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伟
(陕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 陕西 西安 710119)
中古以降,家族势力渐趋强盛,对地方文化与社会治理均产生巨大影响,并通过姻缘关系,跨州连县营构家族发展集群,以共同体的姿态在朝野间实现资源互享、利益均沾、风险共担,从而影响中古历史、文学与文化的进程。剑南地区在隋唐不仅具有重要的地缘政治地位,也是朝廷仰赖的财富基地。陈子昂《上蜀川军事》尝云:“国家富有巴蜀,是天府之藏,自陇右至河西诸州,军国所资,邮驿所给,商旅莫不皆取于蜀。又京都府库,岁月珍贡,尚在其外。此诚蜀国之珍府。”[1]199如认为陈子昂身为蜀人,有盛夸乡邦之嫌疑,则杜甫安史乱后,观天下形势后作《阆州王使君进论巴蜀安危表》亦云:“河南、河北贡赋未入,江、淮转输,异于曩时。惟独蜀剑南,自用兵以来,税敛则殷,部领不绝,琼林诸库仰给最多。是蜀之土地膏腴,物产繁富,足以供王命也”。[2]2 193可见唐人对剑南之政治、经济区位的重要性具有充分的认识。与山东、河北、关中、江淮不同的是,自隋末至安史之乱,虽天下时有动荡,但巴蜀却未遭兵火的直接打击和摧陷,从而为地方势力发展提供了良好的发展空间,并使剑南地区的家族势力发展迅猛、实力强劲,文化与文学发展的家族性、区域性特色也较其它地域更为鲜明。唐代阆州鲜于氏家族为剑南著族,该族代表鲜于叔向、鲜于仲通等皆有名于盛、中唐政坛,并与蜀中大姓严氏、何氏通婚,且与颜真卿有通代之谊,还与高适、岑参、杜甫等互有往来。鉴于鲜于氏在蜀地家族中的代表性与典型性,本文拟从鲜于家族文学交往圈营构之文化生态语境入手,重点分析其家族文学所呈现出的网络化发展图谱和同心圆式的交往空间,以期对唐代地域文学群体之“复式”交往网络的建构细节予以发覆,并为盛中唐时期基层文学活动与交游的真实样态研究提供微观视角。
隋末战乱,中原社会经济凋敝,及至唐初,“百姓承丧乱之后,比于隋时,才十分之一”[3]358。然由于剑南远离两京,且有巴山蜀水相阻隔,故未遭受战火毁灭性打击,“剑南复不预及,其百姓富庶”[4]6 258,从而使其成为隋末乱世北方士庶南徙避乱的重要目的地(1)据《隋书·地理志》记,隋大业五年(609),四川境内户口数为50.5万户,约占全国总数的5.7%。又据《旧唐书·地理志》云,唐贞观十三年(639),四川总户数为69.4万户。。在唐初全国总户数下降之际,蜀地户数不但未见减少,反有大幅增加,此亦从侧面说明,隋末唐初蜀地外来人口流入之剧,鲜于家族的发展正是基于此社会背景展开的。据新近出土于长安的《唐故刑部郎中剑南东川租庸使庐江何公妻陇西李氏夫人墓志并序》记载,此墓志主人何邕妻鲜于氏即为鲜于仲通兄鲜于叔明女(2)李夫人原姓鲜于,后其父因功而获赐皇姓,故改姓李。关于此间详情,作者将有另文予以专论,兹不赘。,据墓志云,“夫人本姓鲜于,渔阳人也。以高叔祖匡绍,由太仆卿出牧于阆,夫人曾祖故简州长史讳士简,少孤,得慈于叔父,以爱从养,悦阆中而居之,今籍于新政三世矣”[5]703。由志文知,鲜于氏本籍渔阳。隋末,因鲜于匡绍牧守阆州,故携早孤之从子鲜于士简迁至蜀地,后士简亦宦蜀中,并“悦阆中而居之”,知鲜于家族自士简始,即徙家阆州新政。其实,隋末的社会背景也是其移居蜀地的重要原因,“自燕赵跨于齐、韩,江、淮入于襄、邓,东周洛邑之地,西秦陇山之右,僭伪交侵,盗贼充斥。宫观鞠为茂草,乡亭绝其烟火,人相啖食,十而四五”[6]673。鲜于氏祖居之蓟北乃久战之地,隋末尤甚,故鲜于氏于此地的祖业、田宅或在动荡中损失巨大,而蜀中的安定与富庶无疑对家族充满极大吸引力。
