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恺
去年夏天和冬天,都有机会在青城山半山腰的道观圆明宫里住了一段。
道观里固定的杂工有一些,多的是不固定的,跟着时代的步伐走,这些临时的杂役现在有个统一的名字,叫“义工”。
他们从各种社交媒体知道了道观的所在,微博,抖音,包括小红书,可以想见那些照片,云雾缭绕之中的古典建筑,美得那么不真实。于是纷纷从各地上山打杂。真是打杂,什么都做。从清扫廊檐下的落叶,到在半山砍柴背柴,再到厨房里择菜、洗碗、倒垃圾。堆积如山的碗,碰到周末普通游客上山,足足几百只粗瓷大碗。还有各种田间的杂活,什么活都不挑,也不允许挑。
反正道观里活儿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真做起来,从早到晚都有得做,都是些繁杂无聊的体力劳动。最典型的是一大早就下地去背柴。现在竹背篓少了,换成塑料做的又脏又破的蓝色大筐子,装上一两根山里倒伏的树干,砍成碎块,几个人排成一列,从雾中的山林里往回走,站在高处往山坡下面看,背柴的义工们排成细长的一线,像古人的画。渔樵耕读自古以来就是山居的典型题材,寥寥几笔就能显得仙气飘飘,只是因为现在这画面是当代的,廉价的运动服,就不那么美了,反倒显得凄凉,当代的苦役。
背柴是项意义不大的活动,背回来的树枝树干,砍成一截截的,偌大的塑料筐里往往只能放粗笨的一截,也可见其重。柴火用来烧饭和炒菜,据说柴火灶煮的饭菜香,其实也和煤气做饭区别不大。这么久以来,道观还是用柴,甚至和煤气比,也不便宜,纯粹就是某种心理习惯。
简直疑心是故意保持了这项劳动,劳其筋骨。
这些义工们,基本做上几个月,就下山过自己的日子去了,各种人走马灯似的换,其中最多的还是大学生。有女孩子因为失恋躲上山,日常穿着黑色的羽绒服,越发衬托得皮肤雪白,平时沉着脸,一言不发的时候,简直有几分沉静的漂亮;说到自己的感情经历,突然有了活力,拉着你,滔滔不绝讲述自己所遭遇的男人的背叛,讲完了,又害羞起来,依旧沉下脸,其实并不需要你的开导。她做义工,就是在厨房洗两个月的碗,这种机械劳动似乎有魔力,下山时,据说抑郁症也消失了。
蜀地长相小男生,笑嘻嘻地永远在扫地。道观里高高低低的台阶多,周围都是山林,大片大片的落叶永远扫不干净。遇上下雨天,要扫尽滑腻腻的青苔上的枯叶,也是苦差,也没有看到他埋怨,和谁都积极打着招呼,看上去特别快乐。可是据说有一晚悲痛过度,拿着小刀要自残,被道观里的师父按住,说了半天才好。
都是内心有空洞的孩子,一般这个年纪的小男生小女生,还在山下过着花团锦簇的日子,真拿出人生的几个月,来山上过清修的日子,是缘分,也是某种古老的习俗,用苦修来抵抗生命里无妄的苦。
也有人做得长的。夏天在山里住着的时候碰到的张姐,冬天上山的时候还在,一待就是大半年。夏天的时候,她在艾灸室打杂,有点横的一张脸,却是什么都抢着做,换床单、洗衣服、刮艾条上的灰。冬天再来的时候,她已经不仅在艾灸室帮忙,而是什么都做了。厨房里也有她,下山买菜也有她,扫地也能看到。据说就是因为手脚勤快,师父们留下她来,做了长期的义工。道观里不养闲人,出家师父们都要一天到晚各司其职地劳动,何况外来的义工,看来她真的是特别肯干,才能留下。
