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色彩意象对视觉叙事的内在表现力——以《白日焰火》为例

⊙孙景赫［天津理工大学艺术学院，天津 300382］

一、影片色彩的构成基调与色彩特性

相较于黑白电影来说，彩色电影中的色彩对于影片的整体叙事、内在情绪的刻画及画面整体风格上偏向于私人的表达至关重要。得益于色彩对于现实世界的还原更加贴切的特性，彩色电影更易于表达黑白电影所欠缺的临场感与真实感。电影发展至今，从无声电影到有声电影，从黑白电影到彩色电影，通过视觉给观众带来多维度观影体验的目的从未改变。视觉元素主导着观众对于电影的主观认识，彩色影像更加接近观众所处的现实世界，能增强观众的代入感；在黑白电影时期，除了黑白两种颜色，就是介于二者之间的不同灰阶，其突出的缺点就是无法真实再现五彩缤纷的客观世界。

《白日焰火》是由刁亦男编剧和执导的一部悬疑爱情影片，主要讲述的是一起发生于1999 年的碎尸案所牵引出的关于吴志贞和张自力两人的爱情与救赎的故事。影片中大量镜头的色调偏向于低饱和冷色，使整部影片呈现出冷静与客观的视觉感受。此类色彩的特性，为接下来的命案笼罩上一层自然的悲剧色彩。全片散发着一种极为晦涩的压抑感,不论是主角还是配角，剧中人物大多都呈现出一种麻木姿态，加上颜色所赋予的情感基调与场景画面的有意安排,将整部电影的意境渲染到了极致,形成一种强有力的感染力。

不光是我们常见的光学三原色，刁亦男导演对于黑、白、中间色色彩关系的隐喻运用也极为出色，影片虽然以彩色方式为观者呈现，但通过例如对煤炭和黑夜、冰面和雪面等物象与现象的隐喻，在影片的某一时刻呈现出黑白调性所带来的抽离感与更为高级的抽象形式感。作者在选择整部影片基调时虽然压低了其他色彩形式的饱和度，但细腻地采用了多种颜色上的对比与调和，通过颜色之间相互的内在联系来渲染氛围，某种程度上反而使得整部影片对于观者的情绪指引更自然。

值得注意的是，《白日焰火》的英文名字为“Black Coal,Thin ice”，中文直译过来为“乌黑的煤炭，稀薄的冰面”，煤炭这一物象既对应于影片开头装载肢解人体体块的煤炭货运火车，同时又直接意指被埋藏在黑色下不为观者所知却信息量极其丰富的真相与事实，抑或是对影片中大量夜景暗调片段下所发生的事件的间接诠释。而薄冰则指后续围绕滑野冰事件梁志军用冰鞋将警官残忍杀害的犯罪，在意象上又指向白色与冷峻，低温作用下生成的雪与冰面所营造出来的冷清的街道与城市。煤炭容易使人联想到炽热、沉闷。冰则指向冷漠与客观，相比于煤炭来说缺失了某种热情。两者作为色彩符号及意象出现在影片中时，丰富了其作为中间色的代表作用。

二、色彩语言对于镜头的叙事——以红色与黄色光源为例

（一）色彩对于流血事件的暗示

小王警官因忘记带两副手铐，队友因此遇难，两人被杀，一人受伤。

影片中出现的第一个高潮点，在行动之前，四人在警局边吃西瓜边讨论刑事案件，给人一种日常且亲切的感觉，整体氛围被冷绿灰色所笼罩，这里先抑后扬，为后来高暖色色调场景下的行动展开铺垫。当犯罪嫌疑人被锁定之后，四人来到高饱和洋红色调发廊里实施抓捕，洋红色在此场景下作为一种诱惑、危险、紧张的信号，既符合特定背景下发廊这一场所的色彩基调，又潜在地暗示了接下来抓捕犯罪嫌疑人事件中警匪对峙的紧张局势。随着剧情的推进，可以观察到通道处混合着低饱和暖黄色光源，使得画面呈现出话剧舞台光的氛围，渲染了暴力和千钧一发的气氛。在警官搜寻嫌疑人的衣物时，一把手枪从口袋里跌落了出来，嫌疑人趁机抢过手枪将两名警官杀害，张自立赶忙对其实施击毙，但在张自力回过头时，犯罪嫌疑人并没有死亡，带血的手臂握起枪支指向了主角，镜头一转是女人的尖叫声，在一声枪响后画面又转向高调白色的住院部。通过蒙太奇的表现手法精彩地暗示了主角受伤，同时又将观者从混乱、危险、紧张的情景里脱离出来，让人能客观、冷静地分析前几处镜头中的混乱事件，对于色彩节奏的把控极具张力。在一前一后的冷暖色、高低饱和对比下运用色彩规律来调动影片氛围，推动了故事情节的进一步发展。

