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丽叶的自我探索
——对《机缘》的空间叙事学解读

2023-03-08 22:20:39巨奕宁
宿州教育学院学报 2023年3期
关键词:艾罗机缘埃里克

王 凤 巨奕宁

(西安电子科技大学外国语学院 陕西·西安 710126)

艾丽斯·门罗(Alice Munro, 1931—)的诸多作品之中,《逃离》(Runaway) 是最具影响力的一部短篇小说集,《机缘》一文便出自其中。 这篇小说以其对插叙、倒叙等叙述技巧的娴熟应用和对现代女性当下家庭和就业的选择困境的关注吸引了全世界的目光。 尽管学者们已经对故事主题的深刻性和丰富性开展了大量研究,但很少有人把研究焦点聚集在小说家如何从空间叙事的角度呈现女主人公走出困境寻求自我救赎的自我探索过程。 基于此,本文将分析艾丽斯·门罗(以下简称“门罗”)如何运用空间意象、空间冲突和空间形式的叙事技巧来具象化地呈现女性所面临的困境和她们开展的自我探索,并旨在通过在严酷现实与终极幸福之间寻找和解的方式来展示门罗积极的人生哲学。

一、火车意象:朱丽叶面对的困境

在《机缘》中,家庭、爱情与事业之间的冲突始终萦绕在女主人公朱丽叶的心头,成为她挥之不去的梦魇。 朱丽叶与埃里克在火车上初次相遇,火车是整个故事开始的起点。 火车作为一个场景化的空间,不仅承担起叙述情节的任务,同时门罗将火车内外分成两个世界,其内部世界的嘈杂混乱将朱丽叶所面对的艰难处境以一种具象化的方式塑造出来, 从而呈现了女性无法摆脱的具体而现实的困境。

火车外壮阔的风景对朱丽叶有着无与伦比的吸引力。 然而,每当朱丽叶向外望去,想要欣赏外面的景象时,她总是出人意料地被火车里的情景所干扰。 首先,火车的装修——过于狭窄而不便通行的走廊,以及散发出睡衣和厕所残留味道的窗帘令朱丽叶感到不适。 其次,当朱丽叶沉浸在窗外迷人的美景中时, 一个中年男子打破了朱丽叶的孤独,坐在了她的对面。 当朱丽叶无法忍受继续与这个讨厌的陌生人交谈时,她去到了火车的后部,想要重拾片刻的安宁。 最后,她还是在无意中听到了其他乘客无意义的日常谈话和争吵,而没有获得她内心渴望的平静。 朱丽叶想要欣赏窗外的景色,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打扰,说明她所渴望的那种进入未知领域的冒险精神长久以来是被男性所垄断的,女性总是被排除在外,如同窗外风景一样沦为被凝视的客体般的存在。

火车内部的世界交织着社会的缩影。 在火车这个虚构空间中,包括了朱丽叶在现实世界想要逃避的一切因素,它们在时刻提醒着朱丽叶真实世界的混乱不堪。 一方面,结婚仿佛是女性的必选项,而她的教授们担心,一旦朱丽叶结了婚,她所有的才能和努力都会白费, 从此被限制在家庭的内部空间中, 只能在小小的四方天地进行家务活动等家事,她所能发挥的价值也不再受到认同。 另一方面,如果朱丽叶选择不婚主义,他们又同情她作为一个单身女性的命运。 “她没准会变得高傲与孤僻,而且很可能在提升的问题上会输给男士。 ”[1]31单身女性被广泛认为是离经叛道的,高傲自大的,甚至古怪的,在职业晋升上也无法再与男性学者抗衡。 而无论朱丽叶怎么选择,男性总是轻松地站在顶端,甚至不必与朱丽叶打擂, 只要站在那里就可以宣告胜利,女性则要在家庭和事业的泥淖中挣扎,无论如何选择,总需要作出放弃和牺牲。 由于进退两难,他们敦促朱丽叶走出城市,更多地了解现实世界。 火车的存在恰如异托邦①, 看似营造出了一个超脱于真实空间之外的虚幻场景,这个虚幻世界中发生的一切衬托出真实世界更具虚幻性,同时也创造出另一个真实的空间——一个依旧按照真实世界规则运转的世界。 当朱丽叶置身于火车之上,她发现即使远离熟悉的环境, 生活的纷扰和羁绊仍然如影随形,时刻诅咒着她。 火车需要按时停靠站台,而站台变成了异托邦打开和关闭的系统, 火车车门开启时,便有外部“寒气悄悄涌进”[1]41,使朱丽叶能够从异托邦中得到片刻逃离,而当“催人上车的声音响起,新鲜空气被拦在了外面”[1]41, 也就意味着朱丽叶又再次被封闭和限制在了异托邦之中,不得脱身。 这使朱丽叶意识到,她所陷入的困境是无孔不入地根植在人们心中的, 是一种业已内化而系统化地存在,即父权社会对女性施加的限制和刻板印象——女性需要婚姻傍身,需要依附父权,才能在社会上有立足之地。

