扯不断的“情丝”
——芸斋小说与笔记小说传统研究

2023-03-14 04:57李振刚
河北民族师范学院学报 2023年3期
关键词:情丝孙犁笔记

李振刚,李 娜

(1.廊坊师范学院 文学院,河北 廊坊 065000;2.廊坊师范学院 学科办,河北 廊坊 065000)

中国拥有光辉、灿烂的古典文学与文化,它们是人类文明史上闪烁的文化瑰宝,这些令世人瞩目的文学与文化遗产对中国现当代文学与文化的发展及进步产生了重要的影响。作为中国古代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笔记小说历经中国社会历史与文学的发展演变,仍然深刻影响着当代文学及作家的创作与发展。所谓笔记小说是指以随笔记录的笔法和简洁的文字创作的篇幅短小、内容广泛的一种小说文体。它不仅在内容上关注下层民众,形式上汲取大众口语,而且在思想上不断地深化,作品在强化褒贬之外,带有一定的哲理性。

新时期以来,随着改革开放的不断深入,西方文学及理论大量的引入中国,中国作家尤其是青年作家积极地借鉴西方文学创作方法以及相关理论,开启了中国当代文学的先锋性创作。与此同时,一部分老作家如孙犁、汪曾祺等则有意识地从中国古典文学中汲取丰富营养,创作了一大批优秀的当代“新笔记小说”,如孙犁的《芸斋小说》、汪曾祺的《故里杂记》等。这些作家的笔记小说创作在很大程度上继承了传统笔记小说包括中国古典诗歌、史传作品的文学精神和艺术旨趣,在内容和形式方面体现出鲜明的传统性特征。

一、芸斋小说的艺术渊源

费振钟、王干认为“在新时期文学创作中,较早写作笔记小说的是老作家孙犁。他以《芸斋小说》总其名。”[1]《芸斋小说》的创作从小说《鸡缸》开始,前后断断续续写了十年,总共35 篇短篇小说。这些小说在内容题旨、结构布局、人物刻画、语言叙述等方面很大程度上继承了古代笔记小说的文学传统,体现了孙犁深厚而扎实的古典文学素养。古往今来,伟大的作家无不从其民族优秀文学传统中汲取丰富的营养。诗人艾略特非常重视文学传统对作家的深刻影响,他认为:“作品中最好的部分,即使是最个人的部分同样也是前辈文学家最足以使他们永垂不朽的地方”。[2]作为从现代文学走来的孙犁,有着极其深厚的古代文学素养,这种文学素养与其对传统文学的崇尚与重视是分不开的。他认为民族的文化传统以及现实生活既是作家创作的根基与源泉,同时又是创作得以永葆青春活力的基础与关键。孙犁自走向文坛伊始便自觉地借鉴中国古典文学的艺术经验,并将其融入到创作中,使其作品充满并散发着浓厚的古典文化气息,而这种学习并借鉴的重要成果便是《芸斋小说》的问世。

嗜书如命的孙犁想当藏书家的愿望使他广事购求,其中笔记小说是其中重要的组成部分,“我买了不少的明末野史、宋人笔记、宋人轶事、明清笔记,都与历史有关”。[3]孙犁之所以大量收藏笔记类小说,除了满足想当藏书家的愿望外,一个重要原因是小说创作的需要,关于此点孙犁在文章《谈笔记小说》中进行了说明。对于《聊斋志异》,孙犁百看不厌,对之高度评价并认为这是一部奇书。而《世说新语》《太平广记》《阅微草堂笔记》,孙犁更是爱不释手,反复阅读。在大量阅读并分析中国笔记小说之后,孙犁有自身独特的心得与体会,他认为中国古代笔记小说的定义与内涵与我们当下所接触和认识的小说有很大不同。其中既有范围与内涵的差异,也有语言、形式等文体的差别。对于古代笔记小说孙犁既有整体性的认识与评价,也有对其中重要作品的细致分析与见解。他认为相对于明清笔记小说,宋代的笔记小说不仅内容翔实、丰富,而且因其客观真实而具有极高的史料价值。究其原因主要在于创作者自身的学术素养与文化素质所致,例如欧阳修、沈括、司马光等,这些人居于庙堂之上因而能够见闻大事,又由于拥有较高的学术涵养,从而使其在创作时能够做到高屋建瓴、取舍有度,既有深刻的知识性,又有浓厚的趣味性和可读性。而明清笔记小说创作多取材于乡里民间,对宫廷官场之事多做主观想象,在辗转相传的过程中又有缺失,同时由于距离现代的较短,因此其中的创作还需经历时间的洗涤。但是对于《世说新语》等作品,他给予了很高的评价,认为这部小说在记录人物言行时“有所剪裁、取舍,也有所渲染、抑扬。而且文采斐然,语言生动,意境玄远”,[4]284同时小说作者注重通过人物的言行进行整体的渲染和烘托,并由此营造一种典型而深远的意境,高超的艺术手法至今仍值得学习与借鉴。对笔记小说的酷爱与熟悉深深影响着孙犁的创作。芸斋小说的结构体例、语言运用以及人物塑造等表达方式方面传承着古代笔记小说的创作艺术。