她长相有点凶,眉眼说不出来哪里有点不周正,像赵树理小说里的人物。一般道观里的杂工,要么是朴素的脸,要么是憨厚的,都让人看了记不住。只有她,眉眼之间不知道为什么带点悍然之气,这点悍然反倒让人对她印象深刻,细看,甚至带有点杀气,大概是眉毛太短,又竖着,就有点“横眉立目”的意思。
一向是不盯着人看的,不够礼貌,但终日在山上无所事事,又和当家的师父熟悉,道教里也不忌讳评点身边熟人的相貌,久了,就开始评价:艾灸室里两个干活的姑娘,一个像兔子,另一个,像小浣熊,都是最温顺的动物。做法事的两位道士师兄,面貌韶秀,有狐相,却一点不狡猾。我和当家师父开玩笑,前世可能这些人都是附近山林里活动着的小生灵,一直在道观周边转圈子,前世被道观里的道士们喂养,或者照顾过,转世投胎成了人,这辈子就来道观里生活。都是缘分。
张姐应该也是这种命运,因她勤快能吃苦,让人常常忽略了她的长相,也不太清楚她之前是干吗的,就听说是个老家在安徽的乡下妇女。半年不见,眉眼柔顺了许多,还说是不是常年的道观生活感化了她,也是有缘之人。
没等我宣布自己的结论,张姐就出了幺蛾子。这一天,听说她下山买菜,被狐仙附体,摔了跤,这一跤,很重。
见她在小房间坐着,面朝窗外。我在廊下走过,看她对着窗,没人走过,也是笑嘻嘻的一张脸,不由得问,摔跤了?要紧吗?她扎煞着两只手,手上缠着纱布,伤势不轻的样子,对我说,重,附体了,没想到摔这么重。“附体?”这可是大新闻,我本来就好事,机会来了更是要追问。
道观是正经的宗教场所,唯其正经,所以一般大家不讲怪力乱神的故事,当然,每天早晚课是规矩做的,念经、撞钟、敲磬,可就听不见各种神奇故事,我一直觉得是憾事。今天张姐这么明目张胆地讲,我当然要听。
嗯呢。她神气得很,告诉我说下山路上就觉得不对,一路上感觉有东西跟着她,平时走路压根没那么快捷,现在和小跑似的,几百级台阶十分钟不到就走完了,快走到山口的“遇仙桥”时,更觉得凉风嗖嗖的,不由自已,越走越快,两条腿都半悬空了,“啪”地摔倒,感觉是有东西把她推倒的,可山路上哪里还有别的人?看到有东西顺着她倒下的身体往外爬,“两个手,可好看了,白白嫩嫩的,还有红指甲,就从我身上出去了。”
听起来毫不恐怖,简直像戏台上的忸怩动作,一种并不日常的想象。然后呢,她就摔得浑身都是伤,本来要背菜上山的,结果也背不动了,好在还能自己爬山上来,腿还是好好的。
我满心疑惑,又兴致勃勃,跑去厨房找正在忙着择菜的当家道长胡师父。师父,张姐说她附体了。
胡师父年纪比我大一点,却是十几岁就出家的老出家人,脸一沉,对我说,哪有的事。这种话,在道观里是不能乱说的。可是架不住我缠着问,隔一会儿就去她那里晃一圈,问,附体是怎么回事。
“她就爱说这些,早就告诉她不许乱说。”胡师父说。