火车内部也蕴藏着危机。 在《机缘》中,火车上发生了一起令人唏嘘的自杀悲剧。 火车上与朱丽叶搭话的陌生人想找个伴侣来消磨旅途的寂寞。 当他的问候和接二连三的问题遭遇到朱丽叶礼貌又疏离的回应后,他却不肯作罢,甚至提出与她结交朋友共度这段时光。 朱丽叶拒绝了他的请求,并只身前往瞭望车厢,徒留陌生男子一人。 她认为自己的拒绝是“她有生以来好不容易才取得的第一次这样的胜利,只是那位对手,也未免过于卑微可怜了吧”[1]38。 陌生男人的结局出人意料地可怕:他卧轨自杀了。 虽然他自杀的真正原因尚不清楚,但朱丽叶认为是她漠不关心的态度间接引发了这场悲剧。 事实上, 自杀者的结局正是受到父权社会规训的结果,他无法独自完成旅行,在火车这个异托邦中渴望旅伴, 并且对火车外部的世界抱有高人一等的态度,认为“窗外的风景没什么好看的”[1]34。 他是刻板印象的帮凶,也是受害者,将自己囚禁于火车内部世界筑起的高墙中,恐惧着孤独,最终无法承受孤独的重量而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

飞驰的火车有着明确的出发点和目的地,不允许丝毫的延误。 它按照严格的时间表年复一年地平稳运行。 只有在正点站台停车时,乘客才能上下车。同时,铁轨必须符合标准轨道而没有误差。 这些特点共同赋予了火车“规则”的象征意义。 而卧轨自杀的陌生人也暗含了反规则的隐喻,他将自己困在火车中并最终惨死于滚滚车轮之下。 因此,由于火车内部嘈杂的环境代表社会对女性的期望和束缚,朱丽叶渴望逃离火车内部的压抑却最终导致反规则的自杀者葬身于火车车轮下,这吹响了朱丽叶向所谓规训发出挑战的号角。

二、空间对立:朱丽叶作出的选择

“为了在人物塑造上实现更立体的效果,空间意象不再是孤立和静态的符号,而涉及某种对立或强烈的空间冲突。 ”[2]182这种空间表征法能够给读者留下具体而生动的印象,并将人物的个性与特定的“空间意象”结合起来,从而产生一种具体而实在的记忆。 在《机缘》中,门罗主要通过三种空间上的对立,体现人物之间的冲突,塑造女主人公反叛的形象,表现了朱丽叶面对困境作出的选择。

(一)朱丽叶与陌生自杀者之间的冲突

朱丽叶和自杀者之间的空间冲突是通过将广阔的外部空间和列车内部的有限空间的并置来实现的。 朱丽叶一上车,便深深痴迷于窗外自然的魄力, 而陌生男子则认为 “外边也没什么风景好看的”。 正当朱丽叶为窗外的旷野而着迷时,在陌生人看来,这片风景不过是岩石和树木的单调排列。 一听到他对外面风景的评论,朱丽叶就知道他们不是一路人。 她只回答了一个“不”字,便把目光投向了那本她本来并不打算阅读的书。 尽管朱丽叶反应冷淡,但这位陌生人仍旧热情不减,向朱丽叶抛出了一个又一个问题。 他介绍自己孤身一人,渴望找到一个可以“搭伙儿聊聊”的人聊以慰藉旅途的孤独。出乎意料的是,他的请求让朱丽叶心中升起了一股寒流,她决心逃离,不再像以往一样接受他人的请求,任凭他人榨取自己的精神力量,于是,朱丽叶去往瞭望车厢以躲避陌生男人的叨扰。 她向往“在前寒武纪岩石层峦叠嶂的遮蔽后所能寻见的那种极端冷漠、重复、漫不经心以及对和谐的轻蔑”[1]32,想要实现自身诗意的栖居,而自杀者则更愿意身处车厢之中寻求安慰。 最终,朱丽叶冷淡地拒绝了陌生人的请求,间接导致了他悲惨死亡。

