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帅帅
〔湖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南 长沙 410006〕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提出了一个观点:“东坡之词旷,稼轩之词豪。”[1]杨明照也指出:“苏轼在贬谪黄州期间写作的词即黄州词,黄州词代表了苏轼词风的转变和苏词的最高成就,也最能体现苏词艺术风格。”[2]可以说,苏词的旷达词风初步奠基于黄州,在黄州词里面有最鲜明的体现和印证。因此,选取黄州词来对苏轼的旷达词风进行系统分析研究有利于梳理清楚苏词旷达词风形成的因素、主要表现及其在当时词坛上的突破和影响。
1.词在当时偏离主流文坛的文学地位
相较于词,苏轼对诗的态度是“不敢作”,拒绝与好友朋客互相赠诗、和诗,因他流落黄州的原因正是他写作的《湖州谢上表》一诗,被当时的御史何正臣诬告讥讽朝廷,苏轼因诗获罪。
词在当时偏离正统的文学地位以及词本身的文学容量,为苏轼在词中自由自在、酣畅淋漓地抒发自我感受提供了可能性。当时的主流文坛以及当朝统治者普遍认为词的地位比诗要低很多,更多的是一种娱乐工具,不能承担文学的功能或者政治的功能,这就给苏轼在词中自由写作提供了空间。对于时政的批评、对于自身命运的哀悼、对知己好友的倾诉等等,这些暂时不能在诗文中表达的内容,都可以在词里找到任意发挥的天地。例如《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中:缺月孤悬梧桐树的深夜,词人像孤鸿一样,始终不能接受随意选择树枝栖息的命运,虽然内心充满愤恨和遗憾,仍然想要与追名逐利以及玩弄朝权的小人划清界限,宁愿在寂寞的沙洲上忍受孤冷,颇有忠臣被逐之意[3]231。这是苏轼在元丰三年二月所作,此时词人刚到黄州不久,含蓄地表达了对自身命运的不满以及高尚脱俗的情操。
2.需要借助词来抒发情感和阐明理念
青年时期苏轼进京赶考,受到当时文坛领袖欧阳修的赏识,也颇受仁宗和神宗皇帝的信任,身边宾朋好友唱和应酬络绎不绝。在仕途上知杭州、密州、徐州等地,皆为富庶之地,文学领域上接替欧阳修成为文坛领袖,均取得了举世瞩目的成绩,应该说初步实现了他“致君尧舜”的理想。然而,元丰二年“乌台诗案”后苏轼被贬黄州,这里是“荒山大江”的不毛之地,他起初充满了绝望、落寞甚至是寂灭的情感,直至在与自然交心以及和当地官员百姓的交流中,才逐渐走出人生阴影、迈向更为广阔的人生境界。在黄州的五年间,苏轼实际上经历了从苦闷孤寂到消极沉醉再到旷达自适的心态转变,他的这种逐渐上扬的情感需要得到抒发,苏轼主观上想要写旷达之词,将自身随缘自适、超然物外的人生态度融入其词作中,使他的作品或多或少染上了旷达的色彩。
如他在《临江仙·夜归临皋》中所描写的那样:“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3]236实际上表达了作者对自己前半部人生的反思以及对现在苦闷生活的自我排遣,表现出一种极度超脱的人生态度。此词作于元丰五年,苏轼已经在黄州筑起了东坡,开始学会和黄州的官员和百姓相处,表现出了词人忘却名利、向往归隐的幽微情绪。
3.词人自身思想的转变
苏轼自幼广泛涉猎儒释道三教的经典著作,一直受到儒释道三教的融合影响,苏辙《东坡先生墓志铭》中称:“初好贾谊……继而读《庄子》,喟然叹息曰:‘今见《庄子》,得吾心矣。’……后读释氏书,深悟实相,参之孔、老,博辩无碍,浩然不见其涯也。”[3]561在被贬黄州以前,苏轼思想以儒家为主。他从小接受的是儒家的教育,为父母守制,进京参加科举,受教于欧阳修,为官从政,他把经世致用、修齐治平作为自己的理想信念。而在黄州期间,儒释道思想发生了激烈的碰撞交锋,虽然儒家思想仍然占据主导地位,但是佛教和道家思想已经成为了影响苏轼文学风格的重要力量。在佛道中追求解脱,也就成了自然而然的选择。
