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记体民族志与近代东北亚地区民族国家建构

2023-03-09 03:00
黑龙江社会科学 2023年5期
关键词:鄂温克黑龙江旅行

唐 戈

(黑龙江大学 政府管理学院,哈尔滨 150080)

民族国家的建构是世界近代历史的重要主题之一,而在不同的历史阶段,同一国家或同一地区民族国家建构的内容又不尽相同。建构民族国家过程中所产生的矛盾在国与国相接壤的边疆地区尤为突出,包括中国东北地区在内的东北亚地区就是这样一个地区。本文从东北亚地区近代历史的起点开始,将该地区构建民族国家的历史分为前后两个阶段,时间截止到1931年九一八事变日本开始占领中国东北。

作为国与国相接壤的边疆地区,在整个东北亚地区近代历史的进程中,不断有来自包括相邻国家在内的各个国家的各种人员在这一地区旅行、考察,留下了大量的旅行记,这些旅行记都或多或少地包含有民族国家建构的主题和内容。其中,人类学家的旅行记是他们用以记录和分析其所研究的民族和文化的重要载体,或可称之为“旅行记体民族志”,而这一类型的旅行记与民族国家建构的主题更为切近,其所包含的民族国家建构的内容更多。本文旨在对这类文献进行梳理,并对其中有关民族国家建构的主题和内容进行分析。

一、1689—1911年旅行记体民族志与东北亚地区民族国家建构

东北亚地区的近代历史始于17世纪。1689年中俄签订《尼布楚条约》,划定了两国的东段边界,这是中国按国际法与他国签订的第一个界约,是中国被纳入国际体系的标志,同时也是东北亚地区进入近代历史的标志。民族国家领土的拓展、守卫和界约的签订是构建民族国家的重要内容。

18世纪末,日本北方的松前藩派人侵入中国领土库页岛的南部。19世纪初,俄国人到达库页岛的南部,抓走日本的守吏,并侵入择捉岛。松前藩将这一情况报告给了德川幕府,1808年德川幕府派间宫林藏和另一人到库页岛进行侦查,结果无功而返。同年,间宫林藏再次被派到库页岛和黑龙江下游地区进行考察,获得成功[1],并成就了日记体的考察报告——《东鞑纪行》。作为一部地理学著作,《东鞑纪行》对生活在上述地区各民族的生活和习俗多有记录。1829年这本书被翻译成德文在德国出版,并对俄国地理学家、民族学家什伦克和马克产生过重要影响,他们在黑龙江流域考察时就携带有此书以作为参考[1]。

1844年,瓦西里·帕尔申出版了《外贝加尔(1)一译“后贝加尔”。2018年之前外贝加尔地区尚属东西伯利亚大区,2018年划归远东大区,并成为东北亚地区的一部分。地区纪行》,该书分上下两篇。“上篇详细描述了作者于1835—1840年自贝加尔湖途经恰克图、赤塔至尼布楚一路的见闻。下篇为‘阿尔巴津城史’。”[2]

1855年由俄国东西伯利亚总督穆拉维约夫支持的俄国皇家地理学会西伯利亚分会派遣马克带领考察队,于4月8日从伊尔库茨克出发,5月7日进入黑龙江,(2)当时《瑷珲条约》尚未签订,黑龙江和黑龙江下游尚属中国内河。然后沿黑龙江自上而下,于8月10日抵达下游的奇集湖。之后返航,于1856年1月11日回到伊尔库茨克[3]。1859年马克以日记体形式出版了《阿穆尔河旅行记》。该书除对沿途的自然地理,包括地形、山脉、河流、气候、植被和动物等做了详实记录外,还对沿途的历史和民族进行了详细而科学的记录与分析。其中,对生活在黑龙江沿岸鄂伦春族的两个地方集团——玛涅格尔人和毕拉尔人,以及赫哲族的记录最为详尽。

