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玥莹◇
“醉乡” 这一意象最早见于王绩的《醉乡记》, 其乡俗淳寂, 乃自由之境。 因其宽广浩渺、去愁取乐、 保真全性、 逍遥自在等审美意蕴, 受到唐宋诗人的审美认同。 “醉乡” 形成了较为固定的意义指向, 即对自我情感、 心性自由重要性的确认, 以及对以醉为乡、 游于醉乡的审美人生追求, 最终成为唐宋诗歌中一个常见的意象。 本文基于唐宋“醉乡” 诗歌创作现象, 着重梳理唐宋诗歌中“醉乡” 意象审美内涵的生成与发展, 分析其在唐宋诗歌创作的价值与意义。
王绩被称为“唐时隐逸诗人第一”①〔明〕何良俊撰:《四友斋丛说》,北京:中华书局,1959 年,第225 页。。 据史书记载, 王绩自归隐, 便“以《周易》 《老子》《庄子》 置床头, 他书罕读”②〔宋〕欧阳修,〔宋〕宋祁撰:《新唐书》,北京:中华书局,1975 年,第5594 页。, 显然王绩后期思想主要受老庄的影响。 王绩历来嗜酒, 人称“斗酒学士”③〔宋〕欧阳修,〔宋〕宋祁撰:《新唐书》,北京:中华书局,1975 年,第5595 页。。 归隐后, 再无世俗束缚, 加之为断绝思虑, 他选择“以酒德游于乡里”④夏连保校注:《王绩文集》,太原:三晋出版社,2016 年,第225 页。。 因此, 饮酒成为其隐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活动, 他也从饮酒中获得“醉” 的审美体验。 王绩认为饮酒无关贵贱, 且多以醉为终极体验, 醉后随地而寝, 不拘小节。 醒来则再饮。 他还感叹“我欲图世乐, 斯乐难可常”①夏连保校注:《王绩文集》,太原:三晋出版社,2016 年,第101 页。以及“百年长扰扰, 万事悉悠悠”②夏连保校注:《王绩文集》,太原:三晋出版社,2016 年,第86 页。, 即人生百年, 却因万事忧烦,而不能得到长久的快乐, 因此“不如高枕枕, 时取醉销愁”③夏连保校注:《王绩文集》,太原:三晋出版社,2016 年,第87 页。。 在此人生境况下, 王绩在其撰写的《醉乡记》④据《新唐书》记载,《醉乡记》的成书时间为王绩历数职归隐之后(参考郎瑞萍:《王绩考论》,北京:中国经济出版社,2015年,第208 页)。中首次提出“醉乡” 这一概念。
第一, “醉乡” 远离人世。 “去中国不知其几千里也”⑤夏连保校注:《王绩文集》,太原:三晋出版社,2016 年,第221 页。表明“醉乡” 与现实世界存在极远的距离, 而王绩意欲借此来远离人世的烦扰。 第二, “醉乡” 宽广无垠, 乡俗大同, 没有族群、等级之分。 第三, “醉乡” 乡民心境平和, “无爱憎喜怒”⑥夏连保校注:《王绩文集》,太原:三晋出版社,2016 年,第221 页。; 在饮食上, 仿若仙人, 不食五谷;在日常生活中, 与自然万兽和谐相处, 弃绝舟车机械, 纯任自然。 第四, “醉乡” 不受礼乐支配, 与“礼繁乐杂” 的社会已有数十代之隔。 由此可见, “醉乡” 不受礼乐束缚, 可以说是一个脱离儒家礼乐等级秩序的地方。 且根据王绩的描述, 醉乡“迄乎秦汉, 中国丧乱”⑦夏连保校注:《王绩文集》,太原:三晋出版社,2016 年,第223 页。就与世隔绝, 故而只有“受道者” 方可前往。 而得道者“往往窃至”⑧夏连保校注:《王绩文集》,太原:三晋出版社,2016 年,第223 页。, 亦见“醉乡” 并不被世俗统治阶级认可。 第四, “醉乡” 民俗如同古代的华胥国, 其乡俗民风堪称“淳寂”。 通观该文,“醉乡” 显然不是物理世界中的某个现实地点, 而是一个涵盖了其审美理想的精神世界。
