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沙巷

2023-03-06 03:19冉正万
广州文艺 2023年1期
关键词:贵阳客人

冉正万

不算太久以前,也就112年前,张百麟喜欢上老东门外那对石狮子。别的石狮多为坐式,昂首雄视前方,威风凛凛不可一世。老东门这对狮子头朝下,狮身倒立,就像刚从石柱上梭下来,前爪还没来得及伸出去。

石狮表皮已风化,仿佛涂了一层灰,给人毛茸茸之感。狮子的眼睛半睁半闭,张百麟心想这位石雕师傅一定不是粗人,懂得美是恰到好处。身后一位中年人认出他,两人便聊了起来。张百麟想不起何时何地见过这人。这不算什么稀罕事,张百麟好客,家里常常宾朋满座,“宁可灶中无烟,不可座上无客”是他的座右铭。常有陌生人随其他客人前来,交谈时尽可畅谈,姓甚名谁并不重要。他要的是无话不谈,特别是有见地的扳谈。

“雕这狮子的石匠一定喜欢猫。”

“何以见得?”

“这是照猫的样子雕出来的,爪子收拢,等人来摸它下巴。”

“只听说过照猫画虎,原来还可以照猫刻狮。”

“我瞎说的。这城墙是什么时候修筑的呢?”

“土墙是元中期,石墙是明初期,明中期后期直至大清,修修补补。”

“这么说,这对狮子不是洪武就是康乾年间雕刻的。”

“何以见得?”

“天下大势已定,要收拢爪子,不必再张牙舞爪。”

“哈哈,有道理。天下事已定,山中人可闲。”

张百麟邀请这位叫不出名字的人去家里坐坐,这人不客气又漫不经心地说好,那样子就像不邀请他他也会去。张百麟喜欢这种洒脱,几十年来交朋结友,最看重的是坦诚与坦荡。

那时还没有白沙巷。从老东门回家不到两百米,先向南再向西,一条角尺形小街。店铺不多,市民多以在城外种植蔬菜为业。走出小街是一座小山,朝南缓坡上,三进小院层层向上,左侧几垄黄瓜、茄子,右侧一片斑竹林,斑竹林外是洪武年间夯筑的土城墙。房子是父亲在开州厘金总办任职时购置的,原主人举家迁到重庆去了。距省府路、护国路都只有一箭地距离。离文昌阁更近,从书房就能看见文昌阁第三层翘檐。张家大院虽在城内,景象却是亦城亦乡,车水马龙的景象还得等上五十年。

家里没有其他客人,这在张家很是少见。

管家呈上一封书信,他在院子里捡到,没看到送信人。张百麟瞄了一眼,信封上竖排行草:

烦捎

张百麟先生 启

笔迹似曾相识。张百麟将信塞进衣兜。

“他们一个也没来吗?”

“没有。”

就像是管家不让他们来似的。平时,乐嘉藻等贵阳名士不全来也至少来一半。父亲四十一岁才生下他,又是独子,特别珍爱,从无苛责。这让张百麟少年时就有豪侠之气,加上性格通脱,喜欢结纳,不在意财物,交友不看门户,行为不拘小节,朋友们都喜欢上他家。他也以此为荣。今天一个没来,冷清得让他感到不舒服。管家提醒他看信,有事他好早做准备,以免耽搁。他看了看空荡荡的院门,说晓得。

在书房里看完信,知道大家为什么不来。来不了,不敢来,不能来。

信是都匀知府吴嘉瑞所寄,告之即将到贵阳上任的云贵总督李经羲已抵镇远,在镇远考察铁矿。元老派得知,立即派人前去接洽,想借李经羲之手将自治学社予以铲除,尤其是社长张百麟等人。吴嘉瑞虽竭力为之辩解,说这不过是不同政见之争,不存在谁对谁错,然元老派有痛恨维新派的直隶总督陈夔龙支持,难保无虞,请张百麟暂避一时,以免意外。其他同人亦已去信,无须挂念。