1858年中俄签订《瑷珲条约》,1860年中俄签订《北京条约》,两国的东段边界重新划定,黑龙江上游、中游和乌苏里江成为中俄两国的界河,黑龙江下游成为俄罗斯的内河。1885年,中国人曹廷杰到黑龙江和乌苏里江流域进行了考察。曹廷杰沿松花江入黑龙江,抵达黑龙江入海口,然后沿黑龙江逆行至黑河和海兰泡(布拉戈维申斯克),又沿黑龙江顺流到达伯利(哈巴罗夫斯克),之后沿乌苏里江逆流至兴凯湖,然后走旱路到海参崴(符拉迪沃斯托克),又走海路最后在珲春进入中国境内,“共在俄界一百二十九日”[4]62。回到中国后,曹廷杰将沿途的所见所闻写成旅行记《西伯利东偏纪要》。“西伯利”即西伯利亚,“东偏”即东部。与一般旅行记的体例不同,《西伯利东偏纪要》不是按作者旅行的时间顺序,而是按内容(类别)进行叙述,共记录了118条,凡属同一类别的即放在一处。其中,第104—113条记录了沿途各民族,包括俄罗斯人、那乃人(赫哲族)以及俄罗斯境内的华人等。104—108条记录了赫哲族各支系,是中国学界对赫哲族早期较为权威的记录。

早在1906年,日本人类学家鸟居龙藏和妻子鸟居君子受喀喇沁右翼旗王爷贡桑诺尔布之邀到当地教授日语,并学习蒙古语,为期一年。期间由于妻子生产,他们曾一度返回日本。1908年1月19日,鸟居龙藏一家三口从赤峰出发对蒙古地区进行了为期两年的调查,其足迹遍及今内蒙古赤峰市、锡林郭勒盟、通辽市、河北省张家口市、承德市、辽宁省朝阳市、锦州市、北京以及蒙古国,但重点是兴安岭及西拉木伦河流域[5]277。1911年,鸟居龙藏以日记体形式写成《蒙古旅行游记》一书。该书“仅记每日发生的事件、地点、人物”,而“调查研究等事项,另作论文,以法文发表于《东京帝国大学理科大学纪要》”[5]原自序。

此次为期两年的调查,鸟居君子虽然“完全是为了帮助丈夫的研究而随同去的”,但也成就了一部作品——《从土俗学上看蒙古》(1926年),并且同样采用了日记体,“但是主要从土俗学(民俗学)上进行了观察,即记述了现今蒙古人的语言、人情、风俗、习惯、畜牧、宗教、美术、俚歌、童谣、童话等和从石器时代到历史时代遗迹遗物等”[6]。

1908年,赵春芳以测绘员的身份随时任暂护呼伦贝尔副都统的宋小濂,沿中俄界河额尔古纳河考察边务,“自五月至十月,凡六阅月,历五千百里”[7]。1909年赵春芳任珠尔干河总卡伦的卡官,鉴于所辖的9个卡伦“地方依然荒芜,房屋亦未修竣”,1910年他以复勘路线专员的身份,带领两名士兵,沿额尔古纳河考察边务,历时150天,行程700余公里[8]1。1911年赵春芳将两次考察所得写成《珠尔干河总卡伦边务报告书》。该书体例很特别,共分8门,其中第八门“调查鄂伦春记——两次调查鄂伦春日记”系一篇日记体的旅行记体民族志,记录了作者两次对驯鹿鄂温克人(即鄂伦春——作者注)(3)鄂温克族的一支。中国的鄂温克族包括三个分支,即索伦、通古斯和雅库特,其中雅库特因饲养和使用驯鹿一般称为“驯鹿鄂温克人”。的调查。

综上所述,以上7人中除鸟居龙藏及夫人外,其余5人的考察活动均带有很强的政治目的,均是服务于本国政府构建民族国家的整体目标。如果说日本人间宫林藏和俄国人马克考察的目的在于拓展领土,那么中国人曹廷杰和赵春芳考察的目的则在于守卫领土。间宫林藏两次被派遣到库页岛和黑龙江下游,是为了与俄国争夺库页岛。至于俄国人马克对中国内河黑龙江和乌苏里江进行考察很显然也是服务于俄国攫取这一地区中国领土的总体目标。就在马克考察黑龙江后的第三年,即1858年,东西伯利亚总督穆拉维约夫乘中国爆发第二次鸦片战争之机,与黑龙江将军奕山签订了不平等的《瑷珲条约》,攫取了黑龙江以北外兴安岭以南60多万平方公里的中国领土。曹廷杰到黑龙江和乌苏里江流域考察的主要目的是“研究如何抵御沙俄的侵略活动”以及如何收复被沙俄侵占的中国领土[4]前言,在《西伯利东偏纪要》中曹廷杰传达了沿途少数民族和华人要求回归祖国的热切愿望,“唯望大国如数百年前将罗刹尽驱回国方兴”[4]123。而赵春芳两次沿中俄界河额尔古纳河考察的目的从《珠尔干河总卡伦边务报告书》一书的书名即可见一斑。

