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涛
(北京师范大学历史学院,北京 100875)
众所周知,我国自古以来就是一个统一的多民族国家。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各民族经过各自的不断繁衍生息、艰苦努力以及相互之间的交往、交流、交融,逐渐形成了相互依存、血肉相连、荣辱与共的多元一体格局(1)费孝通:《中华民族的多元一体格局》,《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9年第4期。,牢不可破的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应运而生。各民族所共同创造的源远流长、博大精深、魅力无穷的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积淀着中华民族最深层的精神追求,包含着中华民族最根本的精神基因,是各族人民生生不息、繁荣昌盛的精神力量和宝贵资源。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与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都根源于中华大地,是中华民族与外族相区别并促使族属主体文化自觉的智慧结晶。
追溯历史,以古鉴今,可以看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与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始终保持着紧密的内在关联,二者始终双向互动、相融会通、相得益彰。
众所周知,中国共产党既是马克思主义的坚定信仰者和践行者,又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忠实继承者和弘扬者。进入新时代,以习近平同志为核心的党中央高度重视传承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重视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2023年6月2日,习近平总书记在文化传承发展座谈会上发表重要讲话,强调必须深刻理解“两个结合”特别是“第二个结合”的重大意义,明确指出:“在五千多年中华文明深厚基础上开辟和发展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把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同中国具体实际、同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相结合是必由之路。这是我们在探索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中得出的规律性认识。我们一直强调把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同中国具体实际相结合,现在我们又明确提出‘第二个结合’”;“只有立足波澜壮阔的中华五千多年文明史,才能真正理解中国道路的历史必然、文化内涵与独特优势。历史正反两方面的经验表明,‘两个结合’是我们取得成功的最大法宝”(2)习近平:《在文化传承发展座谈会上的讲话》,《求是》2023年第17期。。同时,习近平总书记还在这篇重要讲话中精辟阐释了中华文明所具有的五大突出特性,即连续性、创新性、统一性、包容性、和平性。2023年6月5日至8日,习近平总书记在内蒙古考察时强调:“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是新时代党的民族工作的主线,也是民族地区各项工作的主线。民族地区的经济建设、政治建设、文化建设、社会建设、生态文明建设和党的建设等,都要紧紧围绕、毫不偏离这条主线。无论是出台法律法规还是政策措施,都要着眼于强化中华民族的共同性、增强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3)《习近平在内蒙古考察时强调 把握战略定位坚持绿色发展 奋力书写中国式现代化内蒙古新篇章》,《人民日报》2023年6月9日。
在新的历史时期,进一步传承、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建设中华民族现代文明,需要我们扎扎实实地做好相关的研究和探讨工作,习近平总书记的重要讲话为我们指明了方向、提供了遵循。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与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之间的关系是一个值得深度探讨的重要问题,本文拟从历史发展的角度出发,系统考察、综合研究二者之间的内在关联和互动关系。
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是由我国各族人民共同创造的文化结晶,是各民族共同信奉和遵行的思想指南、道德标准和行为规范,早已广泛、深入地融会到各族人民的血液和灵魂当中,潜移默化,润物无声,成为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持续强化和不断巩固的精神源泉。