孙犁在学习和借鉴古代笔记小说传统的同时,还从中国古代的散文、诗歌以及史传作品中汲取丰富营养。孙犁非常喜爱柳宗元、欧阳修以及司马迁等人的散文,并对之进行了深入的研究。在《谈柳宗元》中,孙犁从柳宗元的创作分析入手,认为其作品总是蕴含着深刻的人生哲学和政治、历史意蕴。但是这种对社会及人生的见解与认识并不是凭空捏造、主观想象的,而是深深地扎根于现实生活,植根于自己的生活体悟和生命体验。正是对散文所应具备的理性的推崇以及对古代散文精神的领会,孙犁的创作大都在生活的细致叙述中蕴含着深刻的理性思想。晚年创作的芸斋小说也是截取其生活的片段,以简短的文字,在叙述其周围人和事的同时,深刻阐释对生活和生命的认识与解读。

同时,史传作品对孙犁的影响也是非常明显的。在阅读《史记》的过程中,孙犁发现司马迁对笔下的人物充满了浓烈感情,而这种或赞颂或批评的情感常常在文章的结尾处予以清晰而流畅的表现。这种浓厚的感情表达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对历史人物及事件的判断与评定。孙犁深受其染,予以借鉴。芸斋小说最后的“芸斋主人曰”与《史记》《聊斋志异》结尾处的“太史公曰”及“异史氏曰”在形式上存在明显的文学渊源关系。同时,中国传统的其他艺术如诗歌、绘画等也对芸斋小说的创作产生了一定影响,尤其是中国文学自古便有的“诗言志”传统。芸斋小说在记录孙犁自身生活经历尤其是文革苦痛历程的同时,深刻表达着其对文革扭曲人性的憎恶与控诉,并在这种感情的倾诉中“言志”,也即表达着对人性之善的向往与对命运等人生问题的思索。

二、芸斋小说对传统笔记小说的继承

(一)实录精神的追求

古代笔记小说大都以“志”“录”“记”等字样命名,并以此突显作品的纪实色彩与实录本质。如《夷坚志》《醴泉笔录》《太平广记》等,从这些篇名便可看出作品的内容具有一定的写实性。中国古代文人在创作笔记小说时,并没有自觉的小说创作意识,“须知六朝人之志怪,却大抵一如今日之见新闻,在当时并非有意做小说”,[5]而是将其作为一种记录“史实”的文体,注重所述历史与现实的真实性,因此作家们总是以史家的“实录”原则进行创作。

深受中国古代笔记小说影响的孙犁在芸斋小说的创作中,全面继承了笔记小说的实录精神,努力追求着生活本身的真实。孙犁曾说芸斋小说“多用真人真事,真见闻,真感情”,并认为芸斋小说实质上是纪事,而非小说,“强加小说之名,为的是避免无谓纠纷”。[4]141孙犁之所以将身边人事写入小说,是由于他认为历史的真实很难在小说中再现,真正的史诗和反映时代画卷的小说也是不多见的。孙犁创作中的真实既有生活的真实,也有情感的真实。他之所以喜爱并推崇《史记》的重要原因是由于司马迁创作对于历史所具备的实录精神。他认为司马迁这种真实质朴而不夸张虚浮的写作精神和艺术思想是每一个当代作家所应具备和坚持的创作原则。

