融入与塑造:后五四时期(1919—1927)北京大学对学生世界意识的培育

2023-03-10 22:10
黑龙江社会科学 2023年4期
关键词:主义世界学生

张 兆 涵

(北京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北京 100871)

自晚清以来,中国开始被动地卷入世界体系,西方的思想文化传入中国,达尔文的进化论思想、西方的近代民族主义思想、国家主义思想等在国内引起关注,国家、民族、主权、领土等观念流行开来,“外部世界”的形象在当时国人的脑海中勾勒出来并愈发清晰,描述外部世界的概念、范式也逐渐固定和流传下来。如要剖析20世纪20年代中国思想史的走向,五四运动始终是难以跨过的“分水岭”,这不仅与五四的“继承性”相关,也更多地取决于五四的“断裂性”:从欧战到巴黎和会,再到学生运动,不管是中国所处的国际大势还是国内政局、社会各阶层互动,都经历着一次巨大的思想冲突和断裂。先进的中国人向西方学习,是贯穿于整个五四时期的社会、政治、学术方面的特征。在“后五四时期”[笔者以1919年为节点,将整个五四时期划分为“前五四时期”(1915—1919)和“后五四时期”(1919—1927)。如果说前五四时期更突出的是强调民主与科学的新文化运动,注重思想启蒙,面对西学呈现出应激性和相对盲目性的倾向;那么后五四时期则从思想运动转向社会运动、政治运动,知识分子开始尝试从纷繁复杂的社会思潮中找寻挽救民族危亡的路径,在国际社会的大背景下尝试政治、社会革命的可能性],国人对待西学呈现出多歧性倾向,注重在学习西方的过程中保持中国特色,将外部世界看作一个整体,并基于此思索中国的出路。中国走向世界,是近代以来读书人的接续追求,这一理念投射在当时知识分子最为集中的大学,则呈现为大学的办学模式、教学特色和育人理念。当时大学培养的许多人才成为革命的中流砥柱,而世界意识和国民意识的培养,对于学生向外审视世界、向内塑造自我具有重要意义。

陈启修曾这样评价北京大学:“北京大学的运命,从诞生之日起,便是和侵略中国的各帝国主义者有关系的,所以今日的北京大学成为打倒帝国主义运动的中心,成为国民革命的原动力,以至于因此遂成为帝国主义者及其走狗等所嫉视,所欲得而甘心的对象,也并不是偶然的。”[1]诚然,北大自诞生之日起,它的命运就始终与近代中国救亡图存的探索相连接,一代代北大人始终肩负着这一使命。从近代以来北大对学生的培养来看,其既适应近代中国被迫融入西方世界的外部格局,又始终秉承塑造可以挽救民族危亡的新国民的目标。本文选取北大作为研究后五四时期大学积极走向外部世界、开阔学生世界视野的范本,通过研究后五四时期北大对学生世界意识的培育,不仅可以看出北大如何在世界格局剧烈变动中对教育模式进行探索和优化,更可审视近代以来中国读书人如何学习、利用西方的学说和思潮来探索中国的救亡路径(本文主要选取《北京大学日刊》《北京大学月刊》《北京大学学生周刊》《北大学生会周刊》《新潮》《国立北京大学社会科学季刊》等当时北大师生创办的报刊作为史料素材,因以上报刊多为官方刊物,或当时在北大较具影响力和传播力)。

一、塑造对外部世界的整体认知:从国际格局到主义、思潮

蔡元培在五四运动爆发前夕曾说,“世界的大势已到这个程度,我们决不能逃在这个世界以外”,只能“随大势而趋”[2],对世界大势的思考也成为许多知识分子的主动作为。北大对于近代外部世界的介绍和对学生世界视野的培养经历了一个从整体入手、逐渐深入的过程。通过刊载文章、发表演说和课堂授课等方式,介绍有关世界的基础知识,为学生勾勒世界的整体形象,指出当时中国在国际格局中所处的位置和立场,从而塑造学生对于外部世界的整体认识。后五四时期的北大并不停留于对国际社会基本知识的普及,还广泛宣传当时西方国家盛行的各种主义、思潮,从比较中向学生提供审视马克思主义的视角。

