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折叠:港澳城市文学新作谈

2023-03-06 03:19付淇琳唐诗人
广州文艺 2023年1期
关键词:葛亮粤语乡土

付淇琳 唐诗人

或许,文学界针对“粤港澳大湾区文学”“新南方写作”问题的讨论,有意无意地推进了粤港澳大湾区作家的跨界探索和跨域书写。近三年来,港澳地区很多的文学新作,在题材视域等方面普遍有着超出地理阈限、通往更广阔历史传统和文化空间的叙事追求。具体而言,长篇小说像西西《钦天监》、马家辉《鸳鸯六七四》、董启章《香港字》《命子》、葛亮《燕食记》、周婉京《新贵》等,以及新生代作家周洁茹、葛亮、程皎旸、余莉、李懿、陆奥雷等人的中短篇小说,包括黄灿然、廖伟棠、穆欣欣、潘国灵、潘耀明、冰燕、席地等人的散文和诗歌,这些港澳新作以叙事或抒情、写实或虚构的方式,表述着作家们的港澳生活经验和文化体悟,成为我们重新观察港澳文化的一个个“门孔”:在城市中窥见被折叠的乡土性,在当下回望被折叠的历史与传统,在湾区远眺被折叠的世界经纬,从而不断拆解其折叠起的各个侧面。

一、城乡折叠:城市里的乡土性

海德格尔在《艺术与空间》里说:“在空间化中有一种发生同时表露自身又遮蔽自身。……并且这种设置空间不是又有容纳和安置的双重方式吗?……在位置中起作用的乃聚集,即那种使物入于其地带的开放着的庇护。”①[德]海德格尔:《艺术与空间》,《海德格尔选集》,孙周兴选编,生活·读书·新知上海三联书店1996年版,第484-485页。空间具有容纳和安置、聚集和庇护的作用,更重要的是,空间既表露又遮蔽自身。作为现代城市空间,港澳城市的现代都市文化有着强势的外显姿态,但这只是它表露的部分。港澳作为大湾区城市,岭南文化依然是其基础。同时,改革开放以来,港澳也吸引了无数的来自内地的新移民。城市的岭南文化传统,新移民作家携带的乡土经验,使得港澳城市文学也蕴藏着独特的乡土文化。

在港澳文学表露的城市文化中,有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穿行于车水马龙中的密集人群、大小聚会上的觥筹交错。如余莉在《流到香江》中描述香港:“可香港哪里人不多呢,走过一拨还是一拨,像永远泅渡不出来的广阔大海。因为人多,寸土寸金,这里的建筑都朝天比着长,结构错综复杂,造型匪夷所思。”①余莉:《流到香江》,《芳草》2021年第4期。米歇尔的《风景与权力》曾指出:“风景是以文化为媒介的自然景色。它既是再现的又是呈现的空间,既是能指又是所指,既是框架又是内涵,既是真实的地方又是拟境。”②[美] W.J.T·米歇尔编:《风景与权力》,杨丽等译,译林出版社2014年版,第5页。葛亮的《浮图》展示的便是这样的“风景”:伴随着主人公连粤名的生活轨迹,述及福建人聚居的北角春秧街、工作后初居住的薄扶林道及坚尼地城、获得社会地位后买下的皇后大道的唐楼与甘德道房产、送阿嫲骨灰归乡时奔赴的福建仙游等。这些景观既是客观的存在,也记录着个人、家族、社区、港城与内地等地域的变迁,展现着城市发展的不同侧面。正如文中所述:“袁美珍望着皇都戏院,斑驳的红墙和浮雕。她说,要说这里也是香港,前许多年,我住过的那个,倒不像香港了。”③葛亮:《浮图》,《十月》2022年第3期。即使各个城市间具有极大的相似性,但这些丰富的侧面所构成的香港框架,则传递了香港独特的城市面貌。

空间既是敞开的,也是遮蔽的,相比外显的前者,那些“不被辨识的、无名的经验”④谢有顺:《“粤港澳大湾区文学”的现在和未来》,《光明日报》2019年5月29日。作为城市空间隐瞒的部分,更应成为被发掘的主题。有着多元、驳杂文化基因的港澳城市,其都市风景下更潜伏着浓厚的乡土传统。这传统一方面来自历史的承袭,另一方面则来自内地乡土成分的传输。

