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雁娜 [新疆大学外国语学院,乌鲁木齐 830046]
《别告诉她》是2019 年由美国A24 电影公司发行的剧情片。影片根据导演王子逸的亲身经历改编,讲述了一个中国家庭中,当奶奶罹患癌症,家人选择向奶奶隐瞒病情,并假借一场婚礼的名义让所有家人回家见奶奶最后一面的故事。
女主人公比莉是奶奶的孙女,在美国长大,尽管是黄皮肤黑头发的中国面孔,却深受西方教育的影响,她独立自信,不善于掩饰,完全是美国人的思维方式和行事风格。童年时期,父母在美国忙于事业,她被寄放在东北爷爷奶奶家,因此和奶奶感情深厚。当她得知奶奶身患癌症,她的直接反应是应该告诉奶奶真相,因为她认为奶奶有权利了解自己的病情,为自己的生命负责,并做出决定。而所有的家人却认为应该向奶奶隐瞒病情,大家也都认为,只有这样奶奶才不会被恐惧击垮。而这一切,对于在美国长大的比莉来说,无疑是一种观念的碰撞。对于即将离世的亲人,我们应该尊重她的选择,让她在离开之前了却心愿,不留遗憾,还是应该在她生命弥留之际解开谜题,让她猝不及防地与亲人说再见?于是,说还是不说,成为两种文化背景下面对生死,尤其是死亡这个话题不同的态度和立场。
所谓生死观,是指人们对于生和死的根本看法和态度。生与死是一切生命产生、存在和消亡的自然过程。不同的文化、不同的人生观,对生死会有不同的价值评价,从而形成不同的生死观。中西方文化的生死观是具有共性的。首先,中西方文化都重视生的价值与幸福,认为生是人存在的形式,也是人生的意义所在。另外,也正是因为有死,人才更珍惜生的价值。同时,东西方文化中对于死者的怀念和宽容是相似和永恒的。其次,东西方文化都强调生死中的精神永存。
中西方的生死观又是有差异的。中国文化强调忠孝,崇尚牺牲自我,认为生命的存在在于它的社会价值,即为家庭、为社会创造的价值,而不是生命的自然存在价值。儒家文化把人的自然生命作为实现社会价值的载体,认为只有在追求社会价值的过程中,人的自然生命才具有存在的意义。正如孔子所说:“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孔子认为仁义比生命更重要。孟子也说:“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身而取义者也。”中国人崇尚“杀身成仁”“舍生取义”,将生命的社会价值置于生命的本然状态之上,认为只有实现生命的社会价值,才能使有限的生命焕发出无限的价值。所以,人们恐惧死亡也是担心“立德、立言、立功”难以实现,并且人们为了实现社会价值,即使付出生命也无所畏惧。中国文化强调生的价值、死的重量,这种强烈的历史使命感和社会责任感作为中国文化的精髓代代传承。中国文化强调集体主义,强调人的社会价值,因此中国人看待生命就多了一层奉献。
中国人的生死观深受儒家文化的影响。孔子说:“未知生,焉知死?”孔子的本意是要求人们关注现实生命的感受,把全部注意力都集中于对生命社会价值的追寻上,而不要去考虑死亡及死后世界的问题。从某种意义上说,儒家文化这种把死亡问题排斥在生命视野之外的现实主义生存哲学,是中国人忌讳死亡、恐惧死亡的文化根源之一。这导致中国文化忽视了对于死亡诸多细节的认知和体验,诸如对死亡带来的焦虑与恐惧、精神负担等,关于死亡的问题被回避,也掩盖了死亡的复杂性和多样性。因此,死亡是中国传统文化忌讳的话题,谈论死亡总会或多或少引起不适,带有不吉祥的意味。同时,“死”意味着对“生”的彻底否定,意味着世俗之乐的彻底破灭。中国文字中的卒、弱、逝、殁、终、殇、丧、夭等都表示“死亡”,这些同义词,一方面表现了汉语言文字的博大精深,另一方面也折射出中华民族长久以来对于死亡的忌讳、规避心态。中国人习惯用委婉的语言避开现实的残酷。