1923年实行的《国立北京大学现行学制》中,将本科的18学系分成三学组,第二学组为“国文学系、英文学系、法文学系、德文学系和俄文学系”,旨在让学生从学习语言开始,了解这些国家的历史、文学和思潮等。而当年北大学人的著作中,则不乏《印度哲学概论》《欧洲政治思想史》《西洋大历史》《世界近时外交史》等介绍西方国家政治社会的书籍[3]。

多元的授课内容,旨在为学生勾勒出外部世界的整体形象,促进世界历史、世界地理等概念在其头脑中的初步生成。如葛拉包博士在北大的公开演讲中,立足“物理情形”和“生物情形”两个角度,从历史的维度考察了当时世界地理的格局[4]。在《北京大学日刊》上刊载的文章中,对当时世界上的社会活动者和公共团体进行了细致介绍,如“国际公会联合会”“法律上保护劳动家的国际公会”“国际的中等阶级研究会”等[5]。《北京大学日刊》上还刊发售卖“新体中华地理挂图”的广告,该挂图“全套五幅:一、天文地理图,二、世界现势全图,三、中华地文概势图,四、中华交通全图,五、中华沿岸图”(第1754期,1925年),对当时中国地理和世界地理进行了概览性的介绍。而1923年修订的《国立北京大学招考简章》中规定,“中外地理”是预科考试复试科目[6]。

有了对外部世界的整体认知,面对欧战稍歇、巴黎和会召开的国际局势,中国在当时世界格局中所处的位置和与外部世界的互动关系遂受到国人的关注。罗素在面向学生的公开演说中指出,当前的世界由于知识的增加和国际组织的发达而联系得愈加紧密,致使“仅因为几国的一点小嫌隙、就能使全世界的都卷入了漩涡的”[7],暗示世界范围内的“新潮”正在涌来。罗家伦则在《新潮》上刊出《今日之世界新潮》一文,对“现在的革命”和“以前的革命”进行对比,认为当前世界范围内的革命形势已形成“新潮”:“柏林市上的红旗影,可以使百战不挠的普鲁士军队,弃甲抛戈。这不是空前没有的现状吗?……现在东西交通如是之密,中国还不会把世界的新潮卷进去吗?”罗家伦也认为欧战后的国际社会联系日渐紧密,中国已然融入世界的“新潮”之中。罗素自华返英后,在伦敦埃塞克斯大学发表的演讲中概括了近代中国与列强的关系,认为“列强竞国染指于中原,致中国于孱弱屈曲之境域”,而不同的列强对中国的态度也不相同,“美最优而日本最劣”。罗素认为,中国唯有增加兵力、发展社会主义才能挽救民族危亡[8]。

当时最受北大学生关注和推崇的欧美学者便当属罗素、杜威等,其演说、文章等更广泛见诸《北京大学日刊》和《新潮》等上。这些欧美学者对于世界格局重建的构想、对于中国社会未来出路的探讨,在当时的北大学生中颇受关注;杜威所主张的“互助论”和罗素常谈及的“布尔塞维克”等也一度成为当时的“热词”。高一涵刊文介绍克鲁泡特金的互助论,并将克氏的互助论总结为“互助是进化的要素,人是由互助进化,不是由竞争进化”[9]。杜威也在演讲中表达对于“互助”的支持,他将分工和互助看作生计生活的两个基本要素,认为通过互助可“使社会上各事业都互助的并进的发展,使社会成为有机体”[10];而“社会哲学的发生,一定是在社会有病的时候;政治哲学的发生,一定是在政治有病的时候”,这既是思想的冲突,也是物质的冲突[11]。蔡元培则将互助理解为“化孤独为共同”,并将此视为“五四以后学生界的一个新觉悟”:“五四运动而后,自己与社会发生了交涉,同学彼此间也常须互助,知道单是自己好,单是自己有学问有思想不行;如想做事真要成功,目的真要达到,非要学问思想推及于自己以外的人不可。”[12]罗素在演讲中,对俄国实行共产主义的原因进行了分析。罗素认为,当前存在世界范围内的阶级问题和不公平现象,“资本家占有了机械以后小资本家渐渐的都被他吸收了去,劳动者就日渐的加多,富的越富,贫的越贫,社会上贫富悬绝”;俄国实行共产主义,“只有一个阶级的,并没有什么不平等的和不一样的,所以凡关于交换智识,及一切互助的同情,都很容易办到很容易发展”,并呼吁“希望世上个个文明国,都应当以这种大好新主义来实地的试验!”[13]北大赴美留学生何思源翻译了罗素《布尔塞维克主义》一文,称罗素“是一个主张社会主义的人,承认共产主义是必须的、是当然的”,并发表了他个人的认识,“布尔赛维克主义不是遽然从天上落下来的一种东西,也不是背乎时势的一种改革社会主张,他是顺世潮界流的运动,二十世纪学说思想的自然结果”,且认为中国如要走“社会共产国家”的道路,就必须打破私产的道德心[14]。