二、1911—1931年旅行记体民族志与东北亚地区民族国家建构

1911年中国爆发辛亥革命,清帝国被推翻,中国和东北亚近代史翻开崭新的一页。辛亥革命是近代中国构建真正意义上的民族国家的发端,而此前所谓的构建民族国家只在于维护清帝国版图的完整和领土不受侵犯,与真正意义上的建构民族国家不同。

辛亥革命后,东北亚地区旅行记体民族志与此前相比有了很多不同的特点。首先,受过专业训练的人类学家和民族学家成为这一独特文体的作者主体。其次,这些人类学家和民族学家的著作大多以标准的民族志体写成,旅行记体民族志只是他们在标准的民族志之外的一个副产品。最后,截止到1931年九一八事变爆发,这些人类学家和民族学家的工作都属于科学研究的范畴,并不担负服务本国政府拓展和守卫领土以及构建民族国家的政治目的。但由于他们在其著作包括旅行记体民族志中使用了某些特殊的地理概念,因此客观上与构建民族国家的政治行为不能完全脱离干系。

辛亥革命后,中国开始了真正意义上的构建民族国家的历史进程,西方列强对这一进程的参与从前一阶段瓜分中国边疆地区的领土转变为促使生活在边疆地区的少数民族获得政治上的独立。东北自古以来就称“东北”,“满洲”仅仅是族称。辛亥革命后,英国人最先以“满洲”作为地名,作为东北的代称,后来为西方国家和一部分国人所接受。以“满洲”作为地名的本意是将其作为民族国家的名称,目的是使东北从中国分离出去。

继“满洲”这一概念之后,又有“南满”“北满”“西满”“东满”“东南满”和“西北满洲”等地理概念出现和使用。其中,西北满洲最初为俄国人类学家希罗克格罗娃提出,后又被英国人类学家林德格尔所使用。西北满洲是中国北方最具文化多样性特点的地区之一,历来为各国人类学家和民族学家所重视。

继1912—1913年对俄国外贝加尔地区的北方通古斯人(4)指埃文基人(一译“埃文克”,即“鄂温克”)。调查之后,1915—1917年,俄国人类学家史禄国(希罗克格罗夫)对中国境内满—通古斯语民族——满族、鄂温克族和鄂伦春族进行调查,他的夫人希罗克格罗娃随行。1919年,希罗克格罗娃写成旅行记体民族志《西北满洲——根据沿途考察资料所作的地理学概要》,发表在由国立远东大学主办、史禄国主编的《历史—语文系学志》第一卷上。

1919年鸟居龙藏在俄罗斯远东地区南部和中国东北地区北部(内蒙古呼伦贝尔地区和黑龙江省)从事人类学考察,历时半年。1921年鸟居龙藏又到俄国萨哈林岛(库页岛)从事人类学考察,历时两个月。鸟居龙藏将这两次考察活动写成日记体的旅行记体民族志《东北亚洲搜访记》。该书内容比较庞杂,涉及地理学、考古学、人类学(民族学)等多学科内容,其中人类学(民族学)是其主体部分,具体论述俄国境内的布里亚特蒙古人、通古斯鄂温克人、那乃人(赫哲族)、尼夫赫人、涅吉达尔人、奥罗克人和中国境内的巴尔虎蒙古人、达斡尔族、满族、鄂伦春族、索伦鄂温克人以及哈尔滨的犹太人等族群[9]。