自古以来,由地域不同、血缘不同而引发的种族差异是客观存在的,但另一方面,我国先民很早也形成了将文化视作区分族群标准的理念,强调在尊重各民族生产生活习惯的基础上,通过教化引导各民族文化相互融合,并得到长期推崇,最直观的体现便是史籍所见“因其故俗”或“因俗而治”等类似的记载(4)芈一之:《论中国历史上对甘青民族地区的特殊政治制度——从“因其故俗”到“因俗而治”》,《青海民族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1984年第4期。,这也在客观上为形成和强化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奠定了文化基础,为不断淡化和消融狭隘的民族界限、打造和铸牢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和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提供了强有力的内在支撑。
尽管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不能仅仅用儒家文化来代表,但不可否认,在中国历史上长期占据核心地位的儒家思想特别是其道统理念,颇为有力地推动了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塑造和巩固。早期儒家关于族属和地域的认识,“夷夏之辨”可谓其中的重要内涵。孔子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5)《论语·八佾》。“夏”为中原地区华夏文化的代名词,“夷”则是对周边非主流文化的泛称。然而,孔子和早期儒家区别夷夏的主要标准并非种族、地域,而是文化水平。文献记载,孔子曾“欲居九夷”,有人问:“陋,如之何?”孔子坦然答道:“君子居之,何陋之有!”(6)《论语·子罕》。很显然,在这里,孔子是以文化作为区分夷夏标准的。此后,孟子进一步提出“吾闻用夏变夷者,未闻变于夷者也”(7)《孟子·滕文公上》。,与孔子在夷夏问题上的说法有异曲同工之妙,反映出当时“华夏”与“诸夷”在文化上走向融合的趋势。先秦时期的历史发展轨迹也从事实上佐证了这一点,像与戎人有密切关系的秦人,因与周人的密切关系而越来越趋向中原文明,且在接纳中原文明后获得巨大提升。战国时期的秦国已经自称为“夏”。《睡虎地秦墓竹简·法律答问》:“可(何)谓去夏?欲去秦属是谓夏(“去夏”的省称)。”傅斯年曾提出“夷夏东西”说,认为三代及其以前我国大体存在着东西两个不同的系统,但东系的夷殷和西系的夏周,“因对峙而生争斗,因争斗而起混合,因混合而文化进展”(8)傅斯年:《夷夏东西说》,刘梦溪主编:《中国现代学术经典·傅斯年卷》,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第188页。。及至周代,以华夏族为核心,血缘认同、文化认同并存的中华民族共同体初步形成,也为各民族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深度认同奠定了重要基础。秦汉以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进一步丰富和发展,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也在潜移默化中得到持续强化。
魏晋南北朝时期,中国处于严重的割据、分裂状态,但各民族统治者都向往中华文化的仁德之治。前秦统治者、本为氐族的苻坚强调:“帝王历数岂有常哉,惟德之所授耳!”(9)《晋书》卷114《苻坚下》。北魏孝文帝本为鲜卑族,但却倾慕中华文化,推行改革,将北魏历史与西晋接续起来,促使北朝历史呈现出继承中华正统的强劲态势(10)罗新:《十六国北朝的五德历运问题》,《中国史研究》2004年第3期。。陈寅恪曾指出,“汉人与胡人之分别,在北朝时代文化较血统尤为重要。凡汉化之人即目为汉人,胡化之人即目为胡人,其血统如何,在所不论”。他还列举了两条“北朝汉人、胡人之分别,不论其血统,只视其所受之教化为汉抑为胡而定之确证”(11)陈寅恪:《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 唐代政治史述论稿》,北京: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200—201页。。可见,南北朝之时文化认同已较血缘认同更为重要。及至唐代,杜佑提出“中华与夷狄同”(12)[唐]杜佑:《通典》卷48《礼八·沿革八·吉礼七》。,进一步打破了中国历史上存在的狭隘、片面的民族观,文化认同已经成为消弭民族界限、促进民族融合的重要工具,也为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不断发展提供了重要的思想资源和文化滋养。
宋辽夏金时期,北方的契丹、党项、女真等或同时或相继建立政权,也都普遍倾慕、认同中华文化,客观上为促进民族融合、强化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作出了自己的贡献。契丹族建立的辽朝,以儒家学说作为治国的主导思想,曾修建孔子庙,尊崇孔子(13)《辽史》卷1《太祖本纪》。。辽道宗甚至认为辽国已经“彬彬不异中华”(14)[宋]叶隆礼:《契丹国志》卷9《道宗天福皇帝》。,不认为自己是夷狄。党项族所建西夏也积极仿照唐宋科举制度,培养各级官吏。早在西夏建国之前,元昊便倾心中原文化,仿照汉字创制西夏文,并命野利仁荣主持用西夏文翻译《孝经》《尔雅》《四言杂字》等儒家经典和蒙学书籍(15)《宋史》卷485《外国列传一》。,促进了中华文化在西北地区的传播和发展。女真族建立金朝政权后,都城不断南迁,也从一个侧面反映出接受中华文化的程度在逐渐深化。在金朝统治下,群经、诸史已经成为学校的必修课和科举考试的主要内容。金世宗曾设立“译经所”,以女真文翻译《周易》《尚书》《论语》《孟子》等典籍(16)《金史》卷8《世宗本纪》。。正是由于长时间持续的交往、交流、交融,辽、夏、金在思想观念、政治制度、文化教育、礼仪风俗等方面逐步与中原融为一体,儒家思想被奉为统治思想和行为准则,从而进一步巩固和发展了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