梁志军暗里跟踪吴志贞、张自力二人，被警官捕捉，情急之下冰鞋杀人。

在此处场景中，左侧布置了暗红色低调光，只勾勒出了梁志军的轮廓，通过低调高反差的调性暗示危险、流血、牺牲。警官上前逮捕梁志军时画面的高亮点只有泛黄色调的冰刀鞋，此时与红色交融混合中的黄色在剧情的调动下成了暴力、权力的象征。梁志军向警官交代胳膊由于滑冰而摔伤，拒绝了警官的反铐，为下文中正手拿凶器做了铺垫。背过身后的梁志军只有后背的轮廓线被高亮，无法看清梁志军正面的任何细节，画面转向被向上拉扯的冰鞋绑带，暗示着梁志军起了杀心，并已经做好了行凶的准备。当梁志军行凶之后，面部完全被红光笼罩，渲染出这一杀人凶手毒辣、残暴、毫无底线的形象，在前文中所隐喻的色彩符号得到印证。梁志军在影片中虽是配角，但配合故事的发展，导演也设置了相应的情节来丰满人物性格。作为煤厂过磅员，梁志军在影片开始的刑事案件中被认定死亡，以受害者的身份、“活死人”的方式存在。他被刑警跟踪时并不慌张，甚至在被询问时也没有惊慌退缩。他毫不犹豫地用冰刀把刑警杀害，之后就将尸体解肢抛洒在各个煤车上。这些情节都为塑造其冷酷、果断的人物性格服务。

吴志贞背叛梁志军，梁志军逃跑时中弹，当场死亡。

梁志军向吴志贞表明自己已经暴露，准备潜逃一段时间，室内二人呈现出绿色调性，整幅画面传达出一种危险、死亡的信号。在跟吴志贞出门买烟时，梁志军面部是低反差伦布朗光，面部阴影较于吴志贞更为明显，多以红黄色为主导，暗示他内心其实早已知道自己被妻子出卖，但却一言不发，构造出一场耐人寻味的心理戏，且颇有赎罪的意蕴。室外的吴志贞以沉稳的灰黄色顶光作为主调性，梁志军买烟时发现情况不对劲，向吴志贞方向跑去，但路过吴志贞时没有停下，暗示之前猜测妻子已经将自己出卖的想法得到证实。随着警察的追捕，枪响人亡，梁志军倒在雪地里，吴志贞至此从畸形的婚姻中解脱了出来。纵深大场景客观镜头下灰黄色的路灯打在梁志军的尸首上，没有给梁志军死亡的近距离特写镜头，众人上前宣布梁志军的死亡，整个镜头充斥着黄色调所烘托出的救赎感与神圣感。

（二）表现爱意时的色彩暗示

张自力以洗皮裤的名义接近并跟踪吴志贞。

这里多以中远景大环境蓝黄色冷调烘托紧张且客观的氛围，该片段是全片最暧昧、最朦胧、最有情感张力的精彩段落，一方面张自力不想被面容清冷、孤傲沉郁的吴志贞吸引，另一方面又因为是警察，对凶杀案必须追踪，跟踪吴志贞的张自力更像是要在情欲和事业之间做出选择，随后张自力发觉到了白色雪地上陌生的脚印，表明不是自己一个人在跟踪吴志贞，在隐约察觉到事件变得扑朔迷离后便放弃了跟踪。而吴志贞则对张自力表现出比较暧昧的态度，害怕靠近自己的张自力也会像其他追求者一样被丈夫杀害，又害怕自己不能抓住这个机会从丈夫给自己施加的畸形婚姻中逃离出去。

张自力初次对吴志贞表明警察身份。

张自力让队员下车，与吴志贞一同在车里，整个片段呈现出高反差暗调，引出二人在内心上的交锋。张自力在左侧时面部大部分被隐入蓝黑色，右小半部分脸被红色勾勒出来，胸腔被黄色路灯覆盖，他开篇即否认自己警察的身份，映衬出神秘且不安的形象，也为后续吴志贞出卖丈夫做了铺垫。随后高饱和蓝色与红色交织，张自力呈现出一副阴阳脸的视觉效果，暗示了他复杂的内心。吴志贞的面部做伦布朗光的形象，整体色调偏向黄色，与之前的片段相比，此处黄色的色彩语言在情节中象征着光明、希望，而非之前场景下所表现出的暴力与危险感，映射出当她知道相爱的人是警察时内心的矛盾，营造出了冷静且和谐的美感，引导观者联想在当前环境下吴志贞内心所做出的思想抉择。

