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荆州

2023-03-06 03:19苏二花
广州文艺 2023年1期
关键词:李叔

苏二花

小 鸟

陈百奇买了一辆脚蹬三轮车,不要问为什么。

但事情还得从一只鸟开始说起。陈百奇的鸟丢了。鸟是陈百奇爸爸送的,在陈百奇结婚当天。那天爸爸没有出席婚礼,只托李叔给陈百奇带来这只鸟。

陈百奇爸爸一辈子都在穷途末路上,陈百奇结婚拿不出什么礼物,只能是这只毛都没长齐的鸟。李叔替爸爸不好意思,对陈百奇说:“别看毛还没长齐,但鸟的确是好鸟。来,李叔教你如何调整思路用发展的眼光看这只鸟,喏,品种好,就是说父本母本都好。”看看陈百奇,又说:“你下点辛苦,把它养到毛都长齐全了,它会漂亮到六亲不认。我跟你说,你再教它些琴棋书画、五迷六道,然后你再买个沉香木的笼子给它配上,然后你再把它提到鸟市去,欸,我跟你说,保管你卖个楼价钱。”李叔张开手就着窗户透进的光凭空一抓,放在陈百奇手上,说:“百奇啊你还别不信,城市是个出奇迹的地方。”说着连自己都笑。

李叔不笑还好,一笑,把他矿山穷工人的身份暴露无遗,还得是多半年开不出工资的那种。陈百奇说:“李叔,我爸怎么样?”李叔一把抓住陈百奇的手腕,手上带着遮瞒羞惭的鬼祟,嘻嘻笑,说:“是吧小牡丹,咱是好鸟呢。”这句是对鸟说的,转而把舌头滑了一下,低声嘀咕一句:“就那样。”这句是对陈百奇说的。李叔一辈子面对重叠沟壑和富有矿山,连摆弄个舌头都能达到一吨重。

李叔大可不必,实际上陈百奇的婚礼一点儿也不像婚礼。一共摆一桌子饭,坐着新娘白刁凤满脸冷淡的哥嫂,哥嫂对面是李叔。李叔代表病体沉重的陈百奇爸爸来送祝福。婚礼一派寒素,陈百奇低下头。鸟冲着李叔扑哧一声,拉出一泡两头带白的稀屎。

小牡丹后来是活下来了,长相一般,聪明劲儿也一般,不愧是陈百奇爸爸送来的。唯一一个好处,每天清晨都歌唱。陈百奇爱它,不用笼子关,也不用细铁链子拴腿脚,任它白天在家自由飞,晚上住阳台,高兴了在水盆里洗个澡,不高兴了站在高处骂。陈百奇每次做完家务都要来阳台陪小牡丹坐一会儿。陈百奇话少,看着小牡丹长时间不说话。小牡丹话稠且见了陈百奇就活泛,嘀嘀咕咕说不停,还头摇尾巴晃,还用脸颊蹭陈百奇的手,一副感情深厚的样子。

就是这样一只鸟,丢了。鸟不能丢!陈百奇只觉一股冷气打从尾巴骨直杀上来。把家里角角落落都寻遍了,没找到,最后,他看向白刁凤。白刁凤说,你别看我,我可没动你的鸟。

白刁凤话不多,主动说话就更少了。鸟丢了,能主动对陈百奇说这么一句,态度足够诚挚。白刁凤上一次主动和陈百奇说话还是一年前。一年前,白刁凤主动对陈百奇说:“你娶我吧。”白刁凤把“你娶我吧”说得诚挚而坦白,像她在那一刻袒露的胸脯,是竭尽所有的丑和全力以赴的所有美。陈百奇的眼睛当时就直了。

等陈百奇把眼睛转过圈来,他已经做了一年的内容了。

陈百奇每天做的内容也没多繁杂和琐碎,无非是早起去超市排队买一元专供爱心菜,买菜回来抓紧时间热奶、热饭,这样不耽误白刁凤在七点半左右醒来吃早餐。白刁凤吃早餐的时间,陈百奇要安排好中午的饭食。他中午不回家,白刁凤回家也只有一小时,根本来不及做饭。陈百奇得提前做下准备,便于白刁凤中午回家能快速吃到饭。傍晚六点,陈百奇下班,公交车倒两次,到家也就七点多了,要抓紧时间做晚饭,一天里也就这一顿是能正儿八经吃的了。吃完饭,白刁凤处理带回家的工作,陈百奇收拾碗筷、擦地、掸灰、洗衣服,修理各种小电器以及各种受了小损伤的家物什。

白刁凤文艺,水杯底下有杯垫,咖啡壶上有纱罩,书签尾巴坠流苏,钥匙孔里穿铃铛,花盆里面铺雨花石,书包正面绣个字。做内容的陈百奇,无非是把杯子垫抚平整,纱罩洗出香味来,流苏保持通顺,铃铛不生锈,花盆里的雨花石擦鲜亮,把碗碟杯刷好擦干归位,地板上的头发捡干净,洗几乎满满一晾衣架的衣服和鞋袜,再把所有拖鞋刷一遍,所有台面擦一遍,这些都做完了,就能到阳台陪鸟坐一会儿。

小牡丹话真多。

小牡丹说,我就等你下班回家呢,你下班回家从来不用钥匙捅锁子眼儿,从来都是按门铃,你按门铃的声音无比动听。陈百奇指头上捏着一小团肉糜,说:“吃你娘的吧。”小牡丹说,陈百奇啊你发现没,家里有个女人连气味都不一样嘞。说时,冲陈百奇挤眼睛,无比猥琐。陈百奇对着小牡丹左一道右一道,比画一个带有杀气的叉。小牡丹脑子一转开始见风使舵,说陈百奇你看这恢宏城市百千万家灯火,就有一个发着橘色灯光的窗户是属于你的,你说你牛不牛。这是小牡丹一贯的伎俩,无非是骗陈百奇手里的肉糜。小牡丹还说,陈百奇啊,五百万啊,五百多万人口的城市我就认识你,还有白刁凤,这得多大缘分啊。陈百奇拒绝煽情,用指头狠狠攮小牡丹的肚子。小牡丹说,我×你妈。抬起屁股照着陈百奇就是一泡两头带白的屎。

就是这样一只鸟,丢了?打尾巴骨蹿起凉来的陈百奇,可着家找小牡丹。床上床下,桌上桌下,箱里柜里,碗里锅里,衣服里鞋袜里,瓶子里罐子里,直到白刁凤的手机里。白刁凤用冷眼看陈百奇,一句话不说。

找不到小牡丹,陈百奇的恨扎起了马步,此时再看白刁凤脸上的狠,已经不是一年前的心境。白刁凤的可恨之处不在不爱说话,是在陈百奇的鸟丢了之后,主动与陈百奇说话,还说得那么诚挚。你哪怕一直不说话,都不能如此激怒陈百奇,连打掉的那个胎儿都不能。

陈百奇就是在那一刻下定决心,买一辆三轮车。

寻鸟启事:7月6日晚,家住绿地家园的家养小牡丹丢失。鸟为紫色带灰,一岁。一直吃小米和肉糜,从来没出过门,在外完全不会觅食,不知道世间凶险。小牡丹需要精心养护,没人照顾无法存活。可能飞到您家窗户或阳台,请收留并照顾。拜托!

陈百奇把启事发在朋友圈和各种群里,发完后觉着这辈子的事已经交代完毕了。剩下的,看天意吧。

也看三轮车能不能挡在别克昂科威的前面。

两个星期后,陈百奇的三轮车正正当当挡在别克昂科威车前。用铁链锁把三轮车牢牢锁在水泥桩上,陈百奇抬头往上看,25层左第8扇窗户的窗帘是拉闭着的。摸摸左胸膛处的口袋,烟还在;再摸裤兜,打火机也在,这事,成一半了。

点燃烟,陈百奇深吸一口。25层左第8扇窗户的窗帘是他亲手安装的,孔雀蓝色,伪植绒面料,遮光不是很好但胜在便宜,此时是拉闭着的却没那么严实,影影绰绰透着光,纸包着火一样。同样纸包着火的还有烟头,火星直往上蹿,烧出噼啪声响。把头后仰,比25层更高的是刚刚降临的夜空。看不出夜空里有什么内容,或者说是夜空覆盖下的内容太过丰富。

充满内容的城市夜空下,有陈百奇的楼。

楼体线条自高空垂下,似刀割的齐整。齐齐整整,四四方方,上下对称,左右对称,一丝不乱,规规矩矩。这样的楼,从下往上看,脖子和脑袋都仰得疼。楼质量一般,地理位置也不好,但价格便宜。烟抽完,把烟屁股弹飞,陈百奇从三轮车上拿出那根试过了很趁手的铁棍,走向楼梯门。

上电梯。

出电梯。

掏出钥匙捅锁子眼儿。

门反锁着。在意料中。陈百奇用脚踢门。防盗门是复式的,中间留小门做通风对流用。门也是当初陈百奇亲自挑的,质量比一般的还要差些,但价格实惠。

三脚之内把门踢开。不能再多。

第一脚,嗵。整栋楼都跟着晃。巨大的声响在楼里受惊的兽一般来回撞。没有邻居探出头来看。越是声响巨大,就越没有邻居。

第二脚,嗵。比第一脚更跋扈。就是这样,一旦下定决心损毁,那就没有什么是不能损毁的。这一脚下去小门变形,开裂。

第三脚。陈百奇往后退了三步,贯注全身之力于左脚,嗵,小门变形跌落。陈百奇探进手拨开反锁的锁扣,门开了。一道炽白。

门开了,炽白以喷射状袭击了陈百奇,那是皮肉撞击产生的热量,混杂了体液溢出后起的化学气味,带点儿不太尖刻的酸却掺杂着不可名状的甜,是头皮在汗水作用下袅袅蒸起。炽白袭击下,陈百奇毫无防备地后仰一下,身体蓦地收紧。

等到炽白落下,陈百奇调整一下眼睛和气息,把手里的铁棍握紧,过玄关,朝卧室走去。

卧室里,床上,白刁凤与一切被捉了现场的老婆那样,把被子捂在胸前惊恐地看着丈夫陈百奇。一声轻微窸窣,陈百奇耳朵一跳,旋即转身。那是个来不及穿衣服的赤条身体,从靠近门口的厨房闪出,逃出门外。

陈百奇追出去。那赤条身体比闪电快,是为保命的那种,每一寸骨骼和每一根头发都散发着本能,是极具真挚的骇怕或是极具真挚的畏惧。赤条身体几个纵跃,已经与陈百奇隔了三层楼梯。陈百奇把手中的铁棍投标枪一样奋力掷下。铁棍下坠的过程,与楼梯不锈钢管撞击出轰鸣,被空荡又深邃的楼道井放大,发出超越本身的声响。

从楼道的窗户看下去,赤条身体奔出楼梯门。以25层的高度看下去,那是两条腿上的一颗黑色脑袋,虽在夜色下但因是赤条条,反着光般地显眼。赤条身体从脑袋下伸出一条臂膀,手里是开启汽车的遥控,他在保命的骇怕和畏惧里,首先拿到手的是车钥匙。

三轮车正正当当挡住的,正是那台亮起灯的通用别克昂科威。

车是无法开走了。赤条身体在这一刻仰起头,望向25层,那里,陈百奇正向下俯视。他们隔着75米的高度居然接住了彼此的眼神并心领神会。赤条身体抬起胳膊对着陈百奇挥挥手,转身向大门走出去,他的赤白身体在小区门房高高悬挂的“八”字灯光下灼目得有些辉煌。