鲜于士简、士迪兄弟皆魁岸英伟,并以财雄巴蜀,豪迈善施,尤喜招徕宾客而名动当地,为蜀中侨姓翘楚。鲜于士简子令徵,秉承父风,“倜傥豪杰,多奇画,尝倾万金之产,周济天下士大夫”[7]42。作为外来侨姓,鲜于士简父子的高调与张扬,自难为蜀中旧姓所接纳。巴蜀由于对外交通不便致使中原王朝力量投射较弱,遂使其易于滋生强大的本土势力,汉晋以来,莫不如此(3)详见刘增贵《汉代的益州士族》,见黄宽重、刘增贵主编《家族与社会》,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05年版;田余庆《李严兴废和诸葛亮用人》,见《中华学术论文集》,中华书局1981年版;陈天俊《论南中大姓》,《贵州文史丛刊》1985年第1期;庞圣伟《论三国时代之大族》,《新亚学报》第6卷第1期。,《华阳国志》即有明确记载。至隋,这地方依然“规固山泽,以财物役使夷僚,故轻为奸藏,权倾州县”[6]830。入唐,由于巴蜀未历战乱,豪强大族亦未受摧抑,并与郡县长官勾结,坐断地方。封演《封氏闻见录》卷9“除蠹”中云:“蜀汉风俗,县官初临,豪家必先馈饷。令丞以下,皆与之平交。”[8]90在此背景下,鲜于氏作为外来侨姓,自难得到本土大族的认可与容与,遂招致蜀中旧姓鄙薄,“郡中惮之,呼为北虏”。此种紧张关系不是家族发展所遇之个体性矛盾,而是普遍性的存在于寓蜀侨姓家族与蜀中旧族间,其最终通过不断冲突与磨合,在地方资源分割的动态调整中达到新的平衡状态。
此种调整最先从具有后发优势的侨姓家族开始。颜真卿《中散大夫京兆尹汉阳郡太守赠太子少保鲜于公神道碑铭》载:
(鲜于令徵)与妻兄著作郞广汉严从、殿中侍御史何千里俱以气概相高[7]42。
此段史料揭示了盛唐蜀中侨姓家族文化往来与文学活动的若干重要讯息,并肈鲜于家族日后昌盛之先机。
鲜于令徵之妻兄严从与严震同宗,据权德舆撰《严震墓志》云,“太保讳震,字遐闻,本冯翊人,后徙家于梓潼。曾祖丰,皇剑州司马。大父和本,双流县尉,赠遂州刺史”[9]372,可见严震一族自其曾祖严丰时业已自关中冯翊因宦入蜀,后世居梓潼盐亭,时间约略与鲜于氏迁蜀相当。《新唐书》本传云其“以财役里闾”[10]4 942,严震“少有风节,忠厚闳大”,“兵火未戢,州壤萧然,庸亡毙踣,数闾无几。公乃翦其荆棘,吊其伤痍,毁家以佐军,约己以裕人”,其乐善好施,格局宏大之气跃然纸上。而据权德舆所撰《严砺墓志铭并序》,又知其弟严砺亦“器局弘厚,姿仪硕大。每务根本,不沽名声”[9]606,其轻财重誉、雄豪恣肆之风颇类阆州鲜于氏。严从系严丰支脉,作为侨姓家族之一支,其所面临的困境与鲜于氏相同,为避免被蜀中本土势力所陵没,自然需要抱团取暖以求突破。
何千里,名涣,子何邕。据《何邕墓志》可知,其祖籍属安徽庐江,值隋末江淮丧乱,“黄河之北,则千里无烟。江淮之间,则鞠为茂草”[6]1 617,遂避乱阆中西水。何千里父何叡冲居阆中乡里,“不慕荣禄”,以处士自守。何千里以“气概相高”,与鲜于、严氏在处世之风格上颇为相似。
鲜于氏、严氏、何氏于隋末俱因战乱、仕宦而徙居蜀中,作为侨姓,三姓与蜀中旧族关系紧张,为求突破,彼此来往密切,声气相求,出于抱团取暖之共同期待而形成牢固的交谊圈。此交谊圈之结成,在客观上有两大原因。首先,因地利之便。何千里、何邕父子居于阆中,阆中为嘉陵江三面环绕,为东川交通之枢纽。阆中西行二百里左右即至盐亭县,即严氏之居地。“阆州之东百余里有县曰新政”[7]79,新政即为鲜于氏之居地。三大家族空间距离不过百余里,又有嘉陵江水道环绕,为其密切交往提供便利。
其次,因身份相似。何氏、严氏、鲜于氏皆属侨姓,作为外来家族,其对地方资源重新分配的诉求,自易受到本地旧姓的抵制,如鲜于氏被“郡中惮之,呼为北虏”。职此,为谋求新的发展机遇,侨姓家族与利益相关方共同抱团,分担风险,利益均沾,形成新的利益共同体,产生文化联结,并根据时代需求,形成并产生新的文化特征与文化标准。虽然这一过程对每个家族的意义不太一样,如对何氏就主要是“去江淮化”,对鲜于氏主要是“去河北化”,对于严氏则是去“关中化”,但其最后却形成鲜明的趋同性,即在地域和文化上共同呈现出“巴蜀化”和“中央化”的特点。
