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墅搭建记

凸 凹

1

肖不为终于住进日思夜想的别墅。可买房之初预设的欢喜、骄傲，尤其以低矮居所、去高人一等的那种感觉，却早已在步入装修程式后，一天一天消减，直到荡然无存。

都是拜搭建所赐，甚或，直接就是方总所赐，虽然肖不为至今都不认识方总。

出于对中国传统居家美学的心仪，更出于文人的面子，肖不为举全家积蓄之力，加借款加按揭的现代模式，购入并装修了一幢小别墅。别墅位于郊区，本冲着郊区便宜去的，肖不为却说就喜孟浩然“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的情趣与味道。天著青城，别墅式态、大小不等，他买的联排，一幢四套，看起了端头，下手的却是中间户型。买后，他不说自己的别墅是一套，而说一幢。朋友们都理解这种绷面子的说法，说者高兴，听者一笑，双赢，挺好。

买的是期房，他与妻子巧蓝从管家小赵手上拿钥匙接房时，已是两年后，一个冬日的早上。

小赵说，是的，肖叔，拿到钥匙就可装修了。但装修前，得把你家的装修图纸，拿到我们物业公司审查、备案。若发现有改变房子外观的搭建，拆除室内承重构件的改造，则不予开通水电，也不会给装修工人办理小区出入证。

肖不为说，卖别墅时，不是说允许搭建吗？怎么，这又……

小赵说，开发商售楼部的销售套路你们也信？他们现在应该在新开发的别墅区说着同样的话。

夫妇无语了，沮丧有什么用，所有的上当，都是占便宜付出的代价。

站在高大黄葛树冠幅上的那只白头翁，看见了一男一女、一老一少两位管家，并注意到二人交接钥匙的一举一动。肖不为背着手，拎一大串钥匙，在屁股上叮当哐当的，活像明清影视剧中，某座大宅院里，某位大管家。

从肖不为一路上的身姿看，显然，严禁搭建的不悦，早已被即将打开自家别墅大门的喜悦冲抵了。且冲抵后盈出的部分，到底还是既喜且悦。两年来，建设中的第三期别墅，一直处于围合状态。夫妇想看自家别墅想得心慌时，就驾车到售房部，沙盘上，反复推演入住后的各种可能，获取眼福与遐思。一个说要这样搭，一个说要那样搭，多番吵吵闹闹，差点把感情伤到退房离婚的程度。最后，压住冲动，各让一步，总算有了个折中。自此，不再去看沙盘，免得重蹈看一次吵一次的覆辙。但，小赵的说法，还是让夫妇做了无用功。折中既被拉豁，接下来面临的装修新方案，必将又是一番吵吵闹闹。

小赵将一串钥匙交到肖不为手上时说，看看你家别墅有什么问题，里里外外都好好看下，若有，告诉我，我请开发商来处理。正查看，肖不为电话响了，一瞅，直接拒之，来电显示为“搭建施工4”。肖不为夫妇第一次听到，电话在空空的别墅响彻，居然有老家山谷的回音。

2

莫名其妙就在一个群里了。群主姓包，不知他哪儿来的本事与人脉，短短几天，就将一个一二十人的原始群，你拉我，我拉他，三下五除二，发展成了一百五十多人的群。也就两年多时间，现在回忆，肖不为已完全忘了是谁，将他拉进群的。只记得刚接房没几天，周日，他们一家四口，在岷江边晒太阳、聊天，他没事玩手机时，才想起不知怎么多了一个群。群友中，跟他有微信好友关系的，只有一人，巧蓝。而巧蓝，还是他刚刚拉入的。那么，只有一个可能，自己在一个仿佛从未存在过的酒局中，喝高了，把入群的方式，失了忆。如果不是这样，那就跟鬼怪、灵异之类的，搭界了。但他又是一位自以为是的无神论者，所以，即便想不通顺，也不去往那方面想。

这个群，就是天著青城第三期业主专属的邻居群。

邻居群草创阶段，群友们纷纷冒泡，群里一派歌舞升平的祥和气象。这个说新闻热搜，那个说风花雪月。一个说欢迎爱好麻将的邻居，今后来我家打麻将；一个说，我爱好冬泳，可有同好的邻居；再一个说，本人是资深老酒爱好者，喜老酒的邻居到时轮流坐庄走起哈。更有文青式人物，专转一些住别墅、栖小院的纯美视频与抒情软文。肖不为毕竟是操持有摄影手艺的文化人，又熟悉本土情况，他转发的链接，基本是自己的原创作品，且大多有关都安县自然风光和风土人情。他的作品，外加多少有点专业的即兴临屏点评，收获了满屏点赞与褒奖式跟评，这让他很是享受，充分感知到邻里们的和睦美好。

那时，他家的装修队伍还没进场，夫妇还住县城老城区岷苑小区。过五十五岁生日晚宴，聊起群事，他对前来祝贺的女儿小鱼儿、女婿程非说，毕竟是纯墅区，业主整体素质就是不一样。女儿呛了一句，老爸的意思，住的都是受过良好教育的贵族、绅士呗。他呵呵一笑，仰首，一杯酒下肚。他说，不，也有一夜暴富、穷得只剩钱的土豪，否则，就不是一个真实的社会组织了。

这一阶段，肖不为不记得方总在群里是否发过帖，发的什么帖。尝试去搜过，一无所获。但从方总后面的表现看，他应该一直处于潜水观察状态，在潜水中积蓄白浪翻天的能量。跳得最高，又铮铮有力的，当然是群主包总了。见群员纷纷拉人入群，管理失序，他果断利用微信群设置功能，在入群环节，赋予自己一个特权，即必须经群主同意。他说，此举是为保证本群人员身份的纯洁性与合法性。他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请不要在群里发表妄议言论，打广告，发黄赌毒，否则，踢出群！说得第二多的一句话是，请按规定改好自己的昵称，否则，踢出群！每次说这两句话，文字大同小异，永远不变的，是最后的感叹号。在肖不为眼里，那感叹号，像一把猛地插进岩石、浑身抖动不休的铁剑。他由此判断，群主应该是从没拥有过权力，所以，一旦权力在握，必须用足用狠，狠得发抖。

群内所有人，昵称皆为幢数、门牌加姓氏，譬如，方总的昵称是61-1方。但打招呼时，唤对方的昵称，总觉不是那么一回事，又不知对方全名、性别、年龄与身份，故，不管是老板、公务员、教师、律师、艺术家、厨子，还是退役军人，一律以姓加总作为称呼。姓方称方总，姓魏称魏总，既然都住别墅了，不是总，还能是什么，至少，从大概率、大数据看，此地人等，老总毕竟占多数，甚或大多数。

肖不为是不满意这种切换与代称的，他知道，好些大企业家，都不喜别人称自己是什么什么总，而是什么什么博士。例如，李嘉诚就不喜别人呼他李总，而是呼李博士。一生以赚钱为己任的商人，都有如此境界与三观，肖不为就更不愿改弦易辙，变更门庭，自投孔方兄怀抱了。再说，肖总肖总，他本来就不胖，更不是账上肥得流油的土豪，哪须消肿？依他在成都某报社的身份，他的文件称谓应为肖副主任，落地身份则为肖主任。但他更喜别人喊他肖老师。主任算什么，一张纸呗，今天可以是，明天可以不是。老师就不一样，过得旧，是了，一辈子都是。再说，都是总，满山的绿，一点红都没有，怎么把自己与他者区别开来？他想让自己就是那点红，他想让身份变脸。一个不以钱见长的主，却被人呼成钱的长相与声响，怪怪的。老总所有的努力，都是希望自己长成钱的样子，肖不为也喜钱，长成钱也行，但不希望长得像钱。

为了让邻居们将肖总呼成肖老师，在群里，他就不仅发点有文化品质的原创性文图，还在不经意间，转发内含有他艺术成就与身份介绍的链接。这天，终于有一位头像为女性的邻居，将他称为肖老师。那是下午，上班时间，女邻居刚一发出，他就看见了，虽兴奋难抑，也没马上回应。晚上八点，人多，他回复了女邻居，说，谢谢，但我哪是什么老师，不过是吃的这碗饭而已。七十二行，行行出状元，八仙过海，各显神通，邻居们都是各自行业的优秀人物，身怀绝技，藏而不露，你们才是我肖某的老师啊。

刚一发出，“老师”二字，就前呼后拥，叠浪涌来。这样，肖不为在人人都是总的墅群里，成了唯一的老师。

这是邻居群的蜜月期，小桥流水，云淡风轻，时长月余。其间，肖家择定、签约的装修公司，完成了勘测、设计和队伍组织工作。对于装修方案，这次，夫妇因有前车之鉴，巧蓝就退到一边，享清静，叫丈夫一人拿主意。妻子的高姿态，令肖不为不好意思，自惭形秽，但还是半推半就应了。也让了一步，自己拿大方案，把定总体框架，框架内事务，妻子自主安排。

元宵过后不久，工人返城，肖家开始装修。因是简装，又没搭建，最后的结算价为一百万出头，工期也短，接近一年。装得凶的，动辄上千万乃至几千万，工期两三年、三五年不等。

接下来，群里开始了对搭建深恶痛绝的声讨。

3

第三期有业主近百户，肖家入场装修时间，名列前茅。肖不为认为是第一名，巧蓝认为是第三名。问管家小赵，她说第三期有三名管家，各司其职，各有各的服务对象，她只知道自己这一块。她又说，你们家，前三名吧。

邻居群，一个问，可有哪家已入场装修？又一个问，哪位亲晓得，入场装修需要什么手续？再一个问，哪位邻居已有装修设计方案，可否发群里让我们学习下？发问的，当然不止三人，但意思，也就这三人的意思。让肖不为感到奇怪的是，明明有三户在装，为什么竟没一人出来吭一声？既然一树的鸟儿都窝着，咱也没必要当出头鸟，但还是当了，因为有人在群里@了他，点了他的名。

老师，我女儿回国了，今天上午，我带她来咱小区逛了逛，看见你们家在装了，能否分享一下设计方案，期待哦。

彼时，正值午休，看没看过手机都正常，但他偏巧是看了。看了，吱个声，回复一下，本没炫耀的意思，可你一回复，就是这意思了。但没办法，总不可能一直装睡，不理不睬吧，那样人家又说你骄傲，端文化人臭架子。毕竟，全群的人，都猫在水底瞄着呢。即便如此，他还是可以揣着明白装糊涂，当睁眼瞎。但他最终给了自己一个理由，选择回应。细究起来呢，这个理由，不是自己给的，而是小赵给的。