海 妖

“我掉下来的时候,是25岁。或者从树上,或者从楼顶,脚手架上也未可知,甚或是从云端,外星人的飞碟也不排除。我无父无母,这好像是个由来已久的事。这件事的好处是,我有无尽的自由和散漫,我成了长袜子皮皮,轻易拥有乱七八糟的威勒库拉庄,和生活完全自理以及能轻易举起一匹马和一头牛的力量。”白刁凤拥被而坐如同拥城,她不惊恐了,也不打算穿起衣服。她伸出手把头发别到耳后,用青白眼睛和青白身体对着陈百奇。她驻守城头身披金甲的戍边战士显然得到了撤军口令,今夜,她与陈百奇的对话注定是真诚且赤裸的。“这件事的不好之处是,哪里都不是我能回去的地方,我总是没地方可去。”

卧室里也不再是喷射的炽白,改成气味充塞。仔细嗅去,从里面辨析出来的全是姿势与场面。白刁凤坐在被子里,被子是粉色小格子花色,她的头发在粉色格子上荡漾,如同大海上暗礁里隐藏或居住着的海妖,无面貌,无性别。今夜,她或将要用极具魅惑的声音来击沉陈百奇。那将是世界无与伦比的声音,听到的人无一例外忘记回家的道路。

风吹进25层高楼左第8扇窗户,是七月里难得的干燥与凉爽,劣质窗帘不遮光也同样不遮这七月美好的风。风进了房间,在陈百奇与白刁凤之间流动。陈百奇与白刁凤的青白眼睛和青白身体对视,拥有25层左第8扇窗户是他的宏大叙事,所以,今夜先开口说话的只能是白刁凤。

先开口不一定是输。白刁凤抬起手,手腕洁白,把头发别到耳朵后,她说:“那是一个傍晚,我躺在飘窗上,身下铺着长毛毯子,身上搭着柔软纱被,看飘窗玻璃外沙盘般的城市和蚂蚁般来往的人群,以及更远处为城市镶边的山脉线,目光所及即是展开一轴画卷,万里山河,锦绣城市。玻璃窗里是微微飘荡的白色纱帘,云朵样儿的洁白。房间不是我的,但这白色纱帘是我亲自安装的,它飘荡的时候我有随时会起飞的错觉。那个傍晚,不安静的白色纱帘在微微飘荡,和着墙上石英钟的节拍,像是在共同参与一场阴谋。我不知道这阴谋是什么,是什么我都无所谓。我来这城市不到两年,就已经耗尽钱财和不切合实际,我已经没有什么是可以失去的了。相反,在这个租来的房间里,我只是睡在飘窗上,城市就被我睡在身下,这感觉真好,这让原本狭小肮脏的房间诡异地呈现出旷野一般的辽远与阔大。彼时,窗户切割的方形光影拉长的猴皮筋一样斜斜垮垮,油光水滑的蟑螂在石膏顶上急匆匆行驶而过,蔚蓝天空中喷气式飞机打个白色破折号,装饰着玻璃窗户和我的眼眸。我喜欢这城市,尤其是它各种声音汇聚后的驳杂与喧嚣。你不知道,声音太过巨大反而是静谧的。这是我喜欢的。在静谧之中,我睡着了。”

“那时候,”白刁凤转了一轮青白眼睛说,“我做的梦大多瑰丽,色彩斑斓,场景壮观。”说着,从被子里伸出两只手往凌空里捧出一个椭圆,里面盛放着那时候她做过的梦,粒粒可数。

“我梦到一手执矛一手执盾的斯巴达三百勇士,他们正在追逐一只光怪陆离的猛虎。他们健硕的臂膀和坚硬的八块腹肌,在傍晚的阳光下闪着金属质地的光泽,他们追逐猛虎的勇气和力量无可比拟。这300人只要得其一人就能从此无惧,如果300人都归我所有,我可以直接称帝。我不由得大叫一声——好。我发出的声音被其中一个听到,他从追逐猛虎的队伍里转过头来看我。我与他的眼睛对视,如同与一道寒光对接。他抬起胳膊,手肘后撤身体后倾把手里的铁矛奋力向我掷来。”

“我身体上有个洞。”白刁凤说。她用青白眼睛看着陈百奇,在陈百奇脸上寻找答案,这答案决定她的故事是不是往下继续。

“是被一道闪电击穿的。”她继续说,“那闪电劈空里刺下来,划破浓密厚重的乌云,先击穿玻璃窗再击中我,与斯巴达勇士的长矛同时穿透我。我蓦地睁开眼,说不清是清醒了还是跌入更深的梦里。我这才发现窗外的场景已然变了,由夏日温婉的傍晚变成雷电交加的雨夜。玻璃碎裂一地,窗框变形并有一道烧焦,这是被闪电击中的证据。我还来不及做出反应,就听到爆裂的雷声。对,是爆裂,不是那种轰隆隆而是咔嚓嚓。”白刁凤两只手端起来,手心朝上,尽量复原那个爆裂。“那是两只黄铜大镲合力拍击我的脑袋,我的两只耳朵被贯穿,那一刻我没有了我。整栋楼房在咔嚓嚓里摇晃,我从飘窗上滚落下来,与我一起跌落的还有大块玻璃,碎玻璃顺势切进我的身体。我一骨碌从地上站起,两耳隆隆,还是不确定自己是已经死去还是活着。也就是这个时候,下一道闪电劈下,天地在这道闪电下瞬间雪亮。”白刁凤舔舔嘴唇,看着陈百奇,说,“我看见,我浑身挂满玻璃,正与隐藏在乌云覆盖与滂沱大雨中的城市对峙。城市如海般恢宏,而我身体上的每一块玻璃都反射闪电的光耀,有一个棱面算一个,我身上挂满了闪电,金甲粼粼,成为贯彻天地唯一的那一个。然后我看到,我身体的正中间是空的,是一个洞。”白刁凤双手对称,虎口相对,端出一个碗口大的圆。

25层左第8扇窗户的房间里,在白刁凤这一句之后停止摆动窗帘。那些原本流动在白刁凤和陈百奇之间的风没了踪影。地脚线处开始有海水渗出,接着,海水从地板砖、墙角、门框、石膏线、天花板处无孔不入地涌来,短时间里淹没了房间。白刁凤浸在海水中,眼睛、鼻孔、耳朵、头发在海水里飘飘袅袅,隔着海水,她的表情模糊起来,她与她周围都浮动漂荡着,不含有具体指向。她别在耳后的头发竖立起来,水草一样漂荡。有着粉色格子的被子成了墨色礁石,房间原本橘色暖意的灯光浸在海水里变成莹绿,气温陡然下降,开始侵袭人的骨肉。

“这海水你只要喝一口就能知道人生的意义是什么。”白刁凤的声音在海水中裙带一样摇曳,男女同声,这让她前所未有地妖娆美丽、魅惑十足。她说:“因为它的里面只有你和我。不妨对你说,在遇到你之前我有过很多男人,我把他们都填进我的洞里,像是食物,我每吃饱一次都能长出年轮一样的一圈金甲鳞片。”白刁凤呵呵地笑起来,海水由沉寂无声有了哗哗的声响,一并连她水草一样竖着的头发也大幅摆动起来,发出蚕食桑叶般的沙沙声。陈百奇从中听出比海水更加庞杂的声音,那是夏夜拥挤稠密的街道上,人在窃窃私语,汽车在呼啸,一个老板气愤地拍桌子;是一对偷情男女在交媾,是合法夫妻在结子,是一个女人攻击另一个女人;是盘碗撞击了锅沿,是小孩在打滚撒泼,是媳妇与婆婆的口水大战;是一个男人躲在树下啜泣,是一辆自行车被无辜推倒,是公交车停驶向站台;是小摊贩泼向角落的一盆泔水,是流浪猫跃上谁家窗台,是护士把长长的针管扎在谁的屁股上。

陈百奇屏着呼吸防止海水灌入从而溺毙,这海水是白刁凤的海水不是他的,他得尽快从海水里脱身。“这世界有神存在,”白刁凤说,“是神把你送到我身边。”白刁凤说话的声音在海水里有了意志,长出柔软的舌头舔舐陈百奇的嘴唇,企图打开陈百奇紧闭的嘴。只要陈百奇打开嘴唇,海水就会倒灌,他必将溺死在海水里,会如同白刁凤说的那样,“这海水你只要喝一口就能知道人生的意义”。

“在你夺下我的手机翻看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你爱上了我。”白刁凤说,男女同声,魅惑十足,是伸出的无数个青白色柔软胳膊,拥抱陈百奇,揉搓陈百奇。让陈百奇置身柔软,被长绒棉絮包围一般。青白色使他双目微微疼痛,这疼痛辐射到脑仁里,成了200个柔软的猫爪在同时按压。“你爱上了我。”白刁凤说,声音在海水里一圈一圈荡漾,一圈比一圈更深邃入骨。

“这个洞不只往里填人,也填我自己,我用自己喂食我自己,疯狂生长。”白刁凤从黑暗礁石或粉色格子被里站出来,青白身体在海水中雕塑一般圣洁黏腻,毛发在海水中水草般漂荡浮动。她伸出双臂向着陈百奇走来,眼神妩媚,双腿如刀。她张开双臂,背后是重峦叠嶂和云图变幻;也是一艘借箭的草船,载满人形草垛,背后是江雾弥漫和万箭齐发;也像一尊菩萨刚被刀斧凿成,抖落一身碎屑缓步走来。“你爱上了我。”她说。“你爱上了我”这一句在变化万千的云图中穿梭回荡重叠,叶子一样贴在江面上凌波飞行,也有雨般的箭矢射向四面八方,也有菩萨光芒万丈的背光在层层扩散。

“你爱上了我”钻入陈百奇,从每一个毛孔眼和肉眼看不见的破绽处,一旦钻入就试图扩张和开启,海水也会趁机侵入,目的是溺毙陈百奇。

白刁凤向着陈百奇走来,身体中间碗大的洞口强力吸附陈百奇。陈百奇不被海水淹死就会被洞口吸入,哪一种都不得好死。陈百奇惊恐万状,大喊一声:“不——”嘴一旦张开,海水就灌入,咕嘟嘟的气泡一连串升起,陈百奇本能地划动双臂和双腿向上跃去,他要挣出这海水浸漫。

“你爱上了我。”白刁凤的双臂环绕过来,陈百奇上跃的身体被拉拽下来,与白刁凤脸脸相对。白刁凤媚眼如丝,烈焰红唇,发如水草,两条青白色大腿盘住他的腰身。海水荡漾之中,白刁凤微微一笑,一串气泡咕嘟嘟升起,她说:“忘了回家的路吧,我会为你歌唱。”说着,她把嘴唇对准陈百奇的耳朵,三种不同曲调不同歌词的歌同时唱出。陈百奇扯不开白刁凤环绕的双臂,也摆脱不了盘在他腰间的她的双腿,灌满一肚子海水,身体下沉,呼吸开始困难。

“你爱上了我。”白刁凤的微笑在海水中摇曳,她没有开口,是海水在重复她的声音。房间的灯在海水浸泡下爆出火花,又在火花中熄灭。黑暗兜头罩来,陈百奇本能地打开鼻孔和嘴巴,再不换气他就憋死了。火花爆裂处,灯又亮起来。海水是等在门口的入侵者,一有缝隙就往里猛灌。陈百奇感觉自己脑袋大出平时两个,他通体炽热,口鼻被海水封堵,眼珠马上就要脱离眼眶。一股邪劲儿上来,他脚下一蹬再次向上挺跃。与此同时,他双手卡在白刁凤青白纤细的脖子上,手上的劲道与向上的蹬力同时爆发。

“呼——”陈百奇跃出海面,一口气换上来。海水从来处撤退,从天花板、石膏线、门框、墙角、地板砖,以及地脚线处以快退×10的速度撤退。随着陈百奇一口气拔上来,口鼻处的咸湿海水随之消失。他开始看清周围,看清海水倒退后如兵马厮杀过后的房间。