王绩“醉乡” 审美内涵源自道家庄子思想, 这与其撰写《醉乡记》 时期的隐逸人生思想紧密相关。 王绩前期受其家学影响, 思想以儒家为主; 后期因仕途不达, 归隐山林, 其人生思想也因此转向以道家思想为主, 对庄子思想尤为推崇。 其中《庄子》 一书传达的“醉” “乡”哲学思想对其影响颇大, 直接促成了王绩“醉乡” 一词原初内涵的生成。
庄子在其《逍遥游》 哲学基础上, 将“醉” 引入了哲学与美学的领域, 在《达生》 篇中提出“醉者神全” 的命题。 “达生” 即畅达生命, 其“主旨在说养神, 强调人的精神作用”⑨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 年,第541 页。。庄子认为若想通达生命本真, 就务必舍弃功名利禄, 保持灵府清净, 从而达到“形全精复”“与天为一” 的境界。 形神之间, 庄子更重视“神”, 因养形不足以存生, 所以庄子更注重人内在精神的充足与凝聚。 故而至人为何不被外物侵害, 全在于“纯气之守”。 至人“游乎万物之终始, 一其性, 养其气, 合其德, 以通物之所造”⑩〔清〕郭庆藩撰,王孝鱼点校:《庄子集解》,北京:中华书局,1961 年,第634 页。, 这正是庄子极力追求的“逍遥游” 境界, 即通达自然本真, 不为外物所累, 精神完备, 外物无从侵入。 醉酒可以全神, 而全神之关节在于饮酒能够让人回归自身, 达到一种复归于己的状态。 “彼得全于酒而犹若是, 而况得全于天乎”①〔清〕郭庆藩撰,王孝鱼点校:《庄子集解》,北京:中华书局,1961 年,第636 页。, 此处的重点当是以醉者尚能全神以避外害, 来突出“全于天” 者对外界祸患地避免从而达生的道理。 但也可从中看出人通过“全于酒”, 达到“醉” 的状态, 最终实现“神全”。
王绩正是看中了“醉” 能全神这一功能, 基于自身的醉酒经验, 他认为醉酒先是带来生理感受, 即饮酒至醉使其血脉通畅, 精神平和。 而在这种生理状态下, 既可获得身体的快乐,又不悖于外物, 总体达到身心两者的自适。 此外, 王绩充分践行庄子“饮酒以乐为主”②〔清〕郭庆藩撰,王孝鱼点校:《庄子集解》,北京:中华书局,1961 年,第1032 页。的主张, 摒弃儒家饮酒以礼的观点。 王绩认为在饮酒的过程中应去除世俗“礼” 的禁锢, 只看中饮酒本身。 他还感叹“我欲图世乐, 斯乐难可常”③夏连保校注:《王绩文集》,太原:三晋出版社,2016 年,第101 页。, 表明世俗生活中难以得到真实长久的快乐,因而不如选择借醉消愁。
综上, 庄子注重饮酒这一行为本身带来的快乐, 而这种快乐由身体层面上升至精神的层面, 展现了由形到神的深入。 而王绩基于自身的饮酒经验和对庄子思想的体悟, 达成了自己对“醉酒” 的认识, 在醉酒中“顺适无阂”。
王绩的“醉乡”, 除了对庄子“醉” 的接受之外, 更重要的是对“乡” 的挖掘。 “乡” 在中国文化史上, 除了最初地理意义上的家乡, 还延伸出了精神意义上的家乡。 后者的“乡” 是人们心灵的故乡, 是以心灵为界塑造的精神意义上的家园。 王绩时常渴望归入醉乡, 正是因为他将“醉乡” 视作自己心灵的家乡, 在此无需考虑世俗功用, 做到真正的“无功”。 “醉乡”之远大、 乡民与自然鸟兽杂处、 其俗不尚功利等特点皆同于庄子的“无何有之乡”。
庄子首次在《逍遥游》 中提出了“无何有之乡”④成玄英疏“无何有之乡”为“无何有,犹无有也。 莫,无也。 谓宽旷无人之处,不问何物,悉皆无有,故曰无何有之乡也”,陆德明也释其为“寂绝无为之地”。 以上均见于〔清〕郭庆藩撰,王孝鱼点校:《庄子集解》,北京:中华书局,1961 年,第41 页。。 “樗” 树干臃肿、 树枝弯曲, 世人皆视其无用。 但庄子却认为可将之种在“无何有之乡, 广莫之野”⑤〔清〕郭庆藩撰,王孝鱼点校:《庄子集解》,北京:中华书局,1961 年,第40 页。, 人可在此徘徊逍遥, 行无为之事, 以资寝卧休闲。 显然在“无何有之乡” 中, 可以全树之本性。 