火车内外的空间冲突代表了朱丽叶和自杀者之间的冲突。 朱丽叶所渴望的是外部世界的广阔,而自杀者则对此嗤之以鼻,将目光囿于内部的狭小空间。 通常这两者的角色是倒置的,“女性和女性气质的相关特征总是被定义为非理性、情绪化、依赖且私人的,而将男性特质描绘为理性、科学、公共且有教养,这种二元划分也深刻隐含于空间的社会生产以及影响谁该占用哪些空间,而谁被排除在外的规则中。 ”[3]正如Jdrzej Burszta 所说,“定位在20 世纪60 年代文化和社会模式不断变化的历史背景下,社会强加的性别角色与女性个人道路之间的冲突强化了故事中自我解放的潜在信息。 ”[4]朱丽叶与自杀者对内外空间截然不同的态度,体现了朱丽叶对这种二元对立的反叛。 在文学作品中,“社会价值与意识形态往往借助包含道德和意识形态因素的地理范畴来发挥影响。 ”[5]正是在火车这样内外对立强烈的异域场所中,“空间的封闭与对立”激发了朱丽叶“自我建构和确立他者的欲望”,开始了“身份探索、实现自我追求的过程”[6]。 面对社会种种令人窒息的限制,她决定向世俗成见发起挑战。

(二)朱丽叶与艾罗之间的冲突

门罗通过埃里克的家所反映出的激烈的空间冲突揭示了朱丽叶和艾罗形象上的巨大差异。 当外在空间无法深入刻画人物形象时,小说家会把书写重点转移到人物住处之内的装饰、布置或摆设之类的内在空间。 “因为人物与内在空间之间往往建立了能够彼此影响的亲密关系。 人物生存的内在空间总是由人物亲自以个性化的方式布置出来的,而这种被人们不知出来的空间必然会对人们产生影响并反映性格特征。 ”[2]177加斯东·巴什拉(Gaston Bachelard)在《空间的诗学》(Poetics of Space)中也强调了家宅强大的融合力量,“与一个人的房子相比,所有其他地方的意义都黯然失色。 它具有强大的约束力,将主人的思想、记忆和梦想结合成一个整体。 ”[7]在《机缘》中,门罗对埃里克的家进行了大量描写,而艾罗则负责他的起居,艾罗的无意识蜗居于此,因此,在房间中的布局陈设实际上反映了艾罗的内心想法。

朱丽叶第一次见到艾罗时,艾罗让她在厨房里坐着,因为屋里的一切都乱得一团糟。 朱丽叶好心想要提供帮助时,艾罗却拒绝了她的好意,并宣布了她对这所房子的主权,称“这儿的一切我熟悉。 ”[1]69艾罗与埃里克相识已久, 并参与了他的过去。 相反,朱丽叶对埃里克的生活知之甚少。 朱丽叶和艾罗之间的空间冲突便借此逐渐建立起来。

知道埃里克今晚不会回家后,艾罗告诉朱丽叶她可以乘公共汽车回温哥华。 但在另一张椅子上再次坐下后,朱丽叶改变了主意,决定留在家里。 朱丽叶换椅子的举动加剧了她们的空间冲突。 龙迪勇认为,“在一个人的内心空间中描绘一些具有代表性的家具可以产生一定的效果,从而体现人物的典型特征”[2]182。朱丽叶之前坐在艾罗为她拉的椅子上,椅子代表着艾罗对朱丽叶的控制,而椅子的切换让朱丽叶能够以全新的视角看到厨房的另一面,这也让她下定决心。 虽然艾罗与埃里克并没有亲密关系,朱丽叶仍对她心怀敌意。 她认为艾罗是喜欢霸占空间,尤其是厨房空间的人。 “朱丽叶目光所及之处都能发现艾罗专政的痕迹,从窗台上放置的盆栽直到砧板以及闪闪发光的地板革。 ”[1]77朱丽叶对艾罗专政的厌恶毫不掩饰地体现了出来。