在对权力的共同追求和对社会资源配置最大化利己的相似期待中,网络化交往场域渐次结成,鲜于氏粗财无文的形象逐渐被淡化消解,被“文”“儒”等社会普遍认可的核心价值元素予以重塑,并最终形成对文学创作的关注与热情。“(鲜于仲通)公少好侠,以鹰犬射猎自娱,轻财尚气,果于然诺。年二十余,尚未知书,太常切责之。”[7]42此“太常”即鲜于令徵,其子鲜于仲通早年并非向学之人,引文中鲜于令徵对仲通予以“切责”,就本质而言,其所责无非是其家族“轻财尚气”之旧习,目标则主要指向“知书”风气之培育。究其转变之要因,一是出自“北虏”的乡议舆论压力,另则为子弟前途出路计。此种转型,与其说是鲜于氏对乡议公论的妥协,不如说是其对中央政权主导下新型社会文化权力的屈从(4)有学者通过现代计算机技术,将隋唐至宋时期史籍记载人物的交往情况予以统计,并用云图进行可视化呈现,结果发现,这一时期在中央权力网络之外,社会还存在着诸多的精英网络,并且进一步发现,隋唐中央大网络相比周围的小网络而言,整体趋势是在不断变大,说明精英逐渐趋向接入中央权力网络。此种趋势,进入宋代之后,则有所减弱。具体可参刘飞燕、高剑波《隋唐至宋时期精英社会网络动力学的演化研究》,见载清华大学、中华书局合办《数字人文》,中华书局2020年版,第118—128页。。受其父鲜于令徵的鞭策,仲通于城南离堆凿石构室(5)离堆,是为疏导洪水而凿开的石山,因其离开母山,而被称石堆。新政离堆,在嘉陵江对岸,顺江而下1.5公里处,其高出江面约13.3米。,屏绝人事,养蒙学文。据颜真卿《鲜于公神道碑铭》载,鲜于仲通早年“读书好观大略,颇工文,而不好为之”[7]42,天宝十二载(753),被贬邵阳郡司马后,其心境为之一变,遂“灌园筑室,以山泉琴酒自娱,赋诗百余篇。俄移汉阳郡太守,下车闭,唯读元经以自适”[7]44,流连于诗文琴酒,一改前期“不好为之”之风而大量赋诗,短短时间,“赋诗百余篇”,可见文学创作在其晚年生活中所占比重逐渐增加。鲜于仲通“著《坤枢》十卷,文集十卷,并为好事者所传”[7]43,知其亦有作品行世。鲜于仲通的此种转变并非个例,其在家族同辈兄弟鲜于叔明等身上亦有体现。《新唐书·陈子昂传》云,“大历中,东川节度使李叔明为立旌德碑于梓州,而学堂至今犹存”[10]4 078,大历间,鲜于叔明担任东川节度使(6)鲜于叔明在大历间任剑南东川节度使,因镇蜀有功,于大历十二年被赐“李”姓。“赐东川节度使鲜于叔明姓李氏”,事见《旧唐书·代宗本纪》。故新旧《唐书》及《资治通鉴》皆载其为“李叔明”,而其女李氏夫人墓志也云“陇西李氏”,皆本于此。,曾立旌德碑于梓州官学学堂,褒扬陈子昂。陈子昂虎踞高宗、武后文坛,诗、文、论皆有佳构,为初唐蜀中最有文名者。鲜于叔明于梓州立碑旌表之,不仅代表官方对陈子昂文章道德的褒赞,也展现其本人对于文学的崇尚。家族门风与文化之潜转暗移于此昭然。
此种转变在何氏与严氏处亦有体现。何千里,名高乡里,终以进士及第(7)墓志云何涣以秀才登科,然唐秀才科停废于永徽二年(651),何涣在永徽后,其所谓秀才登科,亦即进士登科。另,《册府元龟》卷122“帝王部·征讨第二”云:“玄宗天宝十四年十一月,范阳节度使安禄山反。遣将何千里劫太原尹杨光翙,害之。”此何千里为安禄山节镇军将,与此本文所及之何千里,非同一人,仅同姓名而已。,官监察御史、御史台侍御史并内供奉,为“当时名士”[11]151,与“中朝英达,皆相友善”[12]230,风誉朝野。《会稽掇英总集》卷2“贺监”收何千里诗一首,题《送贺秘监归会稽应制》,诗云:“锡鼎升天几万春,裔孙今复出嚣尘。姓名当系上清箓,齿发不知何代人?暂应客星过世主,旋归吴市作遗民。辽东鹤驾忽飞去,挥手无言辞紫宸”[13]中册。“贺秘监”即盛唐著名诗人贺知章。天宝三载(744),贺知章以迟暮之年,抗疏归老。正月初五,玄宗与百官于长乐驿祖席相送,且各赋诗,极一时之盛,何千里诗当作于此日。该诗虽出于应制,但字句妥帖,可见其雅重文学之趣。其子何邕“鄙万金之藏,赏一言之善”,并“袭世为儒”,直至晚年尚“缮写典籍,周乎,部帙志矣哉!”其家族简淡雅重、向学崇儒之风甚为明显。
