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美琪[华中科技大学人文学院,武汉 430074]
毕飞宇是中国当代知名作家。他于20 世纪80 年代初登文坛,创作颇丰,《哺乳期的女人》获首届鲁迅文学奖,《玉米》获第三届鲁迅文学奖,《推拿》获得第八届茅盾文学奖。作为一位成果丰硕的作家,毕飞宇对于文学创作形成了自己独特的认知体系。其《小说课》收录的大部分文章来自于毕飞宇2015 年在《钟山》上的专栏,这个专栏刊登的是毕飞宇在南京大学开讲座的讲稿,虽是讲稿形式,但本质上是一部从创作者视角出发的文学批评文章集,内容以古今中外经典作品为载体,涉及文学本体论、创作观、创作方法、美学等各个方面,是从创作者角度出发的深度阐释,其中讨论最多的是创作技法,尤其是语言(语词)对作品的建构。对此,从语言的角度切入《小说课》对于探索毕飞宇的创作技法有重要价值。
毕飞宇认为语词与逻辑必然相关,在不同的作品中,语词对于逻辑的作用有所区别。他指出语词构建逻辑,同时语词也能建构反逻辑的叙事特征去表现作品的另一个侧面,正如海明威提出的“冰山理论”。
首先,《小说课》详细论证了小说对于逻辑叙事的架构作用。毕飞宇认为:“好的小说语言有时候和语言的修辞无关,它就是大白话。好的小说语言就是这样:有它,你不一定觉得它有多美妙,没有它,天立即就塌下来了。”①他所强调的正是语词对于构建叙事逻辑具有不可或缺的意义。以《看苍山绵延,听波涛汹涌——读蒲松龄〈促织〉》中毕飞宇的分析为例:蒲松龄写小动物促织,却从大处着手:
宣德间,宫中尚促织之戏,岁征民间。此物故非西产;有华阴令欲媚上官,以一头进,试使斗而才,因责常供。令以责之里正。市中游侠儿,得佳者笼养之,昂其直,居为奇货。里胥猾黠,假此科敛丁口,每责一头,辄倾数家之产。邑有成名者,操童子业,久不售。为人迂讷,遂为猾胥报充里正役,百计营谋不能脱。②
毕飞宇认为该处语句有三个巧妙的地方:一是“此物故非西产”;二是“欲媚”;三是里胥“猾黠”对应成名“迂讷”;因为促织非西产,所以故事的悲剧不应该发生在该处,然而,华阴令欲媚上官,欲媚即奴性,上行下效,故事的发生成为必然。性格不是命运,然而当迂讷的成名面对猾黠的里胥,性格必然造成了成名的悲剧。毕飞宇认为《促织》的这几处语词是构建悲剧表达的必然条件。除此之外,毕飞宇在语词构建逻辑中特别强调小说的节奏:“小说的节奏在于该上扬的时候,有能力把它扬上去,同样,小说到了往下摁的时候,有能力摁到底。”③通过语词的安排来完成小说节奏的把控。再以毕飞宇对《促织》的分析为例:小说里,上好促织,成名在驼背巫的帮助下得到一只战无不胜的促织,结果被其小孩弄死,成名“怒索儿”,结果发现小孩已死。这里的节奏是一降到底,降到低谷。成名的心理逻辑呈现“化怒为悲”的过程,即从“怒索儿”到“夫妻相隅,茅舍无烟”④。“夫妻相隅,茅舍无烟”将叙事的节奏降到了冰点,死气沉沉、欲哭无泪。毕飞宇认为这八个字“可以说是描写,也可以说是叙事”“人与物、情与景是高度合一的”⑤,即中国古典传统美学里所强调的情景交融。再者,出于建构叙事逻辑的需求,毕飞宇在《小说课》中提出:“小说语言第一需要的是准确”⑥“审美的心理机制不是凭空产生的,两个基本概念我们千万不该忽略,那就是合目的、合规律。”⑦