下午，小赵巡视肖家装修现场，见到肖不为，说，装修没什么问题吧，有问题，任何问题，尽管找小赵。

肖不为说，问题倒没什么问题，就是这心里有点发虚，都交房快三个月了，动手装修的，就三家人。你说，房子空着，还要照交物管费，一月少则六七百，多则三四千，大多数业主咋就不急呢？

小赵莞尔，有钱呗，土豪呗。

肖不为说，住别墅就有钱呀？偏见。我就没钱。再说，有钱就可抛洒呀？

小赵说，肖叔谦虚哈。但不管怎么说，有钱无钱，不能不交和欠交物管费嘛。肖叔是按时交了的，如果评优秀业主，一定当选。

肖不为说，他们不交，也有他们的道理。我见邻居群里有人说，之所以不交，是因为房子有问题，漏雨、浸水、裂缝等，还有说合同面积与实际不符的。

小赵说，如果有，也是开发商的问题，房屋保修期内，人家都会无偿处理的。面积有争议，协商不好，可请房管部门来仲裁。事实上，处理好了这些问题，还是有人赖着不交。想不交，总有理由。

肖不为说，那应该是觉得没入住，交了就显得吃亏似的。

小赵说，对了，肖叔，群里不是请你们已开工装修的业主，晒设计方案吗？你咋不吭声呢？

肖不为说，我只是简装，晒出去，笑死个人。家丑不外扬嘛。

小赵说，肖叔幽默。我看过你们家装修方案，属轻奢型，既有中国传统，又有现代元素，二者自然融入，干净，简洁，看上去时尚、舒服，又过得旧，非常实用。

肖不为说，谢谢小赵认可。可开装的，又不止我家，人家不晒，我干吗显山露水，出这个风头？

小赵说，这不是出风头，而是出榜样，出样板。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你的带头作用，可刺激他们跟进。别忘了，你可是德高望重、大名鼎鼎的老师哦。

肖不为说，他们跟不跟进，关我什么事？

小赵说，当然关你事了。你想想，他们不装，偌大一个地盘，就你们几家入住，天一擦黑，阴森森的，散个步都怕。再说，等你们装利索，住得舒舒服服，却又遭遇东一家西一户的装修，短则两三年，长则三五年，乃至十多二十年，整个小区成了建设工地，一片狼藉不说，仅尘土、噪声，都会让你烦躁透顶，苦不堪言，其惨状哪像住别墅的淡定一族？

肖不为说，嗯，那倒是。

肖不为有一种带节奏和被人使唤的感觉，好在使唤者乃美女一枚，加之，不回复群里的声音也不礼仪，就拿使唤当了心甘情愿。当晚，回复女邻居，做了回应。他发了两张图片，一张客厅局部效果图，一张建筑外观实景图，还发了一句话，献丑了，抛砖引玉，请批评。才不会傻到发设计图，心里说，我这设计多有创意啊，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全世界独此一份，堪称完美。这样的心血之作，若被户型一样的业主抄了作业，家家一样，那喝醉了酒，入了别人家，还以为入了自己家呢。即便不是一样的户型，被局部抄袭剽窃，还不是也让自己的个性特色大打折扣？

小赵虽然说得头头是道，句句为他好，他心里明镜似的，她不单使唤自己，还把自己当枪使。她的小九九算盘，说千道万，就一个目的，不就是为收取物业费顺当吗？小区尽快完成装修，业主尽快乔迁入住，秩序进入正常化，物业费收取才能正常化。发了帖，他突然想到，小赵不是业主，咋个晓得群里情况，难道她有线人在群里，或者以暗度陈仓、移花接木大法，穿了马甲，她本身就蛰在群里？

肖不为没想到，自己的回应，在群里掀起了高潮，引来绝大多数人的点赞与好评，这让他又高兴又失落。因为他更没想到，大家赞美的不是他家的设计，而是没有搭建的实情、正义与美德。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发表着自己狭义的和广义的意见，归纳起来，也就两种。

绝大部分人说，不搭建好，人家开发商请的国际建筑设计大师设计的地中海风格，各户型的外观形状与色泽，跟小区整体规划一致，已非常协调、美观，人家是该凸的凸，该凹的凹，你来个填平补齐，让房子增胖长高，那成个什么了？筒子楼还是棺材楼？如果大家都未搭建，就一家搭建，那就是一颗老鼠屎，毁掉一碗汤。所以，不管怎么搭建，搭多搭少，都是对美和公共关系的伤害与破坏，都是让宜居，变成不宜居。咱买别墅的初衷，不就是追求美和宜居吗？

个别人说，一点儿不搭，不现实，不切实际，毕竟原设计师在彰显、顾及美观的同时，多多少少还是在使用功能上留下了遗憾。所以，在不影响他者环境的前提下，适度地搭建，合情合理。而无序管理，过度搭建，万万不可取。这方面，一、二期就是例子，有没搭的，少搭的，至今没装的，入住的，被强拆成烂尾楼的，更多的是胡搭乱建。好好一个别墅区，一派乌烟瘴气，说句不好听的话，看上去跟城中村、农村自建小区，甚至棚户区，有什么区别，一个球样！买房除了住，还有保值升值的诉求。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他们的做法，让整个小区的宅子大大贬值，无一例外。

对于这些帖子的说法，肖不为总体上是赞同的，认为跟他的三观基本一致，可也让他莫名其妙，这些道理哪须讲啊，不都是一些常识吗？再说，法规也罢，物管也罢，既然都明确规定了，一律不准非法搭建，那还对搭与不搭，意什么见、讨什么论呀，这不脱了裤儿打屁，没事找事？虽则如此，他也还是发了两三个言，从哲学生活的角度，别出心裁地阐述了建筑艺术之音乐美，搭建现象之恶俗丑。他不能发了片片，就没了下文，也不能不合群随众，从善如流，否则会被人视为异类，让好不容易挣来的老师声名一落千丈，不复存在。他的发言，以及盼望大家早日入住，成为名副其实邻居的愿望，自是赢来掌声一片。

在满群阳光、正能量爆棚的氛围烘托下，那两户没搭建的业主，忍不住手痒，也晒了几张自家的装修图片。出乎他们意料，更出乎肖不为意料，掌声稀落，评语几近无。

此后，大半月，春雷响，蛇出洞，邻居群却进入吊诡的哑默期。仿佛有人在指挥，所有人整齐划一，不出一声，个个像邱少云，伏在朝鲜的草丛中，一动不动。

不仅云上如此，地面也如此，整个小区的装修工地还是老样子，三户装修，不多一户，不少一户。

自认智识颇高的肖不为，表示不理解。

4

肖不为的工作，是不需要打卡那种，明着暗着，都可到他的家装工地转悠。即便这样，也很少碰到小赵，有什么事，电话联系，比如，拉材料的车进小区大门被挡，有人将车泊在车库门前，停水停电什么的。这天，肖不为提前下班，径直到小区，碰到正在别墅丛林巡查的小赵。停车，打完招呼，刚开出去十来米，又倒回来。他要问问小赵，业主们咋个还是按兵不动。

肖不为说，你让我在群里做榜样、当表率，我都照办了，甚至直接鼓噪大家，早装早入住，可没用啊。他们一个两个，嘴上应着好好好，快了快了，就是不动。

小赵说，我琢磨，他们之所以不装，多半是因为还在观望。

肖不为说，观望？观望啥呢？

小赵说，他们是在看哪家装了，搭没搭？若搭了，有没有被制止和查处，后果怎样？根据这些情况，再决定装不装，怎么装，什么时候装。因为，搭是一种装法，不搭又是一种装法。而这种经验，应该是他们那些住别墅的朋友传授的。

肖不为说，谋定而后动？晕，不是说一律不准搭建吗，还观什么望呢？

小赵说，谁知道呢，他们一定是不相信我们物业会说到做到，严格管理，而是寄希望于万一，以待绝处逢生吧。

肖不为说，这么说，我们先装的几家，成了在前边为他们蹚雷的瓜娃儿了？

小赵说，他们明显是一种赌徒心理，住别墅的人，多多少少，应该都有这种心理。可谁瓜谁不瓜，真是两说。到时候，你们先享受别墅，而他们既掏着物管费，又白白观望了，情况就调了个儿。但我认为，出现这样的情况，也不好，毕竟有缘成为邻居，就该和睦相处，而不是形成反差和较智态势，一方取笑另一方，一方怨恨另一方。

肖不为说，那万一他们等一阵子后，又准许搭建了呢，他们不就如愿以偿了吗？到那时，我们不是瓜娃儿，谁是瓜娃儿？

小赵说，好吧，就按你说的，万一真的准许了搭建，那你们先装的可就真的悲催了。你想，你们几家的房子，外观、色彩、风格，跟小区设计的一样；而他们的呢，却是这幢这个样，那幢那个样。如此一来，那小区成什么样了？还能和谐……

肖不为说，所以呢？

小赵说，所以呢，还是要起个带头作用，引导他们先装，并且，不能乱装，让大家尽早入住自己的暖巢，这样，小区才能正常、美好。

肖不为说，小赵啊，你这是答非所问，搪塞敷衍。再说，该做的，你肖哥，不，肖叔，已做了。再说，让他们早装，不乱装，这恐怕不是我这个小业主该干的活儿吧。

话虽这样说了，肖不为还是按照小赵的建议，先是在群里找到没装的那两家，有意识互动，套近乎，形成虚拟的同盟军。然后，他率先在群里进行诚挚的呼吁性质的发言。发言当然有回应，并且给予了高度评价，只不过，上蹿下跳的，总是那六七人，即三户同盟军中的户主与家人。只过了一夜，同盟军便发现了这个尴尬情状，于是，集体潜入水底，不再冒泡。

哪知刚刚沉寂两三天的死群，又突然活过来。

群员们纷纷发帖，表示特别支持同盟军的倡议，迅速设计，尽快入场，早日入住美好新家园。但发归发，支持归支持，雷声大，雨点小，一周过去，仍不见有新的开工户。事后来看，群员们一窝而上的唱和，原来只是对同伙们的煽情与忽悠。自己的心思，正是别人的心思，于是，他们之间的小阴谋，就成了他们之间的大阳谋，怎么努力都沦为无效。这种操作，有点像自己高呼战争，却让别人成为炮灰。