当时北大还通过在报刊上刊载西方学者的通信、推介相关报刊、介绍西方学界典型人物及其作品等方式宣传西方的思想和学说,形式多样地呈现西方世界的面貌。如《北京大学日刊》上刊载《杂录:玛志尼给朋友的两封信》,通过日常通信来直观地反映玛志尼的人生观[15]。《国立北京大学社会科学季刊》上刊有燕树棠、陈翰笙、周鲠生、王世杰等推荐西方法律、政治制度等方面的专著,并结合当时中国的社会现状所写的书评:如推介TheDecayofCapitalistCivilisation,该书指出了西方资本主义的各种弊端,提倡进行科学的社会主义改造[16];Traite'deDroitInternationalPublic介绍国际公法,论及国家间战争的残酷性与国际范围内的人道主义[17];AnIntroductiontoStatisticalMethods介绍西方的统计学方法,指出“一切的经济理论或社会政策都是有待于正确的统计的”[18];LeDroitInternationalduTravail作为一部关于国际劳工法的系统著作,对立法运动的经过、国际劳工组织运动的现状进行了详细说明[19];Lestransformationsdudroitdanslesprincipauxpaysdepuiscinquanteans(1869—1919)介绍五十年来西方国家的法律变革,并进行比较研究[20];以及介绍社会主义学说的SozialismusundSozialeBewegung和DiesozialeFra_geundderSozialismus等书[21]。上述西方学说和理论的引进和介绍,可谓极大地开阔了北大学生的世界视野。

二、传达学生的态度与言说:民族情感与理性表达

在近代中国,民族危亡的巨大压力迫使知识分子不得不反复思考、审视本民族的地位,在民族主义与世界主义之间反复探索中国的真正出路。当时的大学培养了一批具有先进思想理论和卓越实践能力的新国民,他们多数投身于革命实践之中,成为救亡图存探索之中的中流砥柱。杜威在北大建校22周年纪念演讲中指出,好的大学应当培育学生“掌握真理的智力”和遵循“指导行为的真理”,并鼓励北大学生参与真正的“民治”:“大学自然是个养成专门知识和技能的人材府地,他还要养成制成舆论的‘领袖’;凭他们去指导人民,使全国人民对于政府各样事情的处理,有明白的赞成,也有明白的反对,然后才能有社会底‘力’,才能有真实的民治!”[22]学生的力量和舆论声量已经成为一种势不可挡的“新潮”,也反映出青年知识分子对当时中国所处的国际地位的态度。当时的北大学生不仅在报刊上刊发许多与国际形势、事件相关的文章,还与教师合办了诸多组织、社团,如北大政治研究会、世界永久和平筹备会等,并利用校内的学生自治组织,如学生会等,联合发出青年学生面向帝国主义国家的声音。虽然较多文章或学生集体活动反映出带有强烈民族情绪的对于帝国主义国家的仇视态度,但是也不乏对西方思潮的理性吸纳与学习。

