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冲出“岛屿”而写作
——新南方作家访谈·姚风

2023-03-06 03:19
广州文艺 2023年1期
关键词:湾区岛屿粤港澳

冯 娜 姚 风

冯 娜:姚风老师,您好!很高兴邀请您一起来聊一聊我们在南方的写作。记得2014年的时候,导演陈怀恩曾拍摄过一部纪录片《他们在岛屿写作》,记录了林海音、周梦蝶、余光中、郑愁予、王文兴、杨牧六位作家、诗人的写作和生活。该片引发了较大的反响,很多人也关注起这些作家日常生活的地理条件——岛屿,对他们的写作产生的影响。由此,我也想到了我们“在南方的写作”。就地理意义而言,您和我长期生活的城市——澳门和广州均属于粤港澳大湾区城市群。我们知道“粤港澳大湾区”这个概念从学术界的讨论到地方政策的考量,再到国家战略的提出,历时20余年。在“粤港澳大湾区”这一概念的具体实践和推行中,人们在意识上也逐渐接受了这一“共同体”的整体区划,认为粤港澳大湾区不仅是极具活力的国际科技创新中心和经济共同体,同时也是多元文化和审美的“聚居地”。这里不仅承载了岭南文化的传统积淀,众多海外文化、海内外移民文化也在世界级的城市群中交会。基于这种视野,“粤港澳大湾区文学”“新南方文学”作为“新生的具有生产性、召唤性的概念”应运而生,并被学界广泛讨论。近几年来,很多评论家从作家构成、概念内涵、思想特质、行文风格等方面,对“粤港澳大湾区文学”和“新南方文学”都进行了系统的理论阐释。但是我想,作为写作者个体,对于“概念”和“命名”,会有一些不同角度的思考。姚风老师,您怎么看?

姚 风:冯娜,你好!我看过《他们在岛屿写作》其中的一集,确实拍得很好。我特别喜欢“岛屿”这个词,其实每一个作家都是一个“岛屿”,都是一个孤独的个体。他必须独自面对自己的写作,只有写作和写出来的文本可以让他在辨认自我与他者的过程中眺望远方,尝试一次次冲出“岛屿”,因此,任何文学概念的提出都无法帮助作家摆脱身在“孤岛”写作的这种状态。我认为“粤港澳大湾区文学”概念的提出,最大的意义或许是带来一片海洋,让各个岛屿可以更加紧密地连接、互动和交流。粤港澳在地理上同处一个湾区,往来十分便利,日常交流的语言多为鲜活生动的粤语,因此,形成了文化底蕴深厚而且具有特色的岭南文化。它是连接粤港澳最重要的文化纽带,也让三地的文化具有普遍性和极大的相容性,然而出于历史的缘由,三地的文化又各具特性。香港作为中西方文化交流更为彻底的国际大都市,其中西兼容的流行文化对粤澳乃至全国都产生过十分重要的影响。相比之下,澳门虽是弹丸之地,却拥有更为漫长的中西文化交流的历史,而且在中国向现代国家演进的过程中也扮演过重要的角色,但其文化的独特性仍有待于人们进一步去认识。其实对写作者来说,澳门的历史和现实都是极为富饶的矿藏。鉴于粤港澳文化带有普遍性而又各具独特性,三地作家的写作在立足本地之余,也应该对“他者”产生更多的好奇心。去年底,我遇见邓一光老师,他说他正在创作关于澳门历史的一部长篇小说,还准备去澳门搜集资料,但由于疫情防控始终未能成行。由此我想,仅仅讨论“粤港澳大湾区文学”的概念是不够的,三地的文化部门还应该整合资源,为像邓一光这样的作家提供创作条件,比如,可以设立写作资助基金、开展驻地作家写作计划等。此外,等疫情缓和之后,也可筹划“粤港澳大湾区文学节”,以促进大湾区作家之间以及与外国作家的交流。目前,大湾区的基础设施正加速互联互通,粤港澳三地往来更加快捷,大湾区“一小时生活圈”也初步形成,但粤港澳三地的文学交流并不密切,颇有些“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感觉,希望在“粤港澳大湾区文学”概念的召唤下,这一状况可以得到改善。