芸斋小说的内容全部取材于孙犁生活中的真人真事。人,是孙犁所接触并相处的熟人;事,是孙犁亲身经历的真事。小说《无花果》叙述了作者因为得病而在青岛疗养的生活以及与一名小护士的感情经历。这段感情其实是孙犁在青岛的真实记录,他曾在散文《病期经历》中,详细叙述了与这位女护理员的感情经历。扎了两个小辫的女护理员拥有一副热心肠,送给他衣服鞋垫,悉心地照顾孙犁的生活。这份情谊在那个特殊的岁月对于身心疲惫、苦闷伤心的孙犁是如此的珍贵。对于孙犁来说,最难忘记的应该是与结发妻子走过的几十年岁月,小说《亡人逸事》便是纪念妻子之作。在文中孙犁回忆了与妻子的“天作之合”以及妻子勤劳持家的艰苦岁月,其中的点点滴滴都是两人过往一起生活的真实回忆与思念。这种平淡而真实的生活过往,给人以感动和温暖,在情至深处中,让人久久不能忘怀。

文革是一个黄沙满天飞,真理颠倒的岁月,对于孙犁来说那是一个痛苦的梦魇。孙犁不愿意回忆其中各种的丑恶,尤其是那些群魔乱舞的小人所为。但那段特殊岁月对孙犁来说是刻骨铭心的,而他也记录了其中自己的遭遇:“‘笔记体’作品对人情世态的记录,实则包含着文人的修养与自我确认,那般悠然、淡泊的体貌,在递相延续中凝聚着深刻的人生体验”,[6]322芸斋小说既是过往困难历史的回忆,又是作者生命体验的凝结与积淀。小说《王婉》中的主人公王婉的原型是王曼恬,王曼恬是毛主席的表侄女。王曼恬及其丈夫鲁黎与孙犁自延安时期便是很好的朋友,在“反右”运动中,鲁黎受到冲击,但孙犁不顾个人安危为其辩护。文革开始后,王曼恬受到冲击,但因与毛主席的亲戚关系,而被江青拉拢,成为在天津红极一时的人物。小说叙述了王婉会见孙犁时的情景,虽然从其身边人的举动,便可见识她的权威。但她只是问了孙犁几句,并没有对其颐指气使,更没有对孙犁加以迫害。孙犁如实地记录了王曼恬与自己交往中的几次事件,包括她曾给孙犁做八角帽,以及代表文联来慰问孙犁。作家没有因为后来其自缢身亡而恶意地丑化她,更没有夸张或虚写自己没有见过或经历的事情。孙犁对王婉的描写是符合现实的,学者张天行对王曼恬曾叙述到,“据吴德回忆,王曼恬在文化组的表现还是比较好的,向毛主席反映了一些情况,帮助解决了文化组的一些问题……客观地说,王曼恬与江青有所不同”。[7]同样,《女相士》《高跷能手》《地震》《修房》《三马》中,孙犁也都是以自己身边的人物为原型,并选取自己与他们生活中的交往来构筑全篇的。