西方哲学承认生之偶然、死之必然的自然规律。古罗马哲学家奥勒留曾告诫人们:“无论如何,死亡不仅是自然的一种运转,也是一件有利于自然之目的的事情。”同时,现代西方哲学不仅关注死亡问题,更关注生之幸福。生与死是人生不可分割的两方面,只有死亡的事实才能深刻地体现生命的意义。死亡意味着生的终点,也因此凸显出生的价值。只有意识到死,才会只争朝夕,尽力让生命焕发出光彩,提升生命的价值。生命的质量就是生命的尊严,当人丧失生存能力,只为活而活着时,延长的只是人的肉体生命,人也就失去了生的尊严,丧失了生存的意义,因此西方人的生命观是质量与价值相统一的生命观。同时,西方平等主义和个人主义的生命观,认为人是平等和独立的存在,个人对生死负责。死亡教育源于美国,最早可追溯到1928 年。早在20 世纪70 年代末期,美国各地开设了600 多门与死亡相关的课程,其目标统一,都是引导学生坦然面对死亡,正确认识死亡,同时将死亡作为情感教育的一部分。
中西方文化的差异导致了中西方不同的生死观,并由此折射出千百年来根植于不同文化、不同文明的思维方式和情感表达方式的差异。影片多次提到中国人对于死亡这一场人生特殊的告别仪式所持有的东方逻辑和哲学视角。如何理解死亡,如何对待死亡,是每一个中国人必修的人生命题。
中国人是忌讳直接提及死亡的,而是以委婉、含蓄、感性的方式弱化死亡带给人们的心理冲击和情感负担,同时也借由这种回避寄予对逝者的一份尊重和怀念。而美国人对待死亡的态度是现实的、理性的、直切主题的,他们认为死亡是人生的一个自然过程。
电影片名本身就是对于死亡的委婉表达。电影的英文片名是The Farewell,牛津字典对farewell 的解释是the act of saying goodbye to somebody,意为“告别,辞别;再见;再会”,常含有永别或不容易再见面的意思。透过片名,我们可以看到死亡在中国文化语境中被比喻成一场与亲人无法再见的告别,同时这也是中国人对于死亡的东方式的含蓄表达。
电影中的一个场景是比莉的父亲海燕在餐桌上给美国友人讲笑话。一天,老婆出城回来时,老公对老婆说:“亲爱的,猫死了!”老婆说:“你这么说我怎么受得了?你该委婉地说,亲爱的,猫爬上屋顶了。”数月后,老婆又一次从城中回来,老公这次接受教训,认真地说:“亲爱的,你妈妈爬上屋顶了!”这则饭桌上的笑话其实成为一个引子,在影片一开始就针对死亡这个话题呈现出了中美文化差异。很显然,美国客人无法理解中国文化中对于死亡表现出的回避和含蓄,而这个二代移民家庭在不断融入美国文化的过程中,似乎也已经接受了西方文化中对于死亡的态度,并能坦然地将其作为笑话与美国客人分享。显然,他们已经与中国传统文化中关于死亡的价值评判渐行渐远了。而这也为接下来这个中国大家庭在死亡面前的抉择和分歧埋下了伏笔。
西方文化认为个人应对个体生死负责,中国人对于个体生命的终结持回避态度。中国文化认为,生命的宝贵在于它的唯一性和不可逆性,死亡就意味着生命的终结,与现世存在彻底断裂,因此中国人对死亡采取否定态度。中国人同时重视生命的群体意义,不论是自己还是家人。在大多数中国人眼中,癌症就等同于死亡的宣判,于是电影中对于奶奶患癌的病情,全家人从一开始就决定共担这一份恐惧。他们坚信隐瞒是一种分担,会减轻家人的痛苦。正如比莉的叔叔所说:“西方人把生命看作是个体的,东方人把生命看作是集体的、家庭的。”不仅是家人,就连医生也同样对奶奶即将到来的死亡保持沉默。深受美国文化影响的比莉认为,奶奶有权获知信息,有权决定如何面对生死,即使在接近生命的终点时,依然有权保持生命的尊严和质量。但面对家人的反对,比莉也没办法。于是这种对死亡、对离别最本能的恐惧被包裹在一个一个善意的谎言中。作为当事人的奶奶浑然不觉,依然如常地扮演着她在这个大家庭中不可或缺的大家长的地位。这是比莉一家人面对死亡的态度,也是中国家庭对于死亡的立场。