当时北大学生以“灌输世界名家之学理,增进国民政治之常识,此外国内一切政治问题,均在探讨研究之列”[23]为主旨组建北大政治研究会,并在该会报刊上刊载理论文章及译作。如由学生邹德高翻译、时任北大编译委员高一涵校对的克鲁泡特金的文章,对社会主义的发展历程进行回顾,主张在革命道路中援助“工人团体”,以反抗“资本阶级”,因为“富豪阶级的罪恶一日不除,则个人一日不安,社会一日不稳固也”[24]。另有以北大政治研究会名义开展的校内公开演讲,如高一涵于1921年11月2日在北大第二院大讲堂以《共产主义历史的变迁》为题的演讲等。北大政治研究会还刊发学生的论文,如杨安宅的文章对共产主义的定义、起源、目的、手段和派别进行详细介绍,称“共产主义家底理想社会,以‘正义、人道、平等、自由,人类社会最大量最多数底幸福’为目的,这是我们十分赞成的。这种理论能够实现,目前更是我们极端欢迎而且盼望的”,不过“空讲社会革命,慢谈国际共产,是一件无益的事”[25]。

1925年,北大教职员与学生“以研究学术为宗旨”成立了北大学术研究会[26],研究会举办了多次中外学生交流活动,并积极邀请国外学者前来演讲。1926年5月,北大学术研究会组织召开第四次课余话集,同时举行中日学生联欢会,邀请到了日本国际联盟协会学生代表江尻登、木村辰雄并在京日本学生多人,江尻登还发表了即席演说《世界和平与中日关系》[27]。同年6月23日,李竞何撰文指出,北大学术研究会下学年最重要的工作之一就是扩充国际政治研究组,“我们现在正向国外研究国际政治的机关征求他们所出的周刊和月刊,以便将来研究时容易找些材料”,“我们想刊行一种周刊,刊名大概是《国际政治周刊》,带评论和介绍的性质”[28]。除研究国内国际政治格局外,当时的北大学生还发起组织了世界永久和平筹备会,声称:“永久和平为人类幸福之母,世界文化之基;乃过去所渴望,现在所必需,未来所希求……以最踏实最进步之方法,谋实现灿烂光明永久的和平世界。”[29]此外,还有马克思学说研究会(该研究会启事称,因“单独研究是件比较不甚容易完成的事业”,故由法律系学生高崇焕、英文学系学生黄绍谷、北大学生会主席朱务善等联合发起,计划“集马氏学说底德英法日中文各种图书”和“编译刊印《马克斯全集》和其他有关的论文”等)[30]、中国济难会北大分会(本着“救济一切解放运动之被难者,并发展世界被压迫民众之团结精神”的宗旨,1926年北大学生成立该会,并面向本校征求会员:“我校同学素以热心解放运动称,岂甘落人之后?凡赞成本会宗旨者、爱国志士,尽与乎来!”)[31]等,多为学生自发组织,且有校内教授、社会上层人士参与其中,可谓影响颇广。

当时的北大学生还借助学生会等学生自治组织,传达出青年学生面对帝国主义国家的姿态和言说,虽多数带有民族主义情绪,但也可看出学生对于西方国家的关注、对于中国救亡道路的探索。欧战后,北大学生总结欧战的结局得出两个结论,即“公理最后必能战胜强权”和“拥护公理,人人有责”[32]。而面对五卅运动后的学生罢课,北大学生会则号召复课:“救国事业决非空言所能奏效,尤非倏尔所能完成,不有沉毅之精神、丰富之智识,徒恃呼号,终何补于实际!即使暂达其要求,恐亦无以维持于不坠”,“同人身居智识界,负指导民众之责,虽义有不容放弃,要以不害及求学为限,所谓救国不忘读书者是也。”[33]1925年12月9日,北大学生会发表有关时局的宣言,判断“民众现在已经到了一个实际与帝国主义及军阀争斗,而要实行收回国民政权的时期,帝国主义统治中国的局面,与乎反动军阀掌握政权的时期,已经快要崩溃而成为过去的事实”,并号召北大的同学“认识民众力量的伟大;同时,我们更要去唤醒民众,组织民众”[34]。