蒙古统治者忽必烈建立政权后,采纳谋臣刘秉忠等人的建议,根据《周易·乾卦·彖传》之言“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乃统天”,把“大元”作为国号。此举无疑是用实际行动清晰表达出对中原文化的重视和推崇。早在藩邸时期,忽必烈就重用元好问、郝经等儒生,其中郝经进一步完善了“用夏变夷”的思想理念,强调传统文化在民族融合中所发挥的粘合剂作用(17)《郝经集》卷30《〈删注刑统赋〉序》。。儒家知识分子的努力,也促使忽必烈之后的元朝诸帝对儒家思想一直备加推崇。元成宗即位时曾诏令中外崇奉孔子,武宗加封孔子为大成至圣文宣王,仁宗恢复科举制度,文宗派人到曲阜代祀孔子,后又修建颜子庙。另外,元朝的不少年号也与《周易》相关,像至元、元贞、大德、致和等。这些举动足以说明,在以儒家思想为核心的传统文化感召下,元朝已不单单是蒙古族的政权,而成了中华文化的正统和代表。这样,民族之间的交往、交流、交融更加频繁,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更加强化。
清朝同样如此,最著名的就是雍正帝针对当时一些人所主张的“华夷之辨”进行的“纠编”。雍正帝强调,政权的合法性和合理性并不在于地域空间,而在于道德文化水平,一个朝代“怀保万民,恩加四海,膺上天之眷命,协亿兆之欢心,用能统一寰区,垂庥奕世”,也就具有了合法性、合理性。他进而又云:“自我朝入主中土,君临天下,并蒙古极边诸部落俱归版图,是中国之疆土开拓广远,乃中国臣民之大幸,何得尚有华夷中外之分论哉!”(18)[清]雍正帝:《大义觉迷录》卷1。这些言行所展现的,显然是更为宏大的民族共同体意识,而非狭隘的华夷之别。而且饶有趣味的是,清朝建立伊始所推行的八旗制度中,也隐约可见中原地区阴阳五行文化的影响。据《八旗通志初集·旗分志二》所记,进入北京后,八旗兵民按照五行相胜的方位有序排列,进一步折射出对传统文化的推崇,反映了在治国理政方面的中华文化认同。
当然,在中国历史长河之中,每逢政治危机逐渐加深、社会矛盾日益严重,尤其是异族入侵产生紧张的政治压迫感时,民族对立的历史记忆便容易被重新唤起。比如明清鼎革之际的黄宗羲、王夫之等长期恪守传统的华夷之别,强调“贵华夏”而“贱夷狄”,认为“夷狄者,欺之而不为不信,杀之而不为不仁,夺之而不为不义”(19)[清]王夫之:《读通鉴论》卷28《五代上》。。不过,就中国历史的主流、主旋律来说,民族融合才是顺应时代潮流的大势所趋,而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又在其中发挥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可以说,传统文化自身所具备的吸引力、凝聚力和影响力,使其成为不断巩固、发展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思想源泉、理论基础和精神动力。正如习近平总书记所强调的:“加强中华民族大团结,长远和根本的是增强文化认同,建设各民族共有精神家园,积极培养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文化认同是最深层次的认同,是民族团结之根、民族和睦之魂。”(20)《习近平著作选读》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23年版,第285页。
历史已经一再证明,绵延数千载的中华文明史就是一部中华大地上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历史,它是由多元一体的中华民族大家庭共同书写的。正是得益于各民族的长期、广泛的交往、交流、交融,中华民族、中华文化不断发展、壮大、繁盛,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也越来越强化、巩固。在这个过程中,四书五经、古圣先贤等所代表的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已经成为增进中华文化认同、强固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重要的价值基础和宝贵的亲情纽带。
在悠久的历史演进过程中,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与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之间始终处于相互促进、相互融通、共生发展的状态。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对于保存、延续和发展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起到了十分重要的积极作用,提供了宝贵而丰厚的文化滋养。
我国古人很早就认识到,“礼失而求诸野”(21)《汉书》卷30《艺文志》。。先进地区已经消失的事物、亡佚的典籍等,有可能在边疆偏僻地区尚有保存和延续。例如,前述孔子“欲居九夷”(22)《论语·子罕》。,或许就是因为边远地区保存着某种传统制度和文化。《左传·昭公十七年》记载,孔子曾向熟悉古代以鸟名官制度的郯子请教,并感叹:“吾闻之,天子失官,学在四夷,犹信。”这说明,在孔子看来,边裔之地保存着先进的华夏文化传统,只是由于后来典籍散佚而被人淡忘。运用这种理念和方法考证古代名物制度的做法屡见不鲜,像郑玄注三《礼》、杜预注《左传》,都曾引用边裔民族习俗为例证,而记述边疆少数民族习俗的著作,也常常联系古代制度着笔成文(23)《汪宁生集》第1卷,北京:学苑出版社,2014年版,第7页。。这些都充分说明,边疆少数民族文化不仅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中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而且是保存、延续、传承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积极因素和重要力量,值得高度关注。
