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庆甫[深圳市光明区高级中学,广东 深圳 518106]
《红楼梦》以贾、史、王、薛四大家族为背景,以贾宝玉的人生经历为主线,全面描写了封建社会末世的人情世态,歌颂了贾宝玉、林黛玉的纯真爱情,表达了作者对人生无常的感慨和人生价值的追求。
小说第一回中,作者借空空道人说,《红楼梦》“虽其中大旨谈情,亦不过实录其事”,所谈之“情”,是人间真情,“非假拟妄称”的低级庸俗的儿女私情,包含作品所写的宝黛纯真的爱情、大观园儿女的真情和世俗人情等,同时也含有作者对女子的同情、对众生万物的关怀之情。
宝玉的前身神瑛侍者曾以甘露灌溉绛珠仙草,使得绛珠仙草得以久延岁月,修成女体,即黛玉前身,便发誓随神瑛侍者一同下凡,用一生眼泪还他灌溉之恩。宝、黛之情不同于“才子佳人”一见倾心所产生的痴情与情欲,而是“日则同行同坐,夜则同息同止”“既熟惯,则更觉亲密”(第五回)的彼此了解和互相关怀的真心对待。“因老太太疼爱,原系同姊妹们一处娇养惯了的”,宝黛之间便与以往惯常的“姊妹同处,兄弟们自是别院别室”(第三回)不同,而是“从小儿一处长大”,“脾气性情都彼此知道”,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日久生情,自幼产生的“亲密友爱”逐渐转化为真挚的男女爱情。
宝玉厌恶仕途,不喜八股文,被家长们看作“不肖的孽障”“混世魔王”,只有自幼和他相处、从来不向他讲“那些混账话”的林黛玉,才是他的知己。他料定“凡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钟于女儿,须眉男子不过是些渣子浊沫而已”。他肯定“女儿”的“清净洁白”——未受污染的自然率真的心灵。首先,他对传统的封建观念表示了大胆的怀疑,他说:“只除‘明明德’外无书,都是前人自己不能解圣人之书,另出己意编纂出来的”(第十九回)。其次,宝玉对于封建秩序的某些方面采取了一种轻视的态度。兴儿批评他说:“再者,也没刚柔。有时见了我们,喜欢时,没上没下,大家乱玩一阵;不喜欢,各自走了,他也不理人,我们坐着、卧着,见了他也不理,他也不责备。因此,没人怕他,只管随便,都过的去。”(第六十六回)他并不严格遵守封建秩序所规定的主奴关系的规则,具有一定的平等思想。第三,他不愿意追求功名利禄,而且“读书上进的人”他“就起个名字,叫做禄蠹”(第十九回)。宝玉的这种表现,是跟封建贵族阶级的利益背道而驰的。
林黛玉心灵纯真,执着于感情与理想的追求,视宝玉为唯一的知己。“孤高自许,目下无尘”,不善于掩饰自己的情绪,常用“比刀子还厉害”的话语投向庸俗与虚伪,以至被周围的人认为“刻薄”“专挑人的不好”。她对送宫花的周瑞家的说:“还是单送我一人的,还是别的姑娘们都有呢?”这是因为她看出了周瑞家的对自己的粗鄙和无礼。周瑞家的见黛玉在宝玉房中跟大家解九连环玩,也不让丫鬟通报,就直统统地走进来,笑道:“林姑娘,姨太太着我送花儿与姑娘带来了。”她冷笑直言:“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对贾府中极有权势的王熙凤,她也当面斥为“贫嘴贱舌,惹人厌罢了”(第二十五回)。她不遵守封建道德中那些扼杀爱情的清规戒律,不仅与宝玉一同以赞赏的态度阅读《西厢记》,自己也热烈地追求爱情。她被宝玉视为从来不讲“混账话”的知己,志趣相投,心灵契合,由两小无猜而发展为真挚的爱情,黛玉把全部热情与憧憬都寄托在这一爱情之中。脂评赞赏宝黛的爱情乃知己之爱,己卯本第十九回夹批:“听其囫囵不解之言,察其幽微感触之心,审其痴妄委婉之意,皆今古未见之人……说不得情痴情种,恰恰只有一颦儿可对,令他人徒加评论,总未摸着他二人是何等脱胎,何等心臆,何等骨肉。”庚辰本第二十二回夹批:“盖宝玉一生行为,颦知最确。”
