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昊,蔡慧君,纪云西
1.浙江中医药大学第一临床医学院,浙江 杭州 310053;2.浙江省中医院,浙江 杭州310006
慢性疲劳综合征属于中医学虚劳病范畴,以长期疲劳为主要临床表现,持续时间≥6 个月,休息后不能缓解,伴有咽痛、肌肉疼痛、睡眠障碍等症状。现代医学针对慢性疲劳综合征的发病机制尚未明确,目前认为其致病因素主要有免疫功能失调、心理因素、病毒感染、应激因素等。随着社会节奏的加快及工作压力的剧增,虚劳病的发病率逐年上升。中医认为虚劳病是一类脏腑元气亏损,精血不足的慢性虚损性疾病,主要症状可有四肢倦怠、精神萎靡、少气懒言、声低息短等。中医学对虚劳病有比较深刻的理解与认识,许多医家也提出了自己独特的见解,如李东垣从“元气论”辨治虚劳病,重在培补脾胃中土;明代医家张景岳从“精气”亏虚出发,善以补阴填精诊治虚劳;清代郑钦安从“扶阳”角度论治虚劳。纪云西教授在李东垣与张景岳辨治虚劳病的基础上,融以清代火神派创始人郑钦安之扶阳理念,认为虚劳之本在于“精”亏,倡导扶阳以达填精之效,临床疗效显著。
《黄帝内经》作为一部现存最早、最系统的中医典籍,该书中并未明确提及“虚劳”这一疾病名称,但“虚”“损”“劳”等都初见于《黄帝内经》及《难经》。至《金匮要略·血痹虚劳病脉证并治》篇,张仲景才正式提出“虚劳”这一病名,并针对多种虚劳之证提出了相应的治疗原则,总体可归纳为:补益脾肾;健脾胃,建中气,调阴阳;扶正兼祛邪;甘温扶阳等,为后世治疗虚劳病指明了研究方向。
自张仲景提出虚劳这一病名以来,历代医家针对虚劳的治法有了较大的发展,并且逐渐形成了自己的辨治思路,处于不同时期的医家对于虚劳病的治法亦有很大不同。从许银坤等[1]针对不同历史时期虚劳病组方用药规律的研究发现,隋唐时期的医家,善以经方为法度,多从调和气血入手诊治虚劳;宋元时期,则开始注重补益阳气,兼顾补阳与补土;到了明清时期,基于温热及湿热理论的挖掘,清热利湿以补益阴精,补益肝肾以滋阴益精这一观点走向主流。
2.1 李东垣论治虚劳李东垣作为补土派的代表人物,认为人身之本在于“元气”。“元气”是人身最根本最原始之气,源于先天,是生命活动的原动力,具有升发、通阳、蒸腾之功,并可推动脏腑功能及气血的正常运行,但需受“胃气”的充养才可正常发挥作用[2]。“气乃神之祖,精乃气之子。气者,精神之根也”。气即元气,生命之本也,元气充足可气化成精,精足则脏腑功能得以荣养,“神”主宰生命意识活动,“精”盛则五脏神“明”,神气饱满即可延年益寿。故“元气”不可伤,元气充则身强体健,元气耗散则百病侵袭。倘若外邪饮食劳倦损伤脾胃,脾胃之气亏损无以滋养元气,元气不足失去气化成精之功,脏腑虚损,精不足则“神”无所主,便可出现精神倦怠、萎靡、潮热等,发为虚劳病。
李东垣辨治虚劳,重视脾胃。谓惟有补益脾胃中土之气,方能荣养元气。因脾胃为气血生化之源,乃精血化生之根基,“胃气”充足则可化生水谷精微滋养五脏六腑,可进一步气化成“精”,进而固护“神明”使其发挥主宰生命意识活动的生理功能。脾主四肢,因虚劳之人多现四肢倦怠、精神萎靡之象,补益脾土正是关键。此外,虚劳之人现潮热之象,亦不可投以寒凉之药“泻火”,李东垣主张以甘温之剂,补中升阳,倡甘温除热大法。之于有阴虚之症的虚劳患者,亦需加以黄芪、人参等甘温益气之药,助长精血、阴血的化生,正所谓“阳生阴长”。