“先生身体似乎欠佳,我不打扰,这就告辞。”

客人看出他脸色不对。

张百麟极力挽留,好不容易有个可以说说话的人,不愿这就失去。何况吃饭时间已到,邻里看见有人从自己家离开,那也太丢人了嘛。“怪我记性不好,我想不起来我们在哪里见过。”

“先生没见过我。”

“哈,是这样。”

饭后,仆人照常用三脚铁爪钩提来烧开水的小铜炉,盛清水的弯把提梁小木桶。青冈炭已预先点燃,水桶里的水是大清早其他人家挑水之前,从水井挑来的当天第一担水。张百麟从缎盒里取出八个瓷杯,小铜锅里的水烧开后煮杯子。竹夹夹杯子时才想起用不着这么多,他们又不来,煮两个即可。

刚泡好茶,管家来请假。明天是六月十九,他想去弘福寺敬香,顺便去清镇看望家人,保证后天中午前回来。张百麟叫他放心去,不着急,亲自给管家一家准备好礼物,主要是布匹和盐。盐在当时堪比黄金,乡下那些大户人家也吃不起。管家热泪盈眶,说自己做牛做马也报答不了主人恩情。管家离开后,客人问:

“先生相信有来世吗?”

“我不知道。你呢?”

“我也不知道。管家说到弘福寺,我想起多年前在一个寺庙看到过一幅画,忘了哪个寺庙。上面是神,下面是兽,中间是人。我问法师这代表什么,他说一个人死后既可以成为神,也可以成为兽,所以人必须修行。”

“修行当然有必要,但用不着等到死。念头生起瞬间,既可能是神,也可能是兽。一个人看上去像一个人,其实他有可能是神,也有可能是兽,人形只是外表。”

“你的意思是任何人都可以选择做神,也可以选择做兽。不过,我觉得它还代表人所处的位置。这位置当然是由自己的所作所为决定。”

“没错,不经意间的选择是天性,有意识的选择是教养。”

“就不能选择做一个人吗?”

“不行,人是中间物,就像一条河,你不可能站在河中间。”

喝茶,聊天,吃夜宵。客人没有离开的意思,张百麟只好叫仆人整理客房。有两个老朋友常留宿,但他们不住客房,和张百麟同住一屋,常常聊到天亮。住客房的是远房亲戚,从长沙来的叔叔伯伯、姑姑舅舅。

客人睡下后,他把快利步枪和子弹找出来。这是江南制造局生产的新式武器,性能超过奥地利曼利夏。他对枪械一向无兴趣,杀人解决不了问题。年前,黄泽霖到上海购置印刷设备,同时买了两支江南制造局制造的快利步枪。黄泽霖说,不会开枪的男人不是真正的男人,有时间带他去月亮岩打猎,打猎时教他打枪。三年后,春寒料峭,黄泽霖死于滇军入黔夺权者枪口,枪没能保住他的命。这是题外话。

张百麟摸索了一会儿把子弹装进去,似乎并不难。子弹像一个有暴力倾向的小孩,躺进去后非常安静,坏脾气一旦爆发,连他亲爹也不可能阻挡。

李经羲想用什么办法打压维新派?派兵抓人关起来然后枪毙,还是直接派杀手上门?李经羲是李鸿章之侄、光䘵大夫李鹤章之子,想必不会如此下作。心脏比平时跳得快,但他并不害怕。不能让自己感到害怕,我不是为了个人,是为了我们这个民族。民族是什么呢?是人,既不能让它成为神,也不能让它成为兽,所有的努力,是让它始终朝着成为人的方向行进。要杀,杀张百麟一人即可,其他不必。我是会长,没有必要逃匿,逃匿可保命,对自治维新却是致命打击。献出生命,对正在进行的事业也许反倒是一种推进。