从某种意义上说,艾罗是社会刻板印象和传统女性形象的象征。 她选择了婚姻并热衷操持家务。艾罗这一形象折射出的是父权社会长久以来对女性家中天使的建构。 传统的女性形象要求女性在家相夫教子,操持家事。 女人从事的工作,倾向于确定她们养育、照顾和支持他人的社会期待。 家事和育儿被当作女性神圣的本分,以爱之名对女性进行道德绑架,使得女性退居于家中,美其名曰她们和一家之主在家里受到保护,免于资本主义世界残酷竞争的伤害, 实质上则是对女性劳动支薪权力的剥夺,对女性身心自由的长期规训和压迫。 而朱丽叶通常对亲密关系感到失望,并鄙视女人最终的结局是步入婚姻的那种普遍观念。 因此,她对艾罗对空间的霸占心存不满, 并希望摆脱她萦绕不去的阴影。 后来,朱丽叶意识到她从来没有打算坐上那辆巴士离开鲸鱼湾。 “没有了艾罗的阻梗,她领悟起自己的意图来容易得多了。 ”[1]78朱丽叶明白了自己的内心后,给自己煮了些咖啡,然后把咖啡倒进一只瓷缸,而不是艾罗收掉的那种小杯子。 朱丽叶和父权社会构建的性别认同与社会期待背道而驰,她重新审视了自己,决定不听从艾罗的建议,而是遵从自己的内心,等待着埃里克的到来。

(三)朱丽叶与埃里克之间的冲突

温哥华和鲸鱼湾之间的城乡空间冲突体现了朱丽叶和埃里克在生活环境、生活经历和社会背景上的冲突。 “空间的生产方式决定社会组织结构和文化根基, 人类社会是由特定的空间意识决定的,空间是我们存在和意识的根基。 ”[6]城市和乡镇之间生产力和生产结构的差异,导致了两者区位上社会建构的社会意识的不同。 因此,“除了人物冲突外,空间冲突也可能在价值观和文化上产生对比和冲突。 ”[2]183在故事的一开始,门罗就设置了这两个地方的鲜明对比, 以体现背后社会意识的 “有序”与“无序”。 温哥华的环境采用鲜花和花园的精心装饰,需要人工保养和维护,代表了一种基于秩序的文明的生活方式。 直到朱丽叶将要到达鲸鱼湾,随着“真正的”森林的临近,这种秩序才被打破。 门罗随即生动地描绘了郊区的闲适生活。 从破败不堪的房屋里冒出的炊烟和随地散落的垃圾说明了它的混乱。 朱丽叶抵达目的地后,温哥华和鲸鱼湾之间的空间冲突达到了顶峰。 门罗一开始就指出,与城市地区的文明相比,鲸鱼湾根本不是一个规划有序的城镇。 但她没有并直接描述那里的环境,而是继续列举了该镇缺乏的设施,使鲸鱼湾的混乱更具说服力。 与拥有各种基础设施和地标的现代城市不同,这里只有朴素的基础设施。

“小说中主人公的爱情具有地理空间赋予的某种特殊性,在确认和建构人物的自我主体性方面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 ”[8]当朱丽叶注意到她长期生活的地方和鲸鱼湾之间的鲜明对比时,她表现出了明显的不适应。 正是当她亲自来到鲸鱼湾时,她才切身意识到埃里克与她在生活环境和社会背景上的不一致。 “城市是资本主义按照它自己的面貌建立和重建地理,创建的一个由交通、通讯、基础设施和领土构成的人造地理景观。 ”[9]正是在城市环境这样的人造景观中,人类实现了智力生活,因为城市及其环境代表着人类根据心中的期望重塑出来的世界。 人们塑造城市景观的同时,也塑造着自己的生活方式。 朱丽叶生活在精心规划的城市,过着一种井然有序的城市生活,这种生活秩序包括步入婚姻殿堂。 她被社会裹挟着要求进入真实世界,要求她做出改变以迎合社会秩序和对她设定的框架。 埃里克则是一个依靠捕鱼维持生计的渔民,从小生活在基础设施欠缺、生活无序的农村。 爱人渔民的身份和未来的乡镇生活,都不是被从小呵护的温室鲜花的最佳选择,但朱丽叶注定不是娇惯的女孩,鲸鱼湾的“无序”正是朱丽叶大胆跳出曾经的舒适圈,对所谓的秩序作出的反叛性回应和选择。