严氏早岁亦与鲜于氏相似,门风雄肆,而从严从、严铣祖孙早年在离石堆石室中对鲜于仲通的劝勉诗句和中朝一流诗人王维《送严秀才还蜀》[14]82、岑参《送严诜擢第归蜀》[15]557与其文学赠答,均可睹其族以文学、著述为世业的转型轨迹。另,严从自号中黄子,晁公武《郡斋读书志》卷17录有严从《中黄子集》3卷,并云“(严从卒后,玄宗)当时命太子侍文吕向访遗文于家,得《训考》《经颂》等八篇,序为三卷”[16]847,其有文集传世(8)按:此谓严从作品集曰《中黄子集》,然《新唐书》卷60《艺文四》以及《通志》卷8“别集类四”均作《严从集》。所署卷数皆同。。家风尚文,诗书传家,可无疑矣。
一般而言,异姓家族间的交谊途径越单一,通常也就意味着联系越脆弱。因此如何将族际之间的交往升级为一种稳定长久并可持续的关系,以便在社会资源流动与宰制过程中强强联合、占据优势,遂成为家族在外向型发展过程中所必须面对的课题。罗时进先生认为,文化家族之间原本存在着深刻的“道谊”,这是在社会同一结构层次上产生的某种共同的文化认同,“道谊”达到后,便面临如何“升级”的问题,而“升级”的方法无非是“关系上叠加关系”[17],而在搭建其“叠加式”或者“复式”社会关系的操作过程中,结姻、通婚无疑是异姓家族关系跃升、质变的最便捷途径。它通过婚姻纽带,扩大家族族亲范围,以增加同一社会层次文化家族的合力,从而使各个家族的资源与权力彼此共享,社会基础也可相互结合,最终变成一股能够对地方政治、文化和社会施加影响的重要力量。鲜于氏与何氏、严氏三代间于世谊层面上进一步构筑的通婚网络正是基于此点而形成的。
何邕妻李氏乃鲜于叔明女,何邕与李氏的结合是何、李两家在上一代何千里、鲜于令徵世谊关系基础上的进一步深化。何邕、李夫人两族皆属阆州侨姓家族。在婚嫁关系上,他们似更多青睐彼此的文化声望与地位。就何邕家系来看,其族以科举起家,两代三进士,家族充满活力和希望。据墓志看,其祖何叡冲居乡简淡,“不侚荣禄,高尚其事”,颇具名士风范。祖何千里“风姿杰出,墙仞是高,持斧声雄,清飙远路。中朝英达,皆相友善”[12]230,风誉朝野。何邕亦“邦之闻人也,与兄据并有高称”[5]703,“乾元中,剑南节度使崔公籍公高名,屈佐戎幕。属武将背叛,以公筹画,不日而定”,剑南节度崔光远平乱,不仅借助其“高名”和在蜀中的影响力,而且也凭靠其“筹画”,即其运筹帷幄之能力,方可奏“不日而定”之功,何邕依托其家族在蜀地产生的影响力清晰可见。待其日后进入朝廷,更是“才望益高,朝野嘉之”,“乡党服其行,朋友称其师”[12]230。鲜于氏亦属蜀中盛族。伴随鲜于令徵对门风的调整,鲜于叔明、仲通俱以科第晋身,且位致显要。《新唐书·李叔明传》云:“叔明与仲通俱尹京兆,及兼秩御史中丞,并节制剑南,又与子升俱兼大夫,蜀人推为盛门。”[10]4 757-4 758卢东美《鲜于氏冠冕颂序》云:“仲通天宝末为京兆尹,弟叔明乾元中亦为之。炅兄昱为工部侍郎,炅子映为屯田郎兼侍御史,三世冠冕,为海内望族。”[2]1 580陆贽《李叔明右仆射制》又云,“禀粹挺生,郁为邦杰”[18]284。《潼川旧纪》中有《鲜于叔明功德碑》,载录严氏诗云“三院四人簪白笔,一门三镇拥朱幡”[19]1 095,诗句隐含对其父子、叔伯两代屡为显官的称誉,而据该诗题注载,“严氏,大历末阆州人”,说明此种评价来自地方社会。可见其家族无论是在官方还是在地方的评价系统里,皆已成为蜀中名门,一改上代被乡里呼为“北虏”的粗鄙形象。同一社会层次中两个家族的绾合,既是上一代情谊的延续与深化,更为各自家族日后的发展增添多重可能性。
由前揭所引颜真卿《鲜于仲通神道碑》中所记“妻兄著作郎广汉严从”一语,可获知鲜于氏与蜀中严氏结缔婚姻的讯息。颜氏另著《鲜于氏离堆记》又云:“其斋壁间有诗焉,皆君舅著作郎严从、君甥殿中侍御史严铣之等美君考盘之所作也。”[7]79此“君舅著作郎严从”即前述与鲜于令徵、何千里声气相高之人,其为仲通之舅,而仲通又复为严铣之舅。两代通婚,两代舅甥,舅权的影响可谓巨大。“无对日下,惟舅与甥”[20]398,舅甥关系可谓至亲至密。随着社会对文化的逐渐重视,“舅权”这一原本主要以生产劳动和经济方式来体现对姊妹家庭权威性的现象也越来越人文化。舅父虽一如既往地对外甥的抚养成长、进入社会和婚聘立家负有特殊责任,拥有特殊权威,但这种权威在东汉以后就往往兼有家族文学权威了。