在此, “樗” 不再受到“用” 的价值评判, 它逍遥无待, 自由生长。 其次是在《应帝王》 中传达出了庄子的政治哲学。 当天根向无名人请教治政之法时, 无名人用“出六极之外, 而游无何有之乡, 以处圹埌之野”⑥〔清〕郭庆藩撰,王孝鱼点校:《庄子集解》,北京:中华书局,1961 年,第293 页。予以推辞, 表明自己不愿受礼俗的约束, 而是主张“与造物者为人”⑦〔清〕郭庆藩撰,王孝鱼点校:《庄子集解》,北京:中华书局,1961 年,第293 页。, 即与“道” 为友, 顺应自然, 听从本心。 这样的理想只有在“无何有之乡” 中才可实现, 因它地处六极之外, 广漠无垠, 不受权利的支配。 在此, 人可做到顺应自然, 即顺从自己的本心, 得到绝对的自由。 此之外, 《列御寇》 明确提出游于“无何有之乡” 的主体条件: “彼至人者, 归精神乎无始而甘冥乎无何有之乡”①〔清〕郭庆藩撰,王孝鱼点校:《庄子集解》,北京:中华书局,1961 年,第1047 页。。 至人、 神人、 圣人三者异名同实, 皆指向庄子的理想人格。 只有至人②关于庄子的“至人”“神人”“圣人”三者的关系,主要有三种说法:一是三者异名同实,如杨成孚《〈庄子〉至人·神人·圣人异名同实论》一文提出“至人、神人、圣人为异名同实,并无人格档次高低之分,他们都是庄子学派悬想的有悖世俗的最高理想人物,具有共同的精神境界”《南开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6 年第5 期);二是“至人”是庄子思想中的最高理想人格(北京大学中国文学史教研室选注:《先秦文学史参考资料》,中华书局,1963 年,第385 页);三是“圣人”才是最高境界(王永豪:《“无己”逍遥、“无功”逍遥和“无名”逍遥——论庄子“逍遥游”思想的三个层面》,《社会科学研究》2007 年第1期),笔者在此倾向第一种观点,即异名同实论。才能在无何有之乡中遨游, 也只有至人才甘愿在无功无用之地逍遥, 获得身心的愉悦。 局限于小知的凡人则无法畅游于此。 由此可见, “无何有之乡” 是庄子最高理想人格逍遥的场所, 也只有具备“无功” “无名” “无己” 等条件的至人才能进入无何有之乡。 在《知北游》 中出现的“无何有之宫”, 其义实同“无何有之乡”。 庄子与东郭子两人“游乎无何有之宫, 同合而论, 无所终穷乎”③〔清〕郭庆藩撰,王孝鱼点校:《庄子集解》,北京:中华书局,1961 年,第752 页。, 此处仍采用“游” 的方式置身无何有之乡。 在这个场域中,无所穷尽, 两人论道、 体道, 其身心皆顺乎自然, 实现了对“道” 的体悟。 以此观之, 庄子将“无何有之乡” 视为理想境界, 将“游于无有”④〔清〕郭庆藩撰,王孝鱼点校:《庄子集解》,北京:中华书局,1961 年,第296 页。视为天下至乐⑤庄子言:“天下有至乐无有哉? 有可以活身者无有哉?”,见〔清〕郭庆藩撰,王孝鱼点校:《庄子集解》,北京:中华书局,1961年,第608 页。。
综上所述, 王绩的“醉乡” 实际脱胎于庄子的“醉者神全” 与“无何有之乡”, 尤其是“醉乡” 之“乡” 对庄子“无何有之乡” 的全面接受, 将之视作心灵的归处。 但王绩又结合自己嗜好饮酒的人生经验, 将“醉” 纳入其中, 创建了“醉乡” 这一概念, 它正是王绩为寻求精神解脱而创建的理想世界。 王绩“醉乡” 的内涵在于醉者神全以游无何有之乡, 它是对庄子逍遥游思想和乡土思想的接受与融合创造。 同时, 王绩渴望摆脱现实生活中的束缚, 梦想到达庄子所说的理想国度, 因而他选择了“全于酒” 的方式, 选择以“醉” 为途径, 求乐消愁,全神全身。 在醉的过程中, 王绩身心自适, 精神完备, 即醉酒全神, 不被功利事物所干扰, 实现“无名” “无功” “无名”。