鸟居龙藏在中国东北的调查始自1895年,截止到1927年,共进行了8次,其内容除了民族学的内容外,还涉及大量考古学的内容。1928年鸟居龙藏出版了《满蒙的探查》一书,记述了这八次调查“所获得的考古发现”,“以及对历史遗迹、遗物的考察活动和研究成果的概述”,“书中不仅关注了对历史上的渤海国、辽、金等王朝的历史遗迹、遗物的记述和介绍,还特别记述和介绍了对蒙古东部地区(包括朝鲜)的人类学、考古学考察活动”[10]。

1929—1932年,英国人类学家E·J·林德格尔在呼伦贝尔地区进行调查,其所调查的范围包括蒙古族、达斡尔族、鄂温克族、鄂伦春族和俄侨等族群,内容涉及文化接触、萨满教和喇嘛教等。1929年6月,林德格尔前往额尔古纳河右岸地区进行了为期三个月的田野工作,并据此写成旅行记体民族志《西北满洲和使鹿通古斯》,1930年发表在伦敦皇家地理学会主办的《地理学杂志》第65卷上。

林德格尔1929年前往额尔古纳河右岸地区调查时,史禄国有关通古斯人的著作尚未出版,她的这篇旅行记只受到了希罗克格罗娃的《西北满洲》一文的影响,并且她为什么要写这样一篇旅行记以及为什么取这样一个名字都与《西北满洲》有很大关系。林德格尔在该文中曾提到希罗克格罗娃的这篇旅行记,认为该文的最大不足之处在于没有详细叙述她与鄂温克人相处的情形,包括没有谈到在哪里以及怎样才能遇到他们,不过该文也使她了解了包括道路在内的有关这一地区的地理学情况,此外,还特别附有一张修正过的地图。

《西北满洲和使鹿通古斯》一文与林德格尔1938年发表在《美国人类学家》杂志上的论文《一个没有冲突的文化接触的实例:西北满洲的通古斯和哥萨克(5)俄罗斯人中的一个特殊群体,历史上以骁勇善战和精湛的骑术而著称。生活在西北满洲的俄罗斯人大多数是哥萨克人的后裔。》相呼应,记录了生活在额尔古纳河右岸地区的驯鹿鄂温克人与俄罗斯人的关系,这两个族群在文化上的相互影响,特别是驯鹿鄂温克人与俄罗斯人之间的贸易,以及驯鹿鄂温克文化在俄罗斯文化的影响下所发生的变迁。

关于西北满洲的确切位置和范围,希罗克格罗娃和林德格尔所指并不完全一致,希罗克格罗娃所指范围要大一些,包括“额尔古纳河、阿穆尔河、嫩江和东蒙古草原”。希罗克格罗娃将这一区域划分为“高地草原、泰加林(原始森林)和低地草原”三个地区。“与蒙古邻接的高地草原区涵盖了以下诸河流域:包括海拉尔河在内的额尔古纳河上游,根河(Ган),得耳布尔河和哈乌尔河。这几条河流的下游和中游位于高地草原区,这里是无树的岗峦起伏的草原,海拔约200米。上举各河的源头位于泰加林区,那里是高原,高原上的几条山脉向远方延伸开去:大兴安岭,伊勒呼里山和一些与山脉并列且随其走势而流入额尔古纳河、阿穆尔河和嫩江的小河。最后,第三个地区可以认为是嫩江流域。嫩江流经的多丘陵的草原地带海拔约40米。嫩江上游及其各支流位于泰加林区。”[11]而林德格尔所指范围则要小很多,其“西部和北部到额尔古纳河,东至兴安岭,南到海拉尔之间”。林德格尔将这一地区的自然地理区分为南、北两种不同的类型,“这个地区的特点大体可以分为两种类型,一种是南部的蒙古平原,一种是北部的西伯利亚泰加林”[12]。

三、有关驯鹿鄂温克人的记录与近代东北亚地区民族国家建构

1.旅行记体民族志中有关驯鹿鄂温克人的记录

上述旅行记体民族志关于或涉及驯鹿鄂温克人(以下简称“鄂温克人”)有三篇,包括赵春芳的《调查鄂伦春记——两次调查鄂伦春日记》、希罗克格罗娃的《西北满洲——根据沿途考察资料所作的地理学概要》和林德格尔的《西北满洲和使鹿通古斯》。