此外,当时的北大学生在《北京大学学生周刊》《北大学生会周刊》等学生主办的刊物上发表了诸多探讨国际局势的文章,亦传递出当时外国学生对国际格局的认知。北大学生许德珩在五四游行示威中起草的宣言中说:“我同胞处此大地,有此山河,岂能目睹此强暴之欺凌我、压迫我、奴隶我、牛马我,而不作万死一生之呼救乎?……夫至于国家存亡、土地割裂、问题吃紧之时,而其民犹不能下一大决心,作最后之愤救者,则是二十世纪之贱种,无可语于人类者矣。”(《时报》1919年5月6日)谭克敏的文章讲述了俄国大学生面对19世纪末20世纪初本国爆发革命时的反应,并赞扬道:“俄国大学生去实行政治上的革命运动,替人类争一线光明,政府压制他们,恰好是替他们增添一番势力,我们为这一线光明,要感激政府呀!”[35]高君宇针对山东问题撰写文章,全面细致地分析当时中日交涉的种种利害,综合考量中日两国的力量对比和国际格局的变化,指出:“如果我们把山东事件提交国际联盟公决,内有人民的努力、外有各国的援助,总会有个好的果子把山东权利收了回来。”[36]董平舆则针对旅大与二十一条问题撰文指出:“中国应该作的,就是改良内政,整顿司法,增加自治的能力”,“我们作为国民的,更当唤起精神,力争外交,为公理奋斗,为国家牺牲。”[37]可见,当时的北大师生面对帝国主义国家的侵逼行为,不仅是慨叹国家蒙难、抒发义愤之情,更进一步寻求解决中国实际问题的出路,如借助国际联盟的力量、改良内政、整顿司法等,可以说是真正有利于中国发展的理性建议。

近代社会急速变动的助推力之一,就是学生在政治生活中的冲击力和影响多个社会阶层的穿透力。面对西方的侵略,学生自发组织起来结社、办刊、进行社会活动,成为他们表达思想的重要途径,并承载着他们的社会认知和社会理想。虽然多数的学生组织具有较为明显的理想主义和乌托邦特征,但这也正是近代学生政治参与意识勃兴的鲜明表达。

三、推进国民教育近代化:借鉴西方的教育模式与教育思想

顾颉刚认为,中国史的近世期是“东西洋文明的接近时代”,许多新生事物都是东西洋交通背景下的产物[38]。因此,无论是大学生的学习生活还是当时大学的课程建设,都不能忽视西学的影响。特别是欧战稍歇这样的国际形势必然会引发教育方针的变革和塑造国民实践的改良:“世界战争,倏忽四载,结果虽未可预卜,要其国际地位,必有一极大之变动,而教育方针,亦必随之俱变。”[39]后五四时期,北大对学生世界视野的培养和扩展即顺应了国民教育近代化和高等教育、精英教育国际化的趋势,客观上推进教育手段适应国际格局的变动,为塑造新国民做出了有效探索与尝试。北大通过多种手段拉近学生与外部世界的距离的过程,也是从学科到教学模式到育人目标不断走向世界、逐步现代化的过程。

首先,西方学科架构和课程设置对当时北大学科建设和改革颇具参考价值,社会学、教育学、哲学等人文学科和广义来讲的自然学科建设问题引起当时北大学者的关注。法国社会学家来维勃吕尔博士的演讲为北大师生初步介绍了法国近代社会学学科的成立与发展[40];英国学者Beveridge的文章介绍了“公民学政治学社会经济学的教法”,为当时的北大如何培育现代公民提供了参考[41];邹蕴真的文章梳理了北大的学科设置,认为北大之前对自然科学的教授和探索相对不足,主张以西方的划分体系进行学科分类[42];《北京大学日刊》转载的《新教育》第5卷第5期孟宪承的文章,对杜威来华后所作有关教育哲学的论述进行了整理,并梳理了教育哲学的含义、内容和价值,文中所说的“近年来教育上科学方法的发展,同时带着对于根本问题的比较的忽视”[43]引发了时人对于教育问题的进一步思考。

其次,随着后五四时期大量西方学说和思潮涌入北大,很多西方的科研手段和教学模式也在客观上影响和改造着北大固有传统。变化较为显著的是对于外国语学习的要求,1925年哲学系发布的课程指导书,规定学生“除外国语外,每学年至少须及格八单位;除外国语外,每学年至多只能选习二十单位”[44]。虑及当时教育界长期存在的教育应坚持国家主义还是国际主义的争论,1925年3月中华教育界社制定了一个征求意见表,针对今后教育方针、新制小学是否教授英语和有关留学生等问题征求相关专家意见[45]。西方的科学手段还被应用于当时北大风行的“整理国故”运动中,蒋梦麟在演说中谈及:“整理国学,非用西洋的科学方法不可。所以第一步办法还是先要研究西学”,这样“便可以知个国学的大概,用不着再要拿许多的书来读才知道。这不是求学的经济方法么?”[46]此外,西方的建模方法也被应用于时人对问题的分析中,如吴康的文章为了探讨生活与道德之间的关系,采用了数学中设置未知数的方式进行分析:将道德设为X、生活设为Y,并引入常数M[47],是引入西方实证手段解释社会科学问题的典型。