把枪放在床上,把左手搭在枪把上,他是左撇子。有人闯入,抓起就可开枪。枪长近四尺,重八九斤,一手操作有困难,保险已打开,因此,有误伤自己的危险,仅凭后坐力就可把人打翻。他全然不懂。睡了一会儿觉得大可不必,把手从枪上拿开,和另外一只手一起枕在头下,望着什么也望不见的黑夜思考。人终将有一死,自古以来,清醒的人往往比糊涂的人先死,糊涂者活得长。即便寿终正寝,造物主也要让这人先糊涂然后再让他死。清醒和糊涂不可能同时存在,正如神、人、兽不可能共存,神性充盈时不可能有兽性,兽性满满时不可能有人性,人性张扬时既不是神也不是兽。

手枕麻后从头下抽出来,无意中碰到枪机,感到一阵厌恶。不是对枪的厌恶,是对它能制造死亡感到厌恶。他将它放到书桌上。

有只鹰鹃鸟在老东门一带叫唤:离贵阳、离贵阳。声音高昂又略带凄凉。父亲去世后,母亲想过搬回长沙,去和族人尤其是她的娘家人在一起。母亲没明说,而是学鹰鹃鸟“离贵阳”。每次学完都会补上一句:“这鸟叫得好难听,应该打死它。”她长年吃斋念佛,顾惜众生生命,连蚊子都舍不得打,却要打死一只暴露她心思的小鸟。张百麟当时刚入职法政学堂,同时负责自治学社会务,筹办《西南日报》,百事缠身,哪里也去不了。

现在,她们必须离开贵阳,明天一早就送她们走,妻子和两岁的女儿一起去。不能告诉她们原因。父亲临终时,对他有几分担忧,对从小将就他、任其天性成长有些后悔。父亲去世后,他一夜成人,读书与做事一改从前散漫,特别渴望成就一番事业,能在万古江河中留名,以告慰父亲在天之灵,同时也向自己证明,今番一定能够成就。这种饥渴在灵魂深处转化成一种微痛,和死亡威胁比起来,这才是真正的威胁。自治学会是他全力筹办的,离渴望中的事业仅一步之遥。狂风吹落将熟的果子,岂能见死不救。张百麟点灯奋笔疾书。

元老派的人用嘴,他用纸和笔。他要给李经羲写信。他不诋毁他们一个字,只陈述事实和对家国天下炽热之情:百麟热情参与筹办法政学堂、律师专修科、法官养成所、光懿女子学校、自治学会,没任何私利,而是以改革社会为宗旨,寄希望于将来。

枪在一旁看着他,躺在里面的小孩也看着他。鹰鹃鸟仍然在叫,不是“离贵阳”,而是“你贵阳”。你字音稍长,贵阳二字急促,有种京剧腔。你贵阳,你神州,你诸夏,你怎能离开。他想通了一点,当一个人誓言为了民族,其实非关民族,也非关自己,而是一种纯粹的献身。这个发现不能写到信里去,如果可以,改天再写一封信,把这发现告诉儿子,如果夫人微隆的肚子里是儿子的话。

写到最后一个字已日上三竿,洋洋洒洒近万言。装进信封,写上:

敬呈

李经羲大人

到院子里喊管家,喊了两声才想起管家不在。仆人出来问什么事,他摆了摆手。管家即便在,这信还是亲自去送为好。刚走两步又叫住仆人,要他马上去告诉老太太和夫人,叫她们准备好,今天送她们去长沙探亲。

走到二进院,发现客人没走,不禁有点郁闷,这么不知趣的人还真是少见。客人在蜡梅树上吊了枚铜钱,正专心致志练习射箭。一张儿童玩具似的小弓,似要把箭从钱孔中间射过去。这就不是郁闷,而是真心鄙视。张百麟一向不喜欢小儿科之类行径。

没和客人打招呼走了出去。

到巡防营找到副统领,叮嘱他一定把信交给总督大人。副统领也是自治学社成员,提醒他信封没封口。张百麟说:

“没什么秘密,任何人都可以看,你也可以看,兄不妨看看,看看有何不妥。”