王绩“师老、 庄, 友刘、 阮”⑥夏连保校注:《王绩文集》,太原:三晋出版社,2016 年,第258 页。, 所以其“醉乡” 在以庄子“醉” “乡” 为审美内核的同时, 又“承继魏晋隐逸遗风”⑦李红霞:《唐代士人的社会心态与隐逸的嬗变》,《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4 年第3 期。。 《醉乡记》 尝言“阮嗣宗、 陶渊明等十数人, 并游于醉乡”⑧夏连保校注:《王绩文集》,太原:三晋出版社,2016 年,第223 页。,可见“醉乡” 与魏晋纵酒行为有着内在契合之处。 王绩“醉乡” 审美内涵的形成与其对魏晋隐逸之推崇紧密相关。
魏晋名士纵酒任诞, 首推“竹林七贤”。 阮籍、 嵇康、 刘伶三人均在“竹林七贤” 之列,他们常集会于竹林, 肆意酣饮, 目的在于借醉佯狂以避时世, 以求全身、 全真。 他们不愿同流合污, 渴望保留本真。 一方面, 王绩对刘、 阮等人借醉全身避害的行为有所感触, 他创设“醉乡”, 赋予其远离俗世、 不受政治束缚等特点, 都指向他渴望以此避时全身的思想; 另一方面,王绩十分认可阮籍等人借酒以全“性” 的做法, 正如“阮籍遂性, 刘伶保真”①夏连保校注:《王绩文集》,太原:三晋出版社,2016 年,第255 页。。 故而也有后人认为王绩“著《醉乡记》 以次刘伶《酒德颂》”②〔宋〕欧阳修,〔宋〕宋祁撰:《新唐书》,北京:中华书局,1975 年,第5595 页。。 若将两者进行对比, 可发现“醉乡” 乡民“无爱憎喜怒” 等品质, 与《酒德颂》 中“大人先生” 的“无思无虑, 其乐陶陶”③臧励和选注,司马朝军校订:《汉魏六朝文》,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20 年,第162 页。等特征相类, 足见王绩对刘伶等竹林名士醉酒观念的认可与追求。
王绩十分认同陶渊明的“桃花源”, 有“醉里觅桃源”④夏连保校注:《王绩文集》,太原:三晋出版社,2016 年,第77 页。一说。 而“醉乡” 作为王绩的理想审美之境, 实则是对“桃花源” 的审美接受与再创造。 诚如李剑锋先生所言: “ 《醉乡记》是王绩对《桃花源记》 的一次富有创造性的成功接受, 是在创作上接受陶渊明所产生的第一个也是最优秀的成果之一。”⑤李剑锋:《元前陶渊明接受史》,济南:齐鲁书社,2002 年,第118 页。两人相似的生平经历是王绩对其进行审美接受的主要原因, 两人都曾渴望在政治上施展抱负, 但无疾而终, 因而退隐山林, 转求身心自适。 陶渊明的诗意人生观表现在“桃花源” 中, 就是桃花源乡民的“怡然自乐”, 这也为王绩所认同。 但王绩的“醉乡” 并非全盘承袭“桃花源”, “桃花源” 只是远离世俗, 不受礼法束缚, 王绩的“醉乡” 却更宽广浩渺, 颇似仙境, 乡民吸风饮露、 无需凡食、 无邑居聚落, 堪称“淳寂”。 “醉乡” 与“桃花源” 一脉相承, 都带有道家色彩, 但“醉乡” 又更进一步, 将“桃花源” 仙化, 塑造为一个纯然的精神世界, 向庄子的无何有之乡进发。
综上, 王绩的隐逸和醉酒行为在极大程度上承继了魏晋隐逸遗风, 为其消愁和适意之用。而魏晋隐逸文化中借酒内以全神、 外以全身直接影响了王绩“醉乡” 的生成。 王绩入醉乡, 正是为了绝思虑、 保神全。 “于神无扰” “于物无忤” 表明王绩在“醉” 后既能保全内在精神,又能不悖于外物, 内外兼顾。 “醉乡” 应时而生, 脱胎于其丰富的饮酒经验和以道家庄子思想为底蕴的隐逸人生。
“意象固化过程就是个体体验和群体体验相结合的过程。”⑥李巧兰:《认知视域下古典诗词中的意象固化现象解读》,《文教资料》2012 年第9 期。“醉乡” 本是王绩基于其独特的人生体验而生成的, 具有较强的个人化色彩。 但因“醉乡” 宽广浩渺、 保真全性、 逍遥自在等审美意蕴, 它逐渐被唐宋文人群体接受并传播, 在唐宋诗歌中频繁出现, 形成了较为固定的意义指向, 最终成为唐宋诗歌中一个常见的意象。