再次,主张吸收和借鉴西方的教育思想和教育主义,促进东西沟通。欧战后,蔡元培回顾总结战前各国的教育主义之异同,将各国的教育主义概括为“军国民教育”“绅士教育”“资本家教育”“宗教教育”等,并认为经过欧战这几种教育主义均暴露出很多结构性的不足,从而反思“既受此大战之教训、鉴于各国教育界之革新,宜如何奋勉”,进而主张积极从西方多国的教育主义中寻求经验进行革新,实现中西文明的交流互鉴[48]。《北京大学日刊》曾转载《新中国报》上刘文典的文章,文中也呼吁只有“东西的学术思想的互相印证、互相发明”,方可“产出大同小异的思想学派”[49]。日本学者Lombard在北大的演讲中,对欧战前后日本的教育情况进行了对比,指出战后“(学生)个人的思想,所答的问题,并且多半是关乎国家国际的问题”,并认为日本的教育模式在美国、英国、中国同样适用,且可“造成真正的民主政治,促进世界的永久和平”[50]。

在对教育模式和教育理念进行改革的过程中,对于新国民素质的培育成了重要落脚点。对于新国民的塑造,同时包含了民族国家性和世界性这两种倾向,要求国人既秉承强烈的爱国心、了解当时中国所面临的内忧外患的时代困局,又要清楚国际环境实为中国实现民族独立解放的制约因素。基于此,教育的国家目的和社会目的构成了一种既彼此对立又相互依存、既相辅相成又相互制约的关系,从而使教育、国民都在努力走向世界,自觉或不自觉地拥抱世界。与当时北大所倡导之“真教育”的主张一致,爱罗先珂在演讲中批判中国知识分子没有俄国知识分子的牺牲精神:“俄国的智识阶级,就是末日临头,依然挟着他们的理想去奋斗,去牺牲;中国的智识阶级似乎连爱及生活的理想都没有,至少在我看来是如此的,但我很希望我的见解是错误的。”他呼唤中国的知识分子要用“更纯洁的心,更尊贵的灵魂,更伟大的精神”去教导民众,并为国家的自由奋斗到底[51]。如何“造”社会、如何“造”国民,是当时知识分子关注的命题,傅斯年说:“所谓造有组织的社会,一面是养成‘社会的责任心’,一面是‘个人间的黏结性’养成对于公众的情义与见识、与担当。”[52]余家菊则认为,开展国民教育,要弥合民族主义和世界主义,培养学生的世界视野,因为“若就世界主义与民族主义之关系言之,则世界为扩展线,民族为出发点,世界为集团,民族为分子”[53]。蒋梦麟亦主张对教育进行改良,指出“无论以国家或个人立论,教育最后之目的在增进人类之各种幸福”[54]。

但是学习和借鉴西方的先进教育模式和教育手段,最根本的是为了推进中国国民教育的近代化,也即并不是简单的西方化,而是带有相当的中国特色。正如1919年《北京大学月刊》发刊词所讲的:“所谓大学者,非仅为多数学生按时授课,造成一毕业生之资格而已也,实以是为共同研究学术之机关。研究也者,非徒输入欧化,而必于欧化之中为更进之发明;非徒保存国粹,而必以科学方法,揭国粹之真相。”时任北大教授的顾孟余在演说中强调:“现在无论那一个学校、那一种科目,都是用外国文的教科书,研究的是外国人的东西、晓得的是外国的事情,想的是外国人的思想、感的是外国人的感情。永远这样下去,岂不永远是外国的精神的附属品么?”;“我们现在第一件要紧的事,就是恢复中国语言文字的信用。”[55]江亢虎在给当时北大校长的函中也传达出相似的意旨:“保存发挥中国旧文化,介绍输入欧美新文化,激励民族之自尊性以对外而独立,启发青年之自动力以向上而奋斗,唤起束身自好者之责任心。”[56]