副统领看完后知道兹事体大,立即派人打听李经羲行程,何时到贵阳,有哪些人同行。

回到家已是午时,母亲和妻子已收拾好。婆媳二人隐隐感到担忧,但都没有问。这个时间安排她们去探亲颇不正常。最近几年,张百麟常邀人来家中密谈,密谈时有人把门,陌生人不得靠近,家人也不得靠近。她们不想知道他所做的事对或不对,唯愿他事事平安。为此,婆媳初一、十五吃素,还到圆通寺去烧香。

张百麟曾听说过一个故事,有个人平日不管家人,在家时既不像客人也不像主人,像个影子。有一天醒来,除了他睡的那张床,房子、家具不翼而飞,他孤零零地躺在无边的大地上。母亲和妻子离开后,张百麟觉得自己就是那个失去亲人和房子的人。平时起床后第一时间到母亲房间问候,但很少陪她说话,吃饭也因为有客而各在一屋。同样原因,和妻子在一起的时间也不多,素日不在同一屋,和朋友通宵达旦交谈,只能住书房。想着不仅内疚,也有点担忧,怕再也见不到她们。

信交出去后备感轻松,身体的疲倦被掩盖。第一次不想任何人来,要一个人清清净净地待着,很高兴没看到那位客人。关好大门,关门时习惯性地张望了一会儿,如果有熟人来,仍然要欢迎。听见厨子大声问新买的姜在哪里,知道饭还没熟,于是去会客室泡茶喝。进去一瞬间,第一秒钟,他被一种崭新的郁闷惊呆。客人没走,一个人在会客室喝茶。客人见他进来,自然而然地问了声,事办完了?不自然的反倒是张百麟,仿佛是他闯进别人的会客室。

再不愿像昨天那样侃侃而谈。客人似乎并不尴尬,有种天生的不知几斤几两的镇定,有不知何谓虚情假意的淳朴。常年来叫吃饭,客人问有什么好吃的。常年说有青笋炒肉。饭后,客人叫张百麟早点睡,说他脸色不好。张百麟没去书房,而是去卧室。本应走走再睡,又不想和客人一起散步,于是来到有妻子体温的房间。想着客人说他脸色不好时的表情,忍不住发笑。这么不拘小节,不服都不行。

“随他吧,愿意住多久就住多久。”

这本是他和妻子的房间,不知何时开始,它差不多成了妻子的房间。媒人介绍她时,说光看她的眼睛就顶得上吃一顿早饭。娶进来后,发现她的眼睛确实好看,媒人并没夸张,他可以不吃不喝看上好一阵。有多久没看她眼睛了?等她回来,一定要好好看看。躺在妻子的床上想妻子,仿佛她是另外一个人。

睡着的时间过得比醒着的时间快。醒来时,正好和昨天写完那封信同一个时间点。副统领说写得非常好,一如他妙语连珠的口才。醒来后感到有点无聊,副统领昨天提醒他,在不明确李经羲的态度之前,最好不要抛头露面。不用怕他们,但不能不防他们。

洗漱好后,仆人端来早餐。顺便告诉他,客人已经用过,在院子里等着他,要带他去月亮岩打猎。张百麟不舒服地想,我为什么要听你调遣?不去。早餐是红糖糍粑和鸡蛋羹,没胃口,吃得很慢。吃到一半,闪出一个不安的念头:赖着不走,莫非有其他目的?那么,且看他到底要干什么。心头无事,食物往胃里落得也快,几口把剩下的吃完。

“张先生,走,我陪你去打猎,散散心。”

“我不喜欢打猎。”

“看看风景嘛,闷在家里干什么。”

“也行。”

张百麟从书房拿出枪,客人大声说,走啰。等他走近,以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总督大人今天中午进城。

张百麟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客人的表情明确无误地告诉他,听我的,我不会害你。

两人没从老东门出城,直接从张家院子附近的城墙出去。倒也不难,城墙有个豁口,比绕老东门近了许多。客人的猎枪是一支燧石枪,和张百麟的快利步枪没法比。张百麟不无揶揄地问客人,你的弓箭呢?客人一本正经地回答,弓箭不能用来打猎。

“用来干什么?”