这种对现实忠诚记录的创作态度与反思可以说是非常苛刻的。所述事件都是孙犁亲历以及亲见的,这种创作方式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对生活的取材及作品的艺术想象力,但并非如一些评论者所言是视野狭窄,境界不高。①有论者认为孙犁的视野太狭窄,思想流于肤浅,格局太小,境界不高。他不能让自己的眼光从脚底的三寸世界挪开半步。参见李培培.孙犁晚年创作批判[D],杭州:浙江大学,2011.对于创作的真实性无比重视的孙犁来说,他宁可在一定程度上削减作品的拓展力,也不愿减少作品的真实性,这也体现了作者对生活本身的热爱与依恋。正如加缪所说“我很难把我对光明、对生活的爱与我对我要描述的绝望经历的依恋分离开来”。[8]当然孙犁将身边人事写入作品的真实性创作态度还是有其他原因的。首先这种创作方式是对其自青年始便推崇并努力实践的现实主义创作原则的继承与深化。孙犁自走上文坛伊始便继承了鲁迅等“五四”作家现实主义创作方式,并通过这种方式不断在作品创作以及文论等方面取得优异的成绩;其次,这种真人真事的创作,在一定程度上是对早年自己作品中天真、浪漫的反省与思考;最后则是对那段特殊岁月的深刻反思。孙犁在作品中对这段历史进行了深刻反思,也即这场革命对人们的精神与心灵的影响如何。中国的传统文化在这场革命中扮演了何种角色等,这一系列思考使孙犁采取了更为严肃的现实主义创作态度。对现实的忠诚以及对生活的热爱使孙犁记录着自己的人生历程,对民族的期望与信念也驱使着历经人生劫难的老作家将这场空前的国家灾难如实地记录下来,使之成为中华民族在不断前进中的一面明亮镜子。“常在这一面镜子里照一照,会有无限的好处的。它会告诉我们,什么事情应当干,什么事情又不应当干,决没有任何坏处。”[9]思考与忧虑在那段岁月中走出来的老作家中是同样存在的。但我们必须清楚的是,这种真人真事的呈现并非是自然主义的描摹,因为作者仍然使用了其他精致的艺术手段如典型等方法的使用,在凸显人物个性的同时,增强了作品的艺术感染力。

(二)艺术特征的追求

1.题材方面的传统性

古代笔记小说的题材主要分为志怪小说与志人小说两种。所谓志怪,是指记载怪异之事,也即非人世所常见的事物。作者之所以选取这些奇特之事的缘由之一便是引起他人的关注,并在这种关注中引发读者的联想与思考。如《聊斋志异》中的大多数作品是通过记述神仙鬼狐的故事来表达对现实的反抗和对理想生活的向往。芸斋小说的很多篇章也借鉴了此等写法。小说在叙写读书人等知识分子之外,还记录了其他行业的故事,而这些人的性格及行为往往都有奇特之处。《高跷能手》中的李槐,会刻字模,按照正常逻辑应该会写一手好字,但是生活中却不大会写字;话语不多的他却身怀绝技,并曾到日本给天皇献艺,但最终在政治运动中难逃悲惨的命运;《一个朋友》中的老张很早就入了党,作为国家工作人员,官至市委书记,不将心思放在工作上,却热衷于做买卖,经常出入于古书店、古玩店等。老张温文尔雅,和经纪人等三教九流等都能交往,其做生意原则是贸易生财,不分巨细,即使是半袋花生米,也都想办法卖掉。难怪孙犁慨叹这等人才“延命至今,或可成为当世奇才”。小说《女相士》中的相面高手杨秀玉,只是多看了“我”几眼,便能知晓我的身世及家庭状况,甚至能够准确预测我的未来命运。

同时,志怪类小说中多有阴阳互通、离魂还魂、梦境幻界的描写,如《聊斋志异》中充满了大量的神秘事物、神秘人物以及神秘事件,不仅有普通世人的叙述,更有各种鬼狐花仙的描写。芸斋小说中也有类似的描写,在小说《幻觉》中,作者描写了一位“女仙人”,这位仙人出现在夜晚,正当“我”失眠、乱想、迷糊之际,仙人出现了,并对我含笑的说:“你感到孤独吗?”令人感到惊愕的是,女仙人准确地计算出我的存款,对我的过往生活以及性格脾气都非常清晰。在生活中,仙人引经据典,教导我为人处世的各种道理。然而,当政治形势突变之际,便离我而去,而我也从梦中惊醒。孙犁以梦幻的形式结构全篇,并以梦境的笔法书写自己现实中的真实生活,与《聊斋志异》有异曲同工之处。而此梦境在心理学方面则可以视为孙犁内心焦虑与困苦的表现与释放,“梦的一般功能是企图恢复心理的平衡,它通过制造梦中的内容来重建……整个精神的平衡和均势”。[10]通过梦境这种无意识形式,我们得以窥见孙犁晚年的这段婚姻给其精神与心灵带来的无情伤害。