25层左第8扇窗户里,陈百奇双手死死卡在白刁凤的脖子里,白刁凤在挣扎中逐渐垂下手臂,弓着的腰也缓缓塌下,双眼慢慢闭上。

风从窗户处进来,窗帘飘动起来,飘飘然然犹如纸蝶。

大 象

陈百奇哭了,眼泪哗哗却一滴没有溢出,像是借了别人的身体,他怜惜它劝慰它,最后又受它连累把自己也搞哭了。涕泗滂沱是重重帷幕,帷幕落下是他亲手掐死白刁凤的现场。

这是罪,他得去自首。

把白刁凤搬运到三轮车上,陈百奇看着灯光下白刁凤青色的脸。白刁凤嘴唇微闭,眼皮轻合,面部线条厚道又安详。此时她不再是雌雄同体,魅惑十足也无从说起,她身体中间的洞口闭合,头发别在耳后,已经与体面又常见的人家妻子无异。陈百奇想起第一次见白刁凤,她穿一件黑色娃娃领连衣裙,坐在油烟缭绕的餐馆角落里,看到陈百奇到来,她把头发别到耳后,等到陈百奇坐定,就歪着头用青白眼珠看陈百奇,嘴角微微扯动,似笑非笑。她用双手抱着杯子喝水,低头吮吸吸管时用青白头皮对着陈百奇。

陈百奇和白刁凤在餐馆里聊了很多,或者基本没有说话,清炒的和红焖的,凉拌的和浇油的,海鲜酱油淋过绿菜花,蒜在捣捶下四处迸溅,葱花和小米椒同时炝进油锅里;餐馆里桌椅相互抵角,客人们错落安坐运筷如飞,油光四射的和含羞弄娇的,举世无双的和黯然神伤的;用眼睛瞟的和用嘴尖努的,高度白酒的和含糖核桃露咕咚咚落进喉咙的;醋壶跌倒了又迅速扶起,易拉罐打开嘭一声,一口辣椒下去咳咳喷出已经咽下去的饭粒;人的汗味和头油味受蒸发袅袅升腾,油和烟撞出厨房在餐馆四处逃散,一个青春痘蓦然决口喷出油状的黄。白刁凤说了句:“我喜欢大城市,我喜欢扎在稠密的人群里。”这一句湮没在人声嘈杂的餐馆里,就像根本没说。

当陈百奇说出“我有房”后,白刁凤抬起手把头发别在耳后,对陈百奇说,那我们走。

陈百奇还在哭,不管有没有眼泪他都是个泪人。他骑在三轮车上,不时回头看看白刁凤。最近的派出所距离2800米,晚上有值班民警,他拉着他的罪前去自首。他没打算掐死白刁凤,白刁凤却死在他手里,脖子上清晰的掐痕和指甲印就是罪证。当陈百奇夺过白刁凤的手机并翻看时,白刁凤就已经被掐死,陈百奇就已经骑着三轮车在前往自首的路上。是在此时,陈百奇才感受到悔恨和厌倦,白刁凤也是在此时才决定不再呼吸。

陈百奇骑在三轮车上,回头一眼一眼看白刁凤。他多希望白刁凤像一年前,把他带出餐馆又带进宾馆,事毕后从床上坐起身来带着恶狠狠说“你娶我吧”。第一次见面就被拉到床上,并说“你娶我吧”,白刁凤是陈百奇的城市传奇,李叔那句“城市是出奇迹的地方”就出自这里。决定娶白刁凤前,陈百奇把白刁凤带回矿山给爸爸看,爸爸不但看到白刁凤还看到白刁凤的肚子,便由衷得意陈百奇,天下最大难题或心愿就这样实现了,二本毕业生就是不一样,解决起问题来以一乘三。喜事从天降,该买酒庆贺,爸爸买酒的钱是半年前就该开出直到此时才领到手的工资。矿山不但工资是半年前的,连太阳也是。矿山掖在大山里,大山大到没有尺寸。比大山更大的是连篇累牍的丘陵沟壑,比丘陵沟壑更大的是漫天星斗和寂寥天河,大到太阳在这里24小时内根本跑不到一圈。爸爸的纲领和要旨就是把陈百奇送到城市,“在城市买房”“娶城市媳妇”“成个城市人”,这不是爸爸一个人,而是他们矿山工人的集体诉求,谁更节省谁更刻苦谁先实现。

全矿山工人都比不过爸爸更节省,爸爸连有病都不吃药,纯拿骨头顶。“也就剩下骨头了。”李叔说。彼时,爸爸靠着李叔,李叔靠着天性纯良,两人在半年前的太阳下,就着半年前就能买到的酒,为陈百奇干杯。

铜锣哐哐哐,胡琴吱呀,翠羽簪跌落地上,啪嗒,“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螺丝在锈蚀狭小的轨道里滑行,咔咔咔,锵啷啷菜刀剁在砧板上,咚咚咚跑过来跑过去。红绿灯嘶嘶嘶,一个由东向西,一个从南到北,嗵一声撞,你没长眼啊,你有病啊,道路绾成疙瘩,警察骑着带警报的摩托车来,呜啊呜啊呜啊。我心里的苦你不知道,哕。喂,喂喂,用手拍打,把嘴凑近呼呼吹两下,功放里回响嗡嗡嗡,墙顶上一根结满灰尘的蛛丝脱落。“今天白天和夜间,最高温度30摄氏度,最低温度21摄氏度,风力2级,两小时内无降水。”刺啦啦,刺啦啦。米饭碗翻落,哇哇,哇哇,得到安抚又破涕为笑,咯咯,咯咯。折耳猫喵呜喵呜,从窗台跳到沙发,脖里的铃铛哗啦啦,带翻细脖颈的兰花盆,啪嚓,碎裂,你这该死的。对坝坝的圪梁梁上那是一个谁,那就是想死人的二小妹妹,羞羞羞,那是一个谁呀一个谁,呀呀啐。你要走了吗,你怎么可以走,紫云英花马上要开了,要开了,要开了。

这是白刁凤在陈百奇耳边同时唱出三个不同曲调不同歌词的其中一个。

城市在陈百奇的三轮车下节节后退,陈百奇奋力蹬着三轮车前行,其实也是在用力扳桨,骑行夏夜繁华鼎沸的城市无异于在江河湖海上荡舟。“这海水你只要喝一口就能知道人生的意义是什么。”在唱歌之前,白刁凤对陈百奇这样说。白刁凤显然已经喝过海水,早已深知人生的意义,所以才能唱出这样的歌,一见面就拉陈百奇上床。她其实也早在城市的夏夜里蹬着三轮车前行过,车兜里也载着一个不知道是被谁掐死的青白身体。

上床一个月后,白刁凤宣告怀孕。陈百奇这就带着怀孕的白刁凤回矿山见爸爸,又张罗了一场极简婚礼。“目前我只能做到这些,”陈百奇对白刁凤说,“有点委屈你。”

白刁凤是从别克昂科威车里跳下来后失去那个胎儿的。为什么?陈百奇不问,白刁凤不说。从医院回来,白刁凤仰躺在床上,成了一条扁而长、眼小腮孔大、上下颌不相吻合的大马哈鱼。她经历过一个昼夜行进35公里,日夜兼程,游过深渊大涧,跃过险滩急流,纫过高崖飞瀑,行程十万八千里溯江而上的路程,只为产下她的鱼卵。她长途跋涉,她千疮百孔。

床单、被罩和枕巾干燥蓬松,里面是陈百奇把它们晾晒过后收集回来的太阳。陈百奇给拖把里加了消毒液,均匀擦抹地砖后散发出意味安全的气息。厨房炖锅里的汤沸了,咕嘟嘟喷着白气。窗户框框住的天空明净而晴亮。

“孩子不是你的。”白刁凤说。结婚以来,她还没有和陈百奇一天说话超过三句的习惯。陈百奇也是,没这习惯。他们是循着气味拨开人堆找到彼此的,冷地里进了热家的鼻子,只有他们最嗅得出他们,只有他们最了解他们。

那孩子不是陈百奇的,陈百奇从一开始就知道。从第一次见白刁凤,白刁凤就在他身上连续使用了连环计、瞒天过海计、浑水摸鱼计、树上开花计、反客为主计、假道伐虢计,她一个女的,还要她怎样?她三十六计却从不为自己辩解一句,她有一千零一个故事却说话不超过三句,她种过的毒全由她自己吃下。她活得如此深情。这样一个好女子,陈百奇掐死了她。

陈百奇把自己哭成一根墙头上的草,干枯,浑身抖动,几乎要把自己折断却没有一滴泪水。陈百奇哭着,泪水如集结的废水在城市下水道里汩汩奔涌。他蹬着三轮车,奋力绗缝着夏夜城市,带着任务一样。他想起有一次,白刁凤说了一句:“我到底是从哪儿掉下来的?”白刁凤说这句话的时候,也是一个夜晚,那是他们唯一一次同行在夜晚的城市。红的黄的蓝的绿的紫的青的白的粉的,五星的心形的扇形的矩形的椭圆的长的扁的球形的,城市的灯。绾在树上,披在灌木上,接在门沿上,挂在正当间,镶在楼体中框着各种吃的、喝的、玩的、乐的、购物的招牌里,这城市的灯。精明人的眼睛一样眨呀眨,善辩人的嘴唇一样开开又合合,世事无常一样闪啊闪,这城市的灯。白刁凤说的这句话湮没在其中,像海水淹了海水一样,说了还是没说一点儿不重要也无法确定。

三轮车驶过,碾碎一摊水渍,几座楼和几处灯在水渍里坍塌,又摇摇晃晃地在水渍里重建。碾碎之前的水渍里,可照见陈百奇和白刁凤的另一种,他们在河岸边第一次约会。春寒料峭时节,公园冰封的池水将开未开,柳树笼着一层绿烟,桃杏红了骨朵儿。陈百奇和白刁凤不过是在图书馆里互相多看了一眼,就把未来从未来提起放置前一格。相爱,结婚,很快有了孩子,锅碗瓢盆每天都奏交响曲,家庭事业是朵并蒂莲。日月轮换,孩子树苗一样茁壮成长,陈百奇和白刁凤开始相互生了厌恶,同一个床不同一个梦,心照不宣但每一天都在重复上一天。陈百奇心里多出一个黑刁凤,白刁凤肚里盘了个陈千奇,如果不是这样……我现在可能是这样……转眼头发挂上霜,还没好好活呢怎么就老了?孩子带回来一个海棠花一样妙曼的女孩,或是连瓣子都还没开的青皮后生,双双站在二人面前,合成一个电子屏,无非是“你们的时代过去了”一行字。陈千奇和黑刁凤化在烟雾里,陈百奇和白刁凤一笑泯恩仇,从此相互搀扶混吃等死。在一个天气阴晦的冬日下午,年迈的陈百奇首先咽气,一年后白刁凤撒手人寰。

三轮车即使碾碎水渍,蘸过黑水的车轮也写不出有韵致的字,无非一个车辙,连一轮都画不满就干涸不见踪影。摇摇晃晃的水渍再度重建,陈百奇载着白刁凤走向派出所。此一世是趴在窗口的小孩,正照着彼一世的镜子,它们相互不是指路灯,只能相互对着脱帽致敬。镜子里还有一模一样的无数个镜子正照着无数个一模一样的小孩子;照完镜子后就各干各的,度劫一样去经历独属于自己的离欢和悲合。每一个和每一个都不一样,每一个和每一个都是本身的那一个。

陈百奇的镜子里,鸟丢了。他翻遍床上床下,桌上桌下,箱里柜里,碗里锅里,衣服里鞋袜里,瓶子里罐子里,最后翻了白刁凤的手机。他不想再被内容欺骗,他的孤单和寂寞需要回应,他的战栗和张皇需要承认。既然白刁凤不是地狱,那陈百奇就不是身处地狱,他们集结的日子也不是。