纵观港澳文学书写及研究的历史,乡土传统往往只是作为城市分析的一个参照符号,很大程度上被忽略。梁文道在评李欧梵《City between worlds:my Hong Kong》时说:“这个看起来超级摩登的大都会,其实仍然有某种地方农村的感觉,保留了大量的本地的传统……香港在保守起来的时候,它这个保守农村面目比内地保守得多,而这些人又非常的内向,非常自闭、非常向心。”⑤梁文道:《揭秘超级摩登大都市香港 实比大陆农村还保守》,凤凰网专稿,http://phtv.ifeng.com/program/kjbfz/detail_2011_05/24/6589838_0.shtml.香港保留了一种前民族主义时代的华南华人的生活状况,澳门亦是如此。澳门作家李懿说:“符号背后的澳门可能是这样的:一座宗教和民间信仰顶旺盛的城市。茶餐厅小餐馆总供着关公像或财神爷,阴历七月街道两旁铁桶里总燃着烧金银纸的火。”⑥李懿:《镜框里的澳门》,《广州文艺》2022年第11期。位于岭南的港澳一直维持着古旧的社会意蕴,城市的钢筋水泥从未压倒过乡土传统和民间风俗,而这些在城市书写中常常被忽视的乡土传统,却在近年的港澳新作中得到了丰富的表达,葛亮正是其中代表。

葛亮近来的小说用了大量笔墨书写香港城市的乡土传统,如《燕食记》《侧拱时期的莲花》《薪传》等。《燕食记》借饮食文化书写为香港城市确认岭南传统。无论是“粤菜”叶凤池、荣贻生、陈五举串联的主线,还是“沪菜”戴明义、戴凤行、陈五举串联的辅线,代际的文化传承都是其核心内容。葛亮说:“我希望我书写的角度可以使城市经历的历史状态能有所整合和对接。”⑦卫毅:《葛亮的城》,《南方人物周刊》2016年第39期。其整合、对接的文化,就包括了传统乡土中国人的忠义和现代都市文化的多元异质。《侧拱时期的莲花》的故事发生地是新界元朗,此处“稻田纵横,还有潺潺的溪,平时是成片的青绿色。到了晚造收获,溪流便是黄中镶嵌的一弯绿”。故事则从“莲花地”出产的稀有稻米“黄壳齐眉”说起:罗仙枝曾是被莲花庵救下的孤女,随众姐妹跟文小姐在琵琶田种植“黄壳齐眉”。若干年后,罗仙枝在“黄壳齐眉”收获的季节收养了阿咒,一个被抛弃在稻田的非洲孤儿。两个身世不明的孤儿,都因这片乡土流淌的善意与恩泽而存活。结尾处,阿通伯对文家后人说:“庵里还住着人,种着你们老姑祖传下来的‘黄壳齐眉’呢。”①葛亮:《侧拱时期的莲花》,《花城》2021年第6期。罗仙枝那金灿灿的带壳稻米撒落在阿咒的琴键上,便是乡土性与现代性共栖的证明。

作为移民城市,港澳有很多作家都来自内地的乡土世界,他们的作品必然捎有乡土气息。在葛亮的《浮图》中,排闼而来的闽南人聚居于北角,即使是出生于香港本土的连粤名“一年里,总有三不五时,要做回福建人”。这“三不五时”正是闽南乡土气息钻入香港都市的时刻:“每到观音诞,这些福建女人日出时分便来到庵堂,掀起大饭盖,准备下锅煮百人斋菜。太阳升起之时,乡里已穿起佛袍,与方丈住持,同赞佛颂文。”若是作为长孙稍有怠慢,“下次见面,得被阿嬷念上十天半月。无非是长房长孙,不肖不贤,愧对先祖之类”。②葛亮:《浮图》,《十月》2022年第3期。南来移民带来的乡土传统表现得非常广泛,如从家意识、宗族秩序、地缘聚居、岁时节庆以及包含婚恋、生育、丧葬在内的人生仪式等。南来的和本地的乡土传统汇聚于此,被城市隐秘安放着。