对比含有“醉乡” 意象的唐宋诗歌, 可以发现唐宋诗歌中的“醉乡” 意象具有共同的审美内涵。 一是“醉乡” 的特点。 “醉乡” 广大, 存于物外, 可避世藏身。 诗人在描写“醉乡”时, 无不将之与尘世进行对比, 如“醉乡广大尘世促”①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全宋诗》,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 年,第32926 页。等, 多以尘世的逼促来反衬“醉乡”的广阔, 从中可见唐宋诗人对醉乡乐地的向往。 另外, “醉乡” 全真, 诗人感慨“醉乡” 之乐真且全, 能够使之获得真正的快乐, 亦尝言“醉乡无户税”②王仲鏞:《唐诗纪事校笺》,成都:巴蜀书社,1989 年,第1630 页。, 表明“醉乡” 没有俗世对人的各种束缚, 故而才会有“忘形惟有醉乡真”③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全宋诗》,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 年,第19708 页。的感叹。 二是诗人置身“醉乡” 的方式表明“醉乡” 可游, 令诗人精神逍遥自在。 如“功名与世事, 摆落醉乡游”④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全宋诗》,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 年,第13178 页。, 诗人墨客往往游于“醉乡”, “游” 之一字, 代表的是庄子所崇尚的逍遥游境界, 传达出自然无阻颇具审美意蕴, 这也赋予“醉乡” 以自由的色彩。 三是诗人沉浸“醉乡” 的目的, 在于能够将忧愁、 烦闷抛之脑后, 从而在“醉乡” 中得到“宽闲”⑤出自陈造《薄薄酒》:“罇罍应指呼,醉乡宽闲兮吾得俱。”见于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全宋诗》,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 年,第28034 页。。 故而诗人有“排遣惟应闯醉乡”⑥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全宋诗》,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 年,第37890 页。等感兴。 可见, 诗人为了避免俗事对内心精神世界的侵扰, 选择移步“醉乡”, 保证灵府的完备。 四是诗人游于“醉乡” 的审美体验, 即陶然自适, 如“暂得遗形处, 陶然在醉乡”⑦〔清〕彭定求等编:《全唐诗》,延吉:延边人民出版社,2004 年,第1945 页。。 因“醉乡” 之广阔、全真, 所以在“醉乡” 中, 人们能暂得清净之地, 以此遗忘形体所受的约束, 仿佛脱离了现下而回到了久远的太古。
唐宋文人生活中涵盖了大量的饮酒经验, 生成了对“醉” 的普遍认知, 唐宋形成的诗酒传统更是其印证所在。 基于此, 唐宋文人对“醉乡” 形成了广大、 忘忧、 全真、 自由等共同认知, 因而赋予其“乐地”⑧出自蒋之翰《换苏印和弟颖叔》:“幸有醉乡为乐地,何妨吟啸老东州。”见于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全宋诗》,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 年,第8007 页。“安身处”⑨出自黄庭坚《同子瞻和赵伯充团练》:“醉乡乃是安身处,付与升平作幸民。”