三、分岔点、记忆与圆圈式叙事:朱丽叶的偏离、觉醒与回归

就空间形式而言,门罗主要采用了三种形式来展现朱丽叶从冲突到自我救赎的自我探索过程,包括叙事分岔点、记忆的空间性及圆形叙事结构。

(一)叙事分岔点与朱丽叶的选择

在分形叙事中,“事件与事件存在因果联系,不过这些事件并不形成一个接一个的线性序列,而是在某个关节点上叙事的线条会产生分岔,而且在分岔后的叙事线上还可能发生持续的分岔现象。 一个作为原因的事件不是产生一个而是多个作为结果的事件或事件链条。 ”[2]176在《机缘》中,故事的三个叙事分岔点分别是朱丽叶与埃里克在火车上进行的谈话、 来信和朱丽叶来到鲸鱼湾乘坐的出租车。在这三个分岔点事件发生时,呈现在朱丽叶面前的是多个平行选择,每个选择连接的是一系列不同的事件链条,导致不同的结局。 朱丽叶在每个分岔点作出的选择都决定了未来的具体方向。

当朱丽叶与埃里克在开往温哥华的火车上相遇,一开始两人对彼此的最初印象并不友善,朱丽叶向埃里克询问自杀者的情况,而埃里克则认为她与其他人一样,出于令人厌恶的好奇心。 在两人再次交谈后, 埃里克为自己的粗鲁行为向朱丽叶道歉,朱丽叶随后向埃里克解释了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他们谈论了朱丽叶对于间接导致自杀者行为产生的负罪感。 朱丽叶对埃里克生出了好感,觉得二人在灵魂上产生了共鸣。 他们在火车上的对话是叙事的第一个分岔点, 也造成了两人的初次相识,为故事的后续发展奠定了基础。

埃里克的来信是小说叙事的第二个分岔点。 在信的结尾,埃里克重复了三次“我经常想起你”。 面对这封来信,朱丽叶有过疑虑,觉得“我时常会想起你, 我是时时刻刻都会想起你的哟”[1]28不过是人们企图安慰人时说的客套话,或者是想继续对别人起控制作用时所说的话。 然而,她还是打算前往鲸鱼湾——一个完全陌生的小镇,与埃里克见面。

朱丽叶乘坐出租车去往了埃里克在鲸鱼湾的住处。 在路上,朱丽叶想临阵脱逃,她想告诉司机她改变主意,不打算去看任何人了,她在脑中打了无数次草稿却始终缺乏张嘴的勇气。 发现埃里克家里没人后,她又急切地想说不如就回去吧,然而,在这个分岔点上她不顾内心的担忧和犹豫,再次选择了下车,因为“她不知道该怎样启齿,而且司机不管怎么样,总是会把她的事情说出去”[1]74。

在故事的第一个转折点, 朱丽叶与埃里克相遇,并对他初生好感。 他们之间的对话可能会无疾而终。 随后埃里克给朱丽叶写了一封信,表达了他对她的爱意。 收到这封信后,这个分岔点可能会导致不同的结局,但朱丽叶选择前往鲸鱼湾与埃里克会面作为回应。 在最后一个分岔点,朱丽叶仍然可以选择避开埃里克回家。 与之相反,她下了出租车,直奔埃里克家。 朱丽叶做出的不同选择可以导致故事发展成不同的方向,并衍生出多个结局。 但朱丽叶陷入了困境之中: 父权社会为了巩固父权统治,限制女性自由,采取规训、教化等一系列手段向女性灌输婚姻是必需品的思想。 朱丽叶与渔民埃里克的爱情在他人眼里是“向下兼容”的,不符合社会要求,她理应找到一个门当户对或在学历、经济条件等方面综合实力高于自己的异性对象,从而在婚姻中依附丈夫。 然而她过去与异性所有的愉快经历都只发生在幻想中,现实生活中与其他男人的互动带来的只是羞辱和失望。 因此,朱丽叶在每一个分岔点做出的选择都逐渐背离社会要求,不断走向她的最终结局:和一个社会地位并不相配的渔夫坠入爱河,共度余生。 她似乎在每个十字路口前都有选择的机会,但在意识和潜意识的双重作用下,她注定会逐渐表现出内心的叛逆精神。