南无·喝啰怛那·哆啰夜耶。南无·阿唎耶。婆卢羯帝·烁钵啰耶。菩提萨埵婆耶。摩诃萨埵婆耶。摩诃迦卢尼迦耶。唵。萨皤啰罚曳。数怛那怛写。南无悉吉栗埵·伊蒙阿唎耶。婆卢吉帝·室佛啰楞驮婆。南无·那啰谨墀。醯唎摩诃皤哆沙咩。萨婆阿他·豆输朋。阿逝孕。萨婆萨哆·那摩婆萨多·那摩婆伽。摩罚特豆。怛侄他。唵·阿婆卢醯。卢迦帝。迦罗帝。夷醯唎。摩诃菩提萨埵。萨婆萨婆。摩啰摩啰。摩醯摩醯·唎驮孕。俱卢俱卢·羯蒙。度卢度卢·罚阇耶帝。摩诃罚阇耶帝。陀啰陀啰。地唎尼。室佛啰耶。遮啰遮啰。么么·罚摩啰。穆帝隶。伊醯伊醯。室那室那。阿啰嘇·佛啰舍利……

这是白刁凤在陈百奇耳边同时唱出的三个歌中的第二个。一时天地放出七彩大光明,城市成了修罗场,千百年来人与千百万人齐来汇集,同声齐诵《大悲咒》形成百万亿兆能量场。咒语到达处,百神听令,万鬼服从。白刁凤从三轮车里坐起来,打个小面积呵欠,茫然看看四周,今夕何夕此地何地?“如是灭度无量无数无边众生,实无众生得灭度者。”百万亿兆能量场“无人相,无我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陈百奇。”她喊。陈百奇回头看,如在桃花密林里揭去蒙在眼皮上的布,看到嫣然一个笑。

派出所到了。

石 头

城市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大,走出城市也不需要想象那么久。白刁凤像宣布陈百奇无罪一样从三轮车里坐起,让陈百奇大吃一惊,再没有比这个更大的意外了。陈百奇一下就明白了问题不是首要征服和解决的,无常才是。从来都是这样。

派出所里已经有人出来查看情况,陈百奇扔下三轮车拔腿就跑。

陈百奇在夏夜的街道奔逃,消夏的人群纷纷给他让出一条路来,他成了一个拉链头,正破开一件无比大的夹克衣。陈百奇越跑越快,越跑越有力量,越跑越豁然。他是矿山长大的孩子,说普通话住楼房用电磁炉洗电淋浴澡,但这不妨碍他在连篇累牍的丘陵和沟壑中,在漫天星斗和寂寥天河下奔跑。跑才是他的核心思想和快感来源,并且越是有人追越是好玩。他想起小时候做过的那些追人游戏,矿山的小孩没有一个是能跑赢他的。

城市迅速倒退,抽背景布一样嗒嗒有声,陈百奇在奔跑,直觉里,前方有一个端口,正等着他把自己输入进去。他只要进入这个端口就能升一个维度,而今夜正是契机。这比有人追要有意思得多。道路两旁的楼像树一样一根一根倒退,耳朵刺破夏夜闷热的外壳飒飒有声,车的河流、公路桥的高山开始并行一致地参与他的奔跑。

南无·喝啰怛那·哆啰夜耶。南无·阿唎耶。婆卢羯帝·烁钵啰耶。菩提萨埵婆耶。摩诃萨埵婆耶。摩诃迦卢尼迦耶。唵。萨皤啰罚曳。数怛那怛写。南无悉吉栗埵·伊蒙阿唎耶。婆卢吉帝·室佛啰楞驮婆……

白刁凤同时唱给他三个歌中的这一个,也一并与他奔跑。这是一个罩在天地间的大罩子,罩住一切跑动着的和不跑动着的。8000万年前的山在这里面耸立,400万年来的水在这里面流淌,1000年前的一个行脚僧人在这里面拉开裤子对着墙角解了一泡尿,700年后一只叫“海狗”的公交飞碟停靠在这里面拉运地球旅客,又20个世纪后还有个陈百奇在这里面夜奔。

南北向的叫路,东西向的叫街,城市的距离以公交站台为厘米格,又以广场、公园、购物城为量角器,向四周放射或刻度。陈百奇在奔跑,也是在找他期望的那个端口,然而城市又没有多么大,陈百奇奔跑着,出了高速收费站。建筑逐渐稀少,空气开始清冽,声音和色彩开始减弱,月亮如约挂上夜空。陈百奇减下速度。

陈百奇把自己放慢,由跑变成走。抬头看,天上有月。是朔月,也可能是蛾眉月、上弦月、凸月、望月、亏凸月、下弦月、残月任何一种月,缀在天幕上预知后事一般明亮。陈百奇隐约觉察出自己正在工具化,他将要用脚步丈量一个距离。伸长脖子往前眺去,万物浸在夜色的海里,沉默不语,无边无际。白刁凤的宝贵与美好这时候漫上来,她是暗礁中住着的海妖,虽然唱着歌魅惑每一个路过大海的水手,使他们忘记回家的路,可她妖娆的身姿、荡漾的头发以及甜蜜的歌喉,足可抵抗这夜色的海。倒是这没有海妖的夜,才是水手最终葬身大海的前兆,毫无华彩可言。

气温降下来。风出了门开始上岗,很负责任地鼓起嘴往四下里吹,暗夜在冷风中急速挂霜、结冰。城市完全退下,风吹得一无遮蔽呜啊有声,大雪和冰冻也在赶来的路上。陈百奇往脚下看,他脚上是一双适合长途跋涉的越野鞋。再往身上摸,一件防雪冲锋衣和一个双肩背包,把手探到背包里,摸到一个喝水杯。一切都恰到好处,像是已经准备了很长时间。这证明陈百奇的工具化早有预谋,他开始变得有用。

这是最踏实的活法。

何况还有月亮照在当头。陈百奇抖了抖自己,这一抖,陈百奇的眼泪抖没了。再一抖,陈百奇把自己也给抖没了,身体一下轻了136斤,是可以上路的状态了。抖完以后再抬头,世间就没有比月亮更大的东西了。要达到这一点也不需要多大的装备和体力,不过是从城里跑出来,走在旷野,不过是一双越野鞋和一个水杯。

在月亮下行走,陈百奇清楚看到自己身体的前后两面。他的前面是亘古以来的月亮照在他的身体上,他的后面是他踏踏实实正在行走的身影。

夜还可以再黑暗些,只有这样才配得上它“夜”的名声。脚下都是石头,大大小小,硌着脚,增加行走的阻力,也很有分量地提醒陈百奇这不是海不是海不是海,这是大地是大地是大地。为了证实这一点,天地陡然开裂,一道光从罅隙迸射。天亮了。

天亮了。陈百奇一下辨清了方向,原来,他走了一夜都是向北。那是回家的路。一路向北,不需要指南针,是鸡头定位,是与生俱来。

山是大石头,刚正,冷峻,杜绝任何矫情装饰,把高低脉络和起承转合交代得一是一、二是二,决不准许身体里住进妖,会唱歌的也不许。太阳一出红艳艳,像穿着对襟袄的新娘子一样,把头发别后去,散发老实人的温暖和光亮。

冬日大地上,山是大石头,树长在石头前或石头左,不成阵势,撒豆成兵。树冠上结个鸟巢,里面住陨落在寒冷中的星辰,也住一个刷棺材的老人蹲在墙根下晒过的暖阳,住走一百里路只为一起喝酒的朋友,也住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的悟空,住敲门来借盐的苏东坡,也住杀人越货的老山贼。筑巢的鸟不过是被利用了的那个,只能站在冬天的树梢枝头喳喳叫。

啾啾。陈百奇蓦地抬头,那是他的鸟在叫。长矛从大石头的垛口后射出,对准陈百奇直刺而来。他听到鸟叫,也就想起爸爸的死讯。他是接到爸爸的死讯,才丢了他的鸟。

爸爸死了。

鸟丢了。

被长矛射中疼痛无比。陈百奇一把按住胸口,面色发白,一头冷汗。

啾啾,鸟站在树上叫,是黑背白肚的喜鹊也有可能是夜莺,或者百灵杜鹃鹁鸪乌鸦斑鸠鹌鹑大隼猫头鹰任何一种。看不出来它们站在寒冬白日的枯树上,报给陈百奇的是什么样的消息。山是大石头,在远处与陈百奇并行,脚下还是大大小小的石头,硌得脚疼。平展的公路是给陈百奇指路的,不是给陈百奇走的,陈百奇走在石头上。公路两旁每隔一段就出现加油站、修车补胎铺或餐馆旅店,没有一个不是被汽车尾气熏黑了脸的。在它们的后面,是大片大片收割过后的田地,上面残留着来自春天拢过的地垄,夏天拔节过的禾苗,以及秋收过后的残余和对来年春天的设想。

公路里程碑是个方块水泥墩,个子矮小,土头土脑,在身上打个红字“02”,表明无论走多远的路都没什么可稀奇的。树真的不多,稀稀疏疏,老年人的头发一样,疲惫,无状,但的确是有。

岗上村、北头村、荆棘沟村、马坡村、泉沟村、南白村,村落躲在树后,一个一个迎着陈百奇进入陈百奇又穿过陈百奇。村庄、田地、道路,是大地上最恒久的东西,连同那个站定了痴痴看着陈百奇走过的村人也是,陈百奇自己也是,很难说清楚是陈百奇此时正路过它们,还是它们正在路过陈百奇。

智家庄、羊驮寺、水沟梁、北林窊、连寺沟村、下冯、庄磨镇,随着走过的村庄,太阳从他的右手转到他的头顶,又从他的头顶转向他的左手。口渴,肚也饿,脚被大大小小的石头硌着,生疼。不吃饭,不休息,一直走,陈百奇在探自己的底,把一双手掐在白刁凤的脖子上时,也是。

山是大石头,与陈百奇并行。村庄与村庄之间还是用稀稀拉拉的树、加油站、修车补胎铺、旅店和饭店、一个个坟包相连接,喷着黑色尾气的重型货车也始终贯穿。那些大大小小的石头不是长在路上,是长在他的脚板底,他一直在石头上行走。天色暗下来,公路两旁反而没有修车铺、旅店和饭店了,只剩下重型货车喷着黑色尾气一趟接着一趟。坟地多起来,隆起的新坟与几乎被风吹平的旧坟,起伏成海。这样的坟里不住妖只住鬼,不会用柔软的嘴唇同时唱三首不同歌词与曲调的歌,它只会在逐渐暗沉的天色里扮各种奇形怪状来吓人。

于是,他难免想起白色纱窗帘在25层左第8扇窗户轻轻飘荡,从窗户里看出去夕阳西下晚霞烧红半边天,楼下人如蚁,车如流。白刁凤和陈百奇一个在卧室靠着飘窗发呆,一个在客厅的阳台逗鸟,他们相互不说话,中间隔一堵承重墙。陈百奇用清水擦过的地板砖,白刁凤留香珠洗过的棉质睡衣,厨房一壶水开了冒着白色蒸汽,折耳猫从猫砂盆里跳出抖抖脚,晾衣架上各种袜子和小内衣,竹竿花架上开放的茉莉花。白色纱窗帘本来没有,是白刁凤后来给配的,也没动用陈百奇,是她自己踩着凳子挂上去的,露出一截白腰身。

脚疼!