中华大地上各民族的交往、交流、交融,少数民族地区文化对中原地区文化的深刻影响一直存在,而且屡见不鲜。例如,在黄河、长江流域发现的远古时期的文字符号,有很多都能在壮族地区找到文化遗存。其中,壮族先民运用的鸡卦,就与《易经》存在颇多相似、相通之处,为我们进一步探寻《连山易》《归藏易》提供了重要参考(24)黄懿陆:《中国先越文化研究——从壮族鸡卦看〈易经〉起源》,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前言第7页。。传统文化中的阴阳历及二十八宿、十二地支等内容,在彝族地区流传也很普遍,尤其是彝族的十月太阳历,与汉族地区的阴阳五行八卦存在许多一致之处,二者可能存在着某种紧密关联。有的学者依据现有资料,证明《夏小正》是十月历,与彝族古历同属一类,它们之间存在共同的文化渊源(25)《陈久金天文学史自选集》(上),济南:山东科学技术出版社,2017年版,第288—307页。。关于彝族八卦,更有学者指出:“彝族八卦属于‘先天八卦’。通过对凉山地区出土的彝族八卦的实物的研究,证实了它至少在唐代时就已经存在了。但据人们对汉族八卦的研究,‘先天八卦’是宋代道士编造出来的,在此之前只有‘后天八卦’。……必须指出,道家的思想是与西南少数民族的文化有着较为密切的关系的。因此,我们可以作出这样的设想,所谓道士编造‘先天八卦’,是指直至宋代时,彝族八卦才由道士介绍到汉族地区。”(26)陈久金、卢央、刘尧汉:《彝族天文学史》,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前言第6页。现在看来,这些一家之言“虽不中,亦不远矣”。另外,近些年在新疆吐鲁番一带出土的道教符箓和占卜典籍,证明了隋唐时期道教思想文化在西部地区的传播和发展,之后迁居于此的回鹘很大程度上延续、继承了这种文化传统,遗存的回鹘文《易经》残件便是有力的佐证(27)杨富学:《回鹘道教杂考》,《中国道教》2004年第4期。。凡此种种,都一定程度地反映了民族文化对于延续、发展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所作出的努力和贡献。
在国家图书馆所藏彝文典籍中,有《劝善经》17册,据学者考证属于明代彝族学者译述汉文《太上感应篇》之作。其以道家《太上感应篇》章句为母题,每章之后结合彝族风俗习惯、哲学思想、伦理道德进行宣传说教。我们知道,作为“群经之首、大道之源”的《周易》,往往被人们奉为求善、行善、劝善的思想源头。《周易·坤卦·文言传》有言:“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大有卦·象传》亦称:“君子以遏恶扬善,顺天休命。”《周易》以及儒、释、道三教中同归于善的理念在中国思想文化史上至为突出、颇为显著(28)张涛:《易学研究新视野——从综合百家到融通三教》,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9年版,第244—247页。。结合彝文《劝善经》译自汉文的史实来看,彝族地区的劝善思想作为我国古代劝善思想的重要组成部分,明显受到中原文化传统的沾溉和影响。真、善、美等文化价值理念已经成为各民族共同的追求,这些都大大丰富了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内涵和特性,进一步激发了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生机和活力,生动说明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历久弥新、永续发展提供了宝贵而丰厚的文化滋养。
千百年来,少数民族文化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丰富、发展所作的努力和奉献也体现在诸多领域、诸多方面。就衣服起居而言,赵武灵王“胡服骑射”可视为少数民族服装服饰被汉族文化接受的典型案例。西晋司马彪所著《续汉书·五行志一》记载:“灵帝好胡服、胡帐、胡床、胡坐、胡饭、胡空侯、胡笛、胡舞,京都贵戚皆竞为之。”甘肃安西榆林窟壁画以及唐代女俑雕塑的着装风格,则从实物上清晰反映出汉族对回鹘服饰的充分借鉴和广泛吸收(29)晏新志、杨之昉:《论馆藏唐代女俑雕塑中的生活化色彩》,成建正主编:《陕西历史博物馆馆刊》第12辑,西安:三秦出版社,2005年版,第192—195页。。在语言方面,汉族所受少数民族的影响也很明显。《北齐书·高昂传》记载:“高祖每申令三军,常鲜卑语,昂若在列,则为华言。”可见,当时许多北方人都会说鲜卑语。《颜氏家训·教子》曾记北齐一士大夫曰:“我有一儿,年已十七,颇晓书疏,教其鲜卑语及弹琵琶,稍欲通解,以此伏事公卿,无不宠爱,亦要事也。”《续高僧传》卷19《释法藏传》记载,北周时,“武帝躬趋殿下,口号鲜卑问讯,众僧兀然,无人对者。藏在末行,出众独立,作鲜卑语答”。在音乐方面,汉族从少数民族吸收来的东西更多,尤以慕容鲜卑音乐兴盛、流传的历史进程最有代表性(30)黎虎:《魏晋南北朝史论》,北京:学苑出版社,1999年版,第582—622页。。《旧唐书·音乐志一》有言:“陈、梁旧乐,杂用吴楚之音;周、齐旧乐,多涉胡戎之伎。”在绘画艺术方面,少数民族绘画、雕塑等艺术成就很早就达到了相当高的水平。大同云岗石窟壁画、敦煌莫高窟壁画、吐鲁番千佛洞壁画等都凝聚着少数民族艺术家的高超智慧,成为在世界上享有盛誉的东方艺术典型。
在中华民族历史上,各个民族都为后世留下了宝贵的历史经验和思想智慧,藏族《格萨尔王传》、蒙古族《江格尔传》、柯尔克孜族《玛纳斯》源于劳动人民的生产生活实践,并称少数民族三大英雄史诗。《蒙古秘史》《拉西德史》《满文老档》等各类少数民族史籍,是少数民族经济、社会、文化的写照,也是我国古代史料的重要组成部分。这些民族文字古籍和汉文古籍对中华大地历史文化的记述,起着相互补充、相互勘正的重要作用。正因如此,有学者指出,自古以来我国版图内所发生的惊心动魄的历史事件、繁荣发展的历史进程,没有民族文字古籍、汉文古籍和少数民族口传古籍三方面的材料,就得不到全面、完整的记录(31)王海滨:《浅析民族古籍的特征及价值》,朱崇先主编:《古典文献学理论探索与古籍整理方法研究》,北京:民族出版社,2013年版,第61页。。也就是说,民族古籍保存了各民族创造的文化成果,也不断丰富、发展着中华文化的思想宝库。