佛道注重的是精神的修养、超脱俗世、追求解脱、向往自然,反对功利主义。因此,初遇人生重大打击的苏轼,来到了偏僻的王朝角落,自以为前程已断,再无起复可能。佛道的虚无、解脱、超脱的思想对他的吸引力逐渐上升,他可以在佛道思想中寻求到慰藉和温暖,也能获得精神上的自由和解放,为自己悲惨处境找到一个合理依据,因此他尤其向往道家中超脱一切,无限自由的逍遥境界。苏轼在元丰四年重阳节作过一首《南乡子·霜降水痕收》,全词的感情基调是寂寞寥落的,“但把清尊断送秋”[3]216说的是苏轼想在酒中消磨时光,“万事到头都是梦,休休”[3]216蕴含了佛教万事皆空、回首成空的思想,苏轼不由得感慨人生如梦、万事随缘,世事难料,不如在酒中消解忧愁、寻找命运的另外一种可能性。
1.融入自然,借助自然景色表现旷达
主要代表词作是《浣溪沙》五首,以及《西江月·照野弥弥浅浪》,全词融情于景,表现了物我两忘、超脱事外的境界。
《浣溪沙》五首作于元丰四年间,通过五首组词的形式,为我们展现了农村自然清新的风光,既表现出对农民丰收的喜悦,也表现出对农民痛苦的同情,在语言上也朴素自然,表达了苏轼对于田园生活的了解和热爱,也透露出苏轼对于人生哲理的一些看法。如在《浣溪沙·细雨斜风作晓寒》中,苏轼描写品茶之后欣赏南山上遍地嫩茶野菜的场景,在微雨斜风的天气中,苏轼不由得感叹道:“人间有味是清欢。”[3]276否定了对于大富大贵的追求,体现出作者乐天安命、知足常乐的人生观,实际上也是作者旷达思想的体现。
2.求佛问道,以虚无梦幻表现旷达
主要代表词作是《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少年游·端午赠黄守徐君猷》《念奴娇·赤壁怀古》等,通常有“酒”“梦”这两个典型意象,且词中自我形象十分突出,经常夹叙夹议,宣扬人生的梦幻、万物的虚无,苏轼希望通过这种方式来回避现实,从而找寻解脱。
《少年游·端午赠黄守徐君猷》作于元丰四年五月,描写的是苏轼被贬黄州的第二个端午节与时任黄州太守徐君猷开怀对饮,同赏五月风光的情形。在池塘畔、朱栏前,两人边饮边唱,惬意快活,最后提到了“狱草烟深,讼庭人悄,无吝宴游过”[3]170的场景,表现出对徐君猷政绩的歌颂。词里面初到黄州的落寞凄凉情续基本上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逍遥自在、取乐于天地间的开阔境界,实际上体现出他心生向往的道家的逍遥境界。《念奴娇·赤壁怀古》是一篇妇孺皆知的怀古词,作于元丰五年,此时苏轼已经被贬黄州两年多了,这个阶段是苏轼喜好欣赏黄州自然风光的时期。词人亲临黄州赤壁,欣赏大江凶涛,凭吊周郎[3]209。实际上是把自己和周郎做比较,有怀才不遇的苦闷,更多的是人生如梦的感慨,人生本来就是如梦般的虚无,往事皆会成空,因此不必执着于眼前的得失和利益,契合了佛家万事皆空、放下执念、追求心灵平静的禅理。
3.发扬自我主体精神,通过调解自我表现旷达
主要代表词作是《水调歌头·黄州快哉亭赠张偓佺》《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临江仙·夜饮东坡醒复醉》等,表现了精神世界的强大力量,通过自身宽广的胸襟、不屈的意志来直面人生的困难。