其次,毕飞宇在《小说课》中提出了“反逻辑”的概念,他指出:“小说比逻辑要广阔得多,小说可以是逻辑的,可以是不逻辑得,甚至于,可以是反逻辑的”⑧,反逻辑即违反生活的逻辑,“从具体的描写对象上反而看不到作者想表达的真实内容”⑨,即飞白,真事隐去,假语存焉。毕飞宇选择以《红楼梦》中王熙凤与秦可卿的关系为例进行分析:他认为二人必定是闺中密友,原因是《红楼梦》第七回,在王熙凤与秦可卿见面前,周瑞家的给王熙凤送花,平儿拿了四朵送了两朵给“小蓉大奶奶”,说明在平儿乃至贾府眼里,王熙凤与秦可卿关系亲密。但毕飞宇又指出,二人之间的关系十分复杂,夹杂了其他人,特别提出秦可卿的夫君贾蓉与王熙凤之间的微妙联系。《红楼梦》第十一回就包含证据,宁府家宴,秦可卿奄奄一息,贾蓉在家宴的言语是“快倒茶来,嫂子(王熙凤)和二叔在上房还未喝茶”⑩,在场面混杂的家宴中,贾蓉不关心妻子秦可卿,反而注意力都在王熙凤身上,二人的关系耐人寻味。最巧妙的是,《红楼梦》中王熙凤与秦可卿复杂的关系并不是表现的目的,曹雪芹用反逻辑的方式在其中塑造了王熙凤的个人形象,《红楼梦》中王熙凤探病秦可卿的描写十分具有挖掘的价值,王熙凤探病结束之后,曹雪芹以王熙凤的视角大肆描写了园子的美好景致,写道:“凤姐儿正自看院中的景致,一步步行来赞赏。”⑪王熙凤从容、怡然自得的态度证明,王熙凤的心里根本没有秦可卿。至此,二人的关系昭然若揭,王熙凤精明、颇具城府的形象也透过语词显现出来。
语词所形成的留白的反逻辑叙事补充了人物及小说的逻辑,毕飞宇认为这本身暗含了美学上的距离问题。1912 年,布洛《作为艺术因素和审美原则的“心理距离”说》提出了艺术的距离问题。毕飞宇进一步对此作出阐发:由于东西方的文化差异,“西方人更习惯于‘物’——‘物’的距离,也就是 ‘实’——‘实’的距离,我们东方人更倾向于‘物’——‘意’,也就是‘实’——‘虚’的距离”⑫。这种语词所建构的审美方式的确立可以追溯到《诗经》的传统,钟嵘的《诗品》中对《诗经》作过简略分析:“故诗有三义焉,一曰兴、二曰比、三曰赋”⑬。钟嵘将“兴”阐释为:“文已尽而意有余”。毕飞宇认为此处存在一个次序和距离的问题,“就一般的审美感受而言,‘文’就是‘意’,‘意’就是‘文’,‘兴’所强调的而是文‘尽’之后所产生的意,‘意’在‘文’后”⑭,后世朱熹对此下了定义,即“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物”。毕飞宇在对留白的艺术传统追溯中强调了魏晋南北朝的艺术批评和理论探索对于中国文学创作者的重要价值。
毕飞宇认为语词塑造了作家的作品风格,作家使用语词赋予作品与众不同的标记。而语词形成的语言风格与作家的写作立场直接相关,同时毕飞宇提出一部作品在调性统一的前提下可以同时具备两种风格,而小说的合理铺垫能够做到兼容不同向度的风格。
首先,毕飞宇在《小说课》说道:“对小说家来说,语言风格不仅仅是语言的问题,它暗含着价值观,严重一点说,也许还有立场。”⑮他以汪曾祺的《受戒》为例,认为汪曾祺是站在生活的立场上写作的,是不批判,不谴责的,体现在作品中,即存在“戏谑”的语词风格。《受戒》描写的是庙宇生活,四个和尚吃喝嫖赌,但作者按照世俗世界的世俗精神来描写,态度是戏谑的,汪曾祺在小说开头引出和尚这个概念时的语词次序就十分巧妙:“就像有的地方出劁猪的,有的地方出织席子的,有的地方出弹棉花的,有的地方出画匠,有的地方出婊子,他的家乡出和尚。”⑯六种职业精心安排,被禁止性的和尚和妓女排在一起,产生巨大的价值落差。这种语词上的技巧形成了《受戒》“会心”的特点,毕飞宇认为汪曾祺的“会心”是“体量很小的一种幽默……会心比幽默更高级,幽默有时候是很歹毒的”⑰。
其次,毕飞宇继续挖掘《受戒》,他意识到这篇小说存在戏谑与唯美两种风格,这本是巨大的忌讳,但毕飞宇认为“从调性上来说,《受戒》的语言风格又是统一的……在语言的乐感与节奏上”⑱。读者可以通过感受《受戒》的韵律,体悟潇洒、冲淡、飘逸、自由的风格,不得不说,汪曾祺对于语言风格的把控准确精妙。在此基础上,毕飞宇认为一篇优秀的文章可以存在两种语言风格,但前提是需要调性的统一。