陈寅恪对于少数民族的历史贡献也有所关注,曾经概括、总结道:“李唐一族之所以崛兴,盖取塞外野蛮精悍之血,注入中原文化颓废之躯,旧染既除,新机重启,扩大恢张,遂能别创空前之世局。”(32)陈寅恪:《金明馆丛稿二编》,北京: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344页。这里虽有使用“野蛮”“颓废”等旧词之不妥,但整句话却是积极的、合理的,其中强调了边疆民族文化精华在中华文化推陈出新、生生不息过程中所发挥的积极作用。实际上,客观而言,此论同样适用于整个中国古代文化史、民族史,为我们考察研究历史上的文化发展与民族融合及其互动关系提供了有益借鉴和重要启示。
正是由于长时期频繁、有效的互动交融,各少数民族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丰富和发展不断注入新鲜血液和创新能量,中华文明才得以突出地展现出日新又新、生生不息、一脉相承的创新性、连续性,并随着时代演进而进一步发展、壮大和繁盛。
“华夷共祖”“天下一家”是中华民族的传统观念,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重要内容,也是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持续强化的路径依赖和具象载体。时间上连绵不绝、内容上深邃厚重的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在很大程度上为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提供了必要的历史根由。
先秦以来,人们便逐渐形成将血缘追溯至传说中的黄帝、炎帝的观念,建构起以炎黄为共祖的民族谱系。《国语·晋语四》记载,晋国大夫司空季子曰:“凡黄帝之子二十五宗,其得姓者十四人,为十二姓,姬、酉、祁、纪、滕、箴、任、苟、僖、姞、儇、衣是也。”又说:“昔少典娶于有蟜氏,生黄帝、炎帝。黄帝以姬水成,炎帝以姜水成。”此处所言尽管存在一定的传说因素,但也不能简单否定其中历史渊源的真实性。其他先秦典籍所记,如《山海经·大荒西经》所谓“黄帝之孙曰始均,始均生北狄”、《世本》(辑本)所谓“少昊,黄帝之子”等等,均可作为重要佐证。先秦时期,中华大地上各族群的相互交融,客观上推动了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形成和早期发展。
及至西汉,司马迁撰《史记》,以《五帝本纪》开篇,并将黄帝置于五帝之首,正式建构起以黄帝为“华夷共祖”的民族谱系,认定四方民族都具有同根共源的血脉关联。例如,西部的秦人祖先是“帝颛顼之苗裔”(33)《史记》卷5《秦本纪》。,颛顼乃黄帝之孙。北方的匈奴“其先祖夏后氏之苗裔”(34)《史记》卷110《匈奴列传》。,南方的楚人先祖“出自帝颛顼高阳”(35)《史记》卷40《楚世家》。,百越之祖为“禹之苗裔”(36)《史记》卷41《越王勾践世家》。,均源自黄帝一脉。司马迁还提出“黄帝二十五子,其得姓者十四人”(37)《史记》卷1《五帝本纪》。,这显然与前述《国语·晋语四》所载司空季子之言具有密切的承继关联。换言之,从先秦时期的司空季子到汉朝的司马迁,“华夷共祖”的观念得到了长期延续和广泛传播。司马迁的“华夷共祖”思想是一种平等、合理的民族观念,为华夷一家思想提供了重要的历史依据。近年在新疆和田尼雅遗址发现的“五星出东方利中国”锦,则从实物层面有力地证明了汉代中原王朝与西域诸邦族群的文化交往,证明了汉族与羌人、匈奴等周边民族的交流融合(38)黄锦前:《“五星出东方利中国”与汉代思想在西域的传播》,《中国社会科学报》2022年9月28日。。
魏晋隋唐时期,“华夷共祖”的民族谱系得到延续和发展,诸多民族普遍认同,为我们考察、探究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不断强化提供了更加清晰的线索和更为具象的例证。《魏书·序纪》曰:“昔黄帝有子二十五人,或内列诸华,或外分荒服。昌意少子,受封北土,国有大鲜卑山,因以为号。其后世为君长,统幽都之北,广漠之野。”在辽宁朝阳出土的北魏刘贤墓志,亦述及“君讳贤,字洛侯,朔方人也。其先出自轩辕皇帝,下及刘累,豢龙孔甲,受爵于刘,因土命氏”(39)曹汛:《北魏刘贤墓志》,孙进己、冯永谦等主编:《中国考古集成·东北卷·两晋至隋唐》,北京:北京出版社,1997年版,第345页。。十六国时期,河西地区先后建立了五个凉国,即前凉、后凉、南凉、西凉、北凉,战乱频仍,兵戈不断,但他们与中原王朝一直保持联系,其中西凉、北凉还多次遣使赴晋,奉晋朝为正朔之所在(40)《晋书》卷87《凉武昭王李玄盛传》。,以至于西凉武昭王李暠后来被唐朝政权认作自己的祖先(41)《旧唐书》卷24《礼仪志四》。。唐初魏征等撰修史书时,曾称北周文帝宇文泰“其先出自炎帝神农氏”(42)《周书》卷1《文帝纪》。,又称“稽胡一曰步落稽,盖匈奴别种”,“库莫奚,鲜卑之别种也”(43)《周书》卷49《异域传上》。。此外,北魏孝文帝嫡祖母冯太后就是汉人,关陇集团由鲜卑族与汉族相融而成,文成公主和亲促进汉藏交融,这些都成为此时不同民族心灵相通、血脉交融的历史缩影。经过长时间的交往、交流和交融,曾经活跃一时的匈奴、氐、羌、鲜卑、乌桓、柔然、羯等民族在魏晋南北朝时期先后与汉族相互融合,开拓了隋唐“大一统”的新局面,进而为中华民族的繁衍、壮大奠定了重要基础,为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巩固和发展提供了持续助力。