张姐过去在老家,就经常被附体,四邻八乡出了名的,听起来就是乡下的神婆,莫非是原始的安徽乡村萨满?皖北的农村里,想来也是荒凉的土地,农闲的时候,突然有这么一位神神叨叨的妇女讲述自己的附体故事,应该有人围观,想起刚才没人,她也对着走廊微笑的那种神气,难怪我觉得她不似常人。来了青城山,觉得这里是宝地,神神鬼鬼都沾边,就努力住下不走了。
当家的胡师父是青城山附近的都江堰人,十几岁就上山,出家后就一直没离开过圆明宫,稀奇古怪的事情,她听过的最多,尤其圆明宫又是个“造化钟神秀”的好地方,占据了青城山半山腰的位置,正对着一大片幽静极了的山谷,每天清晨,雾气缓缓从山谷升起的时候,几乎疑心自己不在人间,随便一张照片,就能入选“最美四川”之类。
浓浓淡淡的雾气,挂在树梢,最接近我们的一棵树,是普通的杉树,可也显得不再普通,几百年的道观里的树木,或多或少,都被人们赋予了来历。
一直以来,这里就是号称青城山采气的绝好所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就有气功大师要买下这里,幸亏当年青城山的道教协会坚持,一直不肯出让这里给乱七八糟的人。
手头的活干完,终于空下来的时候,胡师父耐着性子给我讲圆明宫的故事。八十年代,有个全国著名的气功大师带着一群人住在圆明宫最高的无尘殿里,说这里练功最好,多的时候,足足有四五十人,鸠占鹊巢,煞有介事,每日狂呼长啸,以一种日常的疯狂让这里显得分外神秘。她那时候还是个十几岁的小道姑,也不理他们,就是每天打柴、烧水、做饭、念经,心无二用,也住在无尘殿里,结果有一天,一个装束古怪的东北“仙姑”跑来质问她,是不是她暗自“斗法”,让她们的气场混乱,练功练得不得劲。
“斗法?我哪里会。”胡师父哈哈大笑,但那些人就相信。八九十年代是“气功热”的年代,本来信众就多,他们这里又是大师钦定的练功最好的地盘,一抬头,就能看到云雾堆满了宫殿之上,上百年的近百棵桢楠木紧紧环绕着道观,古老中国的修仙场所的绝佳背景,拍起古装片,几乎不用再置景。
也因为此,尽管到今天上到圆明宫还是道路艰难,一般的汽车爬不上来,但各种求仙缘的道友还是往来不断,偏偏当家人胡师父只用各种最简单繁琐的日常劳动来教育大家,道观里几乎不讨论怪力乱神的事情,被问急了,类似于我这种摆脱不掉的老熟人追着讨教,师父才说一声,“后殿里还是有些东西的。”
但张姐这种赤裸裸的宣扬附体的事情,还是会被批评。我看见胡师父和负责法事,也是管理义工的小道长刘师兄说,不让她说这些,你越顺着她,她就越说得凶。刘师兄不以为然,说,让她说去,反正我们这里干净,就算是附体,那些东西也不敢出来。显然还是相信附体这回事。胡师父急了,她在这里这么说,你知道她出去怎么说?把圆明宫说得处处花妖狐鬼的。刘师兄才答应去教训她。
我就好奇师父们怎么当面批评张姐。晚上我们几个打扑克,张姐她们在旁边看热闹,我撺掇着把话题往这方面引,胡师父笑吟吟,不上我当,说,附什么体,祖师爷在上,你不许胡说。张姐也老实巴交地笑,白天满嘴的神鬼故事,一句不敢再说。我们嬉笑着看着手里的扑克,只装做外面风平浪静。就记得她白天给我的那通比画,她摔倒后,看到从她身上爬出来的东西,那手,可漂亮呢,白白嫩嫩的,她一双粗糙的农妇的大手,在灯下,确实显眼——莫非纯粹是她的想象?