冯 娜:姚老师不仅对湾区生活感受深刻,还提出了一些建设性的期许,希望这样的资源整合能够很快实现。文学与地理空间、环境的关系研究作为一种研究方法早已被学界广泛探讨,中国的文学地理学研究可追溯到两千多年前《左传•襄公二十九年》所载吴公子札对“国风”的评价;100多年前,梁启超先生在《中国地理大势论》中提出了“文学地理”这个概念。不同的自然地理环境和人文地理环境,对文学创作者的心理状况、知识结构、文化底蕴、价值观念、审美倾向、艺术感知、文学选择等多方面的影响是不容忽视的;我们所处的自然环境、人文景观必然有意无意地渗透在作家的创作当中。写作者对世界的感知几乎都是从最熟悉的地理开始,譬如,我之前编选过一本粤港澳大湾区诗歌读本,发现很多写作者选择的湾区意象就是“海”。我想,这不仅是因为湾区与海洋紧密相连,南海之滨的山海资源是作家们最熟悉的自然景观和物质属性;更在于海洋始终是一个文学书写中重要的母题,它浩瀚、神秘、变幻莫测,具有天然的诗性吸引力。由此我们似乎也可以看到,海或者其他地理意象在诗人和作家那里呈现的不只是一种“背景”或“气氛”,更像是一种心灵的“介质”,借以传递他们个体生命的慨叹和精神的追求。我知道姚风老师行走过世界很多国家和地区,关于地理对写作者的影响应该也深有感触。

姚 风:文学确实和地理环境有着紧密的关系,比如,佩索阿一生中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里斯本的几条大街上度过的,但大海却是他诗歌写作的重要主题。他的长诗《大海颂》里波涛翻滚,充满他那疯狂的呼喊,因为葡萄牙是一个海洋国家,大海注定了葡萄牙人的命运,改写了葡萄牙的历史。然而,这不是必然的,中国也有漫长的海岸线,但在历史上航海活动并不发达(只有郑和下西洋,虽然比哥伦布和达·伽马早了几十年,但除了宣示国威,对人类的历史进程没有产生任何影响),甚至有“片板不得下海”的海禁政策,更谈不上有什么“海洋文学”,可以说大海完全被“浪费”了,它最终变成了无涯的“宦海”,或者皇家园林里的“福海”。古代的人们对大海充满恐惧,是因为缺少科学的认知。今天,大海依旧涌动不息,举目可及,但已经不再令人恐惧,它被看成是辽阔的道路,是自由的象征,同时也对生活在大湾区的作家们构成一种强烈的呼唤,因为大海知道,我们还没有写出像大海那样气势恢宏的“大海”。

冯 娜:确实如姚风老师所说,我们对“大海”的书写还极其有限,也还大有可为。就像对“海”的认知不断拓展,随着时代的发展、科技的迭代,我们对各种概念的认知也相应出现更新。比如,从中国古代文化意义上的“南方”到我们今天所描述的“新南方”,评论家杨庆祥曾指出,“新南方写作”涉及地理范围有着丰富多元的文化遗存,如“岭南文化、潮汕文化、客家文化、闽南文化、马来文化,等等”。姚风老师所生活的澳门,也是一个多元文化并存、拥有深厚历史背景的地方,很多人对那里的异质文化也充满了向往。我有时会从一些澳门诗人、作家的作品中了解那里的人文气息以及人们的精神风貌,比如李鹏翥、李观鼎、穆欣欣、黄文辉、吕志鹏、袁绍珊、贺凌声等。但对于普通读者而言,我们对澳门很多作家作品了解甚少,缺乏一个整体的印象。作家们的写作是否受到澳门这一地理环境的直接影响,不知姚风老师可否为我们介绍一二。