2.结构体例

古代笔记小说,在文章开始之前大都有一段小引,以此说明文章的主旨或介绍相关的人物事件或表明作者创作的缘由,而在文章的结尾,大都有一段后记,并以此表达作者的观点和态度。司马迁的《史记》和蒲松龄的《聊斋志异》最具有代表性。在《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中,文章的开头有一小引,结尾处则有一段文字“太史公曰:相如一奋其气,威信敌国,退而让颇,名重太山。”[11]此段文字表达了作者对蔺相如大智大勇的赞赏与钦佩。这种结构方式深深影响着后代笔记小说的创作,当代作家孙犁的创作便是其中的典型代表。

孙犁的芸斋小说深受古代笔记小说创作的影响,在小说的结尾处大都有一段“芸斋主人曰”的议论,这种笔法类似《史记》结尾的“太史公曰”与《聊斋志异》结尾处的“异史氏曰”。在2013 版的《孙犁全集(补订版)中》,芸斋小说共计35 篇,其中,篇末表明“芸斋主人曰”的共有28 篇,篇末没有“芸斋主人曰”的有8 篇,它们分别是《无题》《亡人逸事》《鸡缸》《玉华婶》《小同窗》《忆梅读〈易〉》《鱼苇之事》《蚕桑之事》。在这8 篇中,小说《无题》的结尾有“芸斋悼之曰”,其功能与“芸斋主人曰”是相同的,都是作者对事件的评论与见解。而在《忆梅读〈易〉》的结尾处则有“太史公曰”的引用,更有对其的解释与说明。在《鸡缸》处的结尾,则有一段韵文的感慨。也即35 篇芸斋小说中,共有31 篇“芸斋主人曰”的情感抒发与世事评论。可见,“芸斋主人曰”已经成为芸斋小说的重要组成部分。正是这部分类似于太史公曰的简短文字,使得作品产生了比具体的历史叙述更为深刻而广阔的意蕴,“篇幅和结构特点的限制,使短篇小说不能淋漓尽致地表现生活内容,但是,这种限制却能使作家运用‘烟笼寒水月笼沙’的方法在具象的艺术描写中追求一种意味的超越”。[6]314

3.淡化情节

古代笔记小说大都淡化故事情节,追求散文化的叙述方式。其实,古代笔记小说并非没有故事情节,而是有意的去浪漫化,减少作者主观的创造性,从而对故事进行散文化处理,并以此达到对史实“实录”的目的。芸斋小说的创作继承了古代笔记小说淡化情节的文学传统,对作者身边的各类事件进行了一定的简化叙述。

为了淡化故事的情节,孙犁淡化了对于时间、环境以及人物的描写,对故事的时空进行了“远处理”,比如芸斋小说在交代故事背景时往往是以“XX 年,我XX”等句子进行概括描写,例如《小混儿》中“一九七〇年四月间,我回到了久别的故乡”等。此种方式的运用在使情节紧凑的同时,也获得了一种散淡凝练的叙述效果。同时这种简化情节的方式也流露出晚年孙犁的超然心态。在回忆陈年往事时,孙犁自叙既没有强烈而复杂情感的羁绊与困扰,也没有失望甚至悲观的灰色心态,过去的坎坷与苦楚变得如清风明月般的透彻与纯粹,而这种自然的心态使作品获得了一种审美的自由感。

芸斋小说继承了古代笔记小说的“空白”艺术,使得故事的情节更显“松散”。为此,作者在叙述人物人生轨迹时,总是截取人物生命发展过程中的几个阶段进行叙述,而这几个阶段并不存在情节发展的连贯性。《王婉》中,作者选取了生活中的一两个片段,例如延安时期,王婉为“我”做了一顶八角军帽;进城后,她带着一包苹果到家里慰问;文革时期,她与“我”因写剧本而见面。这几个事件没有逻辑上的必然性,而是生活中的真实点滴事件。作者并没有叙述王婉在文革开始后被逼到生死边缘的情形与感受,只是用一句“她去卧过一次铁轨”轻轻带过,同样也没有叙述她是如何由“边缘人物”而一夜之间成为“大红人”的经过,对其前后思想的变化没有做任何的猜测与叙述。行文中的大量空白留给读者更多思考与遐想。