四、对救亡道路的探索:中国革命就是“世界革命之一部分”

梁启超在民国初立时曾说:“今日世界作何趋势?我国在世界现居何等位置?将来所以顺应之以谋决胜于外竞者,其道何由?”[57]想要“进入”世界,成为“世界的中国”,这是好几代中国读书人向往和努力的目标,也是一个充满了彷徨的探索进程[58]。当时的知识分子意识到,“弱小民族”想实现独立和解放,则必须在世界的大背景下开展运动,掀起世界革命。正如蔡和森指出:“经济落后国和弱小民族生存于这样可怕的帝国主义国际情形中,除甘愿永为他们的奴隶及常常被他们不时而起的帝国主义战争牺牲外,只有结合全世界被压迫的民族,掀起世界革命。”[59]蔡元培同样认为欧战后世界主义得到发展,因此对于新学生的培养应该兼顾爱国心与世界意识。他在对清华学生的演讲中说,“今日为国家主义与世界主义过渡时代”,国人应“同时抱爱国心与人道主义”,且“不能不调剂之,使其不相冲突也”[60]。

随着世界视野的打开和对国际格局的深入了解,北大同人对中国救亡之路的思索更加深入和开阔。傅斯年在《〈新潮〉发刊旨趣书》中写道:“对于本国学术之地位有自觉心,然后可以渐渐导引此‘块然独存’之中国同浴于世界文化之流也,此本志之第一责任也。”这样的思路也让当时的北大同人将中国革命与世界革命的进程视为一体,恰如陈独秀所言,各国的革命已“汇合起来成了整个的世界革命”,中国革命就是“世界革命之一部分”[61]。傅斯年也说:“我们在世界上,并不仅仅是一国的人,还是世界中的市民。……所以我们对于公众的责任是两面的,一面是一国的市民,一面是世界的市民。”[52]

在思索中国社会未来道路问题时,由于受到西方思潮和主义的影响,“民主”“德谟克拉西”“社会改制”“社会改造”等关键词颇受当时北大师生的关注。当时北大同人对于救亡道路的思索既立足于国情,又广泛吸取其他国家的经验和教训,并将救亡图存与欧战后世界格局的重建结合起来思考,主张在世界范围内消弭军国主义、实行和平主义(陶履恭认为,欧战后世界上多国盛行军国主义浪潮,特别是德国和日本有极多鼓吹者。他又指出,军国主义与平和主义是正相对的,军国主义的政治观念是权威,平和主义的政治观念是自由,“军国政策在根本上与人民的利益相矛盾,也就是与人类全体的利益相冲突”,而“可以监督军国的专横,维持平和的状态的,就是国际主义”)[62]。正如当时在北大旁听的王光祈所讲的,“我是一位梦想大同世界的人,我将中国这个地方看作世界的一部分,要想达到世界大同的地位,非先把中国这个地方看作世界的一部分不可”。他认为要使中国的风俗、学术等“适合于世界人类进化的潮流,而且配得上为大同世界的一部分”(王光祈:《“少年中国”之创造》,1919年7月)。

当时北大同人受到西方广泛倡导的“德谟克拉西主义”的影响,诸多学者将实行民主看作改变中国现状的出路。谭鸣谦撰文从政治、经济、精神、社会四个层面对民主这一概念进行了全面的阐释,主张“步文明先进国之后尘,于共和政体之下,发挥社会的‘德谟克拉西’之真精神,无论政治经济教育莫不循此正轨渐进于完满境地,而尤宜急于社会政策之实行,社会问题之解决,使现实社会得复返于安稳状态”[63]。他又另撰文讲述“资产的托辣斯”的产生和劳动阶级被“托辣斯”支配压迫、饱尝苦痛的现状,指出应“反对资本的托辣斯”,倡导劳动阶级追求“生活解放”“机会平等”,从而践行现代民治主义精神[64]。陈启修指出,“庶民主义者”“西欧语系之Democracy之译语也”,民主是世界范围的潮流,中国也不例外。在他看来,实行“庶民主义”具有相当充分的理论基础,包括人生哲学基础、国家学基础、心理学基础和伦理学基础[65]。