群，冷寂下来，再次进入冰封期。

云上的冰封期还未过，地面就有了望见初夏的喧哗。肖不为像发现新大陆一样，一觉醒来，发现有七八户人家，几乎同时入场开工了。才几天没来，这样一来，就看见小区东一处西一处的宅子，从楼顶到地面，蒙上了喷有物业公司和文明施工字样的广告布，其遮得严严实实的程度，跟防贼一样。即便这样，还是有机声、人声和随风扬起的灰尘，从围布中突围，与他狭路相逢，而他只能避而远之。按说，这样的场景是不爽的，但他又真真切切爽了。隔着车窗玻璃，拍了几张照片，丢在邻居群，辅以竖大拇指和鼓掌的表情包。随之，满群满屏，都是竖大拇指和鼓掌的表情包，仿佛肖不为真是榜样，而榜样的力量又真是无穷的。

次日，肖不为参加省摄协组织的甘孜采风活动，往返半个来月，回到成都，只在报社露了个脸，就往工地跑。车入小区，便看见又有几处宅子严严实实蒙了广告布，而原先蒙广告布的那些宅子，因广告布的大尺度卷曲和撕裂，多多少少露出一些真颜。

肖不为惊呆了，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看见了搭建！

半个月前他看见的开工，不是他认为的开工，而是在围合的空间闷声闷气搞搭建。

他一户一户看过去，看见先先后后新开工的十几户别墅，或多或少都有搭建，并且，基本趋于完成式，开始转入室内装修阶段。巧蓝正在自家装修现场东瞅西瞧，见丈夫铁青着脸走进屋来，问道，刚回来就这样，谁惹你了？

你惹我了。

我怎么惹你了？

小区搭建得热火朝天，你怎么不告诉我，打个电话就那么难？

你不是说这次采风很重要，必须拍几幅获奖作品回来，我打电话告诉你这事，还不影响你心情？再说了，告诉你又能怎样，还能让他们停工不搭？不是说不准搭建吗？咋又……是啊，女儿听我说了这事，立马拉我去物业公司，找了小赵，又找了经理，但没找着经理，不过即便找着了也没用。

我说，不是说不准搭建吗？小赵，你说，这是咋回事嘛？当初，我们说封个阳台，你说破坏了建筑外观，不行。我们说换个玻璃窗，你说颜色有异，不行。我们说搭个雨篷，你说超过了屋檐漏水线，不行。我们说给后花园围个栅栏，你说不能偏离你们统一的标准。这不行，那不行，好，不行就不行，你怎么说，我们怎么听。可现在呢，这也行，那也行，只差掀了别墅，把地基扩大到别人的墙根下，重新起一幢比青城山还高的楼宇。小赵，对人对事，不能此一说，彼一说，两个尺码呀。

小赵说，巧蓝阿姨，莫生气，听我……

女儿说，管家，换了你，你不生气吗？搭建这事，多大呀，我们买这别墅，就是冲着小区品质来的，可现在呢，你看看，这样下去，连安置房都不如！住别墅的人，足不出户，本来是可以多看点山景的，多看点远方的，可这四面八方的建筑，一夜之间狂长疯长，让希望破灭，连天空也变窄了，变小了。本来是极目远眺，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现在却成了井底之蛙，坐井观天。本来是观风景、赏美图，现在却成了看垃圾、吃灰尘。不生气，才怪！

小赵说，叫你们莫生气，其实我更生气。我面对的可不是你们一家业主，而是几十家，不管那些业主装没装，搭没搭，我的做法，都是打脸，被自己打，被我的上帝打。可我也冤呀，从小到大，我都是一个言必信、行必果，一诺千金的人，你们若不信，可到湔山龙池村走一遭就明了了。那是我的老家，十六岁走出大山求学前，都待在那里，我是个什么人，老家知根知底。

我说，那就是你十六岁后变了。我们信你那个湔山龙池村，但去一趟就不必了。

小赵说，我没变，是我的领导变了。一个领导，一个说法呗。你们可能不知，我们物业公司对各项目，也就是各小区的服务管理工作，采取的是经理轮岗制，相当于部队的换防。一个月前，原先的那位李经理，已换成了现今的刘经理。

我说，多久轮换一次？

小赵说，这个说不准，少则几月，多则两三年。

女儿说，什么公司呀，这么随意。

小赵说，没有随意，物业公司这样操作，已成业界惯例。这么说吧，业主与物业既相互依赖，又相互对立，始终有尖锐的矛盾搁在中间。业主方呢，总希望晚交、欠交、少交物管费，同时获得最好的服务；物业方呢，总希望在让大多数业主满意的前提下，将利益最大化。而对优质服务的诉求与追求，是没有完全对位的标准的，也是无止境的。而利益的最大化，又受制于服务质量与服务成本的博弈。并且，人上一百，形形色色，物管人员也不是机器人，素质有高有低。这样一来，小区业主与管家与物业的矛盾，上升为冲突，三天两头都有发生。于是，在冲突积累到临界点，即要爆雷的时候，也就到了物业公司轮换项目经理的时候。新来的经理，从陌生到熟悉，或快或慢，将这一过程走一遍后，就到了轮换时间。这样的操作，周而复始，使小区的管理得以进行下去。

我说，这不就是耍手段，回避矛盾，糊弄业主吗？

小赵说，看见一个漂亮的纯墅区变成这样，我年前交房时对业主的信誓旦旦，变成一个屁，我何尝不生气，不苦恼，真是没脸见人，尤其没脸见你们这种，信赖我，支持配合我工作，一点儿没搭建的业主。但我就是物业公司一枚无足轻重的打工妹，又不能为公平公正和正义去丢了饭碗，所以只能一会儿听李经理的，严格执行法规，不准搭；一会儿听刘经理的，可适度放宽标准。

巧蓝还未复盘完她们三人的对话，肖不为插话说，那我们去找刘经理吧。巧蓝说，小赵说了，找刘经理也没用，因为刘经理会说，他的做法来自物业公司某分管领导的授意。肖不为说，那我们去找某分管领导。巧蓝说，小赵说了，找分管领导也没用，因为分管领导会说，他的做法来自公司、社区、街办等方面的打招呼。肖不为说，打招呼，就是说没有文字依据吧。巧蓝说，小赵说了，没有，但不能因为没有，就不执行。

当晚，女儿女婿在玉垒火锅店订了一桌，给采风归来的老爷子接风洗尘，兼压惊洗恼。一家子边烫边聊，一聊就聊到搭建。

巧蓝说，老公，莫生闷气，不搭也好，省钱了。

女儿说，小赵当时还说了这么个情况。她说，物业公司只有管理权，没有执法权，装修前与业主签《装修管理协议》，装修过程中发现违法问题后，向业主发放《装修整改通知单》，必要时拉闸停水停电，不准工人入场。但一旦遇到蛮横的业主，对他们完全不当回事，我行我素，甚至动粗威胁时，他们只能退缩，然后向社区反映，至于社区如何处理，与他们无关。她说，住别墅的人，跟其他群体不一样，在社会各阶层中属于强势群体，要么有钱，要么有权，权钱又能变成打通各种关节的门路。甚至，还有曾经涉黑现已漂白，以及至今还在秘密涉黑的业主，他们怎么惹得起？再一个情况，国家尚无一部专门针对搭建的法律，更没对搭建的内涵外延做出明确界定。实际的管理，执行地方制定的法规，而执行的主体，却是多部门的重叠与交叉。这种繁复杂乱的现状，别说你们业主一头雾水，找不着北，连他们物业也深感头疼。所以，面对业主，跟他们物业一样，执法部门也是缩手缩脚，处理起来慎之又慎。至于小区出现目前的情况，她说是因为我们最先入场的三家，太老实，太胆小，对外界相关信息又知之甚少。当然，主要是身家资财不足，赌不起。

肖不为酒杯中的酒愣了会儿，很快恢复常态，与主人唇齿相依了。他第一次感到了社会基层治理的复杂性和难度，但他更相信正道和美学的力量。

这个时候，他想起在四姑娘山雪峰下采风时，接到的一个电话，当时感到莫名其妙，现在一想，再正常不过。电话说，老师好，我是都安搭建施工队的老板，小孔。你家别墅还需要搭建吗？我知道你已开装，但没关系，毕竟刚装不久，现在搭建还完全来得及，否则悔之晚矣。

肖不为说，开什么玩笑，咱小区不准搭建。

孔老板说，准不准，老师你就别操心，物业公司等方方面面的事，我小孔负责摆平，你只告诉我搭不搭。

肖不为狠狠说了句不搭，断了电话。如果不是怕身边的女摄影师听见他的粗暴，他还想吼一声神经病。但从小区的现状看，孔老板不是神经病，自己才是。他相信，自己挂断电话那一刻，对方大声骂了一句神经病。更相信，小区所有的业主，都接到过孔老板电话，并且，一部分业主选择了相信与合作。

搭建信息像群蜂，嗡嗡而至，越赶越多。事出反常必有妖，肖不为不知妖是谁、谁是妖。

5

有些书生气又有些江湖气的肖不为，决心追溯到物业公司分管领导的上游，条分缕析，一一厘清。不管分汊的河道有多少，不管是否遇到天花板，都要进行到底，不达目的，绝不罢休。但他等不及了，他深知这一过程的繁复与冗长，于是决定先在邻居群试水，看能不能只付出较低的时间成本和情绪成本，就揽获需要的答案。

方总就是在肖不为的这一决定里，逐渐浮出水面的。

邻居群依然冷冷清清，好几天里，只有那两户同盟军业主，发了几张在小区随拍的打了围的别墅图片，光秃秃的，没一字旁白说明。肖不为后来才知道，两户同盟军业主不发文字说明，是不想公开招惹搭建者，可又对搭建行为心有不甘，于是便发了图片，希望有人顺着这一线索，引发群内一片讨伐之声。可惜，同盟军递刀子的手法，太过明显和晦涩，导致搭建者心知肚明，捂嘴偷笑，未入场者一无所知，视若旁物。

