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丽君 [南昌大学人文学院,江西 南昌 330031]
学院派作家阿袁以古典俏皮的叙事语言和讥诮反讽的叙事策略将叙事目光放在大学的各色男女身上,擅长从人与人的关系中折射出知识分子群体的生存状态和精神面貌,形成其独特的大学叙事风格。阿袁认为:“写作者要热爱生活,到朴实的生活中去练就眼力,从最熟悉的题材入手,锻炼处理素材的能力,以拓荒者的精神寻找全新的角度,在题材选择时代入人物关系、性别关系,学习经典作品的写作技巧。”①作为大学教授,阿袁对“师母”这个群体再熟悉不过,选择从“师母”这一视角切入大学教授们的生活,既刁钻又贴切。“师母”是大学校园中具有独特身份象征的女性群体。成为“师母”之前,她们有自己的生命历程;成为“师母”之后,又与“教授群”的生活息息相关。“之前”与“之后”暗藏的叙事张力使得《师母》与阿袁以往的“去知识分子化”叙事不同。《师母》不仅将叙事的焦点放在知识分子的家事和情事上,而且也辐射到大学的学情和人事上,蕴含着作者“对大学体制、精神、文化的反思与重构”②。因此,对《师母》中女性形象的塑造和叙事视角的研究为了解阿袁的大学叙事提供了可能。
鄢雉始终以一种外乡人看物的眼光打量自己的家乡。幼时,她就认为家乡的房子、街乃至狗都是庸俗的,即使白里带紫的辛夷花开满全镇,她眼里也只有破旧寒酸的房子。这种看物的视角隐含着一种对家乡的冷漠、疏离甚至厌弃,也意味着自我处于失根的状态。高考落榜的鄢雉毅然接受了陈良生编织的旁听生之梦,离开了她厌弃的家乡。离家逐梦看似为失根的自我寻找扎根之地,实则走向了“他者化”。事实上,陈良生诱惑鄢雉来大学只是为了“躬行”私欲,从一开始便将她置于“他者”位置。首先,从他将鄢雉安置在素有“红灯区”的西区,而不是有良好学风的北区便可见一斑。租住的半地下室房间隐喻着鄢雉的灰色身份,双人床则鲜明地指向鄢雉对大学的美好向往在陈良生处心积虑的引导下走向不可控的境地,最终从寻找自我的“强者”沦为“守在半地下室”的“他者”。其次,是鄢雉的自我垮塌于看清大学上课机制之后的选择。她不是选择离去,而是选择寄生于陈良生对她的“爱”,自我逐渐被陈良生大学生的身份所蚕食,委顿在陈良生为她安排好的“他者”位置上。最终,委顿至极的鄢雉爆发生命之火,离开了陈良生,走向书屋,从“他者”的泥泞中拔出脚,却又迷失在孟一桴的马桶上,满足于“师母”身份的她再次陷入“他者”的境地。从表面上看,她以“师母”的身份留在心中的美丽之地,像一株终于长在自己梦想国的植物,怡然自得地扮演着女性主内的角色。实质上,她的自我却是蜷缩的,她像擦拭精美瓷器般小心翼翼地呵护着她的“师母”生活,羞于没有文凭和工作的金牙,战战兢兢地生活着。小北的“归来”,陈良生的再次出现,这“两只蚤子”将她平静的生活搅得晃晃悠悠。身体、身份与精神的博弈将其拉入“他者”的深渊。
阿袁曾说:“女人从来没有真正解放过,总有另一个女人,像雷峰塔一样,囚禁女人一辈子。”③这也是她写《师母》鄢红的初衷。纵观鄢雉到鄢红的过程,可以看出其“他者化”的本质正是在于另一个女人的存在。这个女人潜藏在“鄢雉”和“鄢红”的内心深处,成为不自觉的参照物,牵引着她的一举一动。在她还是鄢雉的时候,她心里的另外那个女人有两个。从两性关系看,她希望成为顾艳丽一样有女性魅力的女人,这一点从她跟朱周分享的爱情经历都是剽窃顾艳丽的可以佐证。从身份地位来看,她希望成为像苏小扇一样统招的女大学生。她清楚地意识到她与这两者存在天堑般的鸿沟,当她无意中走进孟一桴家时,她找到了一条捷径——通过婚姻便可获得比两者都更高的身份象征。如愿成为“师母”的她改名为“鄢红”,势要跟以往庸俗的“鄢雉”挥别,但她潜意识里觉得自己不配“师母”之位,内心惶恐不安。这种惶恐幻化成为两个另外的女人,其中一个是朱周。朱周在“鄢红”心目中是一个具有先天优越性的师母,她不仅生于师大这个美丽之地,而且冠有“外语系系花”的美名,女性魅力远超顾艳丽且涤荡了顾艳丽的庸俗。这无不让“鄢红”仰望着她,成为她影子一般的人物。另一个则是庄瑾瑜。庄瑾瑜有着“鄢红”难以企及的高学历和高职位。尽管“鄢红”平时与朱周站在同一战线讥讽庄瑾瑜,但在关键时刻,比如决心再见陈良生,还给他传言里的“师母”形象,她选择了和庄瑾瑜一样的黑色套装,下意识觉得“大学女教授”的形象能够让她碾压旧情人,挽回她“不良的”师母形象。这种潜意识的认知让她面对庄瑾瑜处于被动“他者”的位置。