唐朝覆亡以后,中国再次陷入分裂、割据状态,但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始终为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继续发展提供着现实路径。比如,辽朝曾出现汉人世家大族玉田韩氏与契丹后族萧氏的多代联姻,契丹皇族、后族与汉人世家构成了一个庞大的姻亲集团,在某种程度上成为辽朝政权国祚昌绵的重要保障(44)蒋金玲:《“契汉联姻”:辽代玉田韩氏婚姻考论》,《史学集刊》2020年第5期。,并在客观上推动了民族融合和历史认同的发展。及至元朝,皇家史馆撰修《辽史》,也赞同“辽本炎帝之后”(45)《辽史》卷63《世表一》。。可见,元朝史官们同样继承和运用了司空季子、司马迁以及唐初史家等前贤所秉持的传统观念。从实物遗存来看,能够印证宋元时期各民族之间存在着长期交往、交流和交融的材料也不在少数。比如,在新疆吐鲁番发现有宋元时代的大部头刻本佛经和儒家经典、史书、韵书和字书等,还有回鹘文、藏文、蒙文刻经(46)荣新江:《期盼“吐鲁番学”与“敦煌学”比翼齐飞》,《中国史研究》2009年第3期。。可以说,这些不同形态、多种语言、内容丰富的吐鲁番文献,见证了民族间的紧密互动和深度融合。
对于民族问题,清朝统治者基本上是在秉持较为审慎的态度的同时采取一种避免冲突的政策。无论满汉合璧的诏书形式还是崇祀三皇五帝、孔子等古圣先贤的举措,都体现出清朝统治者试图用中华文化传统来消除民族隔阂、缓和民族矛盾的用心。清朝诸帝祭祀黄帝的次数、规模远超前代(47)赵世明、余粮才:《清季以黄帝祭祀为中心的国家认同构建——轩辕文化研究系列之五》,《天水师范学院学报》2019年第4期。,隐含着继承炎黄以来政治统治的期望和抱负,客观上也为巩固和强化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起到了实质性的作用。雍正帝曾说:“我朝肇基东海之滨,统一诸国,君临天下,所承之统,尧舜以来中外一家之统也;所用之人,大小文武,中外一家之人也;所行之政,礼乐征伐,中外一家之政也。”(48)《清世宗实录》卷130,雍正十一年四月己卯。乾隆帝进而提出:“东夷、西戎、南蛮、北狄,因地而名,与江南、河北、山左、关右何异?”(49)《清高宗实录》卷1168,乾隆四十七年十一月庚子。“夫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也,非南北中外所得私。舜东夷,文王西夷,岂可以东西别之乎?”(50)《清朝文献通考》卷119《群庙考》。他明确主张,只要在中华大地范围之内,能够秉承“大一统”思想而继统受命,即所谓“主中华而称正统”(51)《清高宗实录》卷1327,乾隆五十四年四月癸丑。,则这个政权就是正统。此举更加有效地凝聚和强化了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元明清时期实现了长达六百多年的统一,各民族的交往、交流和交融不断推动多民族国家的巩固和发展,成为中华民族多元一体化进程的重要阶段,也进一步突出地展现了中华文明的连续性和统一性。
在中华民族发展史上,有许多民族相继出现或者消失,像“五胡”、契丹、女真等,他们大多融入到了今天的中华民族共同体当中。大体说来,中国历史上先后发生过三次民族大融合,不少少数民族都逐渐地与汉族或其他民族相融合。第一次发生在魏晋南北朝时期,匈奴、羯、氐、羌、鲜卑、乌丸、高车、畲、蛮、越等少数民族与汉族实现了部分融合,并在此基础上形成了隋唐时期的“大一统”局面。第二次发生在五代十国宋辽金元时期,沙陀、契丹、女真、党项、部分蒙古族以及部分西域民族与汉族相融合,形成了元明时期的“大一统”局面,多民族统一国家又向前迈进了一大步。第三次发生在清代,满族以及北方、西方各少数民族部分地与汉族相融合,各民族之间的关系更加稳定,多民族国家的“大一统”局面也更加巩固,尤其是在反对外敌入侵的长期斗争中,各族人民之间的交往交流与团结合作进一步密切,中华文化认同进一步强化,多民族统一国家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发展(52)张涛:《易学思想诠释与历史文化探微》,北京:东方出版社,2022年版,第322页。。从先秦到两汉,从隋唐到元明清,每一次统一都比上次范围更广、力度更强,吸纳的民族也更多,推动着多元一体的中华民族形成、发展和壮大。当然,这一过程中也不可避免地会经历某些挫折、曲折。比如,十六国时期的冉魏政权曾实施屠杀少数民族的政策,最终短命而亡,成了违背历史认同和融合发展之大势的反面典型。
整体来看,各民族之间在中华大地上交往、交流、交融是历史发展的必然趋势,也是中华民族形成和凝聚的重要根基。各民族在历经迁徙、贸易、婚嫁甚至矛盾冲突、碰撞对立的过程中,受到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广泛沾溉和深刻影响,彼此互动的范围不断扩大、程度不断加深,推动着中华民族共同体不断发展、壮大。在这里,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发挥着关键的载体和津梁作用,反映出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历史逻辑和文化规律。
在多元一体的中华民族大家庭中,各个民族、各种文化之间处于一种谁也离不开谁的关系。作为“一体”重要体现的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它在历史上的重大发展都离不开对“多元”的少数民族文化的充分汲取和融会,而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持续加强和不断深化,每每使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得到进一步传承和升华。这在中华文明统一性、包容性方面表现得尤为突出。