乡土性还隐匿于港澳城市文学叙事伦理,体现为作家们在看待城市时投射出的传统目光。白杨认为:“香港文学中关于城市与人的题材,很少对于都市的礼赞,相反,对于现代都市及造成的人的影响的反思,更加多了起来。”③白杨:《淡出历史的“香港意识”——世纪之交香港文学的主题与叙事策略》,《文艺争鸣》2006年第1期。从建筑交通到人际交往,从婚姻恋爱到工作教育,对现代都市的批判与反思在近年的港澳新作中也可见一斑。如余莉《流到香江》中写狭窄的卧室:“除了床几乎再无空余的地方,睡在里面就像在一个大箱笼,这就是香港人所谓的‘棺材房’。”④余莉:《流到香江》,《芳草》2021年第4期。葛亮《拆弹记》写继兄妹间的敌意来源:“因香港人的空间匮缺感,造就如丛林野兽般的势力范围。”⑤葛亮:《拆弹记》,《天涯》2022年第3期。李懿的《浮域》中写疫情下住在澳门情人家里的内地男人:“她琢磨着罗庆全大概算是候鸟。他冬季飞来南方,饮茶、输钱、幽会、购物,春季归家,用香烟盖过身上陌生人皮肉的体味,重又成为一个老板,时不时也要装模作样当一位丈夫。”⑥李懿:《浮域》,《作品》2020年第11期。车轮碾碎了街道,爱情、劳动和升学异化为禁锢人的枷锁,疏离和逼仄成为“香港地”和“澳门街”的印记,吞噬着人的生命力。港澳作家对城市的挑剔与不满,背后的目光往往携带着传统的乡土文明。即使这些作品对城市的书写已不再流于表面,可因为相当一部分作家成长于乡镇,城市逻辑被童年记忆拒之门外。哪怕是城市出身的年轻作家,受文学传统中对现代城市的鞭挞和对乡土文明的推崇之影响,也无形中塑造了作家的城市认识。当城市以“他者”的面貌呈现在文学作品中时,常被贬斥为拜金主义、人性异化、生态破坏、社群隔阂等藏污纳垢之所:“使都市文学创作更倾向将一切的答案前提性地定为尝试如何逃离,而不是如何融入。”①何嘉欣:《香港都市文学发生的路径——作为岭南都市文学的观照》,《粤海风》2021年第4期。现代的批判,有意无意的怀旧,背后凝结着作家们的传统目光。这目光或许只映照出时髦的现代一面,但底子依然是中华文化的乡土内容。

二、寰球折叠:从湾区洞见世界

港澳两岛居于粤港澳大湾区的两角,一面通过珠江连接着丰饶的内地,一面通过海洋投向广阔的世界,多元文化的折叠给港澳文学带来“寰球词与物,尽在此间搁浅”的廓大视野。曾攀说,港澳文学“尽管发轫于地方性书写,却具备一种跨区域、跨文化意义上的世界品格”。②曾攀:《新南方写作:经验、问题与文本》,《广州文艺》2022年第1期。这一面向世界的写作,在港澳新近作品中体现得尤为明显。他们立足湾区,既向内书写其背倚的广阔内陆,又向外书写其面对的寰球潮流,从而形成敞开的书写风格。

向内陆,则呈现出海峡两岸间人情风物的流动。如穆欣欣的散文集《文戏武唱》,作家游走于北京、澳门,抒发双向的“乡愁”:“每年数次往返京澳两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就习惯用一个‘回’字来表述两地间的奔走——‘回’北京或‘回’澳门。两地都是家。离开一地,必对另一地魂萦梦绕。”③穆欣欣:《文戏武唱》,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22年版,第279页。席地的诗《成都与澳门》通过两地的比较重新定位了澳门坐标:“当我向一位成都朋友/谈起了赵雷唱的《成都》/朋友生气地说/那首《成都》/不是成都人的成都/但外面的人(也就是我)爱听/于是我一拍桌子/对他吼道/来,你来谈谈澳门/他停了半晌/除了赌以外什么也没有想到/但他不服气地对我说/你来谈谈/我沉默了好久/不知道说些什么/回家途中我一直暗恨不已/忽然间恍然大悟起来/我知道/自己已经谈完了一个/真正的澳门/仿佛一个人的沉默/才是一个地方的全部。”④席地:《席地的诗》,《台港澳文学选刊》2021年第2期。国家推进粤港澳大湾区建设,港澳与内地的交流越发频繁。多城视域比较之下,人们对于港澳城市的文化认知也会有新的调整,散文和诗歌则记录下作家们多城的、流动的文化生活体验。