大大小小的石头硌着陈百奇。脚疼使陈百奇走得歪歪斜斜偏离方向,像被鬼拉引着一样走进路旁一片大坟场。一个新坟头插着引魂幡,在完全黑下来的天色里猎猎作响,炫耀新死一般。坟头摆着一大圈纸扎,虽被夜色遮蔽但红的俗艳粉的轻浮黄的跳脱紫的可疑黑的一点不正经,全都带着鬼气但又与黄土隆起的坟头那么相得益彰。

新坟如新贵。

夜从来不绝对,无论夜成什么样总有一些东西肯发光。月、星、云,大大小小的石头,偶然一株扭曲了身杆的树,过路野猫的一双眼以及荆棘上结着的荆棘。陈百奇一个没站住坐倒下去,脑袋磕了一下,撞在新坟墓碑上。他坐倒的身体正好和墓碑一般高,双臂这么一合,一寸不多一寸不少正正好抱住墓碑。

在眼前全部黑下去的一刻,陈百奇听到风里裹着歌:

一不许哭,二不许笑,三不许露出小白牙,四不许放屁崩出爆米花。

陈百奇咧嘴一笑,倒了下去。

等陈百奇再次睁开眼,月亮已经挂在正当头,四周静谧无声,天地之间的夜刨了光包着浆,能看到一切想看到的,也看不到一切不允许看到的。这是夜的底。陈百奇的底陈百奇也已经探到,差不多是一个新墓碑这么深,他能把自己走进坟地,能把自己睡死过去,唯独不能掐死白刁凤,都是正好一个新墓碑的深。他一个矿山长大的孩子,他的血液、指纹、品位、呼吸、习惯、走路姿势和吃饭快慢,都决定他只能这么深。

这陈百奇就把自己给丈量清楚了,他走不死自己,正如他杀不死白刁凤。

死不了,脚就疼得更加厉害,大大小小的石头在里面硌。陈百奇松开抱着的墓碑的双臂,却发现墓碑上面有个黑白照片。照片的面目和性别在黑夜里模糊不清,碑上刻有生卒年月,大致时间是从古至今。

陈百奇站起身四下里望去,天地寂静,夜色透亮,坟场起伏如波涛。再回头看,墓碑上的黑白照片竟然是妈妈。“啊。”陈百奇叫了一声,扑通跪下去。惊起远处一只栖在枝干上的鸦。鸦啊一声叫,扑啦啦起飞,飞进坟场深处。

忽然就见到了妈妈。很小的时候,妈妈把陈百奇推一把,转身一走,从此再没回来,是很彻底地没回来。爸爸撤除家里所有有关妈的痕迹,照片、用品、衣物,包括留在床底和梳子齿间的头发,自己只字不提也不许别人提起妈的一字半句,就如同从来没有过这么一个人。

没有这个人,哪儿来的陈百奇?

等跪下去了与黑白照片脸对脸,才看清楚那照片原来是爸。“爸。”陈百奇叫了一声。黑白照片不回应。再认真看看根本就不是爸,是一个面目模糊的小姑娘,穿着娃娃领衣裳,头发别在耳后,冲着陈百奇咯咯笑。

咯咯的笑声在寂静的夜空里放射、扩散、变形,直到一声比一声诡异,陈百奇惊恐地看见,月亮之下,每一个坟头正爬出一个鬼。每一个鬼和每一个鬼都不一样,缢鬼、水鬼、刀劳鬼、拘魂鬼、小儿鬼、雷鬼、墓鬼、蓬头鬼、馋痨鬼,百鬼夜行,百鬼狰狞。嗅到生人气,鬼们齐齐朝着陈百奇围拢过来。陈百奇慌忙四下看,他没处躲藏。百鬼一步步逼近陈百奇。陈百奇惊恐万状,想跑,脚下无力,想战斗,鬼魅无形。恐惧笼罩着陈百奇,身体上每一个毛孔眼都张成孔洞,每一根毛发都站成刀枪。鬼们一步步逼近,陈百奇甚至已经闻到他们身上的尸臭味,他们伸过来的手爪上,青色发白锋利尖锐的指甲。那些指甲正要抓穿陈百奇。

枕头放平平啊,花被盖盖好。小枕头,小花被,你要好好睡觉觉啊,咱们看谁先睡着啊。

从什么地方起了歌声,像是从地心升起的,也像是自天而降的,或是从远处传来的,或是从手心蹦出的,曲调古朴歌词稚拙,嗓音清澈、温婉。歌声逐渐凝固,仿若凝脂,盘在陈百奇身体四周,最终形成一个透明罩子把陈百奇罩在里面。

于古朴曲调和稚拙歌词里,蓦地飞出万千把长剑,照着围拢过来的百鬼砍杀过去。一时间剑气冲天,百鬼哀号,杀声动地,凄叫悲哭之声充塞天地。

歌声与哀号交织,剑气与寒光齐发,轰隆隆击打陈百奇的耳鼓膜,冷飕飕掀动陈百奇鬓边毛发。剑光一道一道在陈百奇眼中倏忽明灭,陈百奇感到自己的脑仁正在变白,像煮熟的瓜一样熟软,身体也充气一般膨胀,成了一个装满煤气的罐子,差一点火星就能爆炸。万千柄剑就有万千道剑气,万千道剑气就有万千道闪光,万千道光闪过就有万千声鬼哭狼嚎。陈百奇在蜩螗羹沸中逐渐失去身形,正变成千万个麻点,往四下里逃散。

骤然,哀号垂落,剑气收敛,冷风止息,天地重新恢复包浆般的透亮,月亮回归原有位置,罩在陈百奇身上的罩子慢慢隐去。骤然而至的寂静是更大的声音压迫,陈百奇脑仁里的白色熟瓜砰然爆裂,一片带着火星的瓜瓤直奔煤气罐飞溅而去,“嘭”。

陈百奇一头栽倒。

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住着个老和尚。老和尚的缸里有个盆,盆里有个碗,碗里有个勺儿,勺儿里有两个花生仁儿。我吃着,你看着,我的故事讲完了。

歌声依旧。像是从地心升起的,也像是自天而降的,或是从远处传来,或是从手心蹦出,曲调古朴而歌词稚拙,嗓音清澈、温婉。陈百奇于至深至暗的深井中拔上来。天幕四垂,月亮高挂。天籁一样的歌声让陈百奇恍然,这是白刁凤在他耳边同时唱出三个不同曲调不同歌词中的第三个。陈百奇忙看墓碑上的照片,这一回,黑白照片是白刁凤。白刁凤说:“我掉下来的时候,是25岁。或者从树上,或者从楼顶,脚手架上也未可知,甚或是从云端,外星人的飞碟也不排除。”她没说全,她也可能是从墓碑上的照片里掉下来的。

揉揉眼再看,墓碑上根本没有照片。四周寂静,天幕四垂,月亮高挂。陈百奇无比难过,他空有一个墓碑,却没有一个是他能祭奠的人。

一个闪念,陈百奇脑袋里划过一道白光,抬头再看,墓碑上的黑白照片果然是他自己,坟前的纸扎是别人来祭奠他的痕迹。他才是这片坟场里来的一个新鬼,他脑袋里的白光正是受砍杀百鬼的剑气所伤。

太阳拱了一下天角,天角露出光来。天要亮了。陈百奇站起来,肚饿,嘴干,这一切都在告诉陈百奇,无论他是死去再生的还是原本活着已经死去,他的路他还得走下去。这是他逃不出的轮回。

陈百奇辨清方向,走出坟场,向北。

范野村、卢野村,走过两个村,前面是一个大镇。天完全亮了,但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雪。镇里有早市,一些不畏严寒的人在早市的热气腾腾里穿梭。陈百奇选一个摊位坐下,叫了一碗面和两个白皮饼。

吃完了低头看,鞋破了一个洞。

从路边捡根曲里拐弯的木棍,陈百奇上路出发,向北。

泡池村、部落村,两个很有意思的村庄名字。这一路,每一个村庄的名字都有意思,包括张家沟里和马二营子,都有属于它们的历史和渊源,都有父辈、祖辈、祖祖辈行走、劳作和埋葬的痕迹。父辈、祖辈在这里盖房子、种庄稼、埋死人。每一个地名都有来源,如同每个人都有来源。陈百奇想爸爸,也想妈妈,想白刁凤和那个穿娃娃领衣裳、把头发别到耳朵后冲着他咯咯笑的女孩,他们全都是陈百奇的来处。

河西头村、东社村、佐城村、河拱村、牧马村,在每一个村里都能看到一座不大不小的庙院,红墙,一钟,一鼓。庙院是行走时的标点符号,供以喘息和琢磨。脚疼得越发剧烈。陈百奇在路边找块干净石头坐下去喘息,低头看鞋,鞋上的洞像眼睛一样也看他。脱下鞋,脱下袜,陈百奇的脚起了疱,水汪汪亮晶晶看上去每一个都不怀好意。左右看看,没有什么可利用的工具,陈百奇只好用手指甲戳破水疱。戳破水疱的脚是新生婴儿,裹在粉红血丝里,奋力张开眼睛、耳朵和手脚,感受出生带来的刺痛和凛冽。

把袜子和鞋穿回去,陈百奇拄着手里曲里拐弯的木棍站起来,向北,再出发。脚疼到能叫陈百奇忘记爸妈,更别说白刁凤和小女孩了。

一粒冰凉落在陈百奇脸颊上,又是一粒,抬头看,哦,下雪了。雪是颗粒状,含水量大,来不及晶莹就成了水片。

太阳再一次从他右手转到头顶,又从头顶转向他的左手,早晨吃过的面和饼消耗殆尽。脚疼到没有了疼,前面出现一座城。陈百奇路过村庄或是被村庄路过所负的伤,将在城里得到整休。

雪下了一夜,白了第二天的城。

旅店房间里暖气很足,倒把雪和寒冷装饰成玻璃窗大小的风景,供陈百奇长时间出神。脚上裹着纱布,药物镇静着里面的灼热和疼痛。早餐已经吃过,肚和胃口是食物熨烙过后的平展和舒服。床铺也算是柔软,若没有各式头油味和多种皮肤屑的遗留,足称完美。床下一双新鞋,衣架上挂一件新毛衣和新毛裤,都是刚才服务生送进来的,陈百奇只要付钱就行。爸爸说:“你一定考大学,一定要去城市,娶城市媳妇,成一个城市人。”爸爸是对的。只有不是城市的人才能说出这样对的话。

陈百奇和白刁凤在城市里认识,不需要特殊缘分,只须在婚恋网站上登记,把自己的条件写清楚,把对方要求的条件看清楚就够。条件对等,是后续的前提,里面不存在感情,却有效规避一切由感情带来的伤害和纠缠,像这下过雪的城市,删繁就简,只用非黑即白的两种颜色来勾勒与描述。有什么理由不热爱城市呢?

然而,还有向北的路呢?

然而,还有会唱歌的海妖呢?

然而,还有一个接一个的村庄、坟场、修车铺、加油站、旅店、饭店,以及大片田地呢?