在部分文化发达、文学氛围浓厚的地区,“舅甥关系”更演变为一种具有文学意义的关系。与此同时,“舅权”也直接介入了家族文学人才培养和文学创作过程,并影响家族文学的文脉延续[21]。鲜于仲通离堆石室中严氏诸代人的题诗,以及诗中所蕴含的鼓励、劝勉之意无不显示出家族因婚姻特别是舅权而给文学发展带来的影响。在科考前,“著作奇之,勖以宾荐。无何,以进士高第,骤登台省”,严从于开元中,在长安为著作郎、春宫侍读、集贤院学士[22]6 330,其利用自己的影响,予以“宾荐”。鲜于仲通最终能进士高第,其舅严从之力实不可没。当然,对鲜于氏子弟的推挽不久也为严氏族人带来实利。严铣“工文能似舅”[15]557,严铣即严从之孙(9)另按,《元和姓纂》卷5有“严侁”,岑参《送严诜擢第归蜀》又有“严诜”。据陶敏《全唐诗人名汇考》,“诜”“侁”“铣”当为同一人,盖天宝中擢第,上元中仕至监察御史,宝应中迁殿中,后再迁为中丞。,“舅甥原一脉”[7]79,据此可知其文学创作受到其舅鲜于仲通的影响,因通婚而形成的互助网络对家族的影响亦可见一斑。另,1986年四川省南部县新政镇出土一方《唐故资州司马严公(颖)再窆碑》,碑云:“大唐贞元十七年,岁次辛巳,十□□祀未朔十四日壬申,故资州司马冯翊严公颖□窆于新政里北原……夫人渔阳鲜于氏,早失二天,誓节归道,礼不合祔,异室同茔,南北相望,其间廿有一岁矣。雅问休声,具载于志文,重刊贞石”[23]4。贞元十七年,即801年。可见,直到贞元后期,鲜于家族与严氏仍相互婚姻,可见蜀中鲜于氏与严氏两族通婚之频繁和时间之绵久。
族际间的协同互助不仅体现在文学层面,其在仕途亦有显现。《新唐书·严震传》载,“会东川节度使李叔明表为渝州刺史,震以叔明姻家,移疾去”[10]4 942。而据《元和姓纂》卷5“广汉严氏”条云:“唐检校左仆射严震,世居梓州。……震从祖兄侁,兼御史中丞。”[24]784严铣,即严诜,系鲜于叔向的外甥,严震乃其从弟。时叔向官剑南东川节度使,利用自己特殊的身份对外甥严震予以提携,此事最终虽以严震碍于“姻家”而称疾辞去,但以婚姻为纽带建立起来的政治互助,却清晰可见。日后严载能在蜀地任职并获优异官声,亦与鲜于家族的支持密不可分。这是两个家族之间因婚姻而对文学创作予以影响,进而产生政治影响的生动而又微观的案例。
事实上,在唐代,伴随科举与仕途竞争的日益激烈,个人或者单个家族仅仅依靠单一的资源越来越难以脱颖而出。如若能集中多种优势资源于一身,则在科举与仕宦中就会越容易获取先机、拔取头筹。联姻是整合两个或两个以上家族资源,推助子弟在社会阶层对流中快速上升的重要途径。通过婚姻等各种纽带,建构起“复式”的家族社会网络,从而使得各家族的声誉与资源相互借重,道义上互相支持,文化上彼此共享[25]61,而这是单一家族或个人绝难比拟的。此在鲜于家族的发展中格外典型。通过家族通婚,鲜于氏逐渐汇聚了严氏、何氏的“文气”,而又保留了自身所固有的“财气”(10)这在鲜于叔明处有明显表现。《新唐书》卷147《李叔明传》云:“叔明素豪侈,在蜀殖财,广第舍田产”。可见其家族对于财富的追逐始终没有放弃。,当文化、令誉与财富共同聚集于鲜于仲通兄弟身上时,则必然使得其家族发展呈现出狂飙突进的态势。先是以文化开路,兄弟均科第及身。嗣后,又通过财富铺设,投效剑南节度使章仇兼琼,被引为采访支使,“委以心腹”[4]6 867。厚结杨国忠,“(杨国忠)益困,蜀大豪鲜于仲通颇资给之”[10]5 846,时杨国忠罢新都尉,经济拮据,鲜于仲通以钱财资给之,杨国忠至为感激,“天宝中,鲜于仲通党附杨国忠,致位通显”[4]7 059,为家族在天宝后期发展奠定坚实的政治基础。而当某一家族产生危难或处于困境时,这种婚姻网络也就自然转化为一种互助互济的救助体系。何邕于建中元年卒后,尚留有子、女各一人,据《李夫人墓志》墓志载,“抑公复尝为蓟公从事,得与夫人之子婿故殿中侍御史太原郭曙游”[5]703,公复,即李氏墓志之作者黄公复,其尝于鲜于叔明(即蓟公)府中任从事,此间得与何邕子婿郭曙游,可知在何邕卒后,鲜于叔明对其女婿郭曙予以汲引与照顾,将其引入幕僚,后又推挽至中央,而这种援引的达成正是以婚姻关系为依托的。其实鲜于叔明本身也是此种关系的受惠者。据《旧唐书·李叔明传》云,大历末,有阆州严氏子上疏称“叔明少孤,养子于外族,遂冒姓焉,请复之”[26]3 507,可知鲜于叔明早为严氏子,因早孤,而养于外家(鲜于家族),与其子弟共享文化与教育资源,日后其在盛唐、中唐前期的成就,也多获益于外家的襄助。
