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俊才[井冈山大学,江西 吉安 343009]
在20 世纪的西方文学领域中,后现代主义文学占据着不可撼动的主导地位,其中,魔幻现实主义和荒诞派是备受瞩目的重要流派,凭借着“天马行空”的想象、“荒诞不经”的情节、“映射现实”的寓意、“充满批评性”的哲理受到很多人的追捧。卡夫卡创作的《变形记》就是经典代表作,作者以“甲虫”的视角及经历刻画了在现代社会中充满扭曲的人性及无意识的主观感受,表达了创作者关于人性的见解。解析被作者寄予了深刻寓意的“甲虫”,深入挖掘其所凝聚的丰富内涵,对读者拓展思维、增长见闻、升华情感等大有裨益。
卡夫卡生前好友马克斯·勃罗德称他是一个“无家可归的异乡人”。他在短暂的人生中,没能很好地融入社会,融入家庭,融入生活。他从来没能找到自己的人生位置和归属感,实际上,在具体的生活中,他成了一个无法确定自己身份的孤独的精神漂泊者。弗兰兹·卡夫卡(Franz Kafka,1883 年7 月3 日—1924 年6 月3 日),是生活于奥匈帝国统治下的捷克德语小说家,本职为保险业职员,热爱文学与创作,主要作品有小说《审判》《城堡》《变形记》等,被评选为20 世纪最有影响力的德语小说家。
卡夫卡出生在一个犹太商人家庭,自幼爱好文学、戏剧,18 岁进入布拉格大学,初习化学、文学,后习法律,获博士学位。毕业后,在保险公司任职。多次与人订婚又多次退婚,终生未娶,41 岁时死于肺痨。他的父亲粗暴、专制,对儿子的学习、生活不闻不问,只是偶尔指手画脚地训斥一通,一心想把儿子培养成性格坚强而又能干的人,但结果适得其反,卡夫卡内心一直对父亲存有无法消除的畏惧,由此形成了敏感、怯懦的性格和孤僻、忧郁的气质,正是这种性格特征对其后期文学创作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变形记》中,主人公格里高尔是一个旅行推销员,也是家里的“顶梁柱”,需要照顾父母和幼小的妹妹,承担着非常重的压力。在某个清晨,格里高尔从床上醒来后发现,自己变成了甲虫,虽然它的身形是“甲虫”状,也拥有了虫的特性,比如爬行,喜食腐坏变质的食物,但是依旧保留着人的“思维”,也具有人的“心理动态”。在变为甲虫之后,他遭受到家人的冷眼与虐待,最终不堪病痛折磨及饥饿而死去。
卡夫卡以“甲虫”为意象承载体,向读者揭示了小人物在西方社会中的悲惨命运,以写实的手法展示了人们在承受家庭、社会等多重压力下艰难的生存状况,这种将人异化为“甲虫”的创作手法带有强烈的象征寓意。这篇小说不仅对西方超现实主义、荒诞派、魔幻现实主义、黑色幽默等文学流派影响极大,而且被认为是一则关于西方社会中人的异化的寓言。无论从科学法则上还是经验逻辑上来说,人都不可能变为甲虫。虫化之荒诞性,隐喻的是西方人真实的悲惨的生存状态,是西方现代人自我价值、自由意志和个性的丧失。
在《变形记》中,卡夫卡将格里高尔变化为一只身形巨大、细腿繁多但整体较为虚弱的甲虫并不是偶然,也不是随意选择,而是在深度融合个人生命体验之后做出的理智选择。
在卡夫卡的作品中,父子冲突是常见的主题。《变形记》中,从心理层面来讲,卡夫卡之所以将甲虫作为意象,其主要原因在于他和父亲之间不平等、不温馨、不和谐的亲子关系。作者的父亲是一个粗暴、专制且受教育程度比较低的商人,缺乏温情,也不懂得照顾他人的情绪。他对卡夫卡从小就非常严厉,并不只是单纯的严厉,而是毫无温情的严厉,在卡夫卡的认知里,他的父亲喜怒无常、专横霸道,他害怕与父亲见面,更害怕遭受父亲的责备与呵斥,而这种野蛮粗暴的亲子关系给卡夫卡幼小的心灵造成了严重阴影。纵然成年后,卡夫卡也依旧受到父亲的“野蛮”管制,就连他交朋友这种再平常不过的事情都会受到父亲的干预和阻拦。卡夫卡年满18 岁之后,偶然之下结识了名为“略韦”的人,他是一个剧团的导演,同时也是剧团的演员,他才华出众,性格开朗,卡夫卡与略韦相处时感到非常快乐。但是卡夫卡的父亲了解到此事之后表现得非常粗暴愤怒,不仅严声呵斥卡夫卡,并且还对其表现出一副轻蔑的态度,令卡夫卡感到非常难受。