正在气头上的肖不为，突然有了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豪气、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胆气，遂一口气在群里抛出若干搭建现场图片，以及一身正气、义正词严的文字。顿时，天下大乱，世界炸开了锅。这次跟以前不一样，以前的两派，各持一说，并不互驳。这次分成了三个阵营，不搭、适度搭、自由搭。

令不搭派肖不为大跌眼镜、巨毁三观的是，他坐得端行得正，遵纪守法，追求美好与公理，观点公开公平公正，纯良民一个，居然成了发杂音的极少数，站在了大多数业主的对立面。课本和官宣，不都言之凿凿说，好人是大多数，坏人是极少数吗，怎么一到别墅这里就倒了拐？有人甚至指责他们玩清高、假正经、充好人、差钱钱，吃不了葡萄说葡萄酸。他认为这实在荒诞、魔幻，可现实就是如此。一夜之间，风向大变，选边错位，真理倒戈，黑白颠倒。他把自己的这个感慨，发在朋友圈，微友们笑了，有说真理从来都站在少数人一边，有说他幼稚如巨婴，不懂贪婪、私欲乃人之本性和社会发展之原动力。

同样处于少数人阵营的，是主张自由搭建的业主。他们在群里发言的，也只有三四户中的七八人，但从后来实际呈现的搭建看，户数远不止这些。毕竟，逆潮流而上、顶风作案的发言，是需要一些孤勇乃至豪横的。虽然人数不多，他们的啸叫却是直杠杠的，非常硬朗。一帖说，你们告诉我，有几个别墅区不准搭建？我当初买，就是因为这里可以搭建，否则，干吗砸钱？老子在自己的地盘搭建，想咋整咋整，与你屁相干！一帖说，锤子哦，我家五代人挤一屋，不搭建往哪儿住，住你家呀？还有五辆车，不把花园硬化成停车场，停哪里呢？一帖说，我家有八九吨老酒，不挖地下室，去哪里存放？风水大师也看了，俺这别墅若不改变朝向，宅主断财不说，非病即死。

对于这些透出狠劲的帖子，邻居们采取的是惹不起躲得起、退避三舍的策略，并不回应。也不是不回应，是不针对性地使用@回应，而是海阔天空、云淡风轻地聊搭建之弊之害，双方这种自顾自的作态，井水不犯河水，各走各的道，仿佛在同一小区群，谈论两个小区的事。此时双方形成的两条道，是指自由搭一条，不搭与适度搭一条。不同阵营二合一，乃敌变我变，这就像日本鬼子一来，国共走到一起，形成统一战线。

归属适度搭的业主，占群员一大半以上，他们在对过度搭建表达深恶痛绝的同时，针对自己的户型、自己的个性诉求，对别墅的使用功能设计表示不满，希望通过各个方面皆能接受的适度搭建予以完善。为此，有这样说的，那样说的。什么厨房太小，墙体不外移，根本没法用。什么家有小孙女，为安全计，也为拓展各房间空间和阻挡噪声、灰尘计，必须封阳台。什么要在负一楼安放乒乓球桌，故需将后墙朝后花园方向移动两米。什么客厅光线较暗，须拆除前后墙体，以全玻代之。什么露台太小，应拓展一些，等等。

肖不为虽然引爆了一场口水大战，但没有被带节奏，让自己淹没在混乱之中。即便因突变为一小撮反动派而边缘化，而身陷尴尬境地，他也决心积蓄能量，对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恶劣形势展开正义的绝地反击。他潜入水中，冷静观察，收集信息，研判破绽，只两天多时间，就形成了一个论据充分、不容置辩的腹稿。就在他准备重磅发布的时候，群里却响起天摇地晃、山崩地裂的声音，出现了摧枯拉朽、飞沙走石、硝烟弥漫的场面。声音和场景，是不断的视频和图片带来的。

强拆开始了。

肖不为当时还在报社开周例会，一见群里的情况，惊惶了一下，很快镇定下来。虽然不知为什么强拆、拆了几幢，但他相信自己的别墅不在其列。相信归相信，毕竟是臆断，不到现场，哪能彻底放心。

现场情况，令肖不为意外。他以为会升级演变得像影视片中上演的那样，一方在强拆，持盾牌、喷高压水枪；另一方在阻拦，群情激愤，挥铁铲、扔石头，最不济是无可奈何、抱头痛哭。事实上，撞入眼帘的却是，强拆的一方呢，庞大的挖掘机高昂骄傲的头颅，像一只黄色大鸡公，一嘴一嘴在天空啄食，十多个穿马褂的男工人，站在天空，抡二锤，一锤一锤砸向大地，这让包括肖不为心脏在内的万事万物，在人机共振的频率中震动。

而两辆白色执法车，泊在二十米开外，柔曼地闪着威严的警灯，八九位身穿深蓝制服的执法队员，站在警车前聊天。一位女队员胸挂相机，单手执手机，对着强拆建筑摄像的姿势，很好看。

另一方呢，男男女女，一二十人，看不出有哪一个像出自遭到强拆的人家。他们都长着一副吃瓜群众的表情，像看一幕精彩大戏，议论得又兴奋又不安。时不时，有人还拿手机偷偷拍摄，其神态，像怕被人发现，从而遭到强拆似的。他们的偷拍，在执法队员不经意的鹰眼那里，无疑掩耳盗铃，却又置若罔闻。

肖不为事后从邻居群得知，当天在场的人，除了地方城市管理综合行政执法局和拆除公司的，还有街道、社区、物业三方代表，以及围观的业主和装修工人。一位疑似吃财政饭的群员说，若装修别墅发生群体事件，公安、消防、安监、法院、司法、规划、国土、住建、供电、交通等部门，也会介入。

从报社赶来，等红灯时，肖不为看了一下微信群，见好些人都在呼吁住在附近的业主，紧急去支援受难业主，阻止强拆。他感到太搞笑，明明自己违法，为一己私利侵占公共利益，却反过来把自己视作受害者，要去行使正义的行动。他们说，今天拆邻居，你不声援，一家一家拆下来，临到拆你的时候，谁还对你施以援手！说，法不责众，我们都去，站在挖掘机前，看他们怎么拆。说，英国诗人约翰·多恩说，没有人是一座孤岛，可以自全，每个人都是大陆整体的一部分，不要问丧钟为谁而鸣，它就为你敲响！

肖不为以为这些振振有词的呼吁，可呼吁来连绵不断、前赴后继、义愤填膺的业主，但从头至尾，现场冷清的人众，让他深感欣慰、吊诡，又有些没看见好戏的失望。

这次强拆了三户，随着挖掘机的移动，一户一户拆过来，肖不为到来时，刚开始拆最后一户。在他看来，拆房极容易，就像他在视频里看见的那样，一些地方为在规定时间内给筑巢引凤来的企业腾地，将推土机隆隆开来，宅子便一幢一幢轰然倒下，土崩瓦解，尘土遮日。而眼前的拆房却相当艰难，他看见挖掘机使出吃奶的力，又是挖又是撞，建筑体却岿然不动，只在着力处，留下碗大一个口子。抡二锤的工人就更惨了，一锤下去，一个白点，若干锤下去，才会出现一道裂口。他终于明白，拆农房哪能跟拆别墅比，别墅为全框架结构，你挖掘机一身钢筋铁骨，我家别墅何尝不是一身铁骨钢筋？拆别墅虽然艰难，好在不须整体拆除，只拆除搭建的那部分就好。甚至也不是将搭建部分剔除干净，而只是东拆一处西拆一处，将一幢基本成形的建筑，破坏得像被炮击过的样子，就算完事。操作庞大挖掘机的那位师傅，个儿特干瘪，脸蛋也困难，手艺却是漂亮，颇有庖丁解牛的韵味，既要让强拆达到杀鸡给猴看的震慑效果，又不能伤及一丁点儿原建筑本体。

作为吃瓜群众中的一员，肖不为站在吃瓜群众中间，从大家的议论中，得知了强拆的一些实锤信息。强拆之前，一定是有执法文书递送到业主，告知业主别墅属于违法搭建，请在什么什么时间前，自行拆除，逾时未拆，由他们组织实施，一应费用，业主承担。而业主接到通知后，一般都不会主动拆除，原因有二：一为宣示不服与不满；二为成本太高。有些建筑的拆除作业、建渣搬运等费用，并不比建设费用低。显然，这三户人家，对收到的法律文书，现阶段一律选择了不理不睬。从由违法业主支付强拆费用，肖不为想到少年时听到的一件事，枪毙死刑犯所用的子弹，其费用由死刑犯家属支付。让强拆款项与子弹费用搭上线，他认为自己的想象匪夷所思，太不搭调。

经了这一天的事，激动说不上，不平静倒是真的，肖不为就让巧蓝给小鱼儿、程非打电话，一家人约在南桥边喝啤酒、吃烧烤。听着岷江涛声，吹着山林凉风，喝着程非一杯接一杯敬上的啤酒，肖不为因没搭建总是觉得受骗吃亏的不爽，终是获得了一定程度上的找补。

但一想起下午出小区时，碰见小赵，她看自己的神色，像看一位告密者，既有些报复者获胜的得意，又有些无辜者受冤的郁闷。

6

一觉醒来，在床上看邻居群，方知昨天还是有两三人被呼吁去了现场，只不过，他们没认出自己的同志，更别说同志的力量，期待中的双方较力，成了人家一方的闲庭信步。如此，他们本是瓜的一部分，转瞬之间，变为吃瓜群众的一部分。

种种迹象表明，大多数邻居对过度搭建是反感的，对强拆呢，内里幸灾乐祸，又在明面表示抗议，因为自己屁股上多多少少都有一点㞎㞎，怕强拆这种动真格的事体，迟早动在自己头上。基于这样的研判，肖不为感觉自己又成了大多数人中的一员，底气噌噌往上冒，于是又开始在群里发表看法。他说，我早说过，乱搭乱建害人害己，自讨苦吃，照规装修，咋会强拆？又说，不管怎么说，搭建都是错的，因为违法是错的。又说，强拆实在野蛮，令人痛心，可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肖不为的帖子，又引发了新一轮的争论，依然是不搭、适度搭、自由搭三派，依然是各执一词，各有道理，互不相让。