何邕妻父鲜于叔明与其兄鲜于仲通早在居蜀期间,就“兄弟并涉学”[26]3 506,颜真卿《鲜于公神道碑铭》谓其“读书好观大略,颇工文,而不好为之”[7]42,言其“工文”,表明对其文学才能之认可。其家族因地缘、姻缘关系与严氏、何氏等族进行文学交往之同时,也经由业缘等关系与当世文学名流进行交往唱和,继续横向延伸其社会网络,放大其同心圆模式的家族文学圈层结构。《鲜于氏冠冕颂》云:“(鲜于叔明子)炅广德中为尚书都官郎。自将相公卿,无不相厚,皆称交友。出守万州,转巴州。皆有理称。”[27]2 120无论京城或地方,其族皆广于交往,“将相公卿,无不相厚”。今其存世作品虽几无所剩,然仍可通过文献钩沉,略窥其家族文学趋尚之一端。
颜真卿是盛中唐名臣,于书法、文学、政事等均颇具建树。其伯颜元孙“聪锐绝伦,工词赋章奏。有史才,明吏事。年十岁时,叔父吏部郎中敬仲任益府法曹。长史李孝逸闻君少俊,请与相见。座中试安石榴赋。君默缀少顷,郎中愕而从之。君授翰立就,不加点窜。孝逸大惊”[28]3 457,李孝逸属淮南王李神通子,“少好学,善属文”[26]2 343,高宗朝末期迁益州大都督长史,颜敬仲为都督府法曹,颜元孙时方十岁,以文才令其折服,遂传誉天下,后其子嗣也多以能文称名当时。蜀中鲜于氏亦与颜氏家族建立通家之谊,数代往来。据颜真卿《朝议大夫守华州刺史上柱国赠秘书监颜君(元孙)神道碑铭》载,颜真卿从兄颜茂曾“颇属文词,留心诂训”,曾于蜀中任嘉陵司马,其子颜纮“少好杂书,疎财重义。方义尉。鲜于仲通节度剑南,引为判官,同征罗凤,没于蛮”[28]3 458。方义属遂州,颜纮早岁曾任地方末吏,后得剑南节度鲜于仲通简拔,任节度判官,殁于天宝十载征讨南诏的战阵中。此外,颜真卿从兄颜春卿亦“聪锐无比,早擅词赋,尤工表檄。倜傥有吏能,急人之急。明经拔萃。历蜀县尉”[28]3 458,从兄颜威明亦曾任“邛州司马”[28]3 459,从兄颜茂曾“讷言敏行,为犍为司马”[28]3 442,从兄颜泉明于安史乱后,“拜郫县令,有能名”[28]3 459,并皆与蜀中鲜于家族有所往来。上元元年(760)秋八月,颜真卿因言事忤旨而自刑部侍郎被贬蓬州,途经新政,应鲜于昱邀约,撰《鲜于氏离堆记》(11)离堆在今四川阗州新政县南。其地有山,半入嘉陵江,上峥嵘而下回洑,不与众山相连属,故谓之“离堆”。堆东有石堂,即鲜于仲通所凿也。堂南有茅斋,鲜于氏游息会友之所也。 颜真卿于上元元年八月,贬蓬州长史,道出阆州,为鲜于氏作记(即《鲜于氏离堆记》),且亲书之,勒于崖壁。此刻全文凡1 150字,文存《颜鲁公文集》,又见《全唐文》卷337。石刻首见《墨池编》卷18,宋元符三年马存撰《鲁公祠记》云“《离堆记》凡四百余言”(详见陆增祥《八琼室金石补正》卷59所引),知元符间已因崖石崩落,亡失其大半矣。赵明诚《金石录目》有此碑,疑其所得拓本亦非全文。王象之《舆地碑记目》卷四《阆州碑记》有“颜鲁公摩崖记”。宋以后,此碑不见著录。清道光十年,郭兰石(尚先)为四川学政,始访得之,仅存残字五方,一时始有传拓,是为五纸本。其后“处置使”一石亦崩落、传拓仅四纸矣。方药雨《校碑随笔》谓此石亡在嘉庆前,非也。另可参施蛰存《北山谈艺录》(文汇出版社1999年版,第132页)与朱关田《初果集:朱关田论书文集》(荣宝斋出版社2008年版,第372—373页)。。该记详细回顾了鲜于氏与颜氏交往的过程。记云:
真卿犹子曰纮,从父兄故偃师丞春卿之子也。尝尉阆中,君故旧不遗,与之有忘年之契。叔明、昱、炅亦笃世亲之欢,真卿因之又忝宪司之寮,亟与济南蹇昂,奉以周旋,益著通家之好。兄允南以司膳、司封二郎中,弟允臧以三院御史,皆与叔明首末联事,我是用饱君之故[7]79。