芸斋小说淡化了情节发展过程中的戏剧及冲突性因素,小说在叙述各种事件时较少有故事发展的高潮与起伏,更没有刻意吸引读者的各种悬念,而是遵从生活发展的逻辑,以类似“原生态”的笔法叙述生活,叙写人生。这种淡化情节的叙事风格,形成了一种平静的叙事风度,“相当多的‘新笔记小说’的感情是平静的,叙事雍容温雅,渊源汩汩,孙犁同志可为代表。”[12]淡泊、平静地叙述方式背后,是作者丰厚的文化修养和人生体验。

4.语言

孙犁小说的语言大都短小精炼、流畅自然,力求以简短的文字表现生活,表达思想。而这与中国古典文学的优良传统是一脉相承的,中国古代文学作品尤其是笔记小说中的语言大都概括凝练,在叙述故事、记载人物时从不拖泥带水,更没有夸饰铺排,例如《世说新语》中记录德行的“王戎云:‘与嵇康居二十年,未尝见其喜愠之色’”;记载政事的“文为相,事动经年,然后得过。桓公甚患其迟,常加劝免。太宗曰‘一日万机,那得速!’”[13]等都力求概括凝练。芸斋小说不仅在叙述人物对话时使用锤炼之后短小口语,在叙述故事、描摹人物时候同样也力求精简。语言的精简并没有阻碍思想的表达,反而作者的思想在简短文字中表达的更为深刻与凝练。每一篇短小的芸斋小说都蕴含着孙犁丰富的人生体验,都表现着对生命与生活的哲理洞悉与体悟。“短篇小说更应该是一种语言符号结构,它可以不必花很多篇幅去塑造完整的人物形象,而是运用各类艺术原件来构造一个艺术世界,其中心是凝聚着作家对生活的独到感受与领悟”[6]313,读者也在这种独特的审美韵味中感受着别样的思想与情志。在《无题》这篇只有千字的文章中,作者回忆自己生命历程的同时,表达了对父母、发妻以及儿女的愧疚以及对革命与祖国的无悔,同时深刻阐释了对现实与责任的勇敢无言的担当。语言磨炼的另一重要表现即是借鉴中国古典诗词的表达方式,注重句子的对仗与声韵的表达,例如《亡人逸事》中“相聚之日少,分离之日多;欢乐之时少,相对愁叹之时多耳。”大量对称句式的应用在精炼语言的同时,也使思想的表达更为集中和凝练。

同时,作者在现代白话文的行文之中,也经常融入文言话语,如上文提到的小说《幻觉》中:“今之慷慨乃慷鄙人之慨也。”古典文言的使用,不是卖弄古典文学知识,而是在精炼的文言使用中,追求一种更为含蓄、蕴藉的表达效果,情感的抒发也更为平和与节制。文言词汇的使用,简洁干净的语言形式使得小说语言具有一种诗性韵味和内涵。小说《鱼苇之事》以深情的话语回忆了作者在白洋淀短暂但却幸福的岁月。简短的叙述将儿时无忧、快乐的童年生活描绘的多彩、深邃;《蚕桑之事》的叙述更是在纯净透彻中流露股股真情,诗化语言的运用使读者在小说语言的品读中体味到一种深远的境界,大大增强了小说语言的表现力。语言是思想的外在表现形式,晚年孙犁在创作中不断探索新的表达方式,并通过这种独特的语言构造表达对外部世界的认识与自我意识的确认。

无论是小说的思想内容抑或是作品的艺术表现,芸斋小说都具有浓郁的古代笔记小说意蕴,而这都得益于孙犁深邃的古典文学修养,尤其是深厚的文体修养。芸斋小说中结构体例以及文言语句的自如运用,更可见其对古文文体的深厚磨砺。在借鉴传统文学优良传统的同时,孙犁也进行着不断创新,使作品具有浓郁的时代内涵,并让人耳目一新。

三、芸斋小说对古代笔记小说的突破

古代笔记小说非常注重作品的“实录”性质,在此指导思想下,作家的想象力与创造力受到很大的制约,除了像《聊斋志异》等优秀作品表达对科举制度的否定以及对美好爱情的向往与追求外,很少表达对社会人生的思考和对生命的体验。芸斋小说在继承古代笔记小说诸如实录精神以及结构体例等形式之外,弘扬了作者的主体性,创新了文章的表达方式,在小说的内容与形式方面均进行了大胆的探索,并取得了一定的成绩。