除了推行民主,实行根本的思想改造与社会改造亦是当时北大师生所认同的。《新潮》杂志的创办者之一吴康对进行思想改造和社会改造的难点进行了分析,并主张只有坚持“理性的怀疑”,才能使改造的事业“做下去,时代环境的变迁转换,没有止境”[66]。《新潮》的主笔之一陈达材则对社会改制问题进行了详细的分析。他的文章谈及欧美多国接受欧战的教训,主张从事社会改良,且大体上分为列宁派和威尔逊派,并由此反观中国的社会制度,认为“若法律因势利导,把阻碍新制度进行的条文,一为修改,则新制度自然可推行无碍的”[67]。

北大同人不仅将眼光和探索聚焦于国内,更建立起相对完备的世界视野,倡导打破国界、实现协同发展,追求全人类的共治共享,故联治主义和互助主义也得到推崇。李大钊肯定西方实行的联治主义,因为联治主义既能保持各国家、地方、民族的自由,不受他方的侵犯,又能保持共性,使其结成一种平等的组织,达到互助的目的。他主张通过联治主义的实行推进世界联合政府的成立,“合世界人类组织一个人类的联合,把种界国界完全打破。”[68]与联治主义主张相似的社会共同化理论将全人类共治看作理想目标,故也颇受当时北大学生的推崇。1921年冬,华盛顿会议开幕,何思源作为中国留美学生代表出席会议,并写有时评,将社会共同化看作人类社会的进化结果[69]。

与联治主义的主张类似,蔡元培等人主张的互助主义也将为全世界谋真实的幸福作为目标。蔡元培对欧战中德、俄等国的不同结果进行了对比,认为“克氏的‘互助主义’主张联合众弱抵抗强权,叫强的永不能凌弱的,不但人与人如是,即国与国也如是了!现今世界大战的结果,就给互助主义增了最重大证据”,且互助主义与孟子之说相契合,故“就望大家照这主义进行,自不愁不进化了”[70]。章士钊的学生高元撰文指出,世界上的种种罪恶皆是由秘密主义造成的,而欧战后国际上秘密主义流行,针对秘密主义就要实行解放主义和互助主义,“使强弱都立于平等的地位,共同商议国际的事情,才可以为全世界谋真实的幸福”,“要想实行互助主义,有事就要大家商量,所以秘密主义就不能不推翻了。”[71]联治主义和互助主义都主张在世界范围内消弭战争、倡导各国、各民族的和谐和团结。傅斯年曾在北大以《去兵》为题发表演说,这里的“兵”不仅代表战争,也代表旧的社会制度,是“遗传的黑暗与拘束”。他指出,“就表面情形而论,中国内忧外患极多,好像离不了兵的;其实考究起来,中国去兵比别国尤其容易”,中国应当“废兵”“弭兵”,“若是独能替世界造个新纪元,为大国作个好榜样,从此中国在历史上占个领袖的地位,这是何等荣誉的事”[72]。

小 结

近代中国学生群体身份的构建,始终与救亡图存的主题紧密联系着。后五四时期北大对于学生世界意识的培育,一方面促使学生认清了中国所处的位置和国际地位,另一方面引导学生以一种开放、互鉴的心态学习西方政治、科技、思想等,进而考量如何将其与中国的传统相结合,从而塑造出“内图个性发展,外图贡献于群”[73]的一批新青年。

总的来看,救亡图存、民族国家和西学东渐等关键词是近代中国知识分子所面临的时代主题,探讨中华民族出路的问题意识深深地影响到了当时的高等教育界。北大作为近代中国大学的杰出代表,不仅给学生提供多元的学习场域,培养学生关注社会和时事的习惯,推进学生思维方式、价值观念的转化,进而实现自我意识与社会意识的统一,更注重塑造学生的爱国心,使其从纷繁复杂的西学思潮中认清马克思主义理论的科学性与革命性,由世界意识出发最终回归于中国的民族救亡问题,从而推进学生实现从“坐而论”到“起而行”的转变。

猜你喜欢
主义世界学生
新写意主义
赶不走的学生
近光灯主义
学生写话
我爱你和世界一样大
彩世界
奇妙有趣的数世界
世界上所有的幸福都是自找的
这是一部极简主义诠释片
学生写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