据《调查鄂伦春记——两次调查鄂伦春日记》记载,1908年七月二十一日(农历,下同)赵春芳在额尔古纳河左岸俄罗斯人村庄乌启罗夫(位于珠尔干—奇乾对岸),向该村总屯长询问有关鄂温克人的情况。八月一日到达额尔古纳河河口,六日雇俄罗斯人米哈依尔为向导,七日启程,进山调查鄂温克人。九日出发后不久,就遇到了三个鄂温克人,他们“均着俄衣,貌似蒙古,牵马二匹,四不像子(指驯鹿——作者注)三匹,遥见有汉人来,遂回头奔窜似有惧意,思欲藏匿者也。俄人云,此即鄂伦春也。呼之始止,至近则一老、两少,其老者略通俄语”[8]64。之后赵春芳等人在这位鄂温克老人的带领下,绕过一座山,行进大约2.5公里,到了一个鄂温克人营地。这个营地共有三顶帐篷。赵春芳在这里只调查了一天。十八日,赵春芳等人至波克罗夫卡(位于黑龙江与额尔古纳河交汇处黑龙江左岸,对岸为中国的洛古河),当天及翌日就鄂温克人访谈了该村的两位俄罗斯人。1909年,赵春芳到任珠尔干河总卡官后,用俄文给鄂温克人写了一封信,邀请其首领来珠尔干“面商”。三月十二日鄂温克人男女共30人来到珠尔干。翌日,赵春芳备酒肉招待了这些鄂温克人,并借机进行了访谈。五月六日,赵春芳等一行4人(其中一人为俄罗斯向导)第二次进山调查鄂温克人。九日,他们抵达一个鄂温克人营地,该营地比第一次调查的营地大,共有10余顶帐篷。赵春芳在这里对鄂温克人进行了详细的调查。

史禄国及其夫人调查鄂温克人的具体时间,我们现在无法知道。我们只知道他们从金河进入激流河,然后逆流而上,到达杜林河与激流河汇流处。继续上行,就发现了从激流河上游过来的鄂温克人,“老人和妇女骑在鹿上,年轻人则乘着小船”[11]127。这部分鄂温克人被史禄国称作“阿穆尔通古斯”,他们一共有40个家庭,包括黑龙江(阿穆尔河)上游、阿尔巴吉河、盘古河和激流河等地的鄂温克人。他们在这部分鄂温克人中生活了一个月。

林德格尔对鄂温克人进行田野调查时,除了她本人,还有一个挪威人奥斯卡尔·马明和一个达斡尔人海山,其中马明负责摄影,海山负责照看马匹和安营扎寨。由于海山懂得鄂温克语的索伦方言(他的母亲是索伦人),而鄂温克语的索伦方言与驯鹿鄂温克人所讲的雅库特方言十分接近,因此他不仅充当了此次田野调查的翻译工作,而且也成了林德格尔与鄂温克人沟通的桥梁。他们从海拉尔出发,沿大路一直到达根河河口。渡过根河后,沿额尔古纳河右岸北行,到达位于额尔古纳河畔的室韦(吉拉林)。继续前行,渡过水流湍急的激流河,到达同样位于额尔古纳河畔的奇乾(珠尔干)。在奇乾林德格尔雇了一位俄国向导,然后开始了寻找鄂温克人的旅行。他们沿着激流河逆流而上,第八天终于与鄂温克人相遇。当时有一伙鄂温克人正在跟踪一头棕熊,晚上他们看见了考察队生火时冒出的烟,“当这些通古斯人第一次闻到生人的气味时,他们的好奇心战胜了他们的担心”[12]。他们走到离考察队很近的地方,用深沉的声音说出一种暗语,那位雇来的俄国向导做了回答。之后一位鄂温克人来到考察队的营地。在与考察队员一同享用了肉和伏特加后,这位猎人答应考察队第二天去拜访他的家。第二天考察队拜访了这户鄂温克人,并在他们的小帐篷旁边搭建了自己的帐篷,从此,林德格尔开始了对鄂温克人的真正观察。但不久林德格尔等人就遇到了麻烦:一场罕见的大洪水冲走了猎物,这伙鄂温克人断粮了近两个月,到因洪水泛滥而形成的小溪中捕鱼也毫无结果。林德格尔并不甘心,打算沿激流河继续上行,寻找生活在该河源头的另一个鄂温克人小聚落。但那位俄国向导提出了反对意见,理由是林德格尔已经获得了足够的人类学资料,加之蚊虫叮咬、给养经常中断等等,林德格尔只好结束了这次短暂的田野调查工作。林德格尔发现这位向导可以直接与鄂温克人对话,而不必翻译成俄语。