白天的附体的神怪,被她说得像一条蜿蜒的大蛇。想起了那首古老的流行歌曲,“青城山下白素贞”。
不算大殿,厨房是道观最忙碌的地方,就算没有临时客人上山,平日里吃饭的人也不少,四位道长,常驻的五六位杂工,还有来来往往的义工,加上我们这些在山上住得久的客人,算起来,每顿饭,足足十几位,是个单位大厨房的概念。
每天张罗这么多人吃饭,就是大事,难怪道观里的灶王爷也和外面的不一样,绝对不是敷衍了事的一张年画。厨房外面有张专门的大桌子供着灶神,上面端坐着一位蓝袍长须的老先生,手里拿着笔,大大的眼珠子凝神看着笔尖,对于他,“上天言好事”,是件郑重其事的严肃工作,马虎不得,不知道为什么头顶上披着俏皮的红披风,也许仅仅是工匠随意的一招。
窗外寒风雨露的,屋子里还是舒适。中国的传统厨房脏归脏,处处摸上去,都有种漆黑的油腻,哪怕打扫得再干净,心理上还是觉得稀脏,却还是温暖的所在。那种脏,日积月累,都成了吃了没病的“不干不净”,两口大柴火灶终日不断地烈火熊熊,灶王爷生活在这里,也应该安心,上天告状,应该也都是家庭琐事,绝对没什么夸张的事件。
到了集日,我和胡师父要下山赶集。一买就是一周的菜,需要赶到大集上,买回来的菜,用小卡车运到山脚下,再用越野车运上山来。张罗一日三餐才是道观里的大事,远比附体什么的要重要得多。赶集头天,道长就提醒我,不能睡懒觉,否则大集赶不上,漏掉了采买,要找我算账的。
山上本来就睡得早,加上心里有事,更是早睡了不止一点,恨不得九点就上床温存着。不知不觉,太阳穿过白纱帘,晒得满床明亮,我跌跌撞撞跟着道长下山,到山脚下的“遇仙桥”才有车坐,要一直走上五百多级台阶。这条路,也是张姐说自己“附体”的那条路,我平时几乎不走,但现在走着,阳光里雾气正在散开,远看着几树红叶在半山上招摇,半空里传来空洞的几声鸟叫,哪里有什么神仙鬼怪,只觉得身心舒畅。
胡师父说自己十几岁上山的时候,上山路更差,石头路只有现在一半宽,后来筹了几十年的款,终于攒了钱,把石头台阶修宽了,结果又被文保部门抓住审查,说他们破坏了文物。“我和他们说,从前的石头台阶,也是我们自己修的,算不得文物,也并不是祖上传下来的。不听,叫我交代,我交代不出来啥啊,后来好说歹说,把我放了。”现在的石头台阶,其实就是蜀地山林中常见的石阶,几十年下来已经与山林浑然一体,爬满了青苔,雨天还真不太敢走。不说,真不知道,是十多年前重新修建的。
山脚下的中兴镇大集,逢四逢十才有,我也算赶过农村集市的,本来以为自己有见识,可是到了现场,还是吓一跳。就像水流往低洼处流动,人流也往疏朗处走,这集市在镇边的一大片空地上。第一个摊就让我震动。地上堆了一堆砖头,上面放着一只硕大的牛头,毛还没有刮掉,角却锯掉了,脸皮黄黄的,像个动画片里的妖怪,半睁着温顺的大眼,眯眼看着路过的行人们。旁边的摊子上一大堆牛肉,从来不知道一头牛可以产出这么多的肉——似乎我们的文明突然失了踪,只能靠这种原始的实物“草标”来作说明。
没有人规矩地拎着筐摆摊,都是突突突开了车来。血淋淋的半片猪,一堆堆白色的猪板油,卖镰刀的,卖奇形怪状的南瓜的,卖刚从地里摘来的几百斤辣椒的。也有奇怪的组合:车栏杆上挂着一排腊味猪头,下面堆着一车水气未干的橙子,大概都是一家所出产,所以在此也不分开,都是丰美的吃食,不修饰地堆积在面前,把食物本来的面貌淋漓地展现出来。