但这波争论最终却被压倒性的声浪，引向了一宗新话题：举报者谁，谁在举报。而被完美压倒的，则是主张不搭建、由三户人家组成的一派。肖不为，正是不搭派的代表性人物。

成为一个派别的代表性人物，按说，当有个本派成员推选的程序，肖不为没有。肖不为成为代表性人物，是因为他在群里的表现，获得大家伙儿的默认。有点冤，但无奈。

浮出水面的方总，是这样发声的，大家不要老是指责执法部门，更不能对执法部门恶语相向，增加对立情绪。我们要想想的是，都安作为全国著名的休养宜居地，别墅区那么多，执法部门为什么偏偏来我们小区强拆，凭什么来？要我说，他们是凭举报者的举报来！执法部门的人，也是人，是人都想躲清静，谁想给自己惹麻烦？但是，电话响了，举报来了，谁还稳得起、坐得住？只能立即拿上取证设备，登车往举报地而去。不去？不怕追责担责就可不去。可谁又不怕呢，考公务员那么难，仕途那么险，谁愿意节外生枝、痛失前景？在他们看来，举报是人民的一种权利与诉求，不及时处理，果断行动，就是懒政，尸位素餐，不作为不担当。所以，人家来强拆，也是职责所在，照章办事，我们应该理解才是，大家说是不？

45-3文说，照你的意思，不举报，人家就不会来强拆？

方总说，就算他们自己在例行巡查中发现违法搭建，但邻里们相处和睦，彼此认可，并无异议，他们又何必来挑事滋事，给当地社区制造不安宁因素和舆情危机呢？

84-1陈说，难怪，这次遭强拆的三户中，有的违搭的程度，还不是小区最突出的，居然也躺枪了，看来真是拜举报所赐。

多人同问，晕，哪个没事玩举报呢？

方总说，没事是不会举报的。举报的，都是知情的，有事的。有什么事呢，当然是趋利避害之能事，这是包括人在内的家庭、国家、动植物的本能和正常反应，无可厚非。

又有人抢话，要说有利害关系的，应该是因为邻居的搭建，影响了自家墅距空间的那些业主，也就是被强拆业主隔壁的业主，或周边近邻，他们就是举报者。

方总说，大家继续探讨，共同学习进步。

一人说，除了隔壁和近邻，小区内其他业主也可能举报啊，没搭的举报搭的，少搭的举报多搭的，搭得漂亮的举报搭得丑陋的。公共蛋糕摆在那儿，就那么大，谁愿意见别人占便宜、自己吃亏？事实上，这种千里奔袭、隔山打虎的举报，更不易被发现，且达到由互陷变互利的奇妙收效。

又一人说，最不爽的，应该是一丁点儿都没搭建的，当然，最爽的也是他们，因为把小区拆个底朝天，也拆不到他们头上。截至目前，我们小区都有哪些业主没搭建啊？

再一人说，别让人家难堪了，人家和我们搭界吗？我们有污点，人家没有，你让人家纳投名状，人家凭啥？哈哈。

肖不为看到这里，心头一紧，仿佛自己就是告密者，至少，也是最大的告密嫌疑人。有句老话，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但他没做亏心事，也怕鬼敲门。他没法自证，也不能自证，能做的，就是沉默，因为说什么，都是此地无银三百两，都是没做贼也心虚。已然够紧张的了，没想到还有让他更紧张的。

一人说，举报者应该就在这群里吧，有种举报，也该有种出来走两步噻。

一人说，人家的别墅，一砖一瓦都是血汗钱，都是奋斗一辈子的居家梦，你们一个举报，就被拆成那样。人家痛哭，你们偷笑，这也太残酷、下手太狠了吧。其实，何必呢，山川异域，风月同天，大家同住一个家园，抬头不见低头见，这是上天赐予的缘分。违法搭建是不对，可搭都搭了，生米煮成熟饭，你就放人家一马吧，是人总得有点同情心，得饶人处且饶人，多行善事有好报嘛。

一人说，我幸好还没装，如果举报不断，干脆卖了得了，换个准许搭建的小区。

一人说，老子搭建了，怎么了，不满可以明侃，想怎么办，希望赔多少银子，开口就是，桌面上的事，一切好说。谁要给老子玩阴的，当面一套，背面一套，一旦揪出来，别怪老子不认黄！

一人说，亲们，团结起来，挖出万恶的告密者！

群里，几乎所有人，要么不发言，发言就是对告密者的指责、声讨和炮轰，可谓千夫所指、众志成城。

三户被强拆后，肖不为以为还会继续强拆，于是，每天都尖起耳朵，静听挖掘机开进小区的声响，但一直没听到。

从甘孜采风回来，听了小赵介绍，他本来是横了心，把搭建的底因层层上追，一查到底，讨个说法回来的；现在，犹豫了，不是犹豫，是怕了。能不怕吗，全群都在挖地下告密者，加之还有黑恶威胁气息发出，自己却跳出来成为明目张胆的告密者、上访户，这不是找死的节奏吗？就算没什么事，可还能在天著青城待下去吗？罢了，罢了。又一想，我肖不为不举报，不等于别人不举报，别人举报，不就相当于自己举报？事实上，既有的举报人依然存在，而新的，注定前赴后继，继往开来。他不认为自己的行为是自私和胆怯，他认为是对妻子、对女儿女婿以及未来子嗣的爱，古今中外诸多案例表明，黑恶势力对自己下手，往往先对其家人下手，打草惊蛇，围点打援嘛。

没搭建，本是自己守正理，吃大亏，可实情表明，反而是自己有错有愧，亏欠了全世界。沉入水中的肖不为，沉得更深了。

从买别墅开始，一波三折、一咏三叹的墅事，让摄影老师在不断反转的剧情和光影中，成了一名永远都有新知识学习的学生。

7

沉得越深，感官越灵，水上的一切，即便最细微的风吹草动，也能牵动肖不为神经的细枝末梢。当然也清楚，自己随便怎么逃逸、潜藏、穿戴严实，在邻居们和物业人员眼里，都是一丝不挂。

乱世出英雄，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在乱搭乱建和强拆的暴风骤雨中，方总立云层之上、横空出世、振臂一呼的领导风范，势不可当，势如破竹，没有任何回旋余地地展示了出来。

方总说，邻居们听我一言，咒骂告密者，挖出告密者，重要，也不重要。挖出一个，就没有第二个？我相信，违法搭建不息，举报搭建不止。但，我们有多少钱，愿意让它们变成建渣；有多少心情，愿意让它们变成泪水？反正，我是没有的，也是不愿的，同时相信，即便本群里的大富豪也不会愿意，因为这已不是钱不钱的问题，而是傻不傻和要不要尊严的问题。所以，个人认为，我们接下来做的，是继续搭建，而不用躲闪举报者的明枪暗箭。

11-2秦说，搭建，而不怕举报，天方夜谭吧。

群主包总说，方总是有什么好法子吧，别卖关子，说来听听。

方总说，大家一定要清楚，管理者受理举报，不是因为搭建，而是因为违法搭建。咱不违法，合法搭建不就得了，到时候，谁还去做无效的举报、有效的诬陷？搭建属于改建的范畴，事实上，任何建筑都有改建的合法路径，即获得相关部门的批准。据了解，包括别墅在内的房屋改建，需要走的程序是：首先拿出改建规划方案，经房屋开发公司同意后，到当地规划局提交规划许可申请并获批复，之后将规划批复和资质机构出的设计图，呈报住建局办理建设项目许可和开工许可，工程竣工验收合格后，如有需要，可到住建局重新申办平面图和建面变化后的产权手续。事实上，这个程序，还可整合、简化，走个形式即可。老旧楼加装电梯的改造工程，就是使的这法子。

22-2慕容说，说来容易，操作起来，可行吗？多部门行走，就咱这关系，悬。

方总说，前几天，我专门去县规划局找朋友咨询，他说有新规了，小区内各业主的搭建方案，在征得小区三分之二以上住户签字同意后，可报他们备案。我请他再指示具体些，他说这已经很具体了，再问，不再多说一字。我的理解是，我们的搭建方案，只要在他们那里报备成功，就意味搭建合法，举不举报，都不会遭强拆了。

33-3邱说，这样啊，太好了，还是方总厉害！

89-2吕说，这么容易？靠谱不？不过，反正违不违法都要搭，死马当活马医，赌一把也没啥。

71-1甘说，方总辛苦了！一个小区的美好，没几个像方总这样甘于奉献、热心而有能力为邻居们做事的业主，还真不行。方总，你说，我们下一步怎么办，我们听你的。

满屏都是举手同意的表情包。

方总说，听我的，不敢当，我最多也就是提供一种思路，供大家研究、讨论、决策，大部分人觉得可以实施后，我再给大家服好务，跑好腿，协调好与物业、开发商、社区等关系，将决策压实、落地，变成现实。在抛出我的建议前，我先阐述一下我的搭建观，如果大多数人认同这一观点，则可往下走；否则，就此搁步，服从现状。我的观点是，支持适度搭建，不支持过度搭建。至于一点儿不搭建，则持不闻不问任其自然态度，毕竟，这一群体占比太小，不影响大局。虽则如此，我们还是要对他们放弃自身权益的牺牲精神，表示同情和敬意。总之，一句话，三观决定行动，三观不一致，对牛弹琴，很难合作。

肖不为明白了，方总是适度搭建派，且正在成为这一派的代表性人物。肖不为一方面对这种公然搭建的群哄无语，一方面又有些许的庆幸，毕竟人家也反对过度搭建。他有一种感觉，在邻居群舞台，越往后走，方总的戏份会越重，而自己，正相反。这种感觉，让他派生了尴尬、吃醋和失落。

方总不是群主，却得到了满屏的礼赞。

也有杂音，比如，有人发帖说，不搭建一类就不提了，关键是如何界定适度与过度，二者的主要区别在哪里？

方总说，适度和过度的区别，还用多说吗？最典型的案例，就是这次的强拆事件，拆的，没拆的，稍做比较，就有个大致的答案。我这里也就不说一半留一半，直接告诉大家好了。我那朋友的意思是，在尊重原建筑风貌的前提下，只能对原建筑设计中有明显缺陷的地方，做适当的改造和搭建，把握好分寸与尺度，将各方的非议控制在皆能容忍和消化的公约数取值内。这个意思，说白了，就是让我们的违法搭建安全化、合法化，此机会不抓住，怪不了天，怪不了地，怪不了任何人，只能怪我们自己。