(二)朱丽叶的希腊文化记忆

“发生在过去时空中的一切都储藏在记忆中,因此,记忆不仅与时间有关,它的空间性也非常明显,并给虚构叙事带来深刻影响。”[10]门罗认为,正是记忆帮助了叙述者继续讲述故事,如果没有“强有力的持续性叙事”支持,人们的生活也将变得难以维持。 “记忆实质上是心灵对时间的重新组合,以空间形式重新编织过去的时间,是一种语言或意象的并置。”[11]在《机缘》中,除了明显的故事叙事线索外,门罗还穿插了一条“暗线”,即朱丽叶对希腊文化的回忆,这种记忆表现出明显的空间形式。 对希腊文化的记忆代表朱丽叶对自己所热爱事物的追求,代表她不服从社会刻板印象的叛逆精神。 像希腊文化这样较为小众的专业被社会普罗大众认为是枯燥无味的,学究古板的,而朱丽叶并不在乎其他人的看法和偏见,哪怕身处孤岛,她依然追求着纯粹的知识和广阔的眼界。

当自杀事件发生时, 朱丽叶正在读她的书,并对古希腊酒神祭祀充满好奇。 虽然朱丽叶认为这个仪式有一丝现代色彩,但她认为她的学生不会这么想。 在朱丽叶看来,兼具娱乐和启蒙性的东西,在公众眼中只意味着枯燥乏味。 当她意识到自己的冷漠反应可能导致自杀者的悲惨死亡时, 她做了一个梦。“她现在是和一些孩子走在一个湖的冰面上。他们每踩一步那地方就出现了一个五爪痕的裂纹,都很均匀,显得很美,因此冰面都成为一块铺了瓷砖的地板了。 孩子们问她这些冰砖的名称,她很自信地回答说,那是抑扬格的五步音诗行。 可是他们大笑,笑声使得裂纹延长了。 此时她明白自己犯错误了, 也知道只有说出正确的答案才能挽救局势,可是她当时没能把握住机会。 ”[1]52梦境反映了她内心与困境的斗争:是投身于对更高知识的追求,与此同时,在精神上陷入孤立,还是像过去那样遵守规则,按照惯例与一个门当户对的男人结婚,但失去与其他男性学者同台竞争的机会。 她认为自己拒绝自杀者寻找搭伙的行为是一次胜利,但结果却给自己带来了毁灭性打击。 当她身陷囹圄之时,埃里克出现了。 他们谈论了朱丽叶为什么要主修希腊语和拉丁语,埃里克以为她只是想要与众不同。 尽管朱丽叶认为埃里克了解到真正原因后可能会对她失去兴趣,但她还是告诉他,是出于热爱。 在这个过程中,朱丽叶并没有被社会成见推搡着放弃在自己的专业领域做出一番成就,成为理想化的女人,做一个贤妻良母, 而是逐渐意识到自己所追求的事物,并忠于内心做出了自己的选择,哪怕不被认同。

当朱丽叶发现埃里克已经有了一个名叫克里斯塔的情人时,朱丽叶不禁想象起了她的形象:“另外的两个女人来到她的头脑里。 布里塞伊斯和克律塞伊斯,她们是阿喀琉斯和阿伽门农的玩伴。 两个人都被描述为‘有着可爱的脸颊’。 ”[1]78朱丽叶已经记不清形容“有着可爱的脸颊”的确切的单词了。 当她孤零零地留在埃里克的家里时,朱丽叶得以排除艾罗,即社会要求的干扰下审视自我,顿悟想到了“kallipareos”这个之前遗忘的希腊单词。有了这个词的带引,朱丽叶审视了自己的内心世界,进入了自己的记忆空间。 她在内心“直觉”了自己对希腊语的丢失,并赋予其“形式”而把握它,即这是她的宝藏。梅洛·庞蒂(Maurice Merleau-Pont)认为:“身体的空间性并非指向外部身体这样一种位置性的空间性,而是一种处境的空间性。 ”[12]因此,朱丽叶的回忆实质上是一种主体身体处于处境空间性的产物。 虽然朱丽叶早已把她的宝藏束之高阁,她却在鲸鱼湾埃里克房间中独处的某个瞬间回忆起了一个早已尘封的希腊词,并意识到自己不能丢失宝藏。 朱丽叶在没有艾罗干涉的情况下审视了自己,而艾罗正是社会需求的缩影,借此她打开了记忆的密室,意识到自己的宝藏正是她对知识的执着追求和对世俗之见的叛逆,于是她最终决定打破社会桎梏,将所谓门当户对这样对女性的隐形条约抛之脑后,与自己真心所爱之人发展感情。 带着这个决定,朱丽叶回归了。 尽管朱丽叶的爱人并不符合社会要求范式,但她仍然选择为爱情奋不顾身,只身一人来到鲸鱼湾。