“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禁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红楼梦》中贾宝玉和林黛玉的爱情悲剧不仅突破了《西厢记》《牡丹亭》等爱情故事“夫荣妻贵”大团圆结局的俗套,更是突出了宝黛爱情共同的反封建思想。他们情投意合,心心相印,思想性情高度一致,对功名富贵、仕途经济、八股文章之类的东西都不屑一顾,从而深刻揭露了整个封建制度的罪恶,也使他们的爱情更为深挚动人。
“木石前盟”,宝黛奇缘,真挚的感情让人动容,可歌可泣。
宝玉对宝钗劝他读书仕进深为不满,斥为“国贼禄蠹”。而林黛玉则支持他反抗封建主义的叛逆行为,因而被宝玉引为知己。共同的叛逆思想使他们又产生了纯真爱情,纯真的爱情又加强了他们的叛逆精神。小说不仅揭示了宝黛爱情悲剧的必然性,而且写出了他们的悲剧是双重的:封建礼教与封建婚姻制度所不容的爱情悲剧与封建统治阶级所不容的叛逆者的人生悲剧,即二人是爱情的叛逆者,同时又是叛逆者的爱情,前者不容于封建礼教和婚姻制度,后者不容于封建统治阶级。(何其芳《论〈红楼梦〉》)
迎春的丫鬟司棋与做小厮的表弟潘又安相爱,有一次在园内幽会时不慎丢失绣春囊,被傻大姐捡到(第七十四回),这成为抄检大观园的诱因。抄检大观园时,周瑞家的在司棋箱子里抄出一双男人的绵袜、缎鞋,一个同心如意以及潘又安给她的一封信,信的大意是说:你送给我的定情物已经收到了,现在送上我的定情物,你不要急,等你服侍的姑娘出嫁了,那时再将你赎出来。在当时的封建社会出现这种事是非常严重的,王夫人拿到傻大姐拾到的绣春囊,误认为是贾琏和王熙凤的闺房之私不慎外泄,因此当着凤姐的面说:“自然是那琏儿不长进下流种子那里弄来的。你们又和气,当作一件顽意儿。年轻人儿女闺房私意是有的,你还和我赖。”吓得王熙凤赶忙跪下解释。王夫人此处说的“儿女闺房私意”,也就是《红楼梦》所写儿女恋爱的一种。这件事导致她被逐出荣国府,但她“并无畏惧惭愧之意”。到周瑞家的带她出园,自始至终没说过悔改的话。几年后,潘又安发了小财,到司棋家来探望,欲娶她为妻,司棋的母亲不明就里,对他又骂又打,司棋恳求母亲成全他们,但母亲坚决不同意,司棋无法,便一头撞死在墙上,潘又安也殉情而死。
龄官是贾府为元妃省亲买来的十二个戏子之一,扮演小旦,很有个性,很会演戏,倔强痴情,不满贾府的禁锢,极力维护自己的尊严。贾蔷父母早亡,从小跟贾珍过活,建造大观园时,他被派往苏州采办小戏子,后来做了戏班班主,对龄官钟情。第三十回 《宝钗借扇机带双敲 龄官画蔷痴及局外》中,端午节前后,学戏的女孩子放了假来大观园里玩耍。赤日树荫下,静无人语。贾宝玉刚走到蔷薇花架下,只见一个女孩子蹲在地上,手里拿着根绾头的簪子在地下抠土。贾宝玉留神细看,只见这女孩子用金簪向土上画字。贾宝玉就用眼随着簪子的起落,一直一画、一点一勾地看了去,又在手心里用指头写,原来是个蔷薇花的“蔷”字。龄官画蔷,说明她对贾蔷的爱之深。第三十六回 《绣鸳鸯梦兆绛芸轩 识分定情悟梨香院》中,宝玉几日里都很郁闷,突然想要听梨香院小旦龄官唱《袅晴丝》,他在龄官身边坐下,龄官忙抬身起来,正色说道:“嗓子哑了。前儿娘娘传进我们去,我还没有唱呢。”