最后,毕飞宇通过观照《布莱克·沃兹沃斯》这篇小说,发现了小说语言的合理铺垫能兼容不同向度的风格,促使小说“水火交融”,而铺垫的关键是简洁。以《小说课》中对《布莱克·沃兹沃斯》的分析为例,这篇小说讲述了一个诗人,穷困潦倒,以讨乞为生,一直梦想着完成最伟大的诗篇,最终孤独死去。小说与诗歌的语言并不兼容。贫困的沃兹沃斯乞讨,他说“我想看看你们家的蜜蜂”⑲,无疑是突兀而做作的,但是作者在前面铺垫了四个奇葩的乞丐,当沃兹沃斯用诗意的语词形容物质的事情时,揭示了乞丐和诗人的双重身份。随后,沃兹沃斯又说:“你喜欢妈妈吗?”⑳“这上面是首描写母亲的最伟大的诗篇。我打算贱卖给你,只要四分钱。”㉑毕飞宇说,这里蕴含了畸形的幽默,“你也许还没有来得及笑出声来,你的眼泪就出来了”㉒。当作者奈保尔打算描写乞丐的时候,他把乞丐写成了诗人;相反,当奈保尔打算刻画诗人的时候,这个诗人却又被还原成了乞丐。这种水火交融的看似不和谐的写法促就了高级的作品风格,具有强大的冲击力,也蕴含了作者奈保尔的人生哲学:真正的诗人就是乞丐。
毕飞宇通过探寻不同作者的创作特点、分析不同作品的语言特色,深入探究了语词与语言风格之间的联系,对于创作和阅读都有启发意义。
对于语词与人物塑造的论述,毕飞宇从短篇小说塑造人物的困境切题,他以独到的眼光指出:“短篇小说、中篇小说、长篇小说是三个完全不同的体制。而不是小说的长短问题。”㉓短篇小说的不好写“恰恰来自于小说的人物。一方面,短篇小说需要鲜活的人物性格;另一方面,短篇小说又给不了性格发育的篇幅”㉔。
对此,毕飞宇依据自己和其他作家的创作经验提出了解决办法:“人物其实是由两个半圆构成的,也就是两个层面,一半在叙事层面,一半在辅助层面,也就是钩沉。通常两个半圆来完成一个短篇,是短篇小说最为常用的一种手法。”㉕此处,以《故乡》中的杨二嫂为例进行说明。毕飞宇认为鲁迅在辅助层面,增加了杨二嫂的“前史”,即“豆腐西施”的绰号,留下了集体无意识的怪异印象:杨二嫂并不正调。而到达叙事层面,杨二嫂呈现出贪婪、自私、刁蛮的特点,主要体现其爱算计。因此,杨二嫂被赋予了“圆规”的称号。一方面,作为裹脚女人的杨二嫂外形上与圆规十分相似,另一方面“圆规”本是科学词汇,在当时高举民主和科学两面旗帜的时候,科学术语的出现非常合理。圆规本来用于科学运算,而杨二嫂也擅长算计,是人文意义上、对他人的暗算。如此,“圆规”与科学、文明形成了强大的反讽力量,杨二嫂的形象也在“豆腐西施”“圆规”寥寥几笔中闪闪发光,可以说这两个绰号替代了短篇小说所欠缺的性格的线性关系。毕飞宇重点分析《故乡》中杨二嫂的形象塑造,展现了语言大师鲁迅对语词的掌控能力,强调了语词对人物塑造的多种可能性。
近年来,有不少中国当代作家出版关于小说创作的文论,比如王安忆的《小说课堂》与《心灵世界》,作家们都尝试用文学批评的方式去触摸文学的本质。毕飞宇的《小说课》是其中一版再版的畅销文论集,这与该书轻松、幽默、口语化的风格脱不了关系。
另外,《小说课》面向的读者是“渴望写作的年轻人”,采用文本细读的研究方法,从创作者角度进行解读,以文艺理论为框架,深入浅出,补全了学院派文学批评离文本有距离,不能真切体贴作家和作家创作的问题,因此,需要强调《小说课》对于当下学院派的文学批评有补充意义。
《小说课》关于中外经典的解读都是从创作者视角出发,依托文本,比起把西方文艺理论奉为圭臬、文学批评模糊批评者意志的学院派文学批评方式,《小说课》中毕飞宇从不回避作为批评者的“我”的存在,给文学批评带来了批评者的感情和温度、拉近了作品、读者与批评者的距离。