(一)对社会历史的审视

芸斋小说继承了古代笔记小说的实录精神,但它在记录生活中各种事件的同时,也融入了对社会历史的审视以及对民族现实的思考。小说《一九七六》中,唐山大地震发生后,大院中人们争相抢夺着各种木料、砖头等公用财产,无聊的“老赵”后来也加入捡木料的队伍中。与此同时,领袖逝世以及“四人帮”覆灭的消息对于大院中的人们来说仿佛又是一次地震。作者叙述了这一系列事件发生后人们的各种行为与心理,并通过老赵这一作者的化身对社会历史与现实进行了深刻反思。老赵对现实感到困惑:为什么革命年代的生死情谊在和平年代却如塑料般清脆,为什么历经血雨腥风洗礼的人民在现实中却遭遇不幸,一系列的疑问盘旋在老赵的心中。在对自己灵魂的审视中,作者融入对那段特殊历史的反思。小说《地震》中,孙犁在老王自杀以及地震发生后人们争抢木料中同样在默默注视并思考着政治与人性。通过芸斋小说,我们不仅见证着老干部及知识分子的种种遭遇,更对人性的卑劣与美好有了更为清晰和深入的体认。

(二)深刻的生命本体探析

芸斋小说不仅通过对文革的叙写表达着对那段特殊历史岁月的深刻认识,更通过对自身的“死亡体验”,进行着更为深刻的生命探索。“艺术则与个体生命的磨难、精神转折和升华是息息相关的”。[14]特殊时期中孙犁见证着身边的好友一个个离去,《颐和园》中的H 死于干校中的繁重劳动,G 则在流亡时自焚;《三马》中的三马被逼自杀。一系列的死亡事件,使孙犁深深感到生命的脆弱与渺小,在那个暗无天日的岁月中,孙犁曾经几次试图自杀,但他终究没有这样去做,深刻而强烈的死亡体验促使他认真而深刻地思索生命和探究死亡。在死亡的体验中,孙犁更加懂得生命的价值与意义,对人间的真情和爱意倍加珍惜。《女相士》中,虽然杨玉秀大发国难之财,但“我”在危难时,她却伸出了援助之手,让我冰冷的心感到些许欣慰与满足;《三马》中,“我”的特殊身份使他人避而远之,但是三马毫无怨言地照顾自己生病的妻子,更使我感激备至。《春天的风》中,两位姑娘清脆的声音和开朗的性格,使孙犁更为欣赏和珍惜生命的美好。毕生都追求着美丽与纯净的孙犁,用自己的生活经历和生命体验告诉我们,生活中尽管有艰辛与不幸,但是生命更应在风雨中努力前行,我们应珍惜生命中的情感和爱,否则便失去了生命的意义和活下去的理由。

芸斋小说较之古代笔记小说的一个很大不同便是在叙述事件的过程中,融入了现代人对生存的感受和领悟,表达了现代人对自身生存困境的思考。萨特认为世界是荒谬的,人生是痛苦的。20 世纪以来,“生存”是中西方作家始终关注的一个重大命题。当代作家孙犁同样表现了对这一问题的思考,晚年的他深切感知并体验着现代人生存的无奈与荒谬感,而这种生存的困境更多的是对命运的无力把握。芸斋小说刻画了众多的小人物,像三马、李槐、小D 等,他们在各自的生命历程中奋力挣扎,但最终仍死于非命。他们犹如舞台上的木偶,在生活的底层艰难地生存着,始终被一种强大的力量所牵引。透过这些人物,孙犁发出对生活与命运的拷问,这种思考正如《鸡缸》中的瓷缸,本是主人用来盛放粮食的鸡缸,在文革中被当做古董收走,运动结束后发还到家中被用来做了腌鸡蛋的器皿。谁知没过多久,却又再次被古董商视为珍品。鸡缸的命运不可预知,人的命运又是何等的相似,在此孙犁思考并透视了个体命运不可把控的生存困境。