小说方面,港澳作家这两年也创作了一些跨城视域题材小说。如周洁茹的《美丽阁》,通过中国和深圳两地同名的“美丽阁”这一地理坐标,以女性视角连接了两地的情感通道。《美丽阁》的人物身份多元,有丧夫的饼店收银员阿美、丈夫有钱但出轨的小同乡、在大陆炒股破产而投向香港的阿姐、丈夫是水货客的阿丽。但她们本质上都是同一类人,“那些空的女人,好像都集中在了这一个屋邨,美丽阁”。“美丽阁”成为盛放这些“外嫁妹”的容器,这些女性相互给予冰冷社会欠缺的温情与真心,鼓励对方继续努力生活下去。还如面向整个岭南文化的《燕食记》与《鸳鸯六七四》、勾连四川宜宾与香港的《流到香江》等,它们释放出了强烈的港澳地域风格。但如刘小波所述,这些书写的出发点“不是文化守成主义和狭隘的地方主义,而是在坚守自身传统的同时不断释放出自身新的活力和影响力,走向更广阔的时空”。⑤刘小波:《地方特性与世界眼光 ——作为一种研究框架的“新南方写作”及其底色》,《广州文艺》2022年第2期。

作为南中国最重要的对外交流窗口,港澳作家的地域文化表达,向来是敞开的、面向世界的书写。这两年的新作,也继承着这种向海洋、向世界的品质。如程皎旸《两个夏天》,主角是东南亚棕榈寨出身的女佣绯绯,她为了让弟弟上学而远赴香港打工,在异乡不仅要服侍主人,还要被凝视和接受改造,以至于觉得“自己不再是人,而是一幅被固定在框子里的画”。①程皎旸:《两个夏天》,《香港文学》2021年第5期。故土不断在她脑海中闪回,记忆与现实折磨着她,想象的美国文化也贯穿始终。东南亚、中国香港、美国三地文化在小小的女佣身上角力,直至最后的幻灭。在港澳作家笔下,东南亚人物往往以用人的面貌出现,比如,余莉的《流到香江》有印尼佣,李懿的《浮域》中有菲佣,她们经常被异乡的主人肆意评价:“真真合算得很。小同乡说,我可是跟Agent讲清楚的,印佣我是不要的,教什么都教唔到,卫生又差,只要菲佣,再奸的菲佣,我都自信管教得好。也真是运气好,这次的两个,不偷东西,不一天到晚只知道打电话的,服从性高了不少,要再给她们加工钱,那个高兴哎,礼拜天也不出去了。”②张菁:《关于“新南方写作”的一些浅见》,《广州文艺》2022年第2期。外佣是香港劳动人口中的重要存在,疫情背景下,“工人姐姐怎么办”等问题曾引发全港的探讨,不少媒体干脆开设“外佣”专栏,关注外佣的生存境遇。作家对外佣人物的塑造和呈现,丰富了香港城市故事。同时,像程皎旸等青年作家,写出外佣内心世界的多元文化交织现象,更进一步地突出了港澳城市文化背后的世界性品质。