有人喊，方总，你是明白人，说话在理，意思我们已明白，你就说，接下来，我们该咋干吧。

方总说，大家都知道，我们小区别墅，共有五种户型。也就是说，我们必须首先对每种户型拿出一个方案，共五种方案。咱小区三分之二以上的业主签字认可，公示一周，报职能部门批准后，即可正式实施。现在，我建议，已开始装修，搭建了但未被强拆的业主，十来家吧，以及已设计但没开装的业主，请将你们的搭建方案，也就是搭建图纸，发到群里，供大家讨论、评议，形成大致统一意见。只有小区整体统一了，你们才真正安全了。

图纸雪花一样飘落，微信群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同一种户型的搭建方案，虽说大同小异，毕竟是有差异的，这样，五种户型就成了五花八门、五彩缤纷。面对方案，大家从各自的使用情况和美学修养出发，各持道理，皆述自己之长、别人之短，只有极少数人，表达了取长补短的好学气度，同时又惋惜羊已入锅，不便亡羊补牢。于是乎，各种声音济济一堂，万马奔腾，团团打转，找不到出口。

于是乎，江姓业主说，五种户型搁一块儿讨论，目标分散，有点文不对题的意思，哪个户型都很难取得一个统一方案，觉得还是承包到户，自扫门前雪好。故此，建议各户型业主再另行建个小群，大家在五个专门小群里，各自讨论自家的搭建，恐怕这样才靠谱些。方总，你说是不？

方总说，江总说得极是，建议非常好，本人完全赞成，谢谢江总了！大家若无异议，我看可立即行动起来，说干就干！

群里一阵吆喝一阵骚动后，再次归于寂静。肖不为后来听说，那个提建议的所谓的江总，实则是方总的媒子。

邻居群至此成为一个大群加五个小群。

没有人拉肖不为入他家户型所在小群，他也没主动让人拉他。不搭建，进去干吗？唯一的作用，是窥私和多事。

肖不为猜测，除了未搭建的三家和遭强拆的三家，大群里所有的业主，都应该有了自己的别院。更疑心，所有人都归了位、站了队，只有自己一家，是唯一的落单者。换言之，自己已成搭建王国中的独户。

直到现在，肖不为也不知五个小群的群主是谁，群主是否就是搭建组长。

8

也就一个星期，群里再次起了沸腾，恰像这初临的夏天，百鸟闹林，叽叽喳喳一片。

起因自然是五种户型的搭建图放进了群，并且，不是由五个小群的群主或户型代表人，先先后后、各自为政、杂乱无章放，而是一次性打包放，又一次性解包放。是方总放的，显然各小群形成自己的方案后，很讲规矩地将方案发给了总牵头人。

这次的沸腾，特别单调，声浪都朝着一个方向喷泻，除了点赞、鼓掌，还是点赞、鼓掌，间或夹杂的，是“方总辛苦了”。

肖不为的别墅户型，如果按这个方案搭建，会凭空增加六十平方米。是的，就是凭空，凭着空无的方向，伸展出属于自个儿的混凝土空间。

肖不为深感无奈、无语、无所适从。他在群里寻找自己的那两户虚拟的同盟者，还有那三户遭强拆的业主，看他们是否也欢呼雀跃，欣喜若狂，或破口大骂。但他没有看见，连他们的昵称身影也没看见，这让他感到，他们也潜在深水中，与自己抱作一团。突然觉得，自己内里的梗，是勉强可以接受的孤独。

方总说，很高兴得到邻居们的高度认可，这让方某做起事来，干劲十足，成就感爆表。现在，可以进入下一程序了，即签字画押程序。大家看这样行不，时间：明天下午，地点：物业公司接待大厅，也就是曾经的售房部，我和五个分群的群主，把五种户型的图纸和签名画押造册表带上，在那里等大家，先来先签，随签随走，知道大家都是大忙人，耽误不了多少时间的。

群里左一片好，右一片OK，皆说一定去签，但次日，真正去现场者，并不多。方总于是在群里通知，确有事去不了现场的，可委托其他业主代签。

但，即便允许代签，也老是达不到规定户数。是故，从开始签字，到公示出来，这一程式，用时达大半月之久。

公示贴在邻小区大门的宣传栏上。刚贴上去，就有人拍了照片放群里。照片很清楚，一目了然，但肖不为还是想着，趁没人时，去现场瞅瞅。哪承想，现场总也没人，只有看门的俩保安和一只溜达的小狗，不时瞅他一眼，这让他的瞅瞅，不仅孤绝，还奇怪。

前言，五种户型搭建图，七八张业主签字表，共十几张歪歪扭扭张贴的4A白纸，构成《天著青城（三期）搭建方案公示》。出于职业习惯，更出于好为人师的臭德行，肖不为想在群里，指出公示上出现的诸多毛病：文字错谬多，文辞不如初中生作文；公示的基本格式和文体不对，缺失公示周期；文理不通，逻辑混乱，目的、意义牛头不对马嘴……尤其因为没在落款中，显示出文机构和举报电话，导致该公示是谁向谁公示，读者有问题该以什么方式向谁反映，一片茫然。但肖不为是老师不假，却不是曰夫子，深知自己在群里，不管怎么点评，都不合时宜，甚至讴歌与赞美，也会被认为是高级黑。

因为信息不对称，他后来才知，签字一事，还埋着一个大问题，或者说，挖了一个大坑。合法的搭建，其中一个一票否决的硬条件，是其搭建方案，必须经有直接利害关系的相邻业主签字认可。而当时的签字，每个业主都以为只是对自己这套户型的认可，哪知却是对一种共性的全面认可，也就是说，只要一签，则意味同意包括相邻业主户型在内的五种户型的搭建。这一做法，促进了搭建，却为后来的举报与强拆埋了雷。还有后来，小区十六家别墅的大板玻璃，被不明飞物击碎，好长一段时间，报案后未能破案，也被怀疑与此事之滥觞脱不了干系。

一周后，方总在群里宣布，公示结束，他已将五种图纸、三分之二以上业主签字造册表和公示图片，交到了相关部门。一些人说，这下好了，终于可以合法搭建了，还是方总能干，有路子，关系硬。也有人问，他们怎么说，批复了吗？好一阵后，江总说，怎么可能出批文，人家凭啥为我们担这么大的责？方总之前不是说过吗，只是报备；而报备，就是默认，默认了就是合法了。惯例如此，潜规则如此，还不理解？那就好好悟悟吧。

绝大多数业主，齐扑扑开了工，只有大约百分之十五的业主，出于事业忙、筹装修款、炒房待价而沽、家况变故等各种个人缘由，还没动静。从夏末至次年夏初，小区成了搭建、装修大工地，成天机声隆隆，尘土飞扬。春节前夕，肖不为夫妇迁居别墅，身处工地，苦不堪言。夫妇很不想赶着竣工、急着迁来，但没法，买墅按揭，装墅举债，只好卖老房还新债，按新房东的时间要求腾房交房。

买郊外别墅要的是清静，却要来了无边的噪声和尘土。兔子急了还咬人呢，这一急，就将肖不为从疑似告密者逼成了告密者。出于安全计，采取的是以书信方式做匿名举报。等着强拆，没等来，却等来了自己的抑郁。

肖不为得病，是不想让人知道的，但由于是巧蓝陪着去的医院，家人也便知道了。医生说，这病是心病，药效慢，心病还得心药治。按照名医的指点，肖不为纠结了好几天，终于决定去看心理医生，但还没衔接好具体时间，就已经能睡囫囵觉了，脑球里也没了那些要死要活的妖怪。

强拆，治好了肖不为的抑郁症。

到底是来了。到底是奏效了！他又惊喜，又恐惧。举报的事，做得神不知、鬼不觉，连巧蓝都瞒了。抑郁中的肖不为，身体里开进了一万台挖掘机，头脑飞速运转，思维超前活跃，妖怪被抛了出去，不再附体。

9

第二波强拆，比第一波多拆了一户。肖不为与巧蓝摆龙门阵说，四户中，两户明显属过度搭建，另两户看上去，符合方总他们公示的户型搭建方案，但是否完全符合，反正我的肉眼看不清白。

一时间，邻居群里的动静，比挖掘机和二锤的动静都大，再大，就要弄断电了。

91-1白说，什么鬼哦，谁他妈又开始举报了？

61-4孟说，听说拆违也不完全是举报，有时也与上边的巡视、检查、评比等各种专项活动有关。

4-2邵说，不是搭建方案都公示了、批准了的吗，怎么还来拆违？到底谁违法了？如果说我们合法，那这次强拆就是执法者知法犯法！

9-3仝说，据我所知，那个方案和公示，如果交执法等部门了，也只起个报备和存档的作用，人家是不会批的，想批也不会，因为没有政策可以支撑他们的权力。

11-2秦说，他们应该口头有同意吧？

12-3苟说，口头即便说了，也得有录音吧？有吗？没有！那说了也等于没说。留痕，不出问题，什么事没有；出了，是要担责的。

33-1夏说，方总，你出来说句话吧。

77-1皮说，夏总，你让方总说什么，他能说什么？他做的一切，只是试图尽力满足小区大多数人的诉求，将违法变合法的一种努力和可能。作为个人，他已经尽力了。

57-1穆说，那方总的做法，不就是一种事实上的忽悠吗？

77-1皮说，咱们都是成年人了，谁能忽悠谁，谁能被谁忽悠？请问穆总，如果方总不忽悠，你就不搭建吗？不会吧，如果不搭建，恐怕早装好了，都住进去了吧，何必跟大家伙儿一样，坐等几个月？

44-4纪说，皮总说得对，方总不求名不谋利，纯粹奉献，是为大家做事的当代活雷锋。我相信，他倡议适度搭建、统一方案的做法，是正确的，是大家可以受益的，因为中国有句古话，法不责众，刑不上大夫。咱住别墅的人，跟底层比，还不算大夫？当然，这一切，是理论上讲，理论与实际有出入，正常，嘿嘿。

