商贸活动奠定了更好的物质基础。尤其是濒临湘江的最大支流耒水,更成了庞县在当时以水路为主的重要交通航道,以至于当时的庞县,每天的商贸活动都繁忙异常,导致楚国不得不在庞县设立税关,配置专门的官员负责稽核、征收过往商贾的商税。一个由农耕文化滋养壮大的地域,最终过渡为湘南衡阳耒水之滨的酃湖波涛中的一个商贸集镇。想知道当时的庞县商贸到底繁荣到何种程度,只要看看楚怀王的弟弟鄂君是怎么做生意的,你就不得不惊叹其时的庞县是一个多么牛气冲天的商贸口岸了。
那时候,时任楚国大司马的鄂君,不仅掌管着楚国的军政和军赋,还是一个财大气粗的“官商”。他出去从事商贸活动,总是要随身携带着他的哥哥楚怀王赐给他的“鄂君启节”。这“鄂君启节”是一块专供鄂君进行商贸活动时使用的免税符节,用青铜铸就,有舟节、车节之分,上面都刻着错金铭文,载着进入汉水、长江、湘、资、沅、澧等水系及这些水系沿途所设的关卡地名。比如经湘水则是“入耒,庚鄙”。“入耒”即进入耒水;“庚”则是经过的意思,“鄙”就是酃湖一带的庞县辖地,也就是汉高祖刘邦在衡阳江东酃湖町所设的酃县所辖之地。
汉高祖五年(公元前202),按照当时确立的郡县制,长沙成为一个侯国,下辖今炎陵、茶陵、攸县、安仁、衡东等13个县。在确定衡阳县制时,当刘氏后裔在衡阳东岸放眼湘江最大支流的耒水,眺望不远处南岳的巍峨俊秀,就决定要在此地建立自己的治所。尤其是看到当时的酃湖那波光潋滟的湛蓝湖水,那杨柳依依的水乡画境,那耒水相伴的泽国气象,于是就干脆将县治之地建在了这片楚国的庞县故地,借助庞县昔日的灵气,从“人杰地灵”中取一个与“灵”字谐音的县名,加上所选的地方通过画师画下来正好像一个篆体“酃”字,于是就将县名定为酃县。
到了三国吴太平三年(258),会稽王孙亮将长沙郡国分为东西两郡,长沙东部为湘东郡,西部为衡阳郡。湘东郡治地在衡阳酃湖町,郡治设在酃县县城。这就很有意思了,一个酃县,摇身一变,既是县治之所,又成了郡地之都,郡、县治所居然同在一城。
可是,好景不长,吴在衡阳设湘东郡的同时,又携酃县、烝阳县,置临烝县,并将治所设在现在的衡阳城西的湘江西岸。这样的历史变迁,使处于湘江东和湘江西岸的两座县城在发展中的优劣很快就有了分晓。有时候我们常说,一个人的优点有时候往往又是缺点。对于城市来说,在特殊、关键时刻,有时往往也同样具有这种辩证关系。不是吗?在古代,水路就是当时从事商贸运输最重要的路径,而酃县却就独占了这种交通优势。然而,如果客观看待酃县,它的优势在某个特定环境下又成了一大缺陷。由于酃县处于耒水流域的酃湖町冲击平原地带,只要发大水,就会受到洪水的冲击,而当时的防洪水利设施又是那么落后,所以,只要连日下雨,必遭洪灾危害。加上当时的战乱,除了水,就别无天险可倚,只要外敌入侵,城池必破无疑。而湘江西岸的临烝县却成了天然的后来者居上,它不仅凌驾于蒸水、耒水、洣水之间,而且南北驿道也穿城而过,水路和陆路都四通八达,还被四周的群山环抱,易守而又难攻。这样的天生“宠儿”,也就注定了它茁壮成长的好运,因此,最终又一个晚了酃县几百年意外“降生”的小城,却一点一点地长大了,长成了现在的湖南的一座重要城市——衡阳。
也正是源于如此强烈的反差,被酃湖喂养了600多年的酃县,最终却像一个营养不良、严重贫血的老祖母一样奄奄一息,然后化作了一缕历史的青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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