宝玉很尴尬,刚要抽身回去,见贾蔷回来,贾蔷为龄官特买了个会衔旗串戏的小鸟来,龄官见了说:“你们家把好好儿的人弄了来,关在这牢坑里,学这个还不算,你这会子又弄个雀儿来也干这个浪事!你分明弄了来打趣形容我们……”贾蔷听后,赌神起誓说自己没想到这上头,随即将雀儿放了生,将鸟笼子拆掉。贾蔷又要去给她请大夫,龄官却又说:“站住,这会子大毒日头底下,你赌气请来了我也不瞧。”宝玉看到二人这般恩爱,深受触动,回到怡红院就对袭人说:“昨夜说你们的眼泪单葬我,这就错了,我竟不能全得了,从此后只各人得各人的眼泪。”自此深悟:“人生情缘,各有分定。”
封建礼教反对男女双方在婚姻上的自主选择,也杜绝男女双方表达爱情的权利,宋代的“理学”更把男女爱情看作是需要扑灭的“人欲”。大观园女儿们的纯情、亲睦及叛逆,让人从已经腐朽的封建母体中看到了青春、爱情、新生和理想的美好,表达了对自由、平等爱情的向往。
《红楼梦》第一回写道:
那僧道:“历来几个风流人物,不过传其大概以及诗词篇章而已;至家庭闺阁中一饮一食,总未述记。再者,大半风月故事,不过偷香窃玉,暗约私奔而已,并不曾将儿女之真情发泄一二。想这一干人入世,其情痴色鬼、贤愚不肖者,悉与前人传述不同矣。”那道人道:“趁此何不你我也去下世度脱几个,岂不是一场功德?”那僧道:“正合吾意,你且同我到警幻仙子宫中,将蠢物交割清楚,待这一干风流孽鬼下世已完,你我再去。如今虽已有一半落尘,然犹未全集。”道人道:“既如此,便随你去来。”
曹雪芹借梦中僧人之口,要把“半世亲睹亲闻的这几个女子”,“将儿女之真情发泄一二”(第一回)。甲戌本第六回夹批:“一段小儿女之态,可谓追魂摄魄之笔。”
宝玉“放荡驰纵,任性恣情”,“性情古怪,听见奉承吉利话又厌虚而不实”,厌恶仕途经济,不喜八股文,不愿与贾雨村之流交往。贾宝玉批评“文死谏,武死战”,认为“竟何如不死的好”“死的都是沽名,并不知大义”。
他对众女儿的关心,完全出于自然的真性情。金钏投井自尽,宝玉“五内伤感”,在金钏生日那天私自出城,“不了情暂撮土为香”,含泪施半礼祭拜。因为愧疚,他对玉钏嘘寒问暖,温存和气,一点也不计较玉钏对他的怠慢。
宝玉大病初愈,来到园子里,见一株大杏树,花已全落,叶稠阴翠,上面已结了豆子大小的许多小杏。宝玉因此想道:“病了几天,竟把杏花辜负了!不觉倒‘绿叶成荫子满枝’了!”
他想起邢岫烟择婿一事,想到她“绿叶成荫子满枝”,想到岁月逝去,她将乌发如银,红颜似槁,进而想到她的命运是天下所有女子共同的命运,“不免伤心”,对着杏子叹息流泪。“正悲叹时,忽有一个雀儿飞来落于枝上乱啼。宝玉又发了呆性,心下想道:‘这雀儿必定是杏花正开时他曾来过,今见无花空有子叶,故也乱啼。这声韵必是啼哭之声,可恨公冶长不在眼前,不能问他。但不知明年再发时,这个雀儿可还记得飞到这里来与杏花一会了?’”
傅家婆子曾暗地里笑话他:“看见燕子他就和燕子说话;河里看见了鱼,他就和鱼说话;树上看见鸟,他就和鸟说话;看见星星月亮,他就唧唧哝哝的……”
“试想林黛玉的花颜月貌,将来亦到无可寻觅之时,宁不心碎肠断!既黛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推之于他人,如宝钗、香菱、袭人等,亦可到无可寻觅之时矣。宝钗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则自己又安在哉?且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则斯处、斯园、斯花、斯柳,又不知当属谁姓矣!”从对众多女儿的爱恋到对所有美好事物的喜爱,从关心、担心到生命终将逝去的无奈与惆怅,这不正是宝玉的真性情吗?
