蟠桃叔
王老师是我初中的语文老师。那时候,他刚从师范学校毕业,每天戴着一副高度近视眼镜,看起来颇为成熟稳重。然而,熟悉他的人都知道,“成熟稳重”这四个字和他一点都不沾边。他的行事风格透着一股孩童般的天真,除了在教书育人方面格外较真,其余诸事都不甚在意,常常一笑了之。
王老师是三班、四班的语文老师,同时还是四班的班主任,这让身在三班的我很是羡慕。
学校里有几个班级在上课前会先唱一首歌,振奋一下精神。我们班唱的歌都是当时比较流行的曲目:亚运会在北京开幕了,我们唱《亚洲雄风》;电视剧《渴望》热播了,我们唱《好人一生平安》……可是,仅隔了一面墙的四班,唱的竟然是王老师自己写给四班的班歌,听说还是学校的音乐老师谱的曲子:
我们沐浴着七色阳光,我们点燃花的海洋。星光是求索者的路灯,火团是凝聚力的结晶……九四四,在前进,在前进。
曲子好听,歌词也阳光向上。
当时学校还没有校歌,而四班不但有班歌,还有班旗、班报。四班的班报是一周一期的手抄报《星光报》,名字来源于班歌的歌词“星光是求索者的路灯”。班报的主编、作者、读者都是学生。每逢周末,一帮学生就挤在王老师的宿舍里,有模有样地办报,比出去玩劲头还足。
虽然是班报,但是因为内容有趣且贴近学生的生活,在学校的影响力越来越大,其他班的学生也开始憋着劲地好好写作文,写好了就纷纷向《星光报》投稿。学校院子里有一排报刊栏,《星光报》也摆在里面,全校的学生都抢着看。《星光报》俨然成了最受学生欢迎的报纸。后来,我在报社上班,从事文字编辑工作。我始终认为,这是王老师的《星光报》给我的人生埋下的一颗种子,它不但发了芽,还开出了美丽的花。
王老师是个孩子王,没有课的时候就会带我们去河滩打水漂、念诗、看晚霞映红蜻蜓的翅膀。他从不训斥学生,甚至经常和学生开一些玩笑。有一次,一个学生答对了问题,王老师就从口袋里摸出一个橘子作为奖励。就在学生刚要接过橘子时,他把橘子一掰两半,往自己嘴里丢一半,剩下的半个递给那个学生,一边嚼着橘子一边说:“吃吧!我替你尝过了,可甜了。”看得大家目瞪口呆,然后哈哈大笑起来。
北方的冬天非常冷。王老师捧着书站在讲台上讲课,讲着讲着觉得脚冷了,就走下讲台,在教室里一边绕圈一边讲。这个时候,男同学可一定要小心了,如果被王老师发现谁在打瞌睡或者做小动作,他就会直接走过去,把一只冰凉的手伸进那个学生的后脖领子里给自己暖暖手。而另一只手仍然拿着课本,若无其事地继续讲课。此时再看那个被当作“暖手炉”的男同学,已经被冰得龇牙咧嘴,叫苦不迭了。
在与王老师相处的过程中,我们真切地感受到了一位老师对学生们的关爱与尊重。
王老师总会跟我们讨论一些充满了奇思妙想的问题。有一次,他问我们心目中最理想的课堂是什么样的?有的学生说是坐在草地上,一边吃着面包、喝着汽水,一边上课;有的学生说是坐着火车,一边旅行,一边上课……王老师嘿嘿一笑,说他觉得最理想的课堂,是坐在农村的大炕上,不要点电灯,太刺眼,要点上一盏煤油灯,有一点昏黄的小火苗就够了。大家紧紧地围挤成一圈,脸对着脸,脚心挨着脚心,热热乎乎的。他给大家讲故事,不用拿课本,不用看时间,想讲到哪儿就讲到哪儿,想讲到什么时候就讲到什么时候。
我们笑,心想王老师又说痴话了。
王老师说:“等我退休了,都到我家来,我家有炕,咱们真的坐在炕上,好好上一课。”
我们又笑,齐声说:“好!”
初中毕业后,我去了其他学校读高中,而王老师也去了离他的父母较近的乡镇中学。从县城到乡镇,在一般人看来是走了下坡路。可是了解王老师的人都会明白,这是王老师自己的选择,因为他更愿意亲近乡土、亲近自然。
后来,我去了西安,很少回老家,也没有机会见到王老师了。听常去看望王老師的同学说,王老师的日子过得不错,对待工作还是那么认真。电脑普及之后,他给学生办的刊物也不再是手抄报了,而是变成了打印出来的杂志,封面就用学生的照片,内容还是学生的作文。学生们捧着这样的杂志,心情一定像我们当年抢着看《星光报》时一样的喜悦吧。王老师继续播撒着梦想的种子,他不仅把杂志办得红红火火,还创作起了连环画。先编好故事,再写好分镜头脚本,然后找来学生表演,用相机一拍,再用制图软件改成素描效果模式,打印完一装订,一本图文并茂的连环画就制作完成了。
最近,我加上了王老师的微信。王老师没有忘记我,他看过我写的文章,赞不绝口,说我有出息。我很惶恐,也很惭愧,觉得自己跟真正成功的同学相比,还差得很远。王老师仍然像从前那样鼓励我:“只要你有决心,我觉得你会成功的。”我很感动,甚至闲暇的时候还会在王老师的个人主页逛逛,看看他的文章,获取一些力量。有一篇叫《搅团》的文章让我印象深刻,结尾一句写的是:
玉白的搅团(特色小吃),红红的辣椒,深绿的酸菜,搭配在一起,是我们的一顿好饭。
这就是王老师真实的生活:踏实做事,安心吃饭,家常生活,知足常乐。
如今,王老师年纪大了,身体大不如前。他的女儿已经远嫁,剩下他一个人,心里空落落的。乡村的孩子大多都进城读书了,学校的学生也越来越少,而且一线教师都是年轻人,他只能做一些后勤工作,只等到五年后退休了。
我鼻子一酸,想起那年王老师跟我们的热炕之约。他说过等他退休了,要和我们坐在大炕上,脸对着脸,脚心挨着脚心,给我们再好好上一课的。可是,现在的我们都长大了,像鸟儿一样飞往了各处,而王老师也老了,我们还能有机会聚在一起,听王老师给我们上课,讲那些天马行空的故事吗?
但愿有一天,那个曾经的约定能够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