“杀人。”

“毒箭?有多毒?”

“见血封喉。”

“这么厉害,砒霜?”

“不是砒霜。见血封喉是一种树的名字,又叫箭毒木,云南、广西那边才有。”

月亮岩脚下有个山寨。此处经晒田坝往南可到南明河,往东可到仙人洞,打猎只能往北。从老东门出来不到一公里,自从发现山腰一巨石形似上弦月,常有文人雅士来山脚赏月吟诗。每当天净无一云,地净无一尘,月光洒向大地,月亮岩受光后特别引人注目。初七八九,天上银月与地上石月最为相像,正是“不见乡书传雁足,唯看新月吐蛾眉”。

东山亦称栖霞山,为了凑足贵阳八景,这块形似上弦月的岩石被叫作“栖霞上月”。

据说,八景之俗始于沈括所记员外郎宋迪。宋迪善画平远山水,得意之作有八幅,谓之八景。京都御用文人以此寓意首开八景之风,此后全国各地纷纷效仿。都市没有八景,仿佛天缺一角。有小县城为了凑“桥横落照”,没有河,只好在排水沟上搭块木板,和后世评3A、4A景区异曲同工、如出一辙。

张百麟来过几次,“栖霞上月”的景色无法吸引他,他希望他能吸引前来聚会的人,相信他对维新事业的判断:吾侪现今保国,当用“国民责任说”;将来立国,当用“国家主体说”。

山坡很陡,树林又密。如同对“栖霞上月”没兴趣,他对打猎怎么也提不起兴趣。既不想让漂亮的动物死在自己手里,也不想吃它们的肉。他最喜欢吃的肉是红烧鲤鱼。

客人倒是好猎手,用燧石枪打死一只野鸡,然后把张百麟的枪要过去,像豹子一样跟踪一只岩羊。张百麟坐在一棵大树下等着,他很少来这种地方,哪里也不敢去。密密匝匝的树木和藤蔓堪比迷宫,无风时闷热,有风时又太凉。与看不清方向的密林比起来,他更喜欢到处光亮的环境。听到的声音和闻到的气味让他不舒服,他怕蛇,看到黑乎乎的树根都会吓出一身冷汗。客人不但认识各种植物,还知道哪些能吃哪些不能吃。即使只闻其声不见其影也知道那是什么鸟,学起它们的叫声惟妙惟肖,连被它学的鸟也以为遇到了对手,飞到近处发现上当受骗,顿时惊掉羽毛。

踮脚追岩羊的客人越追越远,直到中午才传来枪声。又过了半个时辰,客人回到原地,不无遗憾地说,岩羊没打着,子弹飞出去瞬间,它从悬崖跳了下去,以为不摔死也会摔断腿,找了半天没找到,后来发现它已经跑到河对面,一根毛也没伤着。张百麟不但不遗憾,反而如释重负。

“走吧,回家。”

“你现在不能回去。”

“为什么?”

“现在不能告诉你。”

客人想带他去西瓜地,从阳明祠那边返回老东门,不再倒回月亮岩。张百麟叫他自己去,他仍在这里等。

“好嘛,第一次见到这么不爱动的人。”

客人薅来三抱枯叶,铺在大树底下,叫张百麟好好睡一觉。

“拢共还有一颗子弹,我放完了就回来。不把这颗子弹射出去,就像憋着那啥一样难受。”

张百麟知道那啥指什么,但不想拿这方面的事开玩笑。来到山上后,张百麟觉得客人不再是客人,自己才是客人。从他这几天的所作所为来看,不像无赖,隐约感觉有可能是某个组织派来暗中保护自己的人。想到这一点,对他半截大爷般言行立即觉得正常。他的行为既像大爷般霸道,又像无知少年一样天真。或许出身行伍,但粗中有细,有豪侠之气,也有小动作。