习近平总书记指出:“中华文明长期的大一统传统,形成了多元一体、团结集中的统一性。”(53)习近平:《在文化传承发展座谈会上的讲话》,《求是》2023年第17期。千百年来,作为中华道统和政统的根本,“大一统”已经成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核心和精髓,成为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思想基础。据现有资料,“大一统”一词首见于《公羊传·隐公元年》:“何言乎王正月?大一统也。”“大一统”就是尊崇一统、崇尚一统,无论国家大小或人口多寡,关键是能够在政令、礼仪、思想、历法、度量衡等方面实现统一。“大一统”思想孕育于古人“一匡天下”的疆域观和天下观,并随着西周时期推行的分土而治的封建制得到进一步强化。“大一统”关乎多民族统一国家的盛衰发展、疆域变迁,反映出古人对天下体系的重要思考、极力推崇和理想追求,集中体现了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强大的向心力、凝聚力和影响力,也为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持续推动传统文化传承和升华提供了重要的理论根基和思想动力。
春秋战国时期,礼崩乐坏,诸侯争霸,周王朝“大一统”的政治格局被打破,但是“大一统”的观念始终牢不可破、传承不绝,上引《公羊传》之文即为明证。身处纷争战乱的战国,孟子也曾预言天下将“定于一”(54)《孟子·梁惠王上》。,这同样是“大一统”思想的折射和反映。随着秦始皇统一六国,“书同文,车同轨”等政令相继推行,文字符号、价值理念等成为各民族共享的文化。汉代董仲舒建议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进一步完善、丰富、强化了“大一统”思想,使之成为后世王朝立国的观念基础。可以说,秦汉统一政权的建立和发展,极大地巩固、发展了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也促使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具备了更为坚实的向心力、凝聚力和影响力。秦汉之后的诸多政权均以建立一个“大一统”的中国为奋斗目标和最终归宿,如《新唐书》《宋史》《元史》《明史》等正史在记载王朝疆域时纷纷以秦汉疆域为参照,或者作为突破的基点,体现出以秦汉为楷式构建“大一统”统治体系的政治期望。
魏晋南北朝时期,“五胡入华”,“衣冠南渡”,国家陷入长达数百年的分裂和纷争,但是当时各政权普遍以“正统”自居,大多将“入华”作为现实的政治依赖和未来的奋斗目标,从而在客观上推动了民族融合、国家统一的历史进程,诚如白寿彝所揭示的,“进入中古以后,……尽管出现分裂阶段,但在思想意识上还是统一的。……三国时期,尽管三国鼎立,但统一的意识却是共同的。南北朝时期也是如此。北朝自认为他就是中国,南朝是从自己分裂出去的一部分。南朝也认为自己是中国,北朝应属他所有”(55)白寿彝:《民族宗教论集》,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17页。。随着地域兼跨农耕、游牧等不同文明形态的统一国家的建立,隋唐时期作为华夷并重、胡汉一家的基本政策得到稳步推行,尤其是被众多少数民族首领尊奉为“天可汗”(56)《旧唐书》卷3《太宗本纪》。的唐太宗曾明确声言:“自古皆贵中华,贱夷狄,朕独爱之如一。”(57)《资治通鉴》卷198《唐纪十四》。这些都很好地延续和发展了十六国以来逐渐形成的兼容胡汉的政治文化,大大促进了中原地区政治传统与北方草原民族文化的相互结合,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也在这一过程中得到不断强化和持续巩固。《隋书·经籍志》著录有《鲜卑语》5卷本和10卷本两种,后均不见于《旧唐书·经籍志》和《新唐书·艺文志》及以后的史志目录。清儒文廷式《纯常子枝语》卷10曰:“北朝颇尚鲜卑语,然自隋以后,鲜卑语竟失传,其种人亦混入中国,不可辨识矣。”鲜卑语失传固然非常可惜,不过这也从一个侧面印证了文化融合的速度和力度。各民族的文化融会于中华文明的历史进程当中,共同推进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向更高层次、更大范围不断发展。
唐朝的统治终结之后,中华大地再次陷入不同民族分裂割据的混乱局面。值得注意的是,尽管宋、辽、夏、金等对峙政权在中华大地各居一隅,但他们都号称中华文化正统,以“大一统”为目标,并为此相互征战,而这又在客观上为民族融合和国家统一提供了重要的历史传统,积蓄了强大的文化能量。元朝建立了疆域面积空前广阔的统一多民族国家,秉持“合九州”“居正统”的政治理念,在为前朝编修史书时,摒弃不合理的正统观、历史观,将《宋史》《辽史》《金史》同时列为正史,展现出广博的学术胸襟和豪迈的文化气魄。元人典籍中也常常流露出强烈的自豪感:“我元四极之远,载籍之所未闻,振古之所未属者,莫不涣其群而混于一。则是古之一统,皆名浮于实,而我则实协于名矣”(58)[元]许有壬:《至正集》卷35《大一统志序》。;“四海之混一,若夫北庭、回纥之部,白霫、高丽之族,吐蕃、河西之疆,天竺、大理之境,蜂屯蚁聚,俯伏内向,何可胜数!自古有国家者,未若我朝之盛大者矣”(59)[元]赵世延等:《经世大典·帝号》,[元]苏天爵:《元文类》卷40。。这就开启了一个崭新宏大的民族融合和文化交流的时代篇章,同时也再次强化了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向心力、凝聚力和影响力。