姚 风:澳门的华语作家可分为两类,一类是从内地移民过来的作家,另一类是本土作家。比起移民作家,本土作家更容易受到地理环境的直接影响,在我的印象中,周桐、汤梅笑、李宇樑、吕志鹏、袁绍珊、贺凌声、寂然、陆奥雷、邓晓炯、太皮等人都是本土作家,他们的写作更偏爱从澳门的历史和现实中发掘题材。最近,创作力始终保持旺盛的李宇樑和邓晓炯又出版了新的小说,分别是《半张脸》和《迷城咒》,写的也都是澳门,很值得关注。此外,也要关注一些十分年轻的作家,如李懿、张键娴、席地等人,他们很有朝气,他们的写作为澳门文坛增添了新的风景线。然而,我要强调澳门文学是一个多元性的文学概念,它不仅包括用中文写作的作家,也包括以葡语写作的作家,如已经逝世的土生葡文作家飞历奇,仍在写作不辍的左凯士等人。他们的写作是很出色的,他们的作品不仅让澳门文学变得更为丰富,也是澳门文学多元性的体现。左凯士不仅是记者、小说家、诗人、翻译家,还是一家出版社的社长,他出版了大量关于中国文学和艺术的书籍,如《中国诗歌500首》《中国文学简史》《陶渊明诗选》《中国绘画理论》等,他的散文诗新作《澳门地名书》也即将出版。遗憾的是,很多时候我们在谈论澳门文学,往往忽略这些用葡语写作的作家。

冯 娜:澳门文学是大湾区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挖掘并介绍这些作家的作品也是重要的文学传播工作。我们也看到,在谈论作家和诗人的作品时,其实是在独立地认识他/她为我们开辟的精神世界。无论是在南方还是在岛屿的写作,作家都试图在探索自己熟悉或陌生的领地;而每个作家深掘的方向和方式是不一样的,这也是文学的魅力所在。写作是我们与世界沟通和交流的一种方式,就好比您一直从事的翻译工作,也是我们与其他地域和种族间获得交流的重要途径。人类有交流的本能,我们谋求各种层次的交流,目的就是打破区隔,超越自身的局限;这也是人类文明在交流和互鉴得以开拓和传递的正途。我想一个优秀的作家或诗人,必须拥有世界性的格局和眼光,他们的写作往往也是超越了客观实在的地理空间,他们塑造的不仅是立体、清晰的形象与存在,更抽象出开放、多维、充满创造性和想象力的精神存在。我在您翻译的佩索阿、安德拉德等诗人那里,也看到了这样的创造。

姚 风:不错,一个作家不应该封闭自己,要走出自身的“岛屿”,谋求各种层次的交流。但就我在澳门的生活经验而言,人与人之间交流其实是困难的,哪怕彼此说着同一种语言。人不仅要有交流的欲望,还需要对他者文化的理解和包容,否则交流只会流于表面,甚至懒得交流。要知道,佩索阿的第一本中文诗集是1988年在澳门出版的,但这位葡萄牙诗人并没有在澳门获得多少知音。对我而言,翻译也是一种交流,我和作者交流,也希望作者通过我的翻译文字与读者交流。这种交流有时是成功的,比如,我翻译的埃乌热尼奥•德•安德拉德,深得读者的喜爱;但交流也会有障碍,比如,我翻译的佩索阿的爱情诗,多少颠覆了不少读者对爱情诗的认知,因为佩索阿绝不会像聂鲁达那样写爱情诗,更多的时候爱情只是他思考宇宙的一个概念,因而抽离了欲念、身体或者情感。

冯 娜:是的,虽然交流中有困难和障碍,但是只要走出“孤岛”,面对“海洋”,就是至关重要的一步。像佩索阿这样的书写不单纯是面对自我和他者的交流,他处理着更大的关于宇宙的命题。诗人、作家们在书写中,往往处理的是对时间、地理和事件本身的认知,而这些认知非常具体。我们也必须看到,即使身处同一个地理空间,人们对该地的体认差异是巨大的。特别是位于改革开放前沿的湾区城市群,社会交互性和人口流动性极强,湾区不仅是“原初居民”的湾区,更是众多“新移民”的湾区。而在精神空间,我们早已步入了“日行千里”“耳听八方”的赛博时代,面对更加复杂、丰富的生存经验和生命体验,如何自觉更新写作观念、形成自我的美学风格,是作家、诗人的长期挑战。

姚 风:是的,我们即使身处同一个地理空间,对这个地方的体认差异是巨大的;但这种差异是美好的,是有意义的。一个作家首先是一个独立的人,他必须听从自己的良知甚至本能的呼唤,有意去维护并张扬这种差异。在文学创作中,完全一致的想法是可怕的,它无异于宣告文学的死亡。因此,哪怕你“日行千里”,或者“耳听八方”,你应该还是你,那个与众不同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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