然而,正如作家的文学创作不应该限于触摸文学的本质,而应该去拓展文学的边界,文学创作文论是与作家的文学创作相互印证的,文论在总结作家以往创作经验的基础上,需要进一步拓宽文学的表达范围。这一点,许多外国作家的著作都有尝试涉及,比如福斯特的《小说面面观》、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卡夫卡的笔记和卡尔维诺的文论等,这些大师在进行文学批评的同时,试图通过观照自己与他人的创作去挖掘文学更宽阔的可能性,不只是停留在创作的层面。以福斯特的《小说面面观》为例,与《小说课》相同都是讲稿合集,都旨在谈论文学创作,不过《小说面面观》是以故事、人物、情节等几个主题形成体系来系统论述文学,而且,《小说面面观》提供了一种对小说创作的认知和理解,在后来的论述中因其严谨性,作为专业的文学批评文本被不断论述和纠偏,在这个过程中,文学的边界被拓宽了。
然而,毕飞宇《小说课》所进行的只是针对创作本身而言的探讨,其个人创作与《小说课》的文论相互印证。毕飞宇近年来发表的作品并不多,《大雨如注》是其中一篇短篇小说,讲述了管道工大姚隐瞒拆迁得到丰厚财产,用心培养女儿姚子涵,给女儿请了英语口语老师米歇尔,希望实现阶层跃升,然而女儿却在大雨中和米歇尔嬉戏换上脑炎,最终失语。毕飞宇以极强的社会责任感去观测中国当下社会,《大雨如注》旨在用文学作品去反思教育和社会的现状,然而这部作品的表达并不成功。通篇过于工整严谨,致使作者的意图显露无遗,作者化身上帝主导整个作品,人物、情节等都是被作者掌控的提线木偶。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大雨如注》仿佛《小说课》中所涉及的创作技法的具象化印证,并不是以文学的手段在进行创作,而是利用缜密逻辑以小说技法为依托进行推演,毕飞宇想要通过《大雨如注》透视“汉语的处境和命运”,但是僵硬的表达技法过于生硬地将主旨和盘托出,失却了文学的魅力。
《大雨如注》与《小说课》之间的互相印证证实了文学的实践和理论紧密相连,《小说课》展现了毕飞宇作为专业作家在语言技法方面的能力,但是正如奥康纳在《小说的本质和目的》的演讲中所说:“一件所有作家都必须终身面对的事情——无论他写了多久,写得多好,是他永远都在学习如何写作。一旦作家‘学会写作’,一旦他知道他将会摸索出一条他早就熟悉的路径,或者更糟糕,他学会制造鬼话连篇的美文,那他的生涯也就此结束”㉖。或许奥康纳言过其实,但她的观点并不是毫无指导意义。无论对于作家的创作,还是与之印证的文学评论,突破范式,拓展文学的界限都是作家所不得不面对的重大主题。
总的来说,《小说课》是毕飞宇从技法方面切入进行文学评论的作品集,其妙语连珠的分析切中作品的细小关节,以作家的敏锐发现作品的另一个侧面,对于当下学院派的文学批判有补充价值。他在整本书中十分强调语词的重要意义,他在《附录:我读〈时间简史〉》中说:“是语词让整个世界分类了,完整了。是语词让世界清晰了、混沌了。语词构成了本质,同时也无情销毁了本质。”㉗毕飞宇认识到了语词乃至语言对文学创作的价值,重视文学创作的字斟句酌,正如他自己在《小说课》中谈道:“写小说一定得有‘匠心’,所谓‘匠心独运’就是这个意思”㉘。
①②③④⑤⑥⑦⑧⑨⑩⑪⑫⑬⑭⑮⑯⑰⑱⑲⑳㉑㉒㉓㉔㉕㉗㉘ 毕飞宇:《小说课(增订版)》,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 年版,第977 页,第1 页,第16 页,第16 页,第15 页,第33 页,第34 页,第36 页,第36 页,第40 页,第41 页,第47 页,第48 页,第48 页,第170 页,第164 页,第165 页,第171 页,第71 页,第72 页,第72 页,第72 页,第97 页,第97 页,第96 页,第222 页,第21 页
㉖ 张定浩:《文学的千分之一 ——读毕飞宇的〈小说课〉》,《扬子江评论》2017年第6期,第25—2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