舟 船

走过永丰庄村、张村、高城村、三家村,远远看见滹沱河曲曲弯弯闪出洁光片羽。小时候,陈百奇和他的小伙伴们满山里跑,也去滹沱河边玩。那时候滹沱河水还很宽泛,春水上涨涌起层层波浪,河边结出狼尾巴粗细的蒲棒,两岸草木葳蕤,各种鸟隐在其间鸣叫。

板市村、西泥河村、平地泉村、北三泉村、小河村,连接村庄的依然是加油站、修车铺、坟场、旅店、饭店,以及冒着黑烟的重型货车。太阳从右手升起转到头顶,又朝左手偏下去。前方是未走过的路,身后是已经走过的,脚下还是大大小小的石头在硌。大石头山在远处画下天际线又抹去,抹去了又画下。包扎过、涂了药水的脚,在行走中持续着疼。雪在公路两旁的田地里积一块消一块,斑斑驳驳,起起伏伏,不像是田地倒像是海。坟包更像包,手提包或刚出笼的包。树在装死,脑血管一样的枝杈看上去全是坏死状态,装得就像来年春天不会再发芽一样,那是对寒冷的忌惮。下雪不冷消雪冷,气温下降很明显,公路两边消开又冻住的冰,名叫黑脸冰,最是顽固不开化,全然是没念过书听不进去话的样子。

前面又是一座城,在天色还没有黑下来之前,陈百奇看到了。上一座城与这一座城的距离如此近,可见旷野也没有想象中的大,行走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难。白刁凤在他耳边唱过的歌,随着路途延伸逐渐消散在风里。对妈妈的想念像雪后的田地,斑斑驳驳。倒是那个把头发别在耳朵后面冲着他咯咯笑的女孩,越来越清晰地缠绕起陈百奇。

“咯咯。”那女孩笑着,回过头来把一双手递给陈百奇,在陈百奇将要拉住她的手时却转身跑了。她穿着娃娃领连衣裙,跑起来裙摆飞扬。“咯咯。”女孩笑着,把头发别到耳后,回过头来用青白眼睛看着陈百奇。“咯咯。”她晃动身体,太阳光随着她身体的晃动一亮一亮。

她一直跑在陈百奇前面,好像是要把双手递给陈百奇,但总是在陈百奇要握住的时候转身跑开。“咯咯。”她笑着,裙摆飞扬,眼睛青白。

在天完全黑下来之前,陈百奇进了城。先在一家小饭店里吃饭,要了两张锅贴、一个碗托和一碗剔尖面。饭很家常,味道里有了家的气息,店主人说话有了乡音。找旅店时,陈百奇依然选了一家暖气很好的旅店,就是那种看门面就知道高档不到哪里,却还不至于寒碜到拿不出手,与陈百奇拮据着但还保有着的虚荣气质相吻合。用热水泡过脚,敷过药,发现戳破过的水疱并没有结痂而是顶出一层鲜红的新肉,一边渗血一边坚硬一边剧烈疼痛。检查一下鞋子,没有破损,再看看手机里的余额和朋友圈的信息,陈百奇早早关灯睡下。

睡着前,陈百奇想爸爸。

睡着后,有人在楼道里唱歌:

一对对羊儿一排排走

一对对旗杆一对对斗

一对对喜鹊绕天天飞

一对对牝牛门楼楼角

房檐下的鸽子一对对

和你一样好的人可真缺

听到歌的陈百奇直竖竖坐起。歌声戛然而止。他想起来了,那个冲着他咯咯笑的女孩,名字叫熊鄂荆。

探出头看,楼道里没有人,也没有歌声。关上门,陈百奇上了次卫生间,此后站在原地发愣。房间里没有灯,但各种开关、插座、充电器闪着的小亮点足够把陈百奇的影子打在墙上。影子是两截的,一小半在墙根,一大半在墙上,中间部分折纸一样被折了一下。陈百奇看着自己的影子,有点明白他想要丈量的那个距离到底是什么了。他一路向北,想要回去的地方正是矿山,他在那里出生又在那里长大接着又从那里出发。现在,他病逝的爸爸等着他回去埋葬。

“爸——”陈百奇喊了一声后,哭了。

夜半最适合流泪,不被谁发现,也欺瞒不了自己。

天色完全亮起来以后,陈百奇已经在京原线上了。又下雪了。这一回不是雪粒是雪片,每一片都扎扎实实落了地。文殊庄村、武彦村、北贾村、薛孤村、下合河村,都在雪片里影影绰绰,有着墨汁勾边一样的写意。没有大石头山,一眼能看出去好远。雪片覆盖下,时断时续的滹沱河消失。

雪片不大,消音功能却好。重型货车比平时少了许多,公路安静起来。陈百奇竖起衣领,紧了紧袖口和裤口。“咯咯,咯咯。”熊鄂荆的笑声于安静中升起,越发童声瓦亮,“百奇哥哥,你来追我啊!”她还是那样,把一双手递给陈百奇,又在陈百奇将要握住的时候转身就跑。她还是穿着娃娃领连衣裙,裙摆在奔跑中飞扬,跑远了回过头来,把头发别在耳朵后,用青白眼睛看陈百奇,“咯咯,咯咯。”

他们都说咱二人有

咱二人偏偏没拉过手

熊鄂荆站在前面老远的地方给陈百奇唱歌,童声瓦亮,震得雪花扑簌簌往下掉。“百奇哥哥,我唱得好听吗?”“好听!”陈百奇回答,雪片落了他一身,他白了头发白了须眉白了全身,像是活过很多很多年以后的样子。

山在水在石头在

人家都在你不在

“百奇哥哥,这一句好听吗?”熊鄂荆在前面晃动身影,太阳还是那样在她身后一闪一闪。陈百奇笑了,说:“好听是好听,但你知道这些歌是什么意思吗?”熊鄂荆用青白眼睛看着陈百奇,歪了头,咬住嘴唇,问:“是什么意思啊?”陈百奇笑着看她。她自己也笑了,一转身又往前跑。

陈百奇就这样追着熊鄂荆,走过唐昌村、沿沟乡、河头村、下班政村、大茹解村、下花庄村,直至看到阳明堡镇。回来了,这就回来了,陈百奇眼窝热了一下。于雪片里抬起头一看,一座山赫然横亘在前方,雄峰挺拔,险要奇崛,它的名字叫,雁门山。

心下起了怯,这一怯,脚疼再次被提上知觉系统。眼窝浅了不少,老往外溢泪。熊鄂荆不再唱歌,站在老远处眨巴着青白眼睛看。出了阳明堡再走三个村子就是矿山,一个以雁门命名的铁矿山就掖在雁门群山的褶皱里,那是他出生的地方。回的路远没有出的路艰辛,用脚步就能丈量出距离。爸爸说:“你一定要去大城市,娶个城市媳妇,成个城市人。”

脚着着火,两条小腿肚里的筋嘣吧乱转,陈百奇反倒笑了。以自己为工具,他丈量出城市与出生地的距离,不过平铺着有350多里的山川河流树木,直立着也就脚至小腿肚的距离,中间隔着日、月、风、雪和石头。

心下怯,脚疼,余下的路,陈百奇走不快。雪越下越大。天低垂,与大地只有二指半的距离。无风。无声。四下里雪白。雁门山于雪白里突兀竖立,巀嶭嵯峨,在雪色里越发冷峻凝重。随着脚步前行视野一点点转换,矿山从雁门山下露出端倪。雁门山此时全然覆灭势态,山岳倾颓和天地崩坏就在下一秒,人是一粒粟米跌落沧海。

路边一个小卖部。进小卖部等于风雪夜归。陈百奇买了两根火腿肠、一个真空包装的卤蛋和一桶泡面,店主人让陈百奇坐在火炉边,一边吃一边烤湿漉漉的鞋。“矿上的?”店主人问,一口乡音。陈百奇用浅眼窝含住泪,笃定地“嗯”了一声。想了想,反问:“你怎么知道?”店主人一笑,说:“说普通话,穿冲锋衣,你们矿上人都这样。”陈百奇也笑了。陈百奇以为的乡音,是别人的乡音。

出了小卖部,天地之间白茫茫。

剩下的路全是在将黑未黑中行进。雪片打湿陈百奇,渗透陈百奇,进入陈百奇,销蚀陈百奇,陈百奇的血肉和骨头开始液化,同时盐分逐渐升高。回头再看,小卖部消失在白茫茫中。于方圆十里无人烟处盖一个小卖部,用两根火腿肠、一个卤蛋和一碗泡面做饵,年过半百的店主等了50年终于等到陈百奇,只为问他一句话:“你哪里人?”

陈百奇不是矿山人,不是雁门山人,甚至不是本省人,爸爸曾经说过:“我是河北人,在湖北当兵,招工到了雁门山。”是这样吗?或许不是,爸爸这话不是对陈百奇说的,是小时候陈百奇被尿憋醒来,听爸爸说梦话听来的。爸爸咂咂嘴,翻了个身,过程中放个响亮的屁。这个屁掺在这句话里,在夜色深邃里,臭不可闻。

最好不是,不然陈百奇用脚和转筋的小腿,行程350多里,经过一轮生死,穿过三个太阳和五个月亮以及两场雪,丈量出来的距离毫无意义。

啊!

回到雁门山,却不一定是雁门山的人。回之一字,何来?

天地之间白茫茫。

天地之间,白茫茫。

一个转角,雁门山铁矿全部露出来。这是一座已经停产的铁矿山,空留着烟囱、厂房、巨型抽泵、管道、机房、车轮胎有二层楼高的拉矿车,全都静止在白茫茫的雪夜里。停产的雁门山铁矿是一艘老朽、破败的海船,停泊在雁门山下。而在雁门山上,在最高处勾注山峰上,正是雁门关。

一座雁门关,半部华夏史。

雁门山铁矿生活区正对在半部华夏史之下。

走进矿山生活区,天完全黑了。没有星与月的夜,白雪覆盖大地,天地之间不白不黑,于白里透着青,于黑里透着乌,是黑乌下的青白。邮局、医院、银行、学校、食堂、图书馆、旱冰场,多一个是多余,少一个是遗憾,都是陈百奇熟悉的,此时也都对陈百奇行注目礼。起风了,吹不动一片雪花,却吹得陈百奇四面透风。风从他身体里出出进进,随便按住一两个洞孔总能发出呜咽的箫笛声。陈百奇的眼窝失去浅的理由,正深下去,深下去。他出生在这里,但他不是这里人。

乌黑之下的青白色矿山生活区,盛放过来自五湖四海的矿工和他们的家属。用40年时间,他们在这里开山挖矿,完成雁门山铁矿的初建、发展、鼎盛、衰落、倒闭。生活区里每一处建筑都能见证40年荣光,但又在每一片40年后落下的雪片里肃穆。此时的生活区没有一处灯光,没有一个人影,只有漫天飞舞的雪片。

白了须发的陈百奇走到第12栋家属楼,第5层第301室,他曾经的家。现在,楼层与楼层之间是水泥板,窗户和窗台都没有了,楼体四角塌坏,裸露出来的钢筋在乌黑的青白里直指上天。雪片持续打湿陈百奇,陈百奇的血肉和骨头持续液化,终于成为一颗悬垂的泪珠。泪珠落下来,是个晶莹透明的球形,在空中打个滚儿,破裂成无数小球形;无数小球形合聚,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从中变幻出来。小男孩稳稳站在当地,看着陈百奇。

斜三颗星星顺三颗明

尘世上数不过人想人

熊鄂荆来了,也是十一二岁。她把头发别在耳朵后,用青白眼睛看着十一二岁的小男孩,太阳光在她身后一晃一晃,她说:“百奇哥哥,走呀,跟我走呀。”她把手递给百奇哥哥。百奇哥哥一把拉住她的手说:“好啊。”

十一二岁的陈百奇和十一二岁的熊鄂荆手拉手转身就跑,陈百奇身不由己跟在后面。十一二岁的陈百奇和十一二岁的熊鄂荆手拉手在前面跑,他们跑过的地方长出阳光、大树、绿草、白云、鲜花和人群。跟在他们后面的陈百奇看到,街上站满人,有小学同学和老师、买菜的老王、开饭店的二蛋、邻居小马叔叔、矿办刘主任、政工干部老郭,他们或是买菜或是提米,或是闲聊或是呆站。街上有汽车驶过,有自行车铃声脆响,谁家的小狗暂被放置在水泥墩上下不来,汪汪汪叫。

十一二岁的陈百奇和十一二岁的熊鄂荆手拉手,跑着,咯咯笑着,经过矿办公楼,办公玻璃明净灯火辉煌;经过幼儿园,幼儿园里墙壁上的画花朵盛开、动物欢乐;经过液化站,爸爸和李叔正在搬运煤气罐,远远看到二人手拉手跑。爸爸大声说了句什么,十一二岁的陈百奇跑着,没听到。

二人跑到足球场的大草坪上。那里有很多人放风筝,太阳光在风筝后面一晃一晃。十一二岁的陈百奇和十一二岁的熊鄂荆抬着头看好大一会儿风筝。

熊鄂荆唱了一句:“樱桃好吃树难栽,想为朋友口难开。”

十一二岁的陈百奇一听就笑了,说:“你这都是哪里学来的呀?”

熊鄂荆说:“这还用学呀?我爸爸每天都给我妈妈唱,我听都听会了。”

陈百奇说:“那你知道歌里什么意思?”

熊鄂荆说:“你知道?什么意思?”

陈百奇说:“说不来,反正每一句里都有意思。”

熊鄂荆说:“我爸爸就是这么唱给我妈妈听的。”

陈百奇问:“你爸爸哪里人?”