见于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全宋诗》,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 年,第11374 页。等美称, 可见“醉乡” 一词寄托了唐宋文人对精神自由的追求。 虽然唐宋文人皆认可“醉乡”, 但宋较之唐, 又更甚。 一方面, 宋代含有“醉乡” 意象的诗歌数量远胜于唐, 高达五倍之余⑩笔者以全唐诗分析系统与全宋诗分析系统为参考,发现唐代含有“醉乡”意象的诗歌仅有85 首,宋代含有“醉乡”意象的诗歌高达498 首。, 呈现出宋人对“醉乡” 的高度审美认同; 另一方面, 宋人对“醉乡” 审美内涵的理解更深刻, 主要体现在对“醉乡” 之“乡” 文化路径的深入挖掘中。 全唐诗中几乎没有诗人阐发“醉乡” 与“无何有之乡” 的内在联系, 但到了宋代,诗人们充分发掘出“醉乡” 的文化路径, 即“醉乡” 等同于“无何有之乡”, 他们在基于“醉乡” 广大、 远离世俗、 全真等特点的基础上, 将王绩的“醉乡” 与庄子的“无何有之乡” 等同看待, 这是对“醉乡” 道家文化内蕴的深入发掘, 其逍遥游意味逐渐被确认。 同时还体现在基于唐宋隐逸之变和宋人饮酒风尚, 将醉酒视为进入精神逍遥之“乡” 以求心性自由的重要路径。 魏晋之隐多在山林, 任诞放达。 初唐王绩承继魏晋隐逸遗风, 以山林归隐为旨趣。 但这一隐逸之趣并未被唐人普遍接受, 而是为隐逸注入世俗的因素。 后来, 基于小隐和大隐的对立, 白居易提出“中隐”, 这一道路仕隐兼通, 不再过分重视身隐。 白居易也因此作诗“无过学王绩, 唯以醉为乡”①张春林编:《白居易全集》,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1999 年,第177 页。, 显然“以醉为乡” 是中隐的有效途径。 但由于晚唐社会混乱, 士人不得不身隐山林以求全身避害, 因而“中隐” 也未能在唐行之长远。 唐宋之变后, 宋人转向内在, 关注个体的情感世界, 因而选择了“中隐” 的道路。 他们不再注重外在的身隐, 而关注精神的隐逸, 心性的自由, 于世俗生活中追求“心隐”。 因而极具自由的“醉乡” 也为其所接受。 加之受宋代政治环境和商业经济发展的影响, 饮酒之风盛起, 出现了专门的理论著作。 朱肱的《北山酒经》 明确强调酒之于文人的重要性, 且将“酒” “道” 合而论之, 提出“酒之功力, 其近于道”②吴龙辉译注:《醉乡日月:饮酒艺术经典》,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3 年,第102 页。的观点, 认为“饮酒亦是精神的修炼……可以满足人安身立命的精神需要”③贡华南:《北宋生活世界与饮酒精神的多重变奏》,《安徽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20 年第6 期。。因此, 宋人以“醉” 为“乡”, 以“醉” 游于“乡”, 是其在世俗生活中对心性自由的追求。宋人在保证“醉乡” 审美化、 理想化的同时, 将之进一步人间化、 世俗化, 使其成为人们能够通过醉酒等现实路径而到达身心安顿之地。
自王绩首倡“醉乡” 以来, 这一概念便屡次出现在唐宋诗歌中, 逐渐为文人共举, 进而理想化、 审美化, 最终成为一个固定的意象。 在诗人频繁使用“游醉乡” “醉乡候” 等词语的现象背后, 传达了文人墨客对“醉乡” 的企羡之情, 同时也是唐宋之际文人们对自我情感、 心性自由重要性的确认, 是对游于醉乡的审美人生追求, 以及对道家老庄为内核的“醉” “乡” 审美内蕴的回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