37-1谌说，我就闹不明白了，看起来搭得差不多的房子，我的被强拆，人家没事。好吧，既然可以瞎举报，疯狗乱咬人，那就别怪老子不讲规矩了，我不好过，大家都别好过。

89-2裘说，谌总不服，可去讨个说法，甚至直接打官司呀。

37-1谌说，人家是拆违，又已经拆了，讨说法、打官司有用吗？你要能打赢，人家还会来拆？

78-1李说，谌总，你之前不知要强拆？

37-1谌说，收到整改通知了，以为只是吓一吓胆小鬼，不承想还动了真格。

方总不冒泡，邻居们只好各尽所能，自我解惑。既已走到这一步，还能怎样，回是回不去了。一哭二闹三上吊，打砸抢杀，找方总说聊斋，又能怎样？肖不为站在别墅三楼卫生间镜前冷笑，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肖不为的抑郁症被治愈后，程非打来电话，说请一家人聚下，祝贺老爷子痊愈。小两口拎了好酒好菜来别墅，几杯酒下肚，肖不为的话开始活络起来。提到强拆事，女婿向丈人敬酒，开玩笑道，爸，搭建被强拆，您老这么高兴，该不是您老举报的吧？肖不为把杯子往桌上一蹾，我举报的？我干吗举报？女婿吓了一跳，忙说，说错话了，开玩笑也不该的，罚酒，三杯。女儿说，爸，我知道谁举报的。肖不为脸上的羞耻感，被灯光和酒精揉在一起，混为一谈，心里咯噔一下，但没吭声，只看着女儿微笑。女儿说，大运会，大运会举报的。

原来，肖不为想多了。新一轮强行拆除违法建筑，是因为大运会一年后在成都盛大举行。女儿说，整治城市环境的硬任务与重头戏，不就是拆违吗？不拆违，何以从明面上、大视域上，直接又快速地提升市容市貌，展示城市光辉形象？

女儿在老城街办关饷，信源可靠。

肖不为想，事因大运会，肯定的，但自己言之凿凿又堪称高明的举报，应该也是起了一点作用吧。

肖不为脸上的那点羞耻、心头的那点恐惧，被大运会尽数拆除了，他忍不住敬了女儿一杯酒。这高兴的时刻，他不明白，怎么竟想到了群里面，那个姓方的总。

方总有关将违法变合法的言行，无疑打脸了，肖不为据此认为，他之前那些貌似权威的言论，基本是满嘴跑火车，他不会再现身。谁知，只过了两天，方总就在群里露了面。他说，大家提的问题和对问题的讨论，我都看了，说得很好，但抱歉，我回答不了。但还是要谢谢邻居们的理解和不理解。我回答不了，不等于别人回答不了。这两天，我一直在忙一件事，就是协调县执法局来现场办公，面对面回答大家的问题。到时，大家想问什么，尽管提，不用顾忌什么。这事很难，但他们到底是答应来了，来五人，副局长、科长和三名工作人员。机会难得，有问题需要咨询的业主，明天上午十点，小区见。

群里的响应之声，俨然飘洒着一场岷山千里雪。

岷山千里雪，是一场理论之雪。第二天实际到场的业主，十来人而已。而执法局的人，加上街道、社区、物业的，二十好几。双方人数比例，即便调个个儿，也实在难看。执法局副局长瞟了一眼现场，脸皮的内层便阴了下去，他用晴朗的微笑说，大家好，你们看，人太少，代表不了小区业主。方总，我看这个现场会，还是另找机会吧，再见。

副局长离场的样子，像成语“一去不返”。

肖不为才不会去现场，虽然他就待在离现场只有几十米的家里。站在别墅顶层露台，让盆栽的那株黄桷兰遮住自己的身形，手持高仿军用望远镜，观察执法局的现场办公。镜头里的内容，是一场无声电影。既为无声，他脑海中对场景的有声呈现，其实都是邻居群给的。方总和去现场的十几位业主中的一部分，在群里发了帖，肖不为正是从他们的只言片语中，拼接和复盘出了声音。想从镜头中提拎出方总，但没能成功，谁都像，谁都不像。

几个发帖人，也发出了对未到现场业主不满的声音，但回应他们的，是林林总总的原因，临时要签合同、老人病了、领导不准假、车被堵死了什么的。

前况证明，方总应该是一位即便永战永败，也永不言败、永不放弃的主。果然，很快，他又协调好了现场办公答疑会。这次，他首先找社区反映问题，说明情况。坐在社区书记办公室，他说，在新农村建设取得辉煌成果、城市化进程飞速发展的今天，社会转型的焦点、难点和重点，已落到社区基层综合治理肩上。基层治理是个大事，搞不好，极易出舆情方面的事，设立综治办、社治办这两个机构，应该是高层对这项工作重视的结果与产物。崔书记，你看嘛，不知我说得对不？社会的主体是人，而人住在小区里。小区构成社区，社区构成乡镇、街道，乡镇、街道构成区县，区县构成市州，市州构成省域社会，省域社会构成国，所以，简而化之，小区是国家的社会组织细胞，并构成国家。而小区中，最难治、最有代表性的，是别墅区。别墅区治理好了，社区综合治理工作就搞好了；社区综合治理工作搞好了，社区就搞好了；社区搞好了，国家就搞好了。

显然，方总不仅做足了功课，背后还有高人指点，即便如此，临场一发挥，其论点、论据，在不达目的不罢休的线性推论中，还是出了掉链子、偷换概念和急功近利的问题。崔书记当然清楚，却并不指出，反而很爽快地说，好，我答应你，我和你们小区物业公司经理，负责跑执法局，你负责组织你们小区有搭建诉求的业主代表参会。

崔书记三十多岁，即便大热天裹着死板的职业装，也没能掩住她长得妙曼的身体。长得好看又好听的，是她的声音。方总想多看多听一会儿的，但找她的人已在办公室门口排起了队，他们的动静，让他不得不起身告辞。

崔书记的发言，肖不为是在群里听的，录音，很长，又很短，听了多遍都嫌不够。他想对一边在厨房忙碌一边看手机的巧蓝说，真好听，又觉不妥，到嘴边收了回去。方总正相反，在现场，他一边听崔书记发言，一边想，俗话说得好，女人的脸，说变就变，几天前还风吹杨柳、鸟语花香的，今天的身形怎么如此干练、凌厉，声音如此果决、陡峭？昨天她打电话告诉一切搞掂，声音还那么好听，而自己感恩戴德连连说谢谢的声音，再好听，也不及人家万分之一。

可她在发言中反复强调，一不能让别墅变胖，也就是说，搭建不能超过房子滴水线；二不能让别墅变高，也就是说，不能在楼顶上加层，不能往下挖地下室；三不能让别墅变形变色，也就是说，不能改变外观形状和颜色，阳台不能封，阳光篷不能搭。尤其她对搭建方案的说法，更是斩钉截铁，她说，那个所谓的搭建方案，谁批准的？有签字吗？有红头批复文件吗？没有。没有而搭建，不管搭多搭少，都属违法违规！

你听，这些话怎么可能悦耳呢？方总真是一句也听不下去，可又竖了耳朵，生怕漏一字。

按照崔书记说的搭建“三不能”原则去搭建，实际情况就是不准搭建，可要直接说不准搭建，又流于简单粗暴，所以，需要绕树三匝来个软着陆。但即便软，也一点儿不损她杀伐决断的锋芒。崔书记的主旨内容和表达手段，方总心下明白、佩服，却非常不爽，更无可奈何，因为他已看出，执法局来的一位副科长、两名业务干部，对她也是极认同的。物业公司经理就更不用说了，点头哈腰的，近乎侍主之仆。

现场会在社区会议室召开，执法局副科长主持。流程为：物业公司经理介绍小区搭建现状；副科长亲自宣读并阐解有关违法搭建的处罚条款，即《城乡规划法》第六十四、六十五、六十六条；业主提问，执法局两名业务干部解答；社区书记兼主任发言；副科长总结。从最后的情况看，因为副科长的总结，只是宣布散会，这就让崔书记的发言成了事实上的总结。会议桌为椭圆形，与会者围桌而坐。按照方总估算的到场人数，会议室将达到接近挤爆的状态。但崔书记的估计，是对方总的估计打对折。即便这样，她安排的两圈坐席，里圈围桌，外圈靠墙，也没坐满，更别提站席。开会前，崔书记把方总拉在一边，笑道，怎么样，方总，实际到场的人数，我说没那么多嘛。方总尴尬道，这种事，还是崔书记有经验。崔书记说，都是吵得凶，临事了，都希望别人上，自己缩边边，享现成福。再说了，住别墅的人，分分钟是钱，个个忙得要死，哪有时间？理解。

10

肖不为猜测，不言失败的方总，下一步将呼吁并着手成立天著青城业主委员会，且成立的目的，不是为小区更好，而是为小区更坏，还有比搭建更能令小区毁坏的法子吗？这让肖不为紧张，也忧虑。

果然，待群内讨论完社区现场会，并对搭建工作表示不满和绝望后，方总说话了。他说，我们前期工作，没有达到大家预期的效果，除了鄙人的能力，有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缺失组织的名义，更缺失组织的力量。上次，我去协调执法局现场办公，人家是不来的，好在关系硬，来了。来一次可以，还能来第二次？不能吧。我算什么，个人；你算什么，个人。对于涉及小区公共利益的事项，人家只接受组织的请托。不得已，这次，我找了社区，社区又通知了物业，结果呢，大家已看见了，不理想，非常不理想。

44-1左说，我怀疑，举报我们的，正是物业公司。他们让我们不搭建，我们不听，他们无招，自然向上举报，转移责任了。

13-2楚说，我觉得主要还是我们内部。

55-4敬说，说到物业公司，我们已入住的十多户业主，应该有更深的体会。物业费那么贵，服务却完全不匹配，绿化、卫生、安保、管猫狗、灭鼠蛇蚊虫、车辆停放、节气氛围，还有服务态度，都有问题。所以，我觉得可以考虑成立业委会，对他们有所掣肘。

70-3邱说，我倒是觉得物业公司还将就，换一家，未必更好。但如果成立业委会，有利于搭建，好，我支持。

肖不为看到这里，知道方总要出场了。果然，方总说，大家说得很好，建议得更好，对，我赞同，就是应该成立我们业主的组织机构、代表机构，只有业委会，才是我们业主自己最忠诚的家园！有了业委会，就不是我们受物业的气，而是可以随时给物业做指导、提要求，不听，就炒它鱿鱼。换一家不行，再换，直到满意为止。有了业委会，向相关部门提出业主诉求，就有了名正言顺的身份，也就不用经常召集大家开会，议这议那，耽误大家宝贵时间了……