宝玉对柳湘莲、秦钟、蒋玉菡等人也是真心喜欢,意气相投,甚至与薛蟠来往交接也不乏真情。
大观园的女子从小姐到丫鬟,可谓千姿百态,如花似玉,正如宝玉所言是水做成的,冰清玉洁,纯真可爱。
湘云虽从小孤苦无依,寄人篱下,但娇憨活泼,开朗豪爽。芦雪庵大啖鹿肉,凹晶馆月夜联诗,喝酒之后“醉眠芍药茵”,都显得娇憨天真。她叮嘱新来的宝琴道:“你除了在老太太跟前,就在园里来,这两处,只管玩笑吃喝。到了太太屋里,若太太在屋里,只管和太太说笑,多坐一回无妨;若太太不在屋里,你别进去,那屋里人多心坏,都是要害咱们的。”说的宝钗、宝琴、香菱、莺儿等都笑了。宝钗笑道:“说你没心,却又有心,虽然有心,到底嘴太直了。我们这琴儿就有些像你。你天天说要我作亲姐姐,我今儿竟叫你认他作亲妹妹罢了。”《红楼梦曲》曰“幸生来,英豪阔大宽宏量,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好一似,霁月光风耀玉堂……”正写出她的淳朴憨直。
晴雯自幼孤零,身份微贱,娇憨天真,急人所急,有爆炭般的爽直脾气,看不惯一切遮遮掩掩、见不得人的事情,讥讽袭人“鬼鬼祟祟”“瞒神弄鬼”的勾当,听不得袭人口称“我们”,说道:“我倒不知道你们是谁,别教我替你们害臊了!便是你们鬼鬼祟祟干的那事儿,也瞒不过我去,那里就称起‘我们’来了。明公正道,连个姑娘还没挣上去呢,也不过和我似的,那里就称上‘我们’了!”憎恨坠儿不长进的偷窃行为,气急之下,冷不防拿一丈青狠戳坠儿的手。一次跌折扇子,她满面泪痕不肯离开怡红院,显示了她的天真无知。她不知道她真心的爱是她卑贱的出身所不能容许的,她的“风流灵巧”早就遭人怨恨了。抄检大观园时,她对前来搜检她箱子的王善保家的表现出强烈的不满和抗议,“晴雯挽着头发闯进来,豁啷一声,将箱子掀开,两手提着底子,往地下一倒,将所有之物尽都倒出”。她锋芒毕露的骨气、傲气和率真让人感佩。
妙玉厌恶权贵,鄙视庸俗,住在大观园的栊翠庵里,终日与自然为伍。高傲孤僻,清静自守。她住的地方,凡有外人来过,连地都得洗过。宝玉道:“等我们出去了,我叫几个小幺儿来河里打几桶水来洗地如何?”妙玉笑道:“这更好了,只是你嘱咐他们,抬了水只搁在山门外头墙根下,别进门来。”天性过洁,不同流俗,但内心仍有着人性本能的冲突,庵堂的枯寂生活没能泯灭她对世俗的依恋和快乐的向往。宝玉施礼她也会脸红,宝玉生日,她也会送来生日帖子,她也有青春少女的真情。
鸳鸯是贾母的得力丫鬟,很得贾母信任,但从不自傲,也不仗势欺人。她心地善良,富有同情心,撞见司棋和潘又安幽会,当即表示不告发,还反劝他们安心养病。她自重自爱,正气凛然,面对贾赦的胁迫以死相拒。她对自己的命运有清醒认识,早有盘算,待贾母归西后自杀。虽不能摆脱奴隶的枷锁,却保持了一个清白女儿的自尊。
曹雪芹讴歌了大观园女儿的纯真善良,也揭示了儿女真情的复杂,在淳朴善良之中,也难免有自私、狭隘与偏见。秋纹是宝玉的大丫头,在怡红院恃宠自大。第二十四回,她见小红独自在宝玉房中,“便心中大不自在”,又听说小红为宝玉倒了一杯茶,就又啐又骂:“你也拿镜子照照,配递茶递水不配!”第五十四回,宝玉要洗头,小丫头讨热水不着,她上前硬把预备给贾母沏茶的热水倒了来,送热水的婆子不敢吭声,她则洋洋得意道:“谁不知是老太太的水!要不着的人就敢要了?”第三十七回,她在晴雯等人面前夸耀贾母和王夫人赏了她几百钱和两件旧衣服:“几百钱是小事,难得这个脸面!”晴雯说衣服是别人挑剩下才给她的,她却毫不在乎:“哪怕给这屋里的狗剩下的,我只领太太的恩典。”可见其见识短浅,缺少自尊。