丧葬仪式是一个民族或社会文明及其文化传统的集中体现。作为人类所独有的一种社会活动和文化行为,丧葬礼俗反映着人们对于世界的认知和生死的态度。中国传统文化是儒家、道家、佛家思想的长期历史沉淀,人们对死亡的看法也深受这些思想的影响。据《论语》记载,当颜渊死时,孔子深叹:“天丧予!天丧予!”感到痛苦万分。儒家学说认为,就个体生命而言,人的生命只有一次,人死而不能复生,故儒家非常注重和讲究对死者的哀思和丧祭。丧葬礼即儒家所谓的“慎终”,是指安葬、哀悼死者的一系列活动。在丧葬礼仪中,扎纸人、纸汽车、撒纸钱等一系列活动,无不饱含着希望人死后依然在另一个世界平安富贵的深切含义,同时也证明了生者对故者的一片孝心。电影中从祭奠爷爷的过程中,我们也可以看到中国人对待死亡独有的一套礼仪和程序。丧葬祭拜的每一个步骤、每一个细节都渗透着中国人对于死亡的理解和感悟。所有的语言、动作,每一道仪式,牵引出的是逝者和生者情感的联系,也道出了生者对于故人深沉的追思和怀念。同时,葬礼祭奠过程的仪式感和神秘感也消解了死亡本身带来的痛苦和悲伤氛围。
中国人讲究安土重迁,愿意落叶归根,入土为安。奶奶在祭奠完爷爷之后,告诉儿女以后把自己的骨灰撒到大海里。奶奶担心的是自己故去后,如果保留骨灰,在中国人的文化传统中就需要儿女每年清明和祭日去墓前祭扫,而对于身处美国和日本的两个儿子来说,这会给他们带来困扰。奶奶最终还是听从了儿子们的意见,选择“入土为安”。这个例子也反映出,在中国,家族观念在死亡这个命题中的重要性。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在中国人们对于清明扫墓、祭奠仪式非常重视。以家族亲情观念为代表的集体主义意识长期以来存在于中国人的生活以及生死命题中,带给中国人厚重的归属感。
中国人对于死亡的态度还表现在葬礼中。哭丧是中国乃至东亚儒家文化圈丧葬习俗的一大特色,以哭的形式寄托对亲人去世的哀思,以唱的形式纪念长辈的生平事迹。比莉一家去给爷爷扫墓时在墓地所见的场景,就反映出了这一文化现象。然而比莉的母亲作为一个美国移民却说她不愿意在别人面前伤心流泪,她认为对于逝者的感情不需表露,留在心底就够了。她努力让自己表现得非常坚强、克制,在死亡面前从不轻易表达悲观的情绪,并努力把一切伪装得很好;她也尽力让女儿置身事外,不管是爷爷的去世,还是奶奶即将到来的离开,她都希望女儿不被影响,专注于自己的生活。
母亲的表现其实在某种意义上是很多移民家庭所呈现出的一种文化挣脱,在不断和外来文化碰撞交融的过程中,他们会用新的文化语境改变自己,教育后代。在电影最后的镜头里,目送着晨曦中奶奶挥手告别的孤独身影,母亲最终才放下伪装,有了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情绪的释放。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也隐藏着类似比莉一家的移民家庭所面对的身份认同的困苦——他们还没能成为彻底的美国人,因为记忆中熟悉而模糊的情绪表达和故土回忆总会在某一个时刻被唤醒。
一部关于死亡和癌症的电影很容易陷入一种伤感或情绪化的格式,但在这部电影中,我们看不到迎合西方猎奇心理的中国元素的极致呈现,看到的是中国人对自我情感的一次真诚审视。面对死亡这个沉重而宏大的议题,这个中国家庭的做法其实也表达了中国人对于生命的一种态度。故乡、异乡、生死、离别,这些人生话题交织在家族亲情的网络中,更游走在两种文化的交锋中。这块土地上的人们对于死亡表现出的克制隐忍、撕扯牵绊,无关新旧的更迭、集体与个体的对立以及好坏的评判,它们只是对逝者浓烈的爱意、对家人最深沉的眷恋,还有对生命最真挚的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