众人喊，方总，不用说这么详细，我们知道成立业委会好处多，你就说咋个成立吧。

方总说，成立需要很多条件，但首先在群里搞个接龙式的网签认可活动，若达到业主人数要求，就成立；达不到，就拉倒。要求就是，占建筑物总面积三分之二以上，且占总人数三分之二以上的业主同意。

不签搭建方案，肖不为是有十足理由的，想来别人也能理解，不搭建的人去签要搭建的名，有病不是？这次，既已判定成立业委会终极目标的底牌是搭建，当然不会签了，却还是签了。人家明面的理由就只是成立业委会，就只是为了业主的权益。面对这样的理由，一位被呼为老师的业主，不同意成立业委会，怎么着都显得怪异，说不过去。这是签的理由。不签自有不签的理由，除了搭建这个梗，如果网签的人中，无论多少，但凡群里有那么几户没签，他也就可以比照人家，浑水摸鱼，坚持不签。但随着签名接龙的不断增长，直到还剩最后两户没签后，他飞快地接了龙。他想，成为倒数第二名也好，反正后边还有一个垫底的。没想到，直到接龙网签结束，垫底的主，都没来垫底。后来才知，那位户主不会上网，网事皆由女儿打理，偏偏那几天女儿全天候关机。高考完的女儿，正跟一群驴友穿越巴丹吉林沙漠呢。

接龙断链，网签结束。方总说，接下来，没签的业主，我们会在网下寻找，还请各位知道联系方式的，帮忙联系，或将联系方式告诉我，谢谢！与此同时，为不耽搁成立业委会进度，请大家自荐，或推举符合条件的业主，为业委会候选委员。确定候选委员后，再召开业主大会，进行正式选举。

当即，有人自荐，有人被荐。十来分钟时间，业委会候选委员人数达十三人。之后好几天，都是十三人，到了第七天，变成十二人。退出的一人说，这才知道，委员是有薪酬的，本人太忙，不能为邻居们服务，乞谅。

业主薪酬这事，肖不为也是首闻，于是想，既然有人觉得住别墅拿薪酬丢份走人，肯定也有人为薪酬来，具体是谁，不知道。但十二人中，一定有这样的人，住别墅，却不舍蝇头小利。成立不成立，委员不委员，反正自己是这些事的空气人，于是下网避之，不再费脑。

但到了地上，还是没能避开。有人请肖不为出山，任委员。

肖不为自然是打死也不会干的，就东推西推，今天躲明天，明天躲后天，推无可推、躲无可躲时，出现了转机。

转机，是一声巨响。

巨响与搭建有关，一声巨响，像一颗多少吨位级的炸弹，把大多数业主眼中平常、肖不为眼中不平常的违规搭建现象炸开，炸到公众面前。

事情是这样的。12-1耿家的装修施工，已到地面处理阶段，再有一个来月即可竣工交付。按设计，三楼一个二三十平方米的露台，地面贴花岗石。这天，石材供应商租了辆车，请司机送货，车子莫名其妙路上抛锚，耽搁了些时间，拢楼下时，装修工人已下班，只有耿总夫人留宅收货。司机夫妇和儿子，按女主指示，将花岗石搬到三楼露台。哪承想，半夜下暴雨。次日，天晴，老少四个工人，上三楼露台施工，见下水道堵塞，花岗石和此前堆放的水泥、河砂，全泡在三十厘米深的水中。工头骂道，谁他妈干的活儿，堆这么多重货，楼板承得起个球？来，我们把水放掉，把花岗石搬些进屋。四个工人踩着积水，还没找到下水道口子，轰的一声，露台坍塌，随着水瀑升起的，是哎哟连天的惨叫。

这起安全事故，一死三伤，随着媒体的介入，知道的人，已不限本县，而是扩大到成都平原。四人中，死的那人，当时没死，看上去，伤得最轻，说玩笑话，一到县医院，就死了。死人的事，比天大，业主报物业，物业报社区，而街道，而县府，一路上去，不到两小时，到了市上，信息上报完成。

事故发生后，县安监、公安、消防、规划、住建、纪委、检察等部门，与当地街道成立联合调查组，第一时间对房屋坍塌事故原因展开调查。调查结果是，偶发因素太多。如果女主懂建筑且知承重那回事，就没事故这回事。不懂也行，如果那天男主没有应酬而成为收货人，或那天车子不故障，下班前到达，装修工人就会向女主提建议，不要将花岗石堆放在露台，又或者送货司机不听女主强硬指使，少上一层楼，将花岗石搬到二楼就完事，也行。就算女主瞎指挥了，也没事，偏偏，半夜暴雨，且下水道堵塞。又偏偏，四个装修工人走上露台，让自己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上边的重量理清了，就该捋下边的了，承重楼板与建筑构件。

这样，一路顺藤摸瓜下来，就摸到了搭建。

11

原来，那个露台，是搭建的产物。露台的位置，原先只是可供飞鸟、风儿和阳光自由穿行的空气，其下是自家的后花园。耿总夫妇按照方总他们公示的户型方案，像同户型邻居一样，请搭建施工队，把这个位置凌空架上钢筋龙骨，再浇灌上混凝土变成露台，露台凌空边缘砌有墙垣、安有护栏。同样的户型、同样的搭建设计图、同样的施工队，人家都没垮，偏偏你家垮了，这说明啥呢？说明你家运气不好，重物超载，还是说明别人家运气好，碰巧没用重物去检验？可谁听你的说明呢，全世界只知一个真相，你家违法搭建爆雷了，而你家搭建的爆雷，导致整个平原上的搭建出现多米诺骨牌效应，导致全域性的别墅区装修整改。这就像处理交通事故，不管你技术好孬，违规没违规，只要你酒驾了，责任就在你。也像你开铺子或出摊，产品物美价廉，可你没营业执照，就得接受处罚。这没什么好说的，不服不行。

此前那位受人高看的老师，置身上街的老鼠人人喊打的处境后，基本匿在洞里，偎着孤独取暖。好在老师的名号没被剥离，否则，以肖总呼之，还不知怎么尴尬。而这次搭建的意外爆雷，让他在心里为死伤者感到悲伤的同时，在耳里却不啻一记春雷。感觉自己又活过来了，从心到身，开始蠢蠢欲动。现在，总该对疯狂的违法搭建重拳出击，采取大规模的雷霆手段了吧。

但是没有，只停工整顿了一周，也有强拆，依然是零星的，起警示、威慑作用那种。程非在广告公司供职，接触行业广，他说，爸，不可能把所有的搭建全部拆干净，那样的话，且不说经济损失，单是城市形象就吃不消。所有别墅小区，一旦变成废墟和弃城，短时间怎么重塑？哪有城市形象可言？关键是，让那么多人家伤筋动骨，把人家逼上绝路，还不整出个通天的舆情危机？

女婿说得也对，天著青城一、二期，就是例子。一些被强拆的别墅，几年过去，业主不管不问，野草丛生，任其荒芜，既显示钱多不在乎，向强拆表达不满，又恶意破坏着小区的整体环境。一句话，你让我不爽，你也别想爽，看哪个耗得起！

雷霆，也不是没有。通过彻查事故，顺藤摸瓜，竟扯出一宗惊天大案，不错，又一次震撼的爆雷。而这个雷不是别人，却是方总！原来，方总那么不可思议地、千方百计、一波又一波承头推动违法搭建，不仅是为了让自家的搭建合法化那么简单，他手里的底牌，是在搭建工程中捞钱！

别墅快交房时，多家搭建施工队，使出浑身解数，开始承揽工程，肖不为当初接到的那些电话，便是他们竞技的开场戏。事实上，有三家施工队的人，通过各自的渠道打进了邻居群。其中一家施工队的头目孔老板，年纪轻轻，老江湖一个，脑瓜儿好使不说，又深谙薄利多销的让利原则和舍得哲学，通过九曲十八弯的关系，与方总搭上了关系。方总本是体制内人员，因与服务对象中的一位叫小艾的女对象上床，被老婆抓现行，争吵中互不相让，老婆一气之下告到丈夫单位，断了方总前程。方总一怒为红颜，辞职、离婚，让小艾坐正。因离婚走得净人，再婚后日子过得并不宽裕，给老板牵线搭桥，啄一嘴是一嘴，没个定数。偏偏小艾不想在同学面前丢份，就扭着方总买别墅。方总无奈，拆东墙补西墙，在天著青城按揭了一套，正愁装修款咋筹，孔老板找来了。

两人一场茶叙下来，各种机关卯窍不点自通，一拍即合，顿生相见恨晚之感。在孔老板的精准甄别下，方总向群主包总举报了群里的奸商，孔老板的两家竞争对手，立马被踢出群。自方总抛出孔老板制订的户型搭建方案后，小区大一统的搭建宏图蛋糕，孔老板一家独吞。

搭建意外爆雷后，肖不为听说司法系统出手，控制了十几人，方总及媒子、孔老板、物业公司经理、某局一名副科长等，至于怎么处置的，尚无结果。还听说小赵等几个管家，因每人收有孔老板送的一份过年礼物，水果、腊货各一盒，而被扣了半年奖金。但这些到底是传言，还是事实，肖不为委实不知。他问过小赵，听说你被扣了奖金？小赵拢拢发，妩媚一笑，说啥哦，怎么可能呢？

不管消息是真是假，成立业委会一事搁浅，是真的。这事一直在走程序，走得快要到头了，突然就没了动静。

种种消息，像药，让肖不为内里的梗有所消解，但真正使他痊愈的，则是邻居群里出现的消息。消息说，凡是违法搭建的别墅，一律不得办理房屋产权证；已取得的，盖一个限字章，予以冻结。而房屋无产权证，则成了没法转让的死房。若要盘活，必须拆除违法搭建部分，将别墅恢复至设计原样，以取得抑或解冻房产证。

群里开始大骂，骂消息，更骂方总。同时解嘲道，反正我家装房子就是自个儿住的，从没想过卖，自己这一辈住完了，传给儿子辈，至于儿子辈咋个处理，就管不到了。又道，不能卖就不卖呗，自己住就是，再说，规定嘛，今天这样，谁知明天咋样，反正俺有的是时间等。这下，那些没装的，装了没搭的，阴到高兴了。

要是以前，方总早现身了，现在不能了。随着搭建露台的坍塌，一夜之间，方总也坍塌出群了。

肖不为想点出一个微笑的表情包，想想，又算了，何必让人家雪上加霜，叫自己找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