熊鄂荆说:“保德人。我爸爸说,保德人人会唱歌。”

陈百奇问:“那你妈妈呢?哪里人?”

熊鄂荆说:“荆州人啊。你妈妈呢?”

陈百奇疼了一下,说:“我妈妈是运城人。关公就是运城人哦。”

熊鄂荆说:“不对,关公是荆州人。我妈妈说的。”

陈百奇说:“不对,关公是运城人,他出生在运城。人生在哪里,就是哪里的人。”

熊鄂荆说:“不对,关公是荆州人。人在哪里上班,就是哪里的人。”二人争执不下。远处,有人在喊,二人同时回头,看到熊鄂荆的妈妈。

熊鄂荆被她妈妈拽回家。熊鄂荆的爸爸在那一天出事。

十一二岁的陈百奇站在门外探头往里看,熊鄂荆家里布置了灵堂,她爸爸的黑白照片摆在正中。

后来,陈百奇再没见过熊鄂荆。“就当从来没有这个人。”这是陈百奇对自己说过的话,与爸爸也说过的同样这句,齐头并进在生活区空荡荡的街道上跑出橐橐的脚步声。雪好像小了些,雪片也没那么密了,乌黑里的青白随之高亮了一些。白须白发白了全身的陈百奇不知该往何处,想给李叔打个电话,发现手机早已没电。

陈百奇垂手站立,往西,往东,往南,往北各走几步,其实还是原地不动。爸爸和李叔是最后撤出矿山的留守人,爸爸去世,就剩李叔一个。他要么是安葬爸爸后离开矿山,要么就是在矿山的某一个地方等着陈百奇。

“李叔——”陈百奇大声喊。

“李叔。李叔。李叔。李叔。”空荡荡的生活区和他一起喊,废弃的矿山和他一起喊,矗立千年的雁门山和他一起喊,“天下九塞,雁门为首”的雁门关和他一起喊,乌黑里青白色的天地和他一起喊。

没有回应。

“爸——”陈百奇大声喊。

“爸。爸。爸。爸。”

没有回应。

雪停了。

雁门山无声。

雁门山铁矿无声。

雪是摊开的白纸,把生活区东西向的街道阔宽出十倍,一头通往白茫茫,另一头通往同一片白茫茫。陈百奇站在当中,横成扛肩横,竖成垂露竖。四周阒然空寂。

脚下晃动了一下,流水声从脚下升起,哗哗作响。又是一晃,流水声变成波涛声,陈百奇这才发现,整个雁门山都在移动。是往后移,速度缓慢,以勾注峰上的雁门关为参照物,陈百奇搞清楚了,不是雁门山在移动,是他脚下的雁门矿在前行。波涛声是海水拍打船舷发出的,也是船舷撞击冰块发出的。

白茫茫是海,停靠在雁门山的这条雁门山铁矿大船突然起锚。陈百奇站在船上,随着船的晃动轻微摇晃。随后,他发现自己是这条船的风帆,只有他自己是刮着风的。风把他张起,把他撑成弓,他的弯曲程度决定船行驶的快慢。

船在白茫茫中前行,远远没有驶出雁门山这片海域,雁门山于是成了大背景,勾注山峰上的雁门关是航标。雁门山铁矿这座山沉重而庞大,海水在它的碾压下分崩离析,嘎嘣作响。

陈百奇双手托着船舷探头向下看,果然,他找到一条深深的刀刻痕迹。那是他亲手刻上去的,那一年他丢了熊鄂荆,决定“就当从来没有这个人”,就像就当从来没有过妈妈一样。可没有妈妈哪儿来的陈百奇?少年陈百奇终究是绕不过这个理,就用刀在船舷上划下深刻的一道,标记就是在这个地方丢了妈妈和熊鄂荆。

顺着刻痕往下寻看。爸爸出现在船舷下的水底,还有一个,是陈百奇。

“熊鄂荆哪儿去了?”在水底,陈百奇问爸爸。

爸爸说:“还能哪儿去,跟她妈回荆州老家了。”

陈百奇问:“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回荆州?”陈百奇问,在水底的眼睛黑晶晶。

“她荆州人不回荆州去哪里?”

“不是说在哪里上班,就是哪里的人吗?”

爸爸说:“上班的是她爸不是她妈,她妈只是个家属。她爸都死了,她妈留在这老山里干啥?”

“那我妈呢?是在这里上班,还是这里的家属?”陈百奇突然一问。这一问震惊了爸爸也震惊了他自己,他踩了爸爸的禁区。爸爸的脸猛然黑下来。

熊鄂荆丢了,陈百奇的佩剑至此跌落,跌落了好长时间都没跌到底。

顺着船舷用刀划下的刻痕,陈百奇伸出手向下一捞,捞起一个玻璃瓶,玻璃瓶里放着一张字条。陈百奇拔出木塞,嘭一声响,一个浪头打来,白色泡沫状的海水泼溅在船上。把字条拉出来,上面写着一行字:百奇,我是妈妈,你收到这个漂流瓶就来找我,这是我的地址……字条长度在这里结束。急忙翻转字条,字条背面果然还有一行字,但不是妈而是熊鄂荆写的:百奇哥哥,我是熊鄂荆,我在荆州。你来找我啊,我们见面的暗号是……字条长度结束。正面妈写地址的地方与背面熊鄂荆写暗号的地方是同一个地方,恰好放不下再多一个字。

陈百奇颓然坐倒,须发和身体的白雪全都震落下来。

关 公

雁门山下长大的陈百奇第一次见识到什么叫平坦,那是眼睛放上去就可自由驰骋,像马没有了缰绳一样。一闪而过的树木分着层次,由浅黄、金黄、深黄、酡红、枯红、褐红一路铺展下去,被速度拉成流水一样的线或是抖泻下来的布匹,一洼水里倒映着蓝天,白云为飘絮,在水洼里走散。这是深秋,万里沃野是收割过后的自满与散淡,虽然还是被辛勤分割过的方方正正的大块与大块。水洼也是,被方方正正框在大块田格子里,格子又是方方正正框在大块田地里,大块田地又是方方正正框在天地间,天地又是方方正正框在高铁车窗里。高铁正以每小时350公里的速度奔赴荆州。坐在车里,以自己为原点,陈百奇规定目光所及的每一个方方正正的田地格子都是正数,那些被高铁经过的、抛在眼睛之后的为负数。

去往荆州的路沃野万里,坐在高铁座椅上的陈百奇如同骑在马上。马是赤兔马,陈百奇双耳飒飒有风,鬓边头发向后扯,鼻子嘴在后冲的凌厉中变形,睫毛飘忽闪动,眼睛被速度杀得无法完全睁开。骑如此快的马,陈百奇不能平庸,他必须成为谁才配得上这万里开阔与时速350公里。于是,陈百奇臂膀沉重起来,手掌和脚掌阔大起来,骨骼一节节拔托;他的脸色开始凝重,表情开始沉着;手一握,握住青龙偃月刀;脚一蹬,蹬在皂色厚底战靴里;伸手一捋,髯长二尺;眼睛一抬,精光四射。

万千敌军裹在风中从正面厮杀而来,陈百奇双腿在马肚上用力一夹,马儿奋起前蹄打一个喷鼻发一声嘶鸣。刺、劈、击、砍、冲,陈百奇人马合一,每主动移动100点距离就增加2%的移动速度,持续移动2000点距离就进入冲锋姿态。移动触发被动冲锋状态,增加自己的普通攻击输出或造成击退效果。他的普通攻击会击退敌人并附带+100%物理加成和+10%最大生命值的物理伤害,但冲锋姿态下受到减速或控制会导致速度低于一定速度,这样他将停止冲锋,需要重新积累;他在冲锋姿态下击退敌人,当他面朝敌方移动时增加20%的移动速度。

一骑当千、单刀赴会、青龙偃月和刀锋铁骑是他的四大技能;他有蓝色铭文隐匿、绿色铭文鹰眼以及红色铭文异变。他用单刀赴会技能,即1技能,旋转大刀对附近敌人造成物理伤害,冲锋姿态下将发起冲锋造成物理伤害并在结束时间前劈砍造成物理伤害;他用刀锋铁骑技能,即大招,激发潜能,将冲锋准备距离从100缩短至50持续10秒,他在冲锋姿态下召唤铁骑突击撞退敌人,起到保护队友和突进先手的作用。

异变和鹰眼的百穿效果,能够让他劈出的每一刀都特别疼,而隐匿增加10%的移动速度能够让马跑得更快,追杀或者逃跑都很方便。

“前方是汉阳车站,有在汉阳方向下车的旅客请提前做好准备,谢谢您的配合,祝旅途愉快。”这一声报站响起时,陈百奇正用暗影战斧里的日冕和陨星联合作战,他先用日冕增加物理攻击和生命值,被动残废促使普攻在一定概率下降低敌人的移速,增强自己的作战能力。接着出陨星,在提升物理攻击的同时还增加冷却缩减,被动切割增强护甲穿透,对敌人的伤害有效,他把这两件小装备合成神装——暗影战斧。

报站声把陈百奇从马上拉下来,背景随之撤换,色彩艳丽不明所以的虚拟场景瞬移。从车窗看出去,陈百奇看到“汉阳”两个字高高挂在站台上。人来人往的汉阳车站,与他所有见过的车站景象一样,有着被驱赶般的匆忙与急迫,行走期间的每一个人看上去都行色匆匆,看上去都有很多事急等着他们去做。他们的背景是水泥色,以及由水泥块组合堆砌的几何形建筑。

“我到了。”瘦高而寡言的邻座对陈百奇伸出手,他想要回他的充电器。陈百奇连忙拔掉充电手机,把充电器还给邻座。

“你是汉阳人?”这句话陈百奇没有问出口,瘦高而寡言的邻座看上去不像是愿意多说话的人。陈百奇自己也是。只有不爱说话的人最了解不爱说话的人,就像没有过城市生活的爸爸一定要陈百奇去往城市生活,那是因为爸爸太了解城市以外的生活了。邻座瘦高而寡言,有着城市以外人的寒碜或窘迫。这不是面相是气味,也是只有与他气味相同的人才能以最快捷和敏锐的速度嗅出,比如陈百奇。那一刻,陈百奇还嗅出爸爸的气味,他附着在瘦高而寡言的邻座身上,寒碜或窘迫地看着陈百奇。

爸爸的眼光移到车窗外,陈百奇一样看着人来人往的汉阳车站,也有迷茫与对异地的莫名崇尚,不同处在于他比陈百奇更年轻,穿着簇新的军装,在新兵队伍里用第一次出远门第一次见识城市的眼,看着车窗外。坐在爸爸身边的战友是来自保德的李家顺,他的迷茫与崇尚一点儿不比爸爸少,此时他还不知道,他受命运驱赶要去往的荆州,有一个四方脸高颧骨突嘴唇的熊姓姑娘因为没有市民户口,正急于嫁人,他和她将要生一个跟妈妈姓的女儿,起名叫作熊鄂荆。

手机是在这个时候遽然响起的,来电显示是李叔。陈百奇急忙把手机捂在耳朵上,叫一声“李叔”满含委屈。李叔在手机里说:“百奇啊,我等不到你,先回老家了。你爸爸埋在雁门山下。”陈百奇不敢点头,泪会跌出来。李叔说:“百奇啊,埋在雁门山下是你爸爸的意思。他说河北是回不去了,埋在雁门山下还能方便你以后上坟。他说人埋在哪里,哪里就是故乡。”

陈百奇紧紧捂着手机看车窗外,车再次启动提速,车窗外层次递进的秋再一次急速铺展。“李叔,当年我妈,”陈百奇滚动一下喉咙,问,“为什么要走?去哪里了?”手机里的李叔像是被问了猛不防,停顿好长时间才说:“具体我也不太清楚。矿上人都说,你妈是跟着一个东北人走了。”

“谁?在哪里?”