张自力与吴志贞在摩天轮。

张自力与吴志贞在摩天轮上看到白日焰火夜总会后，两人相拥，两副人物面部特写随着台词的跟进，色调红黄交替，呈中心对称构图，暗示两人在真相与爱情面前对等的人物关系，更像是情人之间偏向私人化的内心对白。黄色在张自力脸庞上映射出真相与救赎，而红色在吴志贞脸上则更像是杀人凶手与警官之间禁忌的情欲。当台词涉及真相与事实时，两人均被黄色光源笼罩，当台词具有性暗示时，两人则被红色光源笼罩，且极具朦胧的艺术美感。这种有意营造的主观用色仿佛在用除去文字的另一种语言向观者表达在此处场景下所蕴含的意蕴，从侧面来讲，也说明了导演对于颜色理解的透彻与用色技法的高超。吴志贞在整部电影中的语言极少，多用表情和眼神等表演方式完成人物内心的走向。她不动声色地递给张自力一张写着“别再跟着我”的纸条，用欲拒还迎的方式来表现渴望被关爱、被呵护的内心。当她在摩天轮上说出“白日焰火”这四个字时，这是她五年来第一次得到了释然和解脱。正是梁志军对吴志贞的守护，让吴志贞深陷命运的牢笼。他在帮助吴志贞完成分尸、抛尸的时候总是那么冷静、利落。他的理论是“我爱的人受到威胁，我消灭他，就没有威胁了”。这种极端行为展现了他阴暗的性格，将人物放在了一个比较危险的位置上，所以梁志军中枪死亡的情节在剧情中也变得更加合理了。

三、色彩在特定社会背景下对荒诞感的暗示作用

张自力雪天醉酒倒在路边时，摩托车被人偷换。

此片段运用了长镜头，渐渐由主观视角转为客观视角，因大雪覆盖在路面上，整体色调为冷峻的白色，饱和度极低，又恰逢夜晚，呈现出一种单色的质感，氛围偏压抑。随着剧情的推进，观者以为路人热心想帮助，在确认张自力没有反击能力后，路人趁张自力无法起身将摩托车偷换，视角从上身近景特写又回到先前路人下车的客观视角，只留下不动弹的张自力。在灰白色调的渲染下，烘托出张自力作为一名家庭与事业都不得志的警官的无力感。值得注意的是，在后来张自力出勤时交通工具变成了那个偷车路人所骑乘的小型单车，带有黑色喜剧的荒诞感，颇具戏剧性。

王队长与吕姐出去谈话，发现居民楼里牵进一匹马。

此处镜头呈现中心一点透视构图，以灰调蓝黄色作为主导调性，但相较于室外仍偏向暖色调。虽然收废品的人并未在本影片中出现，却用寥寥几句台词烘托出了其人物形象，或者马在此处隐喻了收废品的人的形象，他在寒冬中无安身之处，居民不愿接受又冷又饿的流浪者，却可以接受马在这里避寒，在阈限空间里呈现出一种魔幻的色彩。

张自力在舞厅独自起舞。

张自力破案后在舞厅跳舞，本该明亮鲜艳的舞厅却呈现出蓝色棕灰冷调，整体饱和度偏低。张自力癫狂的独舞与旁人偏向整齐划一的男女双人舞形成了强烈的对比，运用肢体语言将张自力在情欲与真相之间所形成的内心矛盾推向顶峰，此处台词对白只有寥寥几句，主人公心中的苦闷与悲痛却在此刻通过压抑的色彩与舞步化作视听语言被呈现出来，情绪表现极具张力。人物关系的安排是导演进行总体构思的一个重要环节，是直接影响到性格塑造能否成功的关键之一。黑格尔在《美学》中不仅强调必须塑造“完整的性格”，同时还主张“从许多关系的整体中显示”性格，指出了写好人物关系对塑造性格的重要性。

四、结语

色彩之间的混合交融与色彩特性是视觉表现力的基石，颜色的合理运用极其考验导演的创作能力。通过对《白日焰火》色彩结构的剖析，能够更好地理解创作者的创作意图与价值理念。色彩作为一门文字之外的语言存在，在特定场景下所表达的内在意蕴极为丰富，当色彩与声音艺术、文字艺术、肢体语言等一系列视听语言和谐结合后，电影才能更好地为创作者的表达服务，为观者带来更加强烈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