焦脆的枯叶被张百麟压得嚓嚓响,细密的声音很好听,也很暖和。不习惯的是肚皮上空空荡荡,有点冷,双手一会儿枕在头下,一会儿盖在肚皮上。以为睡不着,却又在做梦。以为在做梦,却又感觉醒在自己梦中。梦和思绪都像苍蝇一样灵活,任他怎么努力也抓不住。即使抓住,也能轻而易举逃脱。和元老派这么争下去,对双方都很危险,难道就没有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吗?他们的平均年龄比自治学社的人大十到十五岁,使用的却是见不得光的手段,不顾及体面倒也罢了,连名声也不顾。如果不去寻找共同的未来,只以私利出发,等着他们的只能是悲剧,没有人可以坐享其成。想把苍蝇赶尽杀绝都做不到,况乎于人。我得提醒各位同人,岁数越大的政客越老奸巨猾,我们一定要清醒,不要轻易上当,我们既要像狮子一样强悍,也要像兔子一样谨慎。说起狮子,他只见过太子桥和老东门那样的石狮。老虎倒是见过,有一次陪父亲从开州回贵阳,在洪边堡遇到一队猎人,他们抬着打死的老虎游寨,以示英勇。父亲为了表示钦佩,给了他们一块银圆。只有张百麟一个人为老虎鸣不平,尤其厌恶宵小对老虎的冷嘲热讽,觉得老虎是落难英雄,它不过是败在人多势众,不是它无能。

此时想起那只老虎仍然耿耿于怀。唰啦一声响,吓得他立即坐起来,只见一道黑色闪电消失在灌木丛后面。认识的动物本来就少,这一瞥的印象更是无法判定是什么动物。只知道这不是老虎也不是豹子。重新躺下,发现吊在树干上的野鸡已经被拿走,这小偷动作够快,他不无欣赏地哈哈大笑。感到有蛛网似的东西轻轻触碰脸颊,仿佛在这里待了好多天,胡子和头发已噌噌地长出来,给人的感觉却正好相反:时间过得太慢而不是太快。把身上的枯叶碎片和小虫拍打干净。他不喜欢小虫,只喜欢狮子、老虎这样的大东西。

阳光只能照到对面山坡,“这家伙还不回来吗?再不回来我可要走了。”他想。口才一向为人称道,却没有大喊大叫的习惯。“再等十分钟。”他想。掏出怀表看了看时间点。第十一分钟,稀里哗啦一阵乱响,猎人现身,气喘吁吁地说:“追了几座山,只打得一只野鸡,本不想打,实在找不到其他猎物。”张百麟笑了笑:“你和野鸡有仇。”

“刚才那只呢?”

“飞了。”

“飞了?”

“被什么东西叼走了,不晓得是什么东西。”

客人愣了一会儿,仍然在为枪感叹:“这么好的枪,第一次真的不应该用来打野鸡。有句话这样说,跳蚤不会跳到肥猫身上,一旦跳上去,说明猫已不再肥。第一次打野鸡,今后很难打到大东西。”

张百麟笑了笑。

两人走到月亮岩下的小村寨,有人迎上来和客人说了几句悄悄话,这人说话时看了张百麟一眼,就像在验证这是替身,还是张百麟本人。客人和来人很熟,余下的事聊他手上这支枪和今天两只野鸡。走到黑七洞,客人向张百麟告辞。张百麟很是意外:

“去家里吃饭呀,野鸡还没吃。”

“你拿回去,让你的厨子给你做。”

把野鸡交给张百麟后,客人靠得更近,压低声音说:

“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我是总督大人的护卫长。先生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我。那年,你和令尊去坡脚(今安龙境),路过贞丰,结交钟振玉、钟振声兄弟。我是他们的表叔,正准备去云南,听过你侃侃而谈,一直佩服。前几天陪总督大人入黔,准备到贵阳后到府上拜访。哪知元老派告你黑状。总督大人让我立即到贵阳,若真如告状人所说,将自治学社人等秘密拿下处决。事有凑巧,我和手下在贵定截获都匀知府吴嘉瑞给你的信。我想正好,倒要看看张先生只会高谈阔论还是真汉子,看你读到告急信后如何反应。信是我丢到你家院子里的,看见管家捡起来才离开。没料到在老东门遇见你。相处两天,觉得张先生是个好人。今天执意带你上山打猎,不再是为了观察你,确实是不知道总督大人站在哪一边。如果他听从元老派意见,我准备让你从月亮岩离开,不要回家。刚才这位兄弟告诉我,总督大人读了你的信,对先生才学大加赞赏,先生乃一代俊才,不但不可杀,还要重用。他已将先生推荐给巡抚大人。恭喜恭喜。”

张百麟沉吟了一会儿,说:“谢谢不杀之恩。”

“先生错了,我从没想过要杀你。通过这几天交往,对先生学识、人品更加佩服。在先生面前,我和老东门那对石狮一样,永远不会露出爪子。”

“既然有此缘分,更应该和我回家,今晚好好叙谈一番。我也可以把其他朋友介绍给你。”

“改日再来,今天得向总督大人复命。”

“也行,这支枪送给你。不是为了感谢,是你用得着,我用不着。”

“在下确实喜欢,那我就不客气了,感谢感谢。”

夕阳西下,两人拱手告别。

不算太久以后,弹指百年已过,白沙巷一带已是贵阳繁华之地,外地人来此大多会迷路。小十字地下通道堪比迷魂阵,连本地人也常迷路。白沙巷东西向连接护国路和富水南路。从上护国路巷口进来,不远处的墙上挂着辛亥人物张百麟展板。展板文称,大汉贵州军政府在贵阳成立,张百麟任贵州枢密院院长主持政务,后被旧官僚和元老派赶跑。再往前走不到一百米是刘统之先生祠,民国时期建筑,占地两千平方米,穿斗式木结构硬山顶,两山和后檐为砖砌空斗墙,门额上匾额由康有为亲笔题写。祠堂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没被拆毁,保留至今,与其1966年被征用作幼儿园不无关系。刘先生一生致力于贵州教育,扩建改造笔山书院,选拔并资助四十余名学子东渡日本求学。祠堂被用作幼儿园,老先生地下有知,应是欣慰有加。

本地人对巷子里的碑刻和展板大多视而不见,宋文成烤肉店才是目的地。无论从哪个方向进来,都是直奔烤肉店而去。

宋文成烤肉店名声在外。白沙巷本来就是一条弯来拐去的巷子,从刘统之先生祠往西,颇像游击队故意设置的迷障。不过宋文成烤肉店很好找,位于巷道拐角处。拐角处是三岔路口,正中立着一根大电杆,电杆从头到脚披挂着电线,像躲藏在巷子深处的狙击手。来到这里,即使没看见匾牌,凭烤肉的气味也能找到。烤肉作坊比地面高,吃东西却又在堡坎下面,近似地下室的房间里。位置逼窄,不得不想方设法拓展空间。烤肉间很小,铁皮做棚顶,嗞嗞声和油烟从缝隙挤出来,听到闻到,厄念全消。烤肉店已经营四十年。在可以放心大胆做生意那个年代,烤肉店应运而生。宋文成原是无业青年,而立之年和妻子在电影院门口卖烤肉串,生意越来越好,移到现在店铺,几十年后已有五家分店。宋先生已经去世,现由子侄辈经营。

烤肉店经营品种有烤肉、肉筋、烤香肠和土豆片、包浆豆腐。烧烤之外,有小豆汤饭、葱油饭、盐菜脆臊饭。进店后,一位老太太霸气地问,烤多少?回答一份,她一般只安排半份,分量足,一份吃不完。听完客人所需,老太太用步话机向厨房下令,声音响亮,颇有大将风范。有时,会有另外一位老阿姨把啤酒瓶盖搬出来数,一五、一十、十五、二十。数过的瓶盖装进大袋子,铜板似的叮当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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