在曹雪芹笔下,天性的真实是和美好与尊严联系在一起的,而美好和尊严又是在自然中体现的。所以,才会有黛玉葬花、湘云醉卧、龄官画蔷、宝钗扑蝶,妙玉送梅,才会有贾宝玉对燕子和鱼儿咕咕哝哝,对星星和月亮长吁短叹……在曹雪芹心目中,儿女真情与世俗男女的欲望是有本质区别的。在第五回中,作者表达了对男女之间淫欲的厌恶,戚序本第六十六回回前评:“余叹世人不识‘情’字,常把淫字当作 ‘情’字;殊不知淫里无情,情里无淫;淫必伤情,情必戒淫;情断处淫生,淫断处情生。”
《红楼梦》除儿女之情外,还写了复杂微妙的世态人情。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里把《红楼梦》归入人情小说。曹雪芹在第一回声明《红楼梦》描写的是“历尽离合悲欢炎凉世态的一段故事”,可见作者历尽坎坷对世态人情有深刻体味。《红楼梦》写世情,随处点染,即穷形尽相:贾雨村势利熏心,门子自作聪明,刘姥姥投靠贾府,金荣姑妈巴结宁府,马道婆谋财害命,卜世仁刻薄寡恩。脂评谈《红楼梦》描写世态人情入木三分,“冷暖世情,比比如画”。
宝钗通达人情,随分从时,赢得贾府上下交口称赞。宝钗过生日,贾母让宝钗点戏,宝钗便点了贾母喜欢的热闹戏。元春自制灯谜,宝钗一见就猜着,却“口中少不得称赞,只说难猜,故意寻思”(第二十二回)。金钏跳井后,宝钗去安慰垂泪的王夫人,说金钏即使是为了赌气而跳井,“也不过是个糊涂人,也不为可惜”,从而讨得王夫人的欢心。(第三十二回)听闻柳湘莲出走,薛姨妈叹息不已,薛蟠忍不住落泪,宝钗却“并不在意”,只是提醒及时酬谢家中贩货的伙计,“别叫人家看着无理似的”(第六十七回)。宝钗的冷淡中透着保全自身的明智。
贾母出身于“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的金陵世勋史家,初嫁贾府,正是贾府功名鼎盛、家业兴旺之时,阅历丰富,治家有方。如今寿高福深威重,通情达理,和蔼慈祥,对儿媳、孙子、孙女,甚至毫无关系的刘姥姥以及庙里的小道士都能以善相待。
第三十九回“刘姥姥是信口开合”中,贾母道:“我老了,都不中用了……不过嚼得动的吃两口,睡一觉。闷了时,和这些孙子孙女儿顽笑一回,就完了……什么福,不过是个老废物罢了。”说得大家都笑了。
贾母以“老废物”调侃自己,并不在意别人的看法,让众人开心,也让刘姥姥心里好过。对比林黛玉因为史湘云笑她长得像戏子便生气几天,更表现出贾母豁达的心胸气度。
凤姐第一次见黛玉,简单的几句话,既夸赞了黛玉,表达了对黛玉的关心,又奉承了贾母,讨好了邢夫人和王夫人,也让迎春、探春和惜春三姐妹听了满意。可谓八面玲珑,滴水不漏。
林黛玉来到荣国府,处处小心,时时在意,不肯多走一步路,多说一句话。贾母因问黛玉念何书,黛玉道:“只刚念了《四书》。”黛玉又问姊妹们读何书,贾母道:“读的是什么书,不过是认得两个字,不是睁眼的瞎子罢了!”黛玉便知贾母不喜欢女孩子读书太多,于是等到宝玉再问,她就说没读过什么书,些许认识几个字。黛玉处处留心,留心看贾母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贾母知道林家是书香门第,女婿林如海是前科探花,外孙女一定读书。林黛玉对外祖母也是如实回答“只刚念了《四书》”。黛玉五岁多随贾雨村开蒙,进贾府时也就七岁多,已经将《大学》《中庸》《论语》《孟子》念完了。林黛玉也是“少不更事”,反问外祖母“姐妹们读何书”,贾母则说“读的是什么书,不过是认得两个字,不是睁眼的瞎子罢了!”