面向海洋的港澳文学更是一个求同存异、善于延展的包容体,“它更能体现和突显‘人类命运共同体’的诸多特征和价值”。③张菁:《关于“新南方写作”的一些浅见》,《广州文艺》2022年第2期。葛亮《侧拱时期的莲花》就突出展示了这一“世界品格”。曾是孤儿的罗仙枝收养了被抛弃在元朗稻田的非洲孤儿阿咒,这个黑人男仔无论是外形还是智力都与莲花地格格不入,但罗仙枝毫无怨言地包容了他。尽管文化观念和礼仪等冲突是跨文化经验中更为常见的状态,但村民们对阿咒也仅是觉得可笑或可怖,并未将这“黑鬼”驱逐出村,还有一位本地音乐教师数年如一日地教他弹钢琴。在附记中,葛亮写了这篇小说的灵感来源:“在梦里,典型的新界围屋,有个黑人少年一边弹钢琴,一边将带壳的稻米撒落在琴键上。他的近旁,是个缄默的衣着古丽的女子的身影,看不见面目……于是我决定开启一次写作,并试图寻找梦境与现实间的联系。很快,在香港近代农业史的相关资料里,发现了一个名为‘莲花地’的古村落……坐落于元朗八乡。而它的附近,有个不为人知的黑人世代聚居之地。他们的故乡,是西非国家尼日利亚。”④葛亮:《侧拱时期的莲花》,《花城》2021年第6期。湾区古村拥抱着遥远的尼日利亚,表达的是粤港澳大湾区开放包容的多元文化特征。相较于疫情背景下世界性的民族主义问题,大湾区的这份包容与接纳显得尤其难得。

寰球视野是港澳人的生活常识,更是港澳知识分子的日常现实。葛亮《浮图》中的教授连粤名从出生、求学到工作、成家,地理坐标遍及福建、中国香港、墨尔本、曼彻斯特等。周洁茹《生日会》中作家“我”的地理坐标更是丰富:“工程师有他的康州朋友,我当然也有我的加州朋友,我在离开加州去纽约前夜吃了我的加州朋友做的粥和馒头。”⑤周洁茹:《生日会》,《上海文学》2021年第1期。这些仅是港澳文学中小小的世界截面,实际上更有天大地大,它们不断与世界融汇,试图打破空间和文化等沟通的隔阂,以期在广袤的文明宇宙中走得更深远。港澳文学从湾区出发,好似“单用六十四个格子就能吞食人类所有麦粒的国际象棋盘”①李懿:《镜框里的澳门》,《广州文艺》2022年第11期。,在小小的“香港地”“澳门街”中洞见了无垠世界。

三、语言折叠:用方言讲述中国故事

港澳等岭南城市,以其独特的语言和生活方式保存着诸多古老的中华文明传统。同时,作为滨海城市,港澳也得风气之先,成为与廓大寰宇相遇的前沿地域。传统在岭南存续,世界在南中国汇聚,它们都被粤方言整合表达。粤语,并非单纯是粤地人的日常语言,更是蕴藏深厚历史文化的符号系统。近现代以来,在中西方文化的激荡下,粤语更表现出活跃外闯的强大功能,在不同层面表达着既“内倾”又“外倾”的文化整合力。理解粤语文化,可助于我们把握中国与世界相撞史上每个时刻的复杂意义。海德格尔曾说:“常常有人认为,方言是对普通话和书写语言的糟蹋,让普通话和书写语言变得畸形丑陋。但事实恰恰相反:土话是任何一种语言生成的隐秘的源泉。任何蕴含在自身中的语言精神都从此一隐秘源泉中源源不断地流向我们。”②[德]海德格尔:《J.P.黑贝尔的语言(1955)》,《思的经验(1910—1976)》,陈春文译,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103页。粤语对于汉语写作而言,有着同样的源泉性意义。岭南、港澳地区作家的粤语运用,近两年越发普遍。方言的使用,不是简单地替换词语,而是一种独特的文化系统在隐秘地传送着独属于这个地域的文化信息;其输送对象也可能因其蓬勃和陌生,而超出某个具体语言体制的辖制,展现更强大的生命力和影响力。

浸润在岭南文化中的港澳写作利用粤语持续地发出“执拗的古层低音”,这不仅是对本土文化的认可与尊重,更意味着港澳文学被允许从厚重的岭南历史和人情风物中获取源源不断的写作灵感。葛亮写《燕食记》,沿着岭南饮食文化的历史脉络,借助很多原生态的粤语,描摹出湾区百年世态。小说中太史第的后厨就是一个借粤方言热闹起来的场所,当利先叔怂恿阿响饮蛇汤时,遭到了养母慧生的呵斥,场面如是鲜活:“利先叔又盛了一碗,放在他鼻子旁边,荡一荡,说,香得来。这时候,就看慧生,一把夺过碗,猛蹾在案上,厉声道,厨子偷食,教坏细路。利先叔一时语塞,恨恨道,下栏命!”③葛亮:《燕食记》,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年版,第90页。粤方言突出了作品的声调及表情,尤其是诸如“哋、咁、嘅、嚟、咩、哂”等语气字,为一处处细节增添成色,带来了全息化的文化体验,如若换成普通话,故事则会变成另一副面孔。