作为突破了华夷、内外之别的统一政权,清朝进一步完善了对少数民族的管理模式,同时根据实际需要不断调整和完善民族政策,有力推动了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巩固、发展。清朝统治者以中华为本位,在中国传统政治体制中大量注入其他民族的成分,促使清朝政治体制兼具多民族文化精华的复合性特色(60)常建华:《大清:一个首崇满洲的复合性中华皇朝》,《清史研究》2021年第4期。,其中最显著的体现就是将皇帝、汗和转轮圣王集于一身的清朝皇帝身份的多面性、多样性(61)[美]欧立德:《关于“新清史”的几个问题》,刘凤云:《清代政治与国家认同》(上册),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2年版,第11页。。遗留至今的满、汉、蒙古、藏、回、托忒等多语种合璧碑刻,也为我们认识这一问题提供了重要的实物佐证(62)魏建东:《清代碑刻:多元文化融合的历史见证》,陈思主编:《文化同构与族群融合——多元一体格局下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历史演进》,北京:研究出版社,2023年版,第235—242页。。应该说,清朝继承了多政权、多人群、多地域的政治资源、民族传统和文化遗产,实现了中华民族的高度整合,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由此也得到了空前强化。在多元化的持续交往、交流中,各民族多姿多彩、特色鲜明的文化逐渐融为一体,在很大程度上实现了血缘、地域与文化的交融、重组和新生,从而进一步丰富和发展了气象万千、璀璨辉煌的中华优秀传统文化。
及至近世,中国政治、经济、社会和文化等都发生了许多根本性、飞跃性的变化,但传统的“大一统”思想仍然保持着强大的生命力和影响力。以梁启超、顾颉刚等为代表的优秀学人从学科角度严密论证,在传统“大一统”思想中不断注入新的时代精神,使之得到丰富和升华,从而成为凝聚各族爱国群众智慧和力量、维护祖国统一和民族尊严、强化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精神支撑和不竭动力。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在经过苦难磨砺后变得更加坚实和丰赡,实现了整体跃升和持续发展。
显而易见,“大一统”是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重要的思想来源,在我国具有极为深厚的情感基础、文化积淀和历史成因。“大一统”所蕴含的文化观是包容开放的,在千百年的历史进程中,中原地区的民族不断吸收、融会周边其他民族的血脉精髓和文化滋养,而后者也在与中原地区民族长时期、大规模的互动中得到思想观念的浸润和熏染。“大一统”的正统观否定了任何分裂势力和割据政权的合法性、合理性,无论是历代统治者抑或是各族人民群众,都展现出对“大一统”的不懈追求,“大一统”成为各民族进行交往、交流和交融的重要心理基础。尤其是每一次割据、分裂之后的再度统一,无不表现为疆域更为辽阔、文化更加包容的民族大融合,以及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新的丰富和发展。与此同时,各民族在融入多元一体格局的过程中,也在客观上实现了自身民族文化与中华文化的互动、会通,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进一步传承和升华作出了不可替代的个性化奉献。
中华大地上的各个民族在互动和共生中创造、发展了统一的多民族国家,国家统一永远是中国的核心利益,一个强大、统一的国家始终是各族人民群众的命运所系。特别是当民族矛盾严重、国家出现分裂时,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往往成为化解民族矛盾、实现国家统一的思想源泉和精神力量,展现出强大的向心力、凝聚力和影响力,为巩固、强化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提供必要的心理基础和精神支撑;同时,民族融合、国家统一也推动了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传承、传播和发展,甚至凝练出更加丰富的精神内核和更为强大的思想能量,中华文明突出的统一性、包容性亦愈益彰显出重要的时代特色和永恒价值。
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源远流长、博大精深、魅力无穷,是中华民族大家庭和睦相处、和衷共济、和谐发展的历史文化根基。传承发展中华优秀传统文化,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离不开各族人民的团结一心、共同奋斗。习近平总书记曾经指出:“历史是最好的教科书。”我们要善于总结历史经验,把握历史规律,坚定历史自信。在新时代,我们应该更加深入地挖掘、更加精准地阐释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灵魂和精髓,珍视并把握好中华民族共同的历史文化记忆和共同的情感价值理念,为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持续赋能,把实现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作为进一步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重要驱动和有效路径,把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作为更好传承发展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创新实践和重要保障,不断提升、持续扩大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向心力、凝聚力、影响力,构筑好中华民族共同的精神家园,建设好中华民族现代文明,为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贡献出中国智慧和中国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