这段文字中至少交代了鲜于氏与颜氏的两重关系。一是颜真卿从兄颜春卿子颜纮,曾于阆中担任县尉,后为鲜于仲通部旧,成为忘年之交。并与仲通弟叔明,子昱、炅,相处甚笃,达世亲之欢。第二层关系,颜真卿兄允南、允臧与鲜于叔明在朝同时任职台省,包括颜真卿本人也与之周旋,交情融洽,这在颜真卿《鲜于公神道碑铭》中亦有记载,“真卿与公同在御史,己兄国子司业允南、弟今江陵少尹允臧,又与少尹同时台省,既接通家之欢,载敦世亲之好,以为徂谢永久”[7]44。鲜于叔明与颜真卿同在台宪任职,而颜真卿之兄颜允南、弟颜允臧亦与鲜于叔明“首末联事”。由此两层关系看,颜真卿在文中谓与阆中鲜于氏有通家之好,既指两家情谊笃厚,又指数代交好。颜真卿出身中古名族琅琊颜氏,与其兄颜杲卿俱为名臣。颜真卿书法精妙,并善诗文,与盛、中唐诸多文化名家交往颇密(12)有关颜真卿及其家族的交谊,详参朱关田《颜真卿年谱》(见氏著《唐代书法家年谱》,江苏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陈尚君《殷颜世婚与文化传承》(见氏著《行走大唐》,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蜀中鲜于氏数代与之交游,无疑对家族发展颇多助益。现今,鲜于氏与颜氏的文学往来,作品多不存,在宋人辑录的《颜鲁公文集》中存有颜真卿为鲜于仲通撰写的多方(篇)碑志与记文,如《中散大夫京兆尹汉阳郡太守赠太子少保鲜于公神道碑》《鲜于氏离堆记》《奖谕仲通碑》《鲜于氏里门行》,文中对颜、鲜于二族之通家之谊多所强调,对二族兄弟、子嗣的往来亦津津乐道,皆可为其文学交往网络存续之明证。
岑参作为盛唐诗坛的重要诗人,安史乱前,其自效军中,远赴安西及北庭。及乱平,又随宰相杜鸿渐入蜀。大历元年春,其在入蜀途中因兵乱而寓梁州,有诗《与鲜于庶子泛汉江得迟字》,题中“鲜于庶子”即鲜于叔明。诗云:“急管更须吹,杯行莫遣迟。酒光红琥珀,江色碧琉璃。日影浮归棹,芦花罥钓丝。山公醉不醉,问取葛强知。”[29]627从诗句内容看,宾主皆欢,酒光与江色辉映,日影与芦花尽显悠闲,全诗充满愉悦情调,鲜于叔明与岑参可称知交。同年夏初,鲜于叔明与岑参等离梁入川,至利州作别,岑参又赋诗以赠,《与鲜于庶子自梓州成都少尹自褒城同行至利州道中作》一诗云:“剖竹向西蜀,岷峨眇天涯。空深北阙恋,岂惮南路赊。前日登七盘,旷然见三巴。汉水出嶓冢,梁山控褒斜。栈道笼迅湍,行人贯层崖。严倾劣通马,石窄难容车。深林怯魑魅,洞穴防龙蛇。水种新插秧,山田正烧畬。夜猿啸山雨,曙鸟鸣江花。过午方始饭,经时旋及瓜。数公各游宦,千里皆辞家。言笑忘羁旅,还如在京华。”[29]633诗中铺写赴蜀途中所见物事与景色,末尾二句则表达岑参、鲜于叔明等忘却羁旅行役之苦,视游宦若京华,尽显二人意气风发之豪迈气度。及后,鲜于叔明于邛州任官,二人依然同行。从“数公各游宦”并结合诗题所言之“成都少尹”来看,同行者中亦还有成贲。由这一时期所作的《奉和相公发益昌》,可知由梁至利州者,还有杜鸿渐,自利州始,杜鸿渐往益昌(13)《元和郡县志》卷22云:“益昌县,东北至(利)州四五十里,本汉葭萌县地……隋改属利州”。今为四川广元昭化镇所在地。,岑参与鲜于叔明往成都。此后,岑参又有《入剑门作寄杜杨二郎中时二公并为杜元帅判官》,题中所记杜、杨二郎中即为杜亚、杨炎,时皆任职杜鸿渐剑南西川节度使府。此类唱和,鲜于叔明作为同路之人,当亦有参与。