2.驯鹿鄂温克人与近代东北亚地区民族国家建构

近代以来,作为被迫打开国门的后果之一,中国各地都有外国人移居。除了沿海和内地对外开放的城市外,外国移民还主要分布在边疆地区。其中,东北地区就有来自俄、日、朝等三个国家的移民达数百万之多,而俄国人在某些地区,特别是东北地区北部中心城市哈尔滨和呼伦贝尔,其人口数量一度超过当地中国人的数量。从这个角度看,东北在近代中国历史上具有相当大的特殊性,是近代中国国际化程度最高的地区之一。

如前所述,东北地区在近代中国民族国家构建的历史进程中扮演过十分重要的角色。与其他地区(包括中国亚洲内陆边疆(6)“中国亚洲内陆边疆”这个概念源于美国学者拉铁摩尔,在《中国的亚洲内陆边疆》一书中,拉铁摩尔对作为中国亚洲内陆边疆的蒙古、满洲(东北)、中亚(新疆)和西藏进行了比较。其中,蒙古包括内、外蒙古。《中国的亚洲内陆边疆》在1940年出版时,外蒙古尚未从中国独立出去。的西藏、新疆和蒙古)相比,东北地区在近代中国民族国家构建的历史进程中又因其数百万外国侨民的存在而具有特殊性。对于中国政府而言,解决外国侨民问题的办法有两个:一是使其返回自己的国家;二是使其加入中国国籍。

除了俄、日、朝侨民外,东北地区还有三个人口数量相对较少的外国侨民群体,这三个外国侨民群体均生活在呼伦贝尔地区,分别是布里亚特蒙古人、通古斯鄂温克人(7)鄂温克族的一支,又称“哈木尼干”。和驯鹿鄂温克人。其中,布里亚特蒙古人和通古斯鄂温克人系十月革命后从俄罗斯外贝加尔地区迁入的。

驯鹿鄂温克人最初居住在贝加尔湖西北勒拿河上游一带。当然那个时候这一带还不能说是俄国领土。1825年前后,鄂温克人离开了这一地区向东南方向迁徙。其中一部分沿黑龙江的左上源石勒喀河来到黑龙江上游支流阿玛扎尔河一带。这时穆拉维约夫颁发给各氏族长以铁制圆形印章,开始其统治[13]9。他们在阿玛扎尔河地区停留了一段时间,不久就发现黑龙江对岸的中国境内猎物特别多,于是他们中的一部分在一个酋长的带领下,来到了中国黑龙江漠河境内[14]。鄂温克人虽然迁到了中国境内,但他们依然拥有沙皇俄国国籍,这种情况一直维系到1923年。