贾母的话有谦虚的成分,却也说明贾府的孙儿孙女们没有像林黛玉那样读完《四书》。第九回贾宝玉上学时,贾政就吩咐李贵道:“你去请学里太爷的安,就说我说了,什么《诗经》古文,一概不用虚应故事,只是先把四书一齐讲明背熟,是最要紧的。”贾母认为 “女子无才便是德”。贾家四春“琴棋书画”,讲究多才多艺,不要求博学强识胜过男儿,认为女儿的本分是相夫教子、女红操守。林黛玉明白外祖母不赞同女孩子读书太多,所以后面贾宝玉再问她“妹妹可曾读书”,黛玉便道:“不曾读,只上了一年学,些须认得几个字。”
邢夫人秉性愚犟,只知承顺贾赦以自保。贾母讥讽“贤惠也太过了”。刻薄,“以婪取财货为自得”,出入银钱事务,一经她手,克吝异常。挤取郉岫烟一半月钱,致使典衣。贾琏借当,被索取两百两纹银。其兄弟骂她“连骨肉都不认了”。对下人薄情寡恩。郉岫烟来投,“不大理论”。迎春误嫁,上下悲伤,她竟“不在意”,不闻不问,“像没有这事”一样。对王夫人、凤姐深怀妒忌,对荣府家政大权落入王氏手中“怨忿不乐”。曾借口为两个婆子求情,当众奚落凤姐,使得“凤姐又羞又气”;利用绣春囊故意给王夫人难看,引出抄检大观园之事。贾母去世后,二王失去靠山,她处处以大太太自居,任性而为。贾母丧事,她一面死拿住银子不放,一面反责凤姐不用心,以致凤姐威风扫地,一病不起。巧姐婚事,她听信谗言,拒绝劝告,独断专行,全不把王夫人放在眼里,贪吝冷酷忌妒。
李纨面对贾府的复杂矛盾,俨然局外人,即使受命理家,也是“按例而行”,不“多事逞才”,却也为人周到,办事细心。第四十九回,诗社定下了次日去芦雪庵举办活动,诗社社长向大家收取经费,李纨道:“我这里虽好,又不如芦雪庵好。我已经打发人笼地炕去了,咱们大家拥炉作诗。老太太想来未必高兴,况且咱们小顽意儿,单给凤丫头个信儿就是了。你们每人一两银子就够了,送到我这里来。”指着香菱、宝琴、李纹、李绮、岫烟,“五个不算外,咱们里头二丫头病了不算,四丫头告了假也不算,你们四分子送了来,我包总五六两银子也尽够了”。王熙凤、迎春、惜春三人不在现场,香菱初入诗社,又不是小姐阶层,免;宝琴、李纹、李绮、岫烟是客人,免。除去这五个人后,现场还有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贾探春、史湘云等人,李纨称“你们四分子送来”,即指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贾探春四人每人一两,再加上李纨自己一两,共五两。怎么又说“包总五六两银子”呢?