(三)独特的叙述方式

在复杂多变的现实面前,作家既要保持对生活的极大热情,表达自己的真实感受,也要保持与现实的必要距离,当然更重要的是坚持自己的独立人格,保持自己的精神独立。同时作家也要坚持表达方式的创新与探求,要不断地寻找适合自己的独特表达方式,以更为新颖和别致的声音表达自己的思想,从而使自己的创作在纷繁的作品中独树一帜。叙述方式方面,芸斋小说在继承笔记小说的基础上大胆创新,创造了符合现代人的审美表达方式。

1.心理描写

芸斋小说很注重人物的心理描写,这方面与古代笔记小说有很大的不同。当代笔记小说创作者李庆西认为:“‘新笔记小说’一般比较注重心理探索,这是对古典笔记小说最大胆的超越。”[6]329《一九七六年》中的“老赵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人,会一下子从老革命,变成反革命……”,这段带有自传色彩的心理描写,表达了孙犁等老干部对特殊岁月是非颠倒本质的反思与斥责。《小D》中,作者从小D 着装及其言行等方面深刻描写了他的报复心理,工人阶级出身的他不满足于传达这一工作,内心很是不平,经过造反,他一跃成为D 司令。他的着装也发生着变化,他头戴鸭舌帽,手提书包,每天大摇大摆地走进机关。这一描写将他地位上升之后的得意逼真地表现出来;他嘴上总挂着的一句话:“你们这些人,过去也当过领导,今天我来领导你们”,更表现了其凭借政治运动,发泄心中不满,对他人进行恶意打击、报复的心理。“他想到了上海的王洪文,一个普通的工人,一下子……”,在此,孙犁将小D 这种人性之劣的小人物的狂妄和荒诞心理表现得淋漓尽致。

2.第一人称视角

古代笔记小说像《聊斋志异》《世说新语》等,大都采用第三人称,并以此达到对所叙时间的整体把握,从而体现笔记小说的实录性质。但芸斋小说中的大部分文章都采用了第一人称的叙事方式,叙述者以当事人的口吻进行叙述。叙述者叙述的事件都是“我”的所见、所闻、所听、所感。如《亡人逸事》通过“我”的回忆,叙述了与结发妻子一起生活几十年的点点滴滴;《王婉》中通过“我”的眼光看待王婉命运的起伏,从而展现了王婉命运的可悲。以“我”为见证人,就比用第三人称叙述更为真实地揭示人物的性格、遭际和命运。作为具有实录本质的芸斋小说,第一人称的叙事方式在使历史事件真实化的同时,也使作者感情的表达以及生命体验更加真实。孙犁的小说并不是以故事情节的曲折性与复杂性见长,无论是作品的取材还是布局谋篇,他都以自己在特定条件下的感情表达为中心进行创作,并以是否充分的对这种感情进行有力表现作为取舍的重要依据。因此其创作是为情而发和有情而发,第一人称的运用使作品生发出一种浓烈而深厚的抒情韵味。“孙犁在写作第一人称的小说时,每加进一个片段、一个细节,都是他自身情感的一次抒发,一次倾吐”。[15]芸斋小说在叙述作者身边生活往事的同时,更加注重自身的生活感悟和生命体验。《葛覃》中,通过“我”的叙述,再现了一个对革命和国家勇敢担当的战士形象。当祖国处于危难时刻,他挺身而出,投身革命;解放后,他没有像其他战士一样进城享受生活,而是义无反顾地留在村庄;当他人都飞黄腾达时,他没有羡慕更没有依附,而是默默地站在讲台;当他人在政治运动中为了自己私利而争相抢夺时,他在心中却始终关注祖国的命运与人民的前途。通过“我”的视角,作者真实的展现了一个具有革命理想而心怀民族命运的革命者形象,给人以真实与崇高感。

每个时代都有各自独特的时代文学,通向现实世界的道路并非一条,老作家孙犁已经通过自己独特的方式建构了其自身的历史与精神地图。我们认为在纷繁复杂的历史与现实面前,作家投入热情但要与现实保持必要的距离,更为重要的是保持个体的精神独立,真实的叙述与描摹自己对生活的真实感受。同时作家要始终不断的创新与进步,不断地寻求对表达方式的探寻,不断地寻找适合自己的表达方式,以更为独特和清新的声音传达自己的思想与真实的生命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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