面对“他者化”的境地,鄢红以爱物代替爱人扎根于美丽之地。从传统婚恋角度来看,爱是婚姻的基础,而在鄢雉眼里,对孟一桴家物件的爱才是她婚姻的基础。这种爱持续了六年,她依旧小心呵护着孟一桴家里的物件。可见,爱物比爱人更有稳定性,“人”的动态性为婚姻带来很多不确定因素,而物的静态性则具有恒定性。她倾注在物上的情感与孟一桴心目中母亲对父亲的爱重叠,孟一桴渐渐爱上了这个“有爱”的女人。这无不具有反讽意味,但可以肯定的是,在鄢红惶恐不安的同时她以对物的爱扎根于她“师母”的位置,也隐喻着在这个快消费时代爱物比爱人更容易得到反馈,而这种物欲得到满足后的平静生活状态是否是生命的意义未可知。
《师母》全篇并没有按正常的时间顺序推进故事发展,而是随着人物的意识流穿梭在现在与过去,叙事视角也从第三人称和人物视角来回切换。申丹认为,无论是在第一人称还是第三人称叙述,人物的眼光均可导致叙述话语的不可靠,而这种“不可靠叙述”又可对塑造人物起到重要作用。④不可靠叙事在《师母》 中则集中在对庄瑾瑜和小北这两个高知女性的塑造上。
庄瑾瑜作为具有高学历和高职位双金牙的职业女性,她本应该是被高光所笼罩,但是在朱周和鄢红的视角下,她炫耀上海读博经历、炫耀教授工作、炫耀夫妻恩爱。但事实上朱周只是一个以饕餮为荣、以随性为傲的享乐主义者,并没有看到她的努力在何处。而鄢红更是以计谋获得“师母”位置,以对孟一桴家的爱维持着自己“偷来的生活”。她们两者的视角本身带有主观的感情色彩,并不是客观事实的陈述。作为第三人称叙述,《师母》所隐含的作者明显带着传统的眼光来评判作品中的女性。朱周因其美貌率性不需努力便获得老公的疼爱,甚至连庄瑾瑜的老公也对她心生爱慕,而鄢红则因对孟一桴家的爱误打误撞呈现出贤良特质,因此而获得了孟一桴的爱。从这两个人物身上可以看出:学历、工作都不是评判女性的标准,而美貌或贤良才是女性幸福的秘诀,这明显是传统评判女性的标准。反观庄瑾瑜,全篇皆以讽刺的旁观者眼光斜视着她。她出身农村,不够美丽,但足够努力,从大专生一步步成为博士,再成为高校教研室主任;她极尽所能隐忍和顺从丈夫,扮演一位高校副主任的妻子,但最终她还是不得不忍受生活的“蚤子”,扭曲成为一个看着他人被“蚤子”噬咬才能缓解心中难耐的畸形人物。事实上,在现代社会,这样高知高薪女性难道就没有第二条路走吗?很显然,庄瑾瑜这个人物只是在不可信叙述下的产物,其人物本身的价值被其他人物的不可靠叙事和隐含作者的有意设置所遮蔽。
身为“前师母”的小北,仅出现在孟一桴、沈岱山、朱周以及楼栋其他邻居的叙述里。这些叙事者无不以自己的人生观和价值观打量她。沈岱山和朱周直言,他们不喜欢小北,觉得鄢红与孟一桴更合适。同楼栋的师母则感叹,几年下来连小北长什么样都没看清,只看清了她脚上的红耐克鞋像哪吒的风火轮。孟一桴则羞于承认,“他后来对小北的感情倾向,有轻微的憎厌”⑤。这些叙事者的口吻不无夹杂着对小北追求速度、我行我素的不认同,暗含着社会对高知女性的评判。小北仅有的一次出场,也是以孟一桴的视角展示小北瘦得暴筋的手,以及覆住孟一桴的手传递出有意复合的信号,暗示小北追求速度的人生观触礁了。但孟一桴暗想,“见过了现在的小北,他就不想听沈岱宗再说小北什么了”⑥,这种上位者的同情将小北钉在了弱者的十字架上。可见,这些都只是旁观者的眼光,仅是一种不可靠的叙述。小北自己的体验如何不得而知,从另一个角度看,她何尝不是一个独立、勇敢的女性?