有年去日本,住在朋友家,她和我说大阪的一个中国留学生自发的市场,某年被日本警察突袭,原因是有日本本地居民举报,说是在夜间的市场道路上,走路踩到了半个动物头颅——其实是猪头,大约是没有卖掉的,被中国留学生随意丢弃了。
但是长期只见过超市出售的猪肉的本地居民从没有见过猪头,所以就举报了。查了半天才查清,还上了当地电视新闻。文明太久的区域里,见不到这些蛮荒的、生猛的食物本来的样子,看到半个野蛮的头颅,可以想见那种惊慌,举报也不奇怪。即使在中国的大城市,这样的市场也是越来越少了。
最外围还有一圈年画卡车,上面挂着月份牌和招贴画,新时代的年画美人图,就认识一个孙俪,大红的底,她和豪车一起,在上面“巧笑倩兮”。
跟着胡师父买菜,有一种集团采购的架势,一筐筐的辣椒、儿菜,几十斤的萝卜,都直接搬上我们的小卡车。这么多的食物,居然只够我们一周吃的,顿时觉得人的胃口像个无底洞。告别菜场的时候,回头一望,居然也有极美的画面:远处的阳光透过银杏树,打在一张大红伞上,下面端坐着卖萝卜干的老太太,川西特有的冬日情调。
纵是这样一个忙碌的食堂,因是自己人吃,并不敷衍,每顿饭也是精心设计的。尤其是住得久了,更是觉得每餐饭都不将就。平时只顾吃,不觉得讲究在哪里,现在自己参加了采购,才明白主持者的心理,就是要让每顿饭吃得有兴致。比如上海市场上常见的草头,这里换了名目,也换了吃法,用芋头煮成稀烂的泥,把草头切碎煮在其中,极为难看,吃上去却很是鲜美,正是这个初冬季节的好食物。几毛钱一斤的白萝卜,大块切了,只用大量的姜丝清炖,什么都不加,包括调料,只在起锅的时候略加花椒粉和盐,就已经是非常好的清汤蔬食了,甜润可口。当然,最出彩的,还是道观大平台下面的菜地里现摘的蔬菜,每天早上道长都叫我和她一起去菜地,逛一圈,舒散筋骨。这一趟就不白走,拿着小刀割一筐豌豆尖,随手掐一大把菜苔,中午大锅一炒,就是外面不可能找到的鲜美时蔬。难怪四川人爱豌豆尖,嫩到极致的豆尖上满是露水,今天被采摘了一片地,明天还有另一片田,又多又肥美,简直采摘不尽。早上随意和面条一起扔在锅里,最普通的挂面,也成了上等的蔬菜拌面。
北方常见的茴香,在这里是不知名的野草,长在田埂上,摘下一把,早上烙锅盔的时候,密密麻麻撒上去,整个锅盔变得神奇,是我在意大利小酒庄吃到的配豪华白葡萄酒的最佳点心。
每顿吃得心满意足。
有一年在故宫看画,清初四画僧的展览,髡残的画上多有书法,耐着心思去看,不觉得他絮絮叨叨,其实也就是写了些吃了什么,做了什么,从友人处得了什么馈赠之物。细看了去,很多都写日常食用青菜萝卜之趣味,不知者,会觉得这种日子极为苦闷,但真尝到青菜萝卜的味道,也未必一定觉得这种日子苦。
过日子真的就是围绕着吃。下午坐在炭炉前烤火,就商量明早吃什么,有什么新鲜的没吃过的吃食可以做出来。好在人多,一说早餐吃抄手,一大早,七七八八厨房里站满了人,我根本插不进手,一会儿一大碗红油抄手就端给我了。整个道观齐心协力地吃东西,似乎吃成了最主要的任务,别的事情都不再重要。