陈大康在《荣国府的经济账》一书中给出了自己的推测:李纨说每人一两,连她自己共五人,算得的总数却是“五六两”,很可能是将湘云缴与不缴的两种情况都考虑在内。从善意的角度猜测,这可能是照顾湘云的自尊心,但考虑到前面湘云举办菊花社时,她的东道费用全都是宝钗支付,我们有理由怀疑李纨故意讲出对不上号的数字,是在暗示宝钗这次仍然替湘云缴费。
从李纨的善意忖度来看,说出五两,是因为史湘云也是客人,本应跟宝琴、李纹、李绮、岫烟等一样不用出钱,且众人都知道湘云经济拮据。说出六两,是因为她知道薛宝钗、史湘云一起住在蘅芜苑,两人回到蘅芜苑,自然会就此事商量,已在螃蟹宴中帮助了湘云的宝钗应该会主动承担起湘云的份子钱,而多了这一两,诗社活动经费也更加宽裕。李纨精准地把握住了湘云、宝钗的心理,从后文史湘云联诗状态极佳,一点没有心理负担的情况来看,这份钱应该是宝钗出了。李纨说出“五六两银子”,却又故意不点湘云的名,已然让湘云产生了一点心理负担,宝钗代缴一两银子,就能帮湘云卸下这个负担,免受心理折磨。
《红楼梦》第二十四回,贾芸想在贾府谋个差事。先找了贾琏,以为只要贾琏应了,给他随便安排个什么差事,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但他找了贾琏两三回,贾琏也没能给他安排。当他又一次来找贾琏,贾琏也不好意思,就说原本有个差事,但被王熙凤安排给贾芹了,后面有了再给他。贾芸一听贾琏这话,过了半晌才说道:“既是这样,我就等着罢。叔叔也不必在婶子跟前提我今儿来打听的话,到跟前再说不迟。”
贾芸终于明白,在安排工作这件事上,贾琏是做不了主的,直接找王熙凤或许还有戏,但要先稳住贾琏,然后自己悄悄去找王熙凤,这样既全了贾琏的面子,自己也能顺利谋到差事。
求人办事不能空手去。贾芸身无分文,只能去自己舅舅的香料铺赊些香料。当时正是端午节前后,贾府习俗,年年这个时节都要采买不少香料,但他的舅舅不买账,还反过来教训他不干正经事,不知好歹,就是赊了东西也是胡闹。自己的亲舅舅卜世仁(谐音不是人)“见死不救”,但当邻居倪二听说了贾芸的情况后,二话不说,便掏出了一包银子,而且不要贾芸写欠契。贾芸从倪二处借得银子,第二天便在另一家香料铺里买了麝香、冰片,然后去荣国府找王熙凤。当见到王熙凤后,贾芸笑道:“昨儿晚上还提起婶子来,说婶子身子生的单弱,事情又多,亏婶子好大精神,竟料理的周周全全,要是差一点儿的,早累的不知怎么样呢。”让“凤姐听了满脸是笑”。然后又说一个开香料铺的朋友因为要去云南,铺子不开了,送给他一些香料,而他留着没用,于是就想到了琏二婶子。
为了能搭上王熙凤,贾芸耐心地守在王熙凤的必经之路上,然后假装偶遇,毕恭毕敬地对王熙凤百般奉承,先夸凤姐理家辛苦劳累,成效显著,“竟料理的周周全全”,又说朋友送的这些香料“只孝顺婶子一个人才合适,方不算糟蹋这东西”,让凤姐听了很高兴。终于送礼成功,取得监种花木工程差事,得到进大观园管理种树的机会。求凤姐办事,不直接送钱而送当时端午节正需用的香料,不说这些香料是自己买的,而是朋友送的,这可以让凤姐不产生心理负担。脂批贾芸“有志气,有果断”。
贾瑞“最是图便宜没行止的”,“每在学中以公报私,勒索子弟们请他”,“后又附助着薛蟠图些银钱酒肉,一任薛蟠横行霸道,他不但不去管约,反助纣为虐讨好儿”。一次“顽童闹学”,金荣对“妩媚风流”的同学香怜有“窃慕之意”而不得,心生不满和嫉妒,进而跟踪偷听了秦钟和香怜的悄悄话,还言语羞辱他们。