相比《燕食记》,马家辉《鸳鸯六七四》中对粤方言的使用更逞出一种边地的野性。小说以牌九局里最烂的四张牌“鸳鸯六七四”为题,写龙头老大哨牙炳金盆洗手退出江湖的故事。作家有意使用普通话进行叙述与描写,笔至人物对话则常改用粤语,以示情绪波动,类似民国时的“三及第”小说。粤方言在其中似香辛料,为三教九流的江湖生活增添了辛辣而迷离的“港味”。如小说开篇哨牙炳的母亲被父亲捉奸在床,但强势的母亲却反过来殴打辱骂父亲:“嫁给你十几年,跟你挨日子,替你生完一个又一个,乜都还番哂俾你了,老娘从此跟你冇拖冇欠!你自己冇捻用,老娘另外寻开心,唔得咩?你做乜咁自私?老娘就是喜欢咸湿!”④马家辉:《鸳鸯六七四》,花城出版社2020年版,第14页。用粤语反骂,尽显粤语的爆发力。还如哨牙炳想金盆洗手时,陆北风骂他:“刁那妈,唯独你有老婆仔女?其他兄弟冇?”①马家辉:《鸳鸯六七四》,花城出版社2020年版,第113页。方言和脏话塑造了江湖儿女的狠劲与野气,由此粤语已成为特定的符号,每次出现都颇有弹幕中“前方高能”的意味,其内爆力则召唤着独特的港式江湖氛围,简劲地勾勒出时代的喜怒哀乐、快意恩仇。

粤方言保存着古早的中国声音,同时岭南与海外文化的接触交流历史悠久,粤方言也融合了诸多外来语元素。马家辉《鸳鸯六七四》和葛亮《薪传》都提及皮钦语(Pidgin English,又称洋泾浜语),这是一种混杂多种文化元素的语言。《薪传》里有言:“他轻描淡写说,那帮子英国人和阿三,没有我照应,其他人那几句洋泾浜英文,真不够用。”②葛亮:《薪传》,《香港文学》2022年第7期。皮钦语是在没有共同语言而又急于进行交流的人群中间产生的一种混合语言,18世纪诞生于广州和澳门,是粤方言与世界交会的产物。这些小说虽没有直接用这种语言展开对话和叙述,但个别词语的提及本身即是一种隐秘的文化切口,它召唤、诱惑着更多、更广泛地域的读者深入其中。

粤方言地区既拥有“讲古”的传统,又投射出开放的精神,这里“存在着一个犹未失落的新民间,也时时催生着斑驳陆离的现代世界”。③曾攀:《粤语方言与新南方写作——从林棹的〈潮汐图〉说起》,《上海文化》2022年第7期。在故事已成为全球传播秩序一环的今天,粤方言写作可将“了解”转化为“讲述”,这需要粤港澳大湾区作家转换思维,主动挖掘粤语文化资源,以更廓大的视野和更丰富的艺术形式去讲述大湾区的历史和现实。语言不仅仅是表达工具,更是文化系统。岭南、大湾区地域的粤语、客家话、潮汕话等,这些语言的流变和命运,背后是民族故事和文化经验。粤语方言写作,要探索的是语言断裂处的历史细节和生命体验,以及探察不同语言的角逐所蕴含的话语层次和文化博弈。

林棹在《潮汐图》里说:“世界似张对折字纸,一半亮些,一半冥些。”④林棹:《潮汐图》,上海文艺出版社2022 年版,第 24 页。“香港地”和“澳门街”在此之中则汇聚着无限广深的古今中外,这里非但衔接内陆,而且面向世界,既遗留着犹未失落的乡土,又包容着光怪陆离的现代都市。众多断裂的层次于此折叠,未来也必然借此“折叠”展开万里鲸波,而港澳文学被期待的便是与之交流,随之远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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