倒是吃惯了,也真觉得山下的餐馆不好吃,再怎么讲究的大餐,也比不上这黑乎乎、油腻腻的大厨房。颜文梁在巴黎留学,画一张苏州老家的厨房,得了奖,屋檐上挂着腊肉,黑乎乎的大铁锅在柴灶上噼啪响着,这是中国人的乡愁。搬到公寓房子里,一下子截断了,没想到在山上的道观里又被我找了回来。
去山上看病的人多,一位道士师兄善于把脉开方,外加针灸艾灸,几乎是传统中医的十八般武艺都在手中,慢慢地人越来越多,一大半人上山,都是奔着他来的。天冷,我们在艾灸室外屋的炭火盆上煮茶,里屋几个癌症病人在那里做艾灸,里外屋话语不断,叫嚷着,说笑着,一点看不到严肃的医院气息。可能这就是最传统的中国人的生和死,庄严肃穆的临终关怀,那是西方传过来的,和我们这里毫不相关。
眼下在山上治疗癌症的,有两位,都已经治疗了一段时间。有一位二十多岁的少年人,脸色极好,却是十几岁就确诊了,在山下的各家医院走了个遍,都打算放弃了。后来一位有钱的亲戚看不下去,觉得还是要拼死一搏,正好知道山上的道士师兄这里有一线希望,于是拿出一百万,说看好看不好就是这个数目了,总不能看着他在山下等死,于是上山来治疗。
也是因为年轻,完全看不出身体有严重的问题,夏天上山的时候,还没有多见他,这次多看几眼,只见肤色白里透红,红脸蛋简直有乡下气息,极为健康的样子。一聊天,人却是成熟极了,大概十几岁就看到了死亡的影子,反倒是不那么畏惧,谈吐起来很是淡然,现在纯粹是“死马当活马医”,在山上练功,做艾灸,外加吃药——艾灸是按照中医理论,癌症属于阴寒的产物,需要用艾灸之阳来化掉阴寒。
拜了道长做师父,还起了道号,说是这样好得快。他极为安静,我们在炭火盆边说笑热闹,他就躺在那里艾灸,经常能睡过去。醒了,到我们跟前讨一杯茶喝,边迷惘地问,这是水仙?什么是水仙?一副“大梦谁先觉”的样子。师父让他学茶,可以修心,我看他其实不太需要修心,心理的安静程度,绝对超过我们。
还有一位是刚上山治疗的老教授,也是在大医院折腾了一圈,光化疗就做了二十多次,痛苦不堪,实在不想忍受,索性放弃了西医治疗,上山找到道长。说是上山只有几日,艾灸就减少了痛苦,效果比化疗放疗都好,本来已经只能靠轮椅走路,现在也能在家人搀扶下步行。家里人也高兴,一家人都陪着他在山上住着,女儿每天给他煎药,老伴陪他艾灸、散步。老太太说开始只知道去山里治病,想着多艰苦,没有想到一上山,吃得好,住得好。“开始还想着多吓人,鼓励自己说,不怕,我也下过乡,当过知青,结果来了,发现这儿可比当知青的条件好多了。”
甚至还想在山脚下买房子,“等老伴身体好了,我们也不回北京了。平时住山下,一周来个几天山上,和道长聊聊天,做做艾灸。”山下有大批开发了十多年的别墅,开发商当初也是偷工减料,盖得甚是一般,二十年下来,有的甚至都成了危房。但也就是因为开发商不在意,植被好,大树小树疯长,一点都不像城市小区,一片郁郁葱葱,几乎觉得是在山林之间,是舍不得凡俗生活,但是又爱山林之美的老人们的最好选择。
听她兴致勃勃地聊着未来,有时候不自觉有点心虚,都知道老先生是晚期,谁也不能保证救得了他的命。癌症病人上山来的时候,师兄都会直截了当地说,能不能救命,是不一定的事,治得了病,治不了命。但谁都觉得,这里有一线生机,谁愿意放弃?