这件事对卡夫卡造成了非常严重的影响,在其心里留下了深深的烙印。后来,卡夫卡在《致父亲》这封信中,明确指出:“只需对我一个人有一点兴趣,你就会毫不考虑我的感情、毫不尊重我的评价地对这个人破口大骂、诬陷、丑化。比如像意第绪语演员略韦这样的天真无辜的人就遭到这样的命运。你还从未见过他,就用一种可怕的方式把他同虫相比。”通过此信能够看出,卡夫卡不仅对其父亲感到畏惧,并且也流露出严重的不满,他一直在父亲的阴影下生活、学习、工作,内心充满了孤寂。于是,他将这种情绪、体会融入《变形记》中,将主人公格里高尔异化为一只甲虫,描述其父亲无情野蛮地驱赶异化后的主人公,甚至提到父亲将苹果狠狠地砸向它并深深地陷在它的壳内,随着苹果的腐败变质,它的壳及其脊背也受到很大伤害,最终由于脊背发炎且未得到及时救治而死去。卡夫卡通过“甲虫”事件,描述了父亲的残暴,也表达了对父亲的极度不满。
卡夫卡自幼在父亲的粗暴管制下成长,对其身心健康造成了严重的伤害,他甚至认为,自己是父亲的“出气筒”,是父亲的“剥削”对象,长期生活在这种环境下,卡夫卡的心理、精神或多或少地存在一定问题,他将个人精神世界分为三部分:一是卡夫卡的世界,由于自己比较弱小,无法反抗,所以这是一个被管制、被奴役的奴隶世界;二是父亲的世界,由于父亲一直以来都严厉粗暴、随心所欲地管制卡夫卡,所以卡夫卡认为这是一个占据绝对主导地位的统治者的世界;三是他人的世界,即正常的、温馨的、平等的、开心的世界,这也是他所向往的世界。卡夫卡在《致父亲》这封信中,直接将其与父亲之间的亲子关系看作是一场甲虫的斗争,指出:“我承认我们在相互斗争……是甲虫的斗争,这甲虫不仅蜇人,而且还吸血以维持生命。这是真正的职业战士,这就是你。”完成这封信之后,作者就投入《变形记》的创作之中,主人公虽异化为甲虫,但是依旧保留着人的“思维”,也具有人的“心理动态”。在他变为甲虫且被家人知悉后,并未获得父母的疼惜和关怀,而是被冷漠对待,家人将其视为毫无价值甚至会给家庭带来负担的“累赘”;家人的残暴对待令变为甲虫的格里高尔变得更加敏感、自卑,逐渐对外界一切事物产生了恐惧感,但是纵然它努力挣扎也无济于事,最终不堪病痛折磨及饥饿而死去。甲虫的意象与卡夫卡的经历、心路高度契合,反映了作者内心深处难以排解的恐惧感和孤寂感。卡夫卡通过描写甲虫的生存斗争淋漓尽致地展现了其对父亲的敬畏与恐惧,他作为一只弱小的甲虫,在与父亲的斗争中彻底失败,最终被父亲吸干血,折磨而死。
《变形记》中的格里高尔在一夜之间异化为“甲虫”与卡夫卡的成长经历、生命体验息息相关。格里高尔变形为甲虫后,父亲用暴力对待他,母亲默认他的自杀,妹妹最后也无法忍受他。所以,他倍感孤独,也对生活中的一切事物充满了恐惧。在书中,作者借格里高尔之口道出:“我在自己的家里,在那些最好、最亲的人中间,感觉比陌生人还要陌生。”由此可知,甲虫的象征意蕴是卡夫卡生命中深刻的心灵烙印,与父亲之间的情感纠葛成为甲虫意象的象征之一。
在《变形记》中,作者并没有对主人公变形为甲虫的外在形象进行直接清晰的介绍,不过根据文本内容,可粗略地描绘出甲虫的形象,即“没有牙齿,身形巨大,颜色为棕色,长着一对长长的触角,眼睛略微向外凸起,背部是非常坚硬的壳,穹顶似的棕色肚子分成了好多块弧形的硬片,有两排非常细弱的腿”。从生物学的角度来讲,甲虫属于鞘翅目昆虫一类,是昆虫纲中最大的一个目,无论是在高山、沼泽,还是在平原、盆地等,都活跃着它们的踪迹。它们如同身处于资本社会中的普通人一般,面临着严峻的生存压力,不仅“弱小”,而且属于“弱势”群体。
在《变形记》中,卡夫卡通过人物独白的形式淋漓尽致地揭示了小人物在残酷无情的资本主义社会中生存的艰辛与悲哀:如果人失去了谋生的能力,就会被家人、被社会嫌弃,继而遭受被抛弃的命运。在还没有变形时,格里高尔是一名普普通通的小职员,是社会底层人物的一员,整天为全家人的生计劳作。而在偌大的动物世界中,甲虫也是非常普通的、弱小的。在还没有变形时,格里高尔的工作是无趣的、艰辛的,也是廉价的,他为了照顾父母和妹妹,不辞辛苦地四处奔波,吃着廉价的食物,与其他人只是“点头之交”,身边也没有知心朋友。对于格里高尔而言,不求生活美满,只求不会面临无妄之灾。在变形为一只甲虫之后,格里高尔依旧一心牵挂着父母和妹妹,依旧记着上班的时间,依旧想着上班的内容,并没有因自己一夜之间变成甲虫而感到悲哀和无助。无论是格里高尔,还是甲虫,他们都在艰难的环境下成长繁衍,都处于社会的最底层,面临着严峻的生存压力。