秦钟和香怜诉至贾瑞处,负责“班级”管理的贾瑞调停不了,还发展成一场“械斗”。仆人李贵当着众人的面耻笑他:“不怕你老人家恼我,素日你老人家到底有些不正经,所以这些兄弟才不听。”这场“武斗”最终以挑事者金荣“只得进前来与秦钟磕头”而平息,可谓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为何?因为他与秦钟一样,都不是贾府的本家子弟,只是他的姑妈嫁给了贾家一个叫贾璜的人,贾璜的家境不比贾瑞家好,璜大奶奶“只会打旋磨子,给我们琏二奶奶跪着借当头”,而秦钟是宁国府少奶奶秦氏的弟弟,且秦钟是荣国府最受宠的嫡孙宝玉的伴读,金荣只是借住在荣国府里的花花公子薛蟠的“契弟”,愚蠢的金荣竟然主动去挑衅秦钟,最终搬起的石头落在了自己的脚上。
贾蔷本是这场闹剧的助推者,他“装作出小恭,走至外面,悄悄的把跟宝玉的书童名唤茗烟者唤到身边,如此这般,调拨他几句”。年轻气盛的茗烟便冲到学堂里揪住金荣,发生了肢体冲突和械斗。
后贾蔷又仔细忖度一番,“金荣贾瑞一干人,都是薛大叔的相知,向日我又与薛大叔相好,倘或我一出头,他们告诉了老薛,我们岂不伤和气?待要不管,如此谣言,说的大家没趣。如今何不用计制伏,又止息口声,又伤不了脸面”。如果他作为贾姓“正派玄孙”而直接出面和金荣“开战”,不仅难以“独善其身”,还影响了与荣国府亲戚薛蟠的关系;如果无动于衷置身事外,难免负了与宁府的情分。经过权衡,最后借茗烟之力,既让自己置身事外分毫不染,又助力了秦钟,可见其世故圆滑,“内性又聪明”。
《红楼梦》于人情世故的描摹,确已到了入木三分的程度。
曹雪芹对书中人物,尤其是女性充满悲悯之情。林黛玉为木石前盟泪尽而逝;薛宝钗成为“金玉良缘”的牺牲品;元春在钩心斗角、危机四伏的后宫丧生;迎春被无情无义的丈夫摧残致死;探春远嫁他乡;惜春削发为尼;妙玉被劫,生死不明;香菱被拐,倍受凌辱;金钏受辱投井而死;晴雯蒙冤命丧黄泉;鸳鸯被逼上吊自尽。作者对众女儿悲剧命运的同情,在《红楼梦》词曲及相关情节中都得到充分体现。
作者的悲悯与同情,在主人公贾宝玉的身上表现得尤为突出,贾宝玉对女性、弱者充满关怀,他伤心平儿的身世,担忧鸳鸯的处境,替彩云瞒赃担错,帮藕官逃脱责难。第五十四回,宝玉体谅两位女仆劳作辛苦,夸奖她们为人和气会说话,劝麝月包容那些女仆“粗笨可怜”。第四十一回,宝玉同情刘姥姥贫穷,见妙玉要扔掉刘姥姥喝过的成窑茶杯,便从妙玉那儿要过来送给刘姥姥。宝玉还对无知无识的万物寄予同情,他爱惜落花,和燕子、鱼儿说话,可怜画上美人孤寂。甲戌本第八回眉批:“宝玉系情不情。凡世间之无知无识,彼具有一痴情去体贴。”
当然,小说在第一百二十回借甄士隐之口说:“贵族之女俱从情天孽海而来,大凡古今女子,淫字固不可犯,情字也沾染不得。”这里所说的“情字也沾染不得”的“情”当指皮肤烂淫,从反面更加突出了真情可贵,并与小说开头相照应。
总之,《红楼梦》对儿女真情、世态人情细致入微的刻画,与阅读者内心对爱情、真情的渴望相契合。因此,“大旨谈情”给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成为理解小说主旨的一条重要线索。
脂砚斋评《红楼梦》:“借幻说法,而幻中更自多情,因情捉笔,而情里偏成痴幻。” 北大叶朗教授说:“《红楼梦》描写了有情之天下,告诉我们人生是有意义的。”孙逊在《情本思想:红楼梦的文化精神》中说:“这个情首先包含了男女间的相悦相爱之情,同时又包含了人与人之间的同情关爱之情,更涵盖了人对自然的体贴怜惜之情,它们共同构成了《红楼梦》 ‘情本思想’的丰富内涵。”
作者附言:
红学论文多如牛毛,文中有个别提法可能散见于某篇论文之中,现在只保留在脑海内,未能一 一注明,特此说明,非敢掠美也。(下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