老先生到房间趴着做艾灸,精神倒是甚好,还能和我聊聊学问,谈谈自己的学术研究。我们都不聊将来,只能虚幻地祝福他们在山上过好冬天,过好春节,待满三年,一点点地捱时间。在他们身上,时间是必须与之作战的,斗得过时间,就意味着最终能活下去。
女儿在厨房里终日忙碌,父亲母亲不能吃辣椒,要给他们准备特殊的饭菜;要熬药,每天的药不一样,有的需要这么煎,有的需要那么煎,基本上属于一种高难度的药剂师培训,好在道士师兄近在咫尺,比较方便手把手地教。
我们也聊天,聊在山下大医院治疗的痛苦,我是没有经历过,但可以想象。最近看了一本同行在美国治疗癌症的书籍,只觉得极为触目惊心,八年时间,反反复复,用尽了一切手段,最可怕的,是每次新方案刚上来的时候,人人都觉得有希望,可是到了后期,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我觉得太摧残人的意志了,谁能经历这样反复的失望和希望?只有求生意志特别强大的人才能承受这样的煎熬。
“我爸还好,他就是觉得能多活一天就多活一天,这就是我们上山的理由。”女儿有点激动地说,她也觉得,找到这里是幸运,至少不像在山下那么无助,明知道放疗的过程极为痛苦,为了止痛,还是饮鸩止渴似的一次次去医院。
茶水在炭炉上咕嘟着,闲散地聊着天,她时不时站起来监督她父亲喝药。此地哪里有病房的样子,整个道观里住的人们,倒住得像个大家族,生和死在这里也变得家常起来,确实本来也是家常的事,没想到在道观,生命回到最本来的样子。
我们也都觉得,老父亲是有希望的。
又有藏区的老阿妈来看病,也是从熟人处听说了师兄的名声,特意找上山来的。她儿子,是六岁出家的喇嘛,眉眼之间都是正大光明,看上去极为有佛相。陪着她上山,说是在县城一直查不出来是什么病,最近在成都的大医院确诊,已经到了癌症晚期,还没有任何治疗,不知道在这里能不能得到好的救治。
老阿妈不会说汉语,清瘦的脸,面色晦暗,可是只艾灸了两天,神色明显平和许多,腹部也明显变软。我们都说,看来没有化疗过的人,就是好得快——都是我们的无知妄谈,也缘于对癌症治疗的某种恐惧。但确实,老阿妈能自己走路了,漫山遍野的参天大树也让她高兴,早上起来,就在那里诵经,低低的梵呗,穿过雾中的森林,再传到住在楼上房间的我们的耳朵里。看来这里真是她的福地。
病人的世界,和我们的世界自然不一样,他们是无心观赏风景的,这里其实只是一个临时医院,大家都是过客。老阿妈能看到风景,至少说明她心情不错,不过后来她也没有住多久。山上常年居住,费用对于藏区来的母子来说,还是太贵,于是回到川西的小城,继续吃师兄开的药。
临走的时候,喇嘛还教了我们一套瑜伽动作,说是治疗呼吸系统疾病的。他小时候有严重的肺结核,在印度学会了这套动作,居然把肺结核给治好了。山上都是这样的故事,听得多了,就一点不觉得奇怪,不像在山下,要是有这样的神奇秘法,岂不是需要千金交换。
他四十岁的人,看上去确实三十不到的样子,真的就是早出家的缘故。我们留了微信,现在还经常看到他发的一串串的藏文朋友圈,应该都是些经文吧。
老教授终于到了需要下山治疗的地步,脚肿,一直不好,应该是比较严重的肝脏问题,中草药解决不了。我们虽然关心着,但是也不敢问他家人。其实多问问也好,有时候聊天就是一种纾解痛苦的方式。道长们在私下里聊天,说是老教授能熬过冬至的话,今年就能过去,到了春天,就有好起来的希望,因为阳气上升,能呼应到人的身体。山上的人们,对于各种节气均有着神秘的判断,似乎这些节气和人的生死真有密切的关系,而这些秘密,掌握在他们心里。
只有成熟稳重的少年还在山上治病,据说脸色依然很好。他要是能熬过这三年不发病,那就算是治愈了,也不知道到时候是不是真就打算就此出家,当个无忧无虑的小道士——那倒也未必不是一种好的人生选择。
胡师父有时候也和我聊聊病人们的生生死死,最后总不忘加上一句,都是过客。是的,都是过客,包括我们,也不过是这座留存了几百年道观上附着的小动物,都是短暂的时光过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