无论是庄瑾瑜还是小北,都具有双重身份,一重是师母,一重是高知女教授。在第三人称叙事的视角下,她们做了两种不同的选择。庄瑾瑜选择平衡两种身份,最后被生活的“蚤子”噬咬着,时刻担心心中隐藏的粗暴的另一个女人会现形。小北则选择抛弃师母身份,奔赴高知女教授的职场,最后却以瘦骨嶙峋的身躯黯淡谢幕。作者以旁观者的视角打造出一个满含对高知女性评判的社会圈,揭露了现代高知女性的生存困境。
“大学叙事对大学人物、体制、精神、文化的呈现与反思,既彰显了创作者对现实社会的批判精神,也表达了对大学精神和知识分子品格的理想诉求。”⑦《师母》里面的大学叙事是由家长里短、流言蜚语和人物声音汇成的多声部叙事。这些声音是在“旁听生”“注册生”“师母”和“教师”等多种叙事视角观照下汇集而成的,反映了当代高校知识分子的生存状态和精神面貌,折射出当前大学存在的问题。
旁听生与注册生的视角交错,投射到大学校园的各个角落。作为旁听生,鄢雉只能旁听大课和选修课,她一方面目睹了在这些课堂上大学生们睡觉、戴耳机听音乐、谈恋爱,描绘出一群混沌蒙昧、毫无学院气息的大学生群像。但另一方面,当她在上一些专业课时,却感觉格格不入,展示了大学精英教育的一面,也促使她认识到旁听生与注册生的不同。除了课堂,作为旁听生的鄢雉待得最多的地方便是西区,这里潜藏着大学生活放纵物欲的一面,以及校园与都市交错的一面。鄢雉与陈良生的人生交集将视角由旁听生转向注册生。作为来自农村的大学生,陈良生一方面为了私欲,花言巧语将鄢雉骗来做旁听生;一方面,他将与苏小扇的两性关系解读为“为稻粱谋而努力”,将靠裙带关系美化成“终南捷径”,彻底发扬“底层男人忍辱负重的品质”,但他身上也确实具有底层男人的拼劲,从中学教师拼搏至博士在读。这些都折射出当前部分来自底层的大学生在物欲熏心下矛盾而扭曲的心理。
“师母”视角下的大学则是由各种家长里短所织成。其中教师的私生活,教师与教师之间的博弈以及学校的各种流言蜚语,穿插成象牙塔世俗的一面。“师母”视角下的女大学生都是被剔除了学生特征,变成对老师存在潜在诱惑的“女性符号”。鄢红对马骊从顾忌到不屑再到同情,庄瑾瑜对吕小黛则从关爱有加到暗中挑拨再到无可奈何。马骊对孟一桴仅仅是单方面的思慕,随着毕业与工作,逐渐明晰与孟老师的距离。吕小黛则是从小享受到美貌带来的好处,深知自己似洛丽塔般对比她大的男人有着天然的诱惑,并很好地利用了这一点获益。无论马骊还是吕小黛,都只是女大学生中的极少数,却刺激着“师母们”的神经,侧面反映了传统女主内男主外的婚姻模式下女性的被动与无奈。
教师视角下的大学则各不相同。沈岱山视角下呈现的是新式老师的境遇。沈岱山坚持按学生的需求授课,而不是一板一眼进行流水线生产,尽管上课深受学生欢迎,却三番五次被督导查出问题,被罚去当资料员,折射出大学教师的身不由己。孟一桴视角下呈现的则是传统老夫子式的教育坚守。孟一桴是一位深受学生喜爱的老师,但他只对做学问感兴趣,“对学而优则仕”避之唯恐不及,最终成为胡丰登夫妻不愿交往的大学边缘人物。胡丰登视角下的大学则是名利角斗场。胡丰登身为大学教授和副主任,一心钻营的却是如何讨好领导升为主任。事业上的失意会引起他喉咙肿痛,甚至成了他对妻子燕婉冷暖的晴雨表。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无心教学的他却获得了“十佳优秀”教师,可见,无论是新式还是传统的教师都面临着生存困境,仅有一心钻营人事的教师左右逢源。大学教师该何去何从的迷茫,在开放式的结尾设置中成为读者想挠而又挠不着的痒处,牵扯着读者的神经,引发读者关注和深思。
阿袁的《师母》以鄢雉到鄢红的转变为明线,以人物的意识流动为暗线,从旁听生的视角展示了大学的精神面貌,从“师母”的视角聚焦了高知群体的婚恋状态,从“教师”的视角揭示了大学教师的职业困境,表现出作者对当下高知群体的人文关怀。在第三人称叙事视角下,高知“师母”成为社会评判的对象,家庭与事业的平衡将其挤压变形,其生存空间愈渐逼仄。全职“师母”则在将爱寄于“物”上寻找到生活的突破口,由惴惴不安的“他者”变成扎根“师母”之位的魅力人物。这种反差无不告诫着人们,面对种种诱惑及刺激,我们应始终保持初心,成为理想中的自己。
①阿袁:《关于经典小说中的性别关系研究——以毛姆创作为例》,2021-9-27,https://www.sohu.com/a/492475135_121124762.
② 李洪华:《20世纪以来中国大学叙事研究》,上海三联书店2021年版,第1页。
③ 阿袁:《如果爱,如果不爱》,河南文艺出版社2021年版,第157页。
④ 申丹:《叙事、文体与潜文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75页。
⑤⑥ 阿袁:《师母》,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年版,第234页,第237页。
⑦ 李洪华:《革命救亡语境中的大学想象:论抗战时期的大学叙事》,《西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4期,第1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