关于鄂温克人拥有俄国国籍一事在赵春芳的《调查鄂伦春记》、希罗克格罗娃的《西北满洲》和林德格尔的《西北满洲和使鹿通古斯》三篇文章中多有记录。如赵春芳在《调查鄂伦春记》中记录,1908年七月二十一日他在额尔古纳河左岸俄罗斯人村庄乌启罗夫,向该村总屯长询问有关鄂温克人的情况,回答说:“彼族现已剪发归附俄国,遇华官军辄奔走避匿不肯与语。”赵春芳追问:“究竟从何年归附,现经何处管辖?”回答说:“剪发之鄂伦春,现归漠河金厂对岸,敝国一各拿士屯总屯长管辖,溯厥由来亦不知其某年、月、日,盖相沿已旧矣。”[8]62八月九日,赵春芳向一位鄂温克人询问“其头目现居何处”,回答说:“有阿大满(阿大满俄语屯长也)是俄国人。”又问“其何年归俄国阿大满管辖”,回答说:“不计年岁,由小就归俄国管。”[8]64八月十八日,赵春芳在波克罗夫卡向一位俄罗斯商人询问有关鄂温克人的情况,回答说:“彼族生子命名,婚嫁死葬等事皆赴俄屯请命于喇嘛(指东正教神职人员——作者注),并请念经从俄俗也。每年每人给俄屯羌钱三元。俄人虽经理彼族,亦是听其自便,华界俄界不禁往来。”[8]661909年三月十二日,30位鄂温克人前来珠尔干。十三日,赵春芳问其首领“入俄籍始于何年”,回答说:“以前数辈即入俄籍,归阿穆尔(即黑龙江)一格拿士屯屯长管辖,历年每人纳羌钱三吊。”又问“男女均一律纳钱否”,回答说:“不然。凡男子由二十岁至五十岁者,按年纳钱。老少男子及妇女概从宽免。”又问:“何故与俄人岁纳羌钱三吊?”回答说:“相沿已久,亦不知因为何故。”又问:“此钱如不纳可否?”回答说:“不纳此钱,俄官不任管辖,俄商不贡食用,我鄂伦春人困坐荒山奈何?”[8]73五月六日,赵春芳等一行4人第二次进山调查鄂温克人。九日,赵春芳向一位鄂温克人询问“剪发入俄籍几何年矣”,回答说:“不知始于何时,故年数亦无可考。”[8]68

希罗克格罗娃在《西北满洲》一文中也证实鄂温克人“具有俄罗斯国籍,他们每年缴纳三卢布的毛皮税,交给阿穆尔区域的两个负责人。”[11]131

林德格尔选取“西北满洲”作为其田野工作的地点,并且把生活在这一地区的两个族群——俄侨和鄂温克人的关系,包括政治关系作为其研究的主题,这足以说明她对这一地区在近代中国构建民族国家历史进程中作用的高度关注。她在《西北满洲和使鹿通古斯》和另一篇文章《一个没有冲突的文化接触的实例:西北满洲的通古斯和哥萨克》中对历史上鄂温克人受俄国统治及统治方式多有记录,比如:他们“从1623年起被迫向俄罗斯人纳税”[15]。又如“这个半传奇部落一直在和俄国人进行贸易,并认为自己是俄国政府的臣民而非中国的。”[12]再如“尽管在驯鹿通古斯人进入之前,满洲已经属于中国政府近两个世纪了,但是直到大战爆发,每个猎人每年都要向阿穆尔河对岸哥萨克村庄的阿塔曼交三个卢布。”[15]

与希罗克格罗娃和林德格尔不同,作为中国的一名地方官和爱国知识分子,赵春芳关注鄂温克人国籍问题的目的是使其加入中国国籍。1909年三月十三日,赵春芳会见鄂温克人,曾劝导他们:“汝鄂伦春人原系中国所属。迩来副都统体恤汝等避处山野,恻隐之至,如愿仍归原籍,不但不纳此钱,中国官更加保护。”其首领回答说:“此非我数人之事,回山大家商酌。俄历九月二十五日出山,或来数人,或全来,再行计议。”[8]67十四日,鄂温克人前来,其首领对赵春芳说:“我鄂伦春人住在中国地方,中国官不驱逐恩待我们,日后凡办什么事约定日期,我们即来。俄商狡猾之极,我们也是不信服他们。”[8]681912年,中华民国成立后,赵春芳任黑龙江漠河设治局设治员。1915年赵春芳请求政府“仿照前清旗佐,该首领予以佐领官职,以资管辖”[16]。但赵春芳几次使鄂温克人加入中国国籍的努力均没有成功。

1918年俄国十月革命波及中俄东段边界地区,鄂温克人再也无法越界到对岸去交人头税。1923年,时任奇乾县知事的李玉琛召集鄂温克人的两位首领及其所统领的鄂温克人30余户,“详细开导”,两位首领“倾心向化并将俄官所发之执照及戮记追销”,“由职县发给临时执照,以资证明”[17]。至此,驯鹿鄂温克人正式加入中国国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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