杜甫与鲜于家族的交往跨越了两代人。天宝十一载,杜甫作《奉赠鲜于京兆二十韵》,题中之鲜于京兆即为时任京兆尹的鲜于仲通。诗作于杜甫困守长安、“邻于饿死”之时,因希得到鲜于仲通荐举,故诗中多誉媚之辞。鲜于仲通曾官剑南节度使。天宝十载,南诏因张须陀事件发兵攻唐,鲜于仲通提剑南兵前出苍山,惨败而还,尽失唐与南诏百余年的和平局面,从此西南成为朝廷的肘腋之患。白居易《蛮子胡》对此感叹道:“开元皇帝虽圣神。唯蛮倔强不来宾。鲜于仲通六万卒,征蛮一阵全军没。至今西洱河岸边,箭孔刀痕满枯骨。”[30]342苍山惨败,鲜于仲通非但未受惩责,反因杨国忠周旋,调任京兆尹,朝野哗然。杜甫对此不仅未有讥刺,反献诗赞其“王国称多士,贤良复几人?异才应间出,爽气必殊伦”,称其为“国士”“贤士”。诗前半部分极尽赞美,后半部分托以穷愁之状。末句“有儒愁饿死,早晚报平津”[2]140-143,希得松筠晩遇,尽出赠诗干谒之意。安史乱后,杜甫漂寓西南,与鲜于仲通子鲜于炅亦有所交往,作《送鲜于万州迁巴州》,诗云:“京兆先时杰,琳琅照一门。朝廷偏注意,接近与名藩。祖帐排舟数,寒江触石喧。看君妙为政,他日有殊恩。”[2]1 580据颜真卿《鲜于公(仲通)神道碑》云,“仲通子六人,皆有令闻。叔曰万州刺史炅,雅有父风。作牧万州,政绩尤异。有诏迁秘书监,寻又改牧巴州”[7]44,鲜于炅虽有父风,然理蜀之政绩却优于其父,故得颜真卿褒辞。据《唐刺史考全编》考订,鲜于炅于大历元年(764)任巴州刺史[31]2 871,知是诗当作于大历元年后。诗从鲜于炅父叙起,凸显其门楣光耀,后叙其将要赴任之地,寄以希望。“祖帐排舟数,寒江触石喧”,状送行队伍之壮观,与鲜于仲通碑文所记之“政绩尤异”相印证,知其政颇得人心。可见杜甫寓蜀,为生计与前途计,与蜀中大族及宦蜀官员常有往来。由以上所举知鲜于家族与当时文坛名家多有交往。
高适亦与鲜于氏多有往来。其诗集存《同鲜于洛阳于毕员外宅观画马歌》诗,诗作于乾元二年(759)冬。首言“知君爱鸣琴,仍好千里马”,云鲜于叔明既爱鸣琴,又好骏马,暗指其能行仁政、爱惜人才。次言毕宅开障画马以娱宾及画马之生动。末段“始知物妙皆可怜,燕昭市骏岂徒然?纵令翦拂无所用,犹胜驽骀在眼前”[32]304,以燕昭市骏马骨以招良马之典故,既有劝鲜于叔明招贤之意,又有良马无用武之地的叹息,绾合身世,表达出对时局的隐忧。高适对鲜于叔明托以心迹,知二人关系并非泛泛。
总之,鲜于家族之文学交往既有因血缘关系在父子、祖孙、兄弟间的纵向传承,也有借助地缘、姻缘、业缘等关系而建构起来的横向交往网络,二者结合,形成鲜于氏多元化格局的文学交往图谱和坐标体系,最终营造出该家族文学创作与交往的良好氛围。
沈既济《词科论并序》曾云,唐人仕进“唯门调户选,征文射策,以取禄位,此行已立身之美者也。父教其子,兄教其弟,无所易业。大者登台阁,小者任郡县。资身奉家,各得其足。五尺童子,耻不言文墨焉。是以进士为士林华选”[28]4 868,由于人才评价标准与考核内容的变化,文化才具之高下逐渐成为士人进黜的关键性指标。职是,在父子、兄弟、叔侄等血亲关系内部,世业相授、家学不辍。然而,若仅局限于一家一族之小圈子,秉持抱残守缺之旧观念而拒绝新变,则必遭时代淘汰。是以沈既济所言之血缘圈层之外,姻缘、地缘、业缘等诸圈层亦潜移默化的对子弟之科第、仕进和家族之盛衰、升降起到重要作用。在此背景下,鲜于仲通一族于唐代转型时期,凭助地缘优势,与蜀中何氏、严氏等大姓既结道谊,又相通婚,编织家族发展网络,彼此促进,可视为蜀地侨姓与郡姓由对抗走向联合的缩影。由于唐代科举取士的激烈,保有单纯一种优势已较难具备胜算把握,故集中多种有利因素于一身,成为科场与官场致胜的不二法门。鲜于仲通等与严氏、何氏凭籍此种“复式”之社会、文化网络,使资源彼此嫁接,焦点更趋集中,优势不断突显,进而为家族仕进与文学创作提供更为优异的平台。鲜于家族及其姻戚,由业缘网络的营构而与唐代诗文作家贺知章、杜甫、高适、岑参、颜真卿、成贲等名家缔结交谊,呈现出同心圆式的交往模式,此反映出唐代区域性文学家族发展之多元化趋势和力图摆脱区域束缚、追求主流特色、贴近时代方向的积极努力[33]145。鲜于氏的文学发展图景在唐代并非孤案,唐代文学的发展与进步,正是得益于此类无数个体家族的共同努力,方才最终成就其辉煌。此从另一方面亦可见出,中晚唐以降,中古家族的发展变迁与政治社会潮流同步,不复汉魏至唐初的强势局面,随世俯仰中,透露出唐宋文化转型对于社会势力予以投射的若干蛛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