(三)回归起点的环形叙事形式

为了表现朱丽叶对社会传统的回归,门罗采用了环形的空间形式作为小说的叙事结构。 门罗将一个特定的“未来”设为起点,并将整个故事以一个圆环的形式开展。 故事的一开始,朱丽叶正要前往鲸鱼湾见埃里克。 随后,门罗将时间线切换到一个月前,朱丽叶收到埃里克的信,决定与他见面。 故事继续开展,朱丽叶来到鲸鱼湾,发现这个小镇与她成长的地方格格不入,既没有现代化的设施,也没有任何娱乐。 她开始重新考虑自己的决定是否正确。她的担忧让她想起了他们在火车上的第一次相遇。回忆结束后,现实把朱丽叶带回了鲸鱼湾。 她乘出租车来到埃里克家, 遇到了负责打理家务的艾罗,并决定留下过夜,直到埃里克回来。 最后,埃里克如约而至,而朱丽叶被意想不到的幸福所淹没。

门罗巧妙地采用并置来达到空间效果。 事实上,真实的时间顺序应该是六个月前朱丽叶在火车上遇到埃里克,并在一个月前收到他的信后动身前往鲸鱼湾,最后与埃里克重聚。 然而对朱丽叶来说,一切机缘都已经发生,一切也都是过去,她是站在过去的“现在”,讲述“将来”的事件,又从“将来”的角度回顾着“过去”,事实上无论是“现在”“将来”都属于她的回忆。 叙事事件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实际上都是已经发生的过去。 由叙述者意识到的这种时间上的转移是在构建虚构世界时采用的一种技巧,用于洞察角色内心的真实感受[13]。 这种环形结构表明了朱丽叶对社会秩序和传统的逃离与回归。

门罗告诉哈利·博伊尔:“现实中总有一个起点。”[14]11“对门罗来说,她首先注意到这些出发点,然后探索它们,最后将它们直观清晰地描述出来。”[14]12朱丽叶所面临的困境对当今父权社会的女性来说是普遍的,与此同时也反映了门罗作为一名女性作家对女性困境的探索。 与那些对女性与父权制的二元对立持极端态度的尖锐女权主义者不同,门罗的写作风格是独特的,充满了女性主义的同理心和前卫精神,她关注的是人类的共同命运。 对门罗来说,女权主义的追求包括“通过艺术媒介寻求想象和表达的自由”[15]。 通过笔下人物朱丽叶的偏离、觉醒与回归, 门罗为广大女性提供了一种积极的人生哲学。 如同门罗的女性主义观点一样,朱丽叶并没有向父权制度发起激烈的冲锋,而是以一种平和的方式归于生活。 朱丽叶的回归并非西西弗斯式无限循环地重回困境之中,表明了她选择以积极的态度对待生活,开展自我救赎。 朱丽叶和埃里克的重聚让朱丽叶意识到自己差点就与幸福擦肩而过,好在她通过和解的方式化解了困境,在寻求自我的过程中最终获得了幸福。

结 语

在《机缘》中,门罗运用了各种空间叙事技巧,揭示了朱丽叶自我认知的觉醒过程,并通过与当前困境的积极和解实现了自我救赎。 门罗在空间叙事技巧上的创新不仅以更具象直观的方式呈现了女性所普遍面临的困境,更重要的是,她试图借助空间形式探索女主人公内心的成长过程,从而揭示小说人物如何在纷繁复杂的日常生活中处理自己和世界的关系,并作出自己的生命选择。 她通过对女性婚恋意识觉醒的描述,揭示了女性自我追求的深层内涵。 门罗的小说集中体现了她对个人情感生活的关注和对复杂人性的探索,从而回归到生活的河流之中。

注释:

①福柯在1967 年的建筑研究会上发表的一篇论文《其他的空间》(Of Other Spaces)对异托邦作出如下定义:在所有文化中,在所有文明中,都存在着这样一些真实的场所、有效的场所,它们被书写入社会体制自身内,它们是一种反位所的场域,它们是被实际实现了的乌托邦。 因为这些场所全然不同于它们所反映,它们所言及的所有位所,所以,与乌托邦相对立,我称它们为异托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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