《水调歌头·黄州快哉亭赠张偓佺》作于元丰六年,是为了祝贺好友张怀民在江边新筑居所而赠写的。张怀民和苏轼一样是被贬流落黄州的官员,两人在心理上有许多共通之处,是知己好友,苏轼对他泰然自处的态度是有敬佩之意的。苏轼写作这首词,构造了一幅水光与天色相接、远景和栏亭相对的优美画面,其中“忽然浪起,掀舞一叶白头翁”[3]240一句塑造了在浪涛中搏斗的老者形象,其实也是苏轼努力适应艰难曲折命运的写照。最后苏轼写道: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3]240否定了宋玉的雄雌之风,认为人的精神是不分贵贱的,只要心中能够培养和接纳至大至刚的浩然之气,就能够随时随地感受到千里雄风。《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也为人熟知,苏轼通过描写日常生活中遇雨这件小事而抽象出一个深刻的人生哲理:自然的风雨其实也代表着人生的风雨,我们在面对人生的起起落落的时候,要有“一蓑烟雨任平生”[3]191的气魄和胆量,最终都会迎来“也无风雨也无晴”[3]191的结局。这首词作于元丰五年,此时已是作者被贬为黄州团练副使的第三个春天,苏轼已经完全适应了在黄州的生活,精神上也学会了如何与在被贬之地的自己共处,因此能够坦然面对生活中的风雨。
1.旷达词风的突破
第一,注重强化词作中抒情主人公的自我形象。诗言志,词言情。贬谪黄州的特殊经历让苏轼第一次体会到了人生之苦、命运之艰,也让他学会了谨言慎行、与自己对话。黄州词是苏轼在黄州生活的生动记录,旷达的词风也即苏轼本人旷达自适、洒脱不屈性格的深刻写照。作者在词作中强化了主人公的自我形象,通过主人公来抒发自己愤懑、失意、压抑、苦闷的心情,并且相当激烈坦荡。这类词作中苏轼自我的形象往往会在一个特别营造的环境里通过直接或者间接的方式体现出来,叙事情节、其他人物、典故技巧等等只是背景,作者自身的形象是表达的中心,只有苏轼出现在这个意境之中才能显出这首词所抒发的感情和表现的意义,而词人的任务也就是借助这首词来表达自己的思想和情感,塑造自我形象。因此,苏轼才能尽情恣意地抒发所想所感。
这一点在与其他词人作品的对比之中可以理解的更为通透。晏殊的名词《浣溪沙·一曲新词酒一杯》中主人公模糊不清、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哀伤情感的指向,甚至主人公自身形象的不确定性,都不能准确揭示主人公内在复杂矛盾的心理活动,而这些情况在苏轼词中是不存在的。苏轼在被贬后的重阳节这天曾作《南乡子·重九涵辉楼呈徐君猷》一词:“霜降水痕收。浅碧粼粼露远洲。酒力渐消风力软,飕飕。破帽多情却恋头。佳节若为酬。但把清尊断送秋。万事到头都是梦,休休。明日黄花蝶也愁。”[3]216写的是苏轼重九登楼饮酒、忧愁人生的场景。苏轼写作这首词的时候还没有完全适应黄州的生活节奏,但也想用旷达之气来驱散苦闷孤寂,因此他自我断定“万事到头都是梦”,以为不必如此在意以往的得失。然而事实上苏轼对于朝堂之事依然甚为关心,因此 “明日黄花蝶也愁”也是他真实的另一面。全词都体现苏轼复杂的思想和矛盾的情感,我们可以分明感受到苏轼的自我形象在词中得到了完全的彰显,苏轼尽情地抒发自我的主体意识,所写所感均与自身有密切联系。
第二,注重词作的叙事属性。苏轼在黄州词中增强了词的叙事属性,这可以从内容和形式两个方面来考量。词是缘事而发,词人遭此人生变故,心灵遭到了现实的震荡,情感郁结于心而不得不发,不吐不快,而词能够增强情感的确定性和强烈性,显然更有利于作者自由畅快地、有针对性地抒发自己的情感。词作结构短小,如果用过多篇幅参与叙事,则容易破坏其抒情的属性。但是,苏轼做了巧妙的创新和借鉴,充分利用词的小序,加强了词的叙事属性,同时又增强了词的抒情性。
典型代表是苏轼的《西江月·照野弥弥浅浪》,词作记叙的是作者一次醉酒的经历。叙事结构是比较完整的,按照时间顺序来进行写作,在叙事中把自然风光和自我感受融为一体。这首词还有小序:他在黄州游览蕲水,酒醒后觉得自己所处已非尘世了[3]194。实际上也是交代了这首词的创作背景和作者自身的感受,在诗情画意中表现了他的淡泊、豁达。