“但据我看来不是。你妈是耐不住雁门山的,这个这个这个……”手机里的李叔在找一个合适的词。终于找到了,李叔说:“荒。对,是雁门山的荒。她谁也不跟。谁也带不走她。”

陈百奇换个手和耳朵紧紧捂手机。

李叔说:“除非是她自己走。她要走,谁也拦不住。她是矿山职工,不是家属,她有本事把自己弄到雁门山矿,她还有本事把自己弄离雁门山矿。”

陈百奇紧紧捂着手机。提速的高铁把秋拉成流水,倏忽,倏忽,要把什么穿刺了一样,来不及看清楚什么,也让人来不及成为谁。李叔在手机里说:“矿上那么多男人都做不到。你妈,是,这个这个这个,这个,英雄。”李叔在找词,是两个与李叔平时说话极度不相符的字。

因为极度不相符,也就准确到了极度。手机挂断,里面是嘟啊嘟啊的忙音,忙音变成了马蹄声,在万里沃野驰骋,也在陈百奇的脑仁里奔突。这一回,陈百奇没有骑在赤兔马上,他蓄着两吨泪,赤兔马驮不动。

邻座换了人,是位戴着口罩依然遮不住脸上硬线条的男人,是典型的湖北人面相。落座前他给自己打杯水,落座后就深深靠着椅背里抱着自己的膀子瞌睡,还发出音量不小的鼾声。那装水的杯子放在隔板上,是个茶色玻璃杯,方方正正的车窗映在杯身上,弯曲成杯形弧度,由速度拉伸出来的流水,在杯身上倏忽、倏忽。

“荆州站到了,请下车的旅客提前做好准备,祝旅途愉快!Jingzhou station has arrived.Please get ready in advance.Have a nice trip!”

太阳在西,红了它自己,也红了车厢和陈百奇的脸。陈百奇站在两节车厢接口处等待下车,车在减速,轻微晃动,打开的门窗和接口处的窗口碰在一起,都映着窗外景色,一扇里的在前行,一扇里的在倒退,两两相向,中间部分不知道消失在哪里。

陈百奇还没有完全想好,车停了,荆州突然而至。夕阳在执行任务,粘在西天边。一只脚还在火车踏板上,一只脚踩在荆州大地那一刻,陈百奇的手机响了。是白刁凤。

出车站,一眼看到一只涅槃的火凤凰雕塑。荆州的秋是异地的秋,未能完全摆脱夏的辖制,但在夕阳西下后通了凉爽。回头看,爸爸没有跟下车来。时速350公里的高铁,让人来不及完全想好,也让一些人来不及下车。不带爸爸,陈百奇体重减轻。

站在巨大的十字路口,天色看起来尚早,像是故事还远不到结束。“陈百奇,宇宙是由故事构成的。”这句话是陈百奇的鸟对陈百奇说的。那鸟长相一般,聪明劲儿也一般,话稠,爱拉两头带白的屎橛子,唯一一个好处是每天清晨都唱歌。陈百奇嘴角上勾,李叔说得没错,那鸟确实是好鸟,值个楼价钱。

选一个路口等红灯,陈百奇开始打量荆州,发现荆州也无非是个城市,与每一个城市一样有着相同的经历、规划以及想象力,无非是把任何一个城市换个名称,无非是非城市向城市或小城市向大城市进发的列式计算过程。陈百奇的加持在于他来自另一个城市的身份,这身份足以祛除因为对城市不熟稔引发的胆怯和没有必要的崇尚,甚至还能多出些不明所以的小矜持,像一切城市人那样有着腰里别着个城市的,简慢。

过了人行道,轻松下来的陈百奇选择一家饭店进去。还那样,是个与他的支付宝余额相匹配的选择。点了鱼糕、千张扣肉和公安牛肉,也只有这些能旗帜鲜明地告诉陈百奇,这是荆州;不然,金色的太阳和巨大的十字街口,建设银行的logo和李宁的红钩,骑电动车的外卖和跳广场舞的大妈,没有一个和另一个城市是不一样的。吃完饭,陈百奇“扑哧”笑了,他吃出了海天酱油味儿。这一笑,原来不通的地方一下就通了——他没有债,他没有榨取过谁,他活着就是正义。

城的灯接替太阳继续照耀荆州。灯的颜色不多,红黄绿蓝紫在轮流变幻与闪烁。长江岸边的秋夜还在延续夏天,万寿园倒是早早关闭了园门,把万里长江第一矶——观音矶和八角七级的万寿宝塔深闺一样圈在里面。分洪工程纪念碑于是愈显忠厚,与前后两座六角亭阁一起识别着荆州。冒着油烟的小吃摊飞着竹圈圈套礼物的以及气枪瞄准下的各色气球,穿白T恤衫的男士和穿连衣裙的女士给站在滑板上啸叫的孩子让路;一把大伞下,七八个朋友在相聚,大扎啤酒,满桌零碎,盐水花生去皮,小龙虾脱壳,烧烤棍儿上肉块残余,螺蛳壳嗍空,食物填充后话和情都高亢且真挚,大嗓门激扬方脸盘通红,陈百奇一句没听懂。他找个有靠背的塑料椅子坐下,看江面宽阔,江水湍急,却悄无声息,一艘大船在江心浮着,看不出是朝着东西南北哪一个方向航行。

十二点以后,看过长江的陈百奇嘴角上勾,睡在靠近荆州城墙一家旅店的钢管床上,看四方玻璃孔后的远处。那是一片桂树林筛过的细碎天空,丝绒质地,深海蓝颜色。钢管单人床在陈百奇每一个翻身下都与陈百奇对话,荆州口音,语感薄脆。

荆州真是个好地方。

第二天一早,陈百奇走在荆州市街道上,赶往上班或上学的路上。清晨的荆州市是急匆匆的,汽车、电动车、自行车和行人比比皆是,与所有的城市一样。在陈百奇,这急匆匆是安全感,是现世安稳和未来可期,是城市本身。陈百奇不由得也加快脚步,这种习惯性快走,是城市对他的训练,或是他应对城市生发出的本能。

急步快走中,陈百奇突然定住脚步。他看见,远处,以荆州秋天为背景,巨大的关公雕像,正被,拆下,脑袋!青铜雕塑的关公五六十米高,一手提青龙偃月刀,一手叉在腰间,他的威仪与形体都还在,但他的面目与表情被拆卸,拆卸后脑袋部分的钢筋骨架裸露如化学分子结构图,而拆下的铜片像故事一样整齐摆放在广场空地上。

陈百奇后退一步,再后退一步,他腿脚发软,身体也跟着战栗,后退,后退,转身疾跑,怕被追赶到一样。恐惧是把手,抓住他的头皮往上揪。汗从每一个毛孔眼溢出,汇聚成一条大江。跑回旅店后,陈百奇就开始发烧,忽冷忽热,热时候是油烹烈火,热过后是灰烬,没有一块能整个捏起,冷时候身体是冰雕成的人形轮廓储存在万年冰窖里。在荆州的钢管床上,陈百奇从早晨睡到中午,又从中午睡到黄昏,黄昏醒来一次,摇摆着上了个卫生间。从卫生间回钢管床的路上与墙撞了,墙像摔空布袋一样摔了陈百奇一个马趴。陈百奇忍辱含屈,说好话一样扶住墙,墙才勉强再把他送回钢管床。又从黄昏睡到夜晚。夜晚,陈百奇睡明白过来了,无论是睡在荆州还是睡在雁门山,是睡在城市还是睡在路边坟场,他都是睡在夜里。

夜已深,深蓝色夜幕上,不知谁给缀了个发光体,不是太阳也不是月亮,仅仅是为了照到一切又把一切都隐在其后。深蓝色夜幕下,陈百奇正绕着荆州城墙疾行,只要找到这座城的缺口他就能进去,进去了他就不是家常的陈百奇。城墙严密而谨慎,有鼓乐之声从中传出,那是谁家在办喜事,又有叫卖之声和车轮辚辚,还有马蹄声踏在青石板和铠甲战士列队行进;打铁,捣浆,推磨,榨酒;琵琶,嬉笑;街坊相互打听,小儿啼哭;锯木头,汲水,户枢开合,城墙里箍着的是汉朝场景。陈百奇急切起来,他想进去,他要进去。脚底湿了,低头看,是平地起了水,先还只能湿鞋,转眼就漫过小腿,那是长江决了堤。悄无声息的长江水迅猛、黑亮,顷刻就漫过腰间,起了波浪,一浪接着一浪,城墙在江水冲击下坍塌下一角,厚实的城砖跌落,落在江水里扑通有声。缺口豁然。原本箍在城里的汉朝从缺口处跑出,农家、屠夫、娼妓、刺史、走卒、银匠和孝廉。城墙还在坍塌,硕大的城砖噼噼啪啪往水里掉。江水已经上了胸膛,水面已经有受踩踏而死或是城墙砸死的尸体浮起。缺口处的汉朝还在向外奔逃,长江水齐平了城里和城外。陈百奇受汉朝人群和江水的双重裹挟与冲撞,正不知何去何从,一只手拉着陈百奇,有人在他耳边大声说:“陈百奇快走啊,再不走你就成荆州人了。”像是白刁凤的声音。陈百奇扭头去看,却见一波水涌来,把他整个淹在长江水里。

是手机铃声把陈百奇从长江水里捞起来的。不是陈百奇的手机铃声,是楼道里一个人在接起电话:“嗯。是。想呢。又胡说。你是不是皮肉又紧了,想我回去给你松松?”这是个私密电话,接电话的人嗓音柔和暧昧又甜蜜黏稠,使每一只偷听的耳朵都打个哆嗦,并起了相思。

起了相思的陈百奇拿起自己的手机,在手机上点下一连串数字后,电话通了。

把头发别在耳朵后,用青白眼睛看陈百奇;用手摸猫的脑袋,嘴角朝上;穿棉质睡衣坐在飘窗上,人隐在白色纱帘后,伸出两条相互交叠的腿;一本看了一半的书和一杯喝了一半的茶;穿娃娃领连衣裙在镜子前旋转;一盆将开未开的月季花和几粒发了芽的赤小豆;卫生间漏水给墙角洇出一个老人头。夏天吃西瓜第一口甜,银杏树黄了第一片叶,釉下彩黛色里泛出的一抹红;地铁二号线通了车,用二维码开自行车锁“叭嗒”,白肚黑背的喜鹊落在电线上,隔离带里月季开成墙。公交车刷卡嘀一声,南北向六车道上高架桥通东西,戴小黄帽的小学生排队过马路;午后西餐店里靠窗户打盹儿的服务生,口罩上方一双警惕眼,电动车狡黠、市侩,见缝插针地穿插过每一个空当处。哪一个不是我爱你?

高铁以350公里时速返回,沃野千里与方正大块田地以及拉成流水状的秋俱是后撤,没有关公没有赤兔马只有时速350公里。天是海倒扣,陈百奇翻转倒立双脚朝上,脑仁和眼睛一并跟着长到脚底,左脚一只眼,右脚一只眼,脑仁也一分为二,左右脚各一半,空壳脑袋负责在下行走。血液改变流向意味着一切都可以重新定义,经验和故事也不再印证固有的观点,左右脚可以大幅扭转故而两只眼的开阔程度前所未有,山、川、水、岳、花、江、风,日月、雷电、琴音、井水、厚土和你我他,寒来暑往、唐诗宋词、上下几千年纵横八万里,亿万兆人一时都与陈百奇有了瓜葛,都编织和连缀在他的物象网格中。坐标一旦拉大,陈百奇的悲喜开始自如,爸爸、妈妈、熊鄂荆以及他的鸟只是意图,是从稀薄空气里发明或虚构出来的因果故事,用以对抗未知与胆怯。曾经遭受过的已经编织进网格中,此时此刻的正在编织,未来的以此时此刻的为基础规划和展开。时间和空间没有开头也没有结束,没有边界同样没有尽头。那正是陈百奇要对接的端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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