在《变形记》中,格里高尔上班、工作、吃饭等有其固定的节奏,这与甲虫只有晃动、协调细腿才可以获取食物如出一辙,生动地描述了人们在承受社会高压时,只能够通过机械反复的劳动而谋生。卡夫卡将格里高尔异化为甲虫是为了凸显其本身弱小且生活艰难的共性,借助“甲虫”暗喻底层人民、普通人民在巨大的社会压力下的无助与挣扎,从而映射出资本主义统治下,底层人民长年累月四处奔波、忍气吞声、唯唯诺诺、战战兢兢的生存状况。
在西方文学领域,变形文学占据着一席之位,卡夫卡在《变形记》中采用异化写实手法其实也深受西方异形文化的影响,格里高尔异化为甲虫具有“文化”意象,是西欧文化变形文学的产物。换言之,在西方文化体系中,甲虫始终被赋予深厚的文化内涵,西欧很多国家都保留着用甲虫揭露人性、反映家庭的“文学创作传统”,比如在寓言小说、谚语以及电影中,通过甲虫反映人的某种生存现状,隐喻家庭和人性,有的充满褒义色彩,有的则蕴含着贬低的意味,而卡夫卡在《变形记》中,将主人公异化为甲虫不可不说是受到本土文化影响的结果。
在卡夫卡创作《变形记》之前,已出现了多部以异化写实手法表达主题的文学作品,比如古罗马作家阿普列尤斯的《变形记》(又译《金驴记》)、奥维德的《变形记》等。在阿普列尤斯的《变形记》中,鲁巧希望能够通过魔法变成一只能够自由自在飞翔的鸟儿,但是事与愿违,他变成一只了被管制、被奴役的驴,在此之后,他一直被安排劳作,一直遭受生活的苦,最终在知错改错后恢复人形。这部作品揭示了宗教的惩罚观念,即鲁巧因为贪念而变幻为一只被奴役、被管制的驴,这是上天对他的惩罚,而其在真心悔过之后又变为人形。
在卡夫卡创作的《变形记》中,对于格里高尔来讲,变形是一种补偿,是为了让一直承受巨大社会压力,一直忙于照顾家人的格里高尔暂时以甲虫的身份来摆脱艰难的生活现状。不管是从法律层面来讲,还是从道德伦理层面而言,格里高尔责任意识强,工作卖命,心地善良,他是没有任何罪过的。但最大的问题是他处于物欲横流、信仰缺失的罪恶社会之中,每日奔波于各种世俗事务。进一步来讲,格里高尔在照顾家人、奔波工作的过程中逐步丧失了人应有的尊严、情感及自我掌握命运的能力,慢慢地沦为无人性、无感情、无思想的机器,没日没夜地重复着相同的动作行为,而这就是格里高尔的真实处境,也是格里高尔遭受变形惩罚的主要原因,所以格里高尔在一夜之间变形为甲虫是必然事件。
由此可知,格里高尔变形并非是因为个人在某方面犯错、犯罪而受到的惩处,而是源于其对宗教信仰的忽略以及对各种物欲的渴求。在当时的资本主义社会中,不坚持信仰、沉溺于物欲是西方人的常态,所以,格里高尔的受罚变形其实也预示了现代西方人将面临的命运,与西方异形文学发展一脉相承。正是这种变形文学,卡夫卡才对现代西方人的困惑进行了尖锐、新颖而深刻的诠释,因而他成了西方现代派文学的杰出大师,也成了现代西方人心目中的“传奇英雄和圣徒式的人物”。
卡夫卡是一个自传色彩很强的作家,他的创作都是从自己的生活经历和切身体验出发加以升华的。他的《变形记》被认为是一则关于现当代西方社会人的异化的寓言。他的文学作品或多或少地映射着创作者的成长经历和生命体验,卡夫卡在《变形记》中,以人物独白的形式淋漓尽致地揭示了小人物在残酷无情的资本主义社会中生存的艰辛与悲哀,以主人公异形为甲虫这一艺术写作方法向读者讲述了人性与家庭的故事,引领读者在走进甲虫世界的过程中感受小人物的恐惧、家庭的冷漠以及受社会压迫的真实状态,也让人看到“人变为甲虫”这一荒诞的状态,既是小人物悲惨命运的写照,也是作者卡夫卡对“现代困惑”的真实把握,它深刻地揭示了失去“自我”的现代人具有的孤独感、灾难感以及寻求自我的悲剧感和无力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