第三,强化了词的文学性。词从属于音乐,文人作词大多是为了提供演唱的乐曲,内容也偏向于闺怨离愁,风格自然不免柔弱婉约。而苏轼则认为诗词同源。苏轼在黄州期间作词,接受对象为本人或者同为文学素质较高的亲朋好友,苏轼是把词当作严肃的文学作品来看的,较少受到音乐节律的限制,一任情感自由流露,高扬力度美。甚至有时会为了叙事和抒发感情的需要,牺牲词的音乐性,突破了“词为艳科”的传统局限。晁补之评价道:“然居士词横放杰出,自是曲子中缚不住者。”[3]544说的也正是这一点。
同一时代的柳永,常年流连于歌楼妓馆,他的词主要是为了歌女所演奏的音乐服务的,因此完全符合音乐格律。词风婉转哀怨。黄州词出于当时客观环境的限制以及本身畏罪心理的影响,都是作者写给自己或者友人欣赏的,不必顾及其他因素,因此能更为畅快地抒发所想所感,才能写出“大江东去,浪淘尽”[3]209的豪放之语。
2.旷达词风的影响
首先,在当时北宋词坛上,以晏殊、欧阳修、晏几道为主的婉约词风盛行,苏轼在黄州之前的词作风格大多也是如此,王兆鹏先生把这种审美规范称之为“花间范式”,[4]20而苏轼在黄州期间的词作,打破了婉约词一统天下的局面,使得旷达、豪放、开阔、雄壮的词风在词坛的影响力不断增大。
当时词坛大部分词作都是表达深沉的痛苦与哀愁之类的情绪。苏轼黄州及以后的词则不然。虽也有哀婉之作,但更多表现出一种豁达与开朗。例如,元丰五年所作的《念奴娇·凭高眺远》中写道:“今夕不知何夕。便欲乘风,幡然归去。”[3]215苏轼想要效仿李白“举杯邀月”,脱离人间飞升仙境,是想要摆脱痛苦和忧愁的举动;还有《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密州中秋大醉之后,所念仍然是乘风归去、琼楼玉宇,但终归不如留在人间[3]103,实际上更能体现出苏轼对于生活的热爱、对于离愁等人间苦难的消化和超越。
其次,旷达词风的出现还深刻影响了后世的词学流派,尤其影响了秦观、黄庭坚、陆游、辛弃疾等著名词人的创作。马良信认为:“苏、秦词中,各有一批奇气卓荤逼人、意境深邃空灵之作,表现出浪漫主义的大笔挥洒和超凡脱俗的明丽情怀。”[5]42两宋时期的词人在身处危难时之所以能够相较前代文人在心理上更为心平气和,原因之一是宋太祖在立国之初提出的优待士大夫的国策。而更多的则是因为宋代知识分子自身比较注重修身养性和坚守节操。苏轼的黄州词创作为后世文人在逆境中如何进行文学创作、如何表达自我思想、如何排遣自我忧思从而实现自适提供了新的内容和思路,他的这种探索和突破使其成了士大夫身处逆境而能坚守自我道德情操的典范,为后世文人所继承和发扬。
从整个文学史的角度来观照,苏轼的旷达词风形成于黄州时期,为词的发展提供了一种新的审美范式;就诗词文而言,苏词的历史性贡献又超过了他的诗和文,而苏词的成就主要集中在黄州词以及之后的词作上。可以说,苏轼的黄州词在词的发展史上占据重要的地位,他大大拓展了词的文学表现功能,提高了词的思想性,使词真正成为可以抒发情感抱负、描述社会生活的文学体裁。苏轼的这种人生观也成了后代文人学习和尊崇的典范,同时代的“苏门四学士”和“苏门六君子”就是其中代表。北宋灭亡后,苏轼词派分为两支,北派以元好问等人为代表,南派以辛弃疾、陆游等人为代表,都深受苏轼影响。
苏轼被贬黄州之后的生命实践形成了中国古代士大夫面对人生境遇时的处世模板,即:身处顺境时,能够致君尧舜、匡扶社稷,同时不迷失自己的本性;身处逆境时,能够无往不乐、坚守自身操守,修炼自己的精神世界。如果无论何时都能以审美的眼光观照整个世界,积极拥抱生活的真相和本质,就必然能够开辟新的思想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