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焰是凤凰涅槃的尾声（组诗）

叶德庆

古铜矿遗址

这里有铜，铜草花是预言家

无数的孔雀石呼吸东来的紫气

无师自通的炼铜术

灵感是否源于巫咒中的炼金

蚁穴般的矿坑中有比柴火易燃的蚁骨

贫穷是先知的寻铜人

铜矿石在地底修炼，孔雀石

在黑暗中怀抱蓝光

求雨的人在遗址上，自己挖铜

做自己的铜像

历史被熟悉历史的人挖出一座空山

失传的孔雀石在盗山者的家中开屏

更改了铜矿石的灵魂

已经更名叫艺术品

铁厂旁的铁匠铺

中道的衰败不幸落在铁匠铺

铁匠炉凉了，风箱进退两难

大锤歇了又歇

磨石欲言又止

喂入火塘的钢块，烧红以后

失去买家，已经凉透

一把斧子淬火以后

再也没有离开冷水

这把曾经斩钉截铁的斧子

卷缩着刃口，抱着一堆炭灰

铁匠铺外的北风如刀

老铁匠好几次想把淬火的手艺

传给徒弟。淬火以后的钢铁更硬

也会更脆，容易变形

师徒俩的对话，被锤子和砧子

说完了。每一句都溅起火星

刺啦，水中冒出热气

年轻人已经无心于传统

在一个睡过头的早晨

徒弟梦见下半辈子的自己

在师父的地盘上开了一家小店

卖菜刀、斧子……配一台磨刀的机器

突然安静下来的生活

有点不习惯。铁匠没有等到衣锦还乡

徒弟的嘴巴比刀子还快

铁匠铺在铁厂旁开了三十年

每家每户都有老铁匠打的钢刀

现在用的都是徒弟卖的刀具

水泥厂旧址

石灰岩上的土壤薄弱、贫瘠

有一些灌木和山竹在夹缝中

生活，雄蚂蚱在石头上等待雌蚂蚱

从钢钎在石头上打孔的那一天开始

这样的生活画上句号

后石器时代，石头被磨成粉

无奈人类的粗暴

等不到地球爆炸那一天

一座山平掉了

南来北往的风迁徙他乡

一股山泉突然从石缝中蹿出来

险些酿成洪水。有些事情违背天意

石头一次次经过窑炉出走他乡

又一次次发动地震，与人类相生相克

当石头研磨成灰，已经是最高境界的

隐忍

坚强的石头屈从于柔弱的水

在时间中发酵，又站立起来

水泥是有创造力的

所谓的旧址，许多是废墟

煤 神

如果再拿生命做一次抵押

我选择到煤矿与煤神面谈一次

在井下，谈几万亿年前的事情

做一次地下的深度访谈

煤神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辨认

我的身份，矿灯照着煤壁上的滴水

从煤层开始谈起吧，我的问话

从更深的巷子弹回来

借助通风机的肺活量，我下到井底

亿万年前的煤块蛋壳一般，一碰就破

我是坐井笼下来的，有古人的镐尖

发出求救信号，有充满敌意的塌方

煤矿是一部丰富的地质学，通往历史

又是这座城市的地下博物馆

我担心我的牙齿与牙齿碰撞出火花

我担心生气会引爆瓦斯

还是陪煤神坐一会儿，冬暖夏凉

地面上的人正在为这个酷暑发愁

老码头

码头，风尘之地，不用借古喻今

因为扛码头的、坐渡船的、借宿的

这些人，多多少少，揣着一些银两

卖春与换春，解决人间寂寞

找个江面宽阔水势缓慢的地方

占水为王

借助岸上的碎石厂、炼铁厂、煤窑子

因势利导。垄断资源的事，自古有之

船坞被风浪冲垮几次

舵把子换成扛把子

风尘冲刷了几次，还是卷土重来

背叛与痴情，抵不过江南小曲与媚眼

祭天地，拜财神，重点是敬畏水神

焚香互拜，不同父母的异姓兄弟

义结金兰。忌讳的话不要说

打捞同类的事坚决不做

码头的规矩就是王法

不是每一条河流适合做码头

南来北往的过客，南腔北调的试探

穿洋装的人拎着小皮箱

江洋大盗扛着脑袋

不是每一个人适合闯码头

没有两百斤的力气，吃不下三大碗饭

干不了三大碗酒，镇不住河妖

就像有的地方出贼，有的地方出瘪三

一个偷江山，一个捡皮夹子

翻砂厂的熔炉

翻砂厂的熔炉比铁匠炉晚一点出生

又早于炼钢炉，地位十分尴尬

全过程使用鼓风机，没有成为主流

焦炭替代煤块，接近原始的燃烧方式

解散一些顽固不化的事物

又把新的思维浇注在固定的模式里

没有人用人间炼狱这个词

形容炼铁的全过程

陈旧的东西总是相信不朽的存在

熔炉负责佐证物质不灭

从铸造农耕配件开始，到高贵的铜器

以及古今人物的塑身

熔炼的过程也是否定与肯定的过程

翻砂铸造是一部工业文明的矛盾论

这种化腐朽为神奇是需要氧气的

需要生命力，促进事物的氧化

物以类聚以及沉渣泛起

怀旧的平炉

一座老式炼钢炉，用于怀旧

的容器；一把取样的勺子摆在炉台上

这个冬天，勺子里的钢水容易结冰

一直说把这段历史拆除

还是被时间保留

废墟或遗址，城市遗留的两种不同

价值观。还有炼钢炉的烟囱

作为曾经的城市标志，最高建筑物

那些借居在烟囱顶端多年的麻雀

的搬迁问题，和退休的炼钢工

的住房问题，一样棘手

从炉前到炉后，绕着时间再走一遍

顿时失去四季，这里只有冬天

夏天的最后一炉钢水和最后一批

炼钢工，一起退休了

后代不用对着平炉致歉

把一顶白色的帽子和蓝色的镜片

端端正正地摆好就可以了

城市可以让遗址的占地再缩小一点

轻描淡写，一笔带过

二月刚过，麻雀又带来一群孩子

住在烟囱上

古窑金砖

向火而生。一方隐归万年的泥土

被烧窑的师傅取出大地的舍利子

每一块砖上都有象征主义的御印

其实，价值连城的金砖出身卑微

雏形是良渚乡下的红烧土

竹竿和芦苇作为骨架

黏土、砻糠和稻草糅合在一起

所有的窑炉都在荒野处

于干柴大火的焚烧中

闭关一百三十天

因为墨客形容，以土为坯，以木为燃

以火为窑，以水为窨，以金为质

集五行而成大器

流传半个万岁

说是这么说的，到了长安

一半在宫中铺路，一半做了殉物

而今只剩下古窑废墟

舍利子归舍利子，泥土归泥土

蘸着清水书写的案台

是否当年遗落在江南的一口金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