2.2 张景岳论治虚劳张景岳论虚损之由,无外乎酒色、劳倦、七情、饮食之类。然其致病之缘由,即戕伐人之精气,《景岳全书·杂证谟·虚损篇》道“然总之则人赖以生者,惟此精气,而病为虚损者,亦惟此精气”[3]。景岳视精气为人赖以生存之本,精气充盛则可化生精血,精血得以充养五脏六腑,脏腑受精血之濡养,生生不息,更可固护精气,使人神强而长寿;假若精气被伤,精气伤则失其用,无以“实”脏腑,精气之居所失其固护之用,精气进一步亏空,如此恶性循环,则多夭少寿。
《景岳全书·杂证谟·虚损篇》云“但精气在人,无非谓之阴分……故凡损在形质者,总曰阴虚,此大目也”“凡病至极,皆所必至,总由真阴之败耳。”张景岳谓虚劳病在阴分,本质为“真阴”不足,欲挽已损之精气,惟有着重补益,培本以固“真阴”,滋养阴血,填补真阴,疾病之本得以解决,则精气可以化生,五脏六腑受精气荣养,虚劳方可解除。然张景岳诊疗中亦辨阴阳,谓有阴中之阴虚者,亦存阴中之阳虚人。因此,在辨证施治过程中,张景岳非常重视药物阴阳之性的合理运用,“阳虚者多寒”,惟辛甘温燥之剂为宜,不可加入清凉寒滑之品,恐增“阴翳”;“阴虚者多热,以水火不济而阴虚生热也”,欲滋其阴,惟宜甘凉醇静之物,对于参芪归等阴中有阳之品需再三斟酌[4]。
纪教授融张景岳与李东垣辨治思路,从“精”出发探析虚劳。纪教授认为“精”乃人体中最重要的物质,人体由“精”凝聚所成,“精”存即生,“精”散则死。先天之精源于父母,藏于“肾”;后天之精源于水谷之海,受中土脾胃濡养,根于“脾”。先天之精自人出生后便不再受养于父母,受自身后天之精的滋养得以固护,后天之精亦需要先天之精的气化与温煦方可化生,即先后天之精互根互用,脾肾二脏互助互养,脾的健运、生化功能必依赖肾阳的温煦蒸化;肾精的固藏必赖脾胃所化精血的补充,方能生生不息。现代生活节奏快,各个行业竞争压力大,工作强度高,休息时间相对不足,故纪教授认为现代人易受劳倦思虑所困,耗伤脾肾两脏,先后天之精相继亏虚而成虚劳病。
3.1 虚劳病机
3.1.1 肾精不足,无以化阳肾者,性命之根,精血之海,禀五脏六腑之精,精之居所也。肾为先天之本,水火之脏,真阴真阳寄居之处,然其依靠肾精所化,“精”中属阴者为真阴,主降、静,主润;“精”中属阳者为真阳,主升、主动,主温煦。“精”虽可分阴阳,然以真阳为要,真阳充盛可坚固人体肾精。当脏腑受外邪、情志、劳倦、饮食所困,耗伤人体之精,如景岳所言“五脏之伤,穷必及肾”,肾损即为肾精亏损。肾精不足,无以化真阳,失去温煦气化之功,则血不得生,无以化肾精,固藏失职,肾精进一步外泄。肾精被夺,则积虚成损,久损成劳,甚而为瘵[5]。
3.1.2 脾脏虚弱脾乃后天之本,气血生化之源,脾胃健运则中气盛而可化生气血。生理状态下,脾司运化之职,胃行受纳之用,中土得运,纳运相得,升降相因,脾土清阳得升,胃气浊阴得降,脾气散精,灌溉四旁,中焦气机枢纽畅通,气血无以凝滞,痰湿无所聚集。《脾胃论》道“百病皆由脾胃衰而生也”,若外邪内伤损脾脏,中土脾胃虚弱,脾失健运之职,精气化生无力,土衰则肉消,土不暖则水谷不化;胃阳无力运送腐熟之水谷,中焦脾胃无以升降,气机失常,则“痞”生而“胃气”滞,“虚”成而“脾气”陷;脾胃失用不得化生精血,他脏不得精血荣。故可见心失所养,则神明无所主;肝不得荣,则失血养不能视;肺失所养,气机无以宣降;肾失所养,则髓空无以充。五脏因后天之精乏源,而生虚劳。
3.2 肾阳与脾阳关系《医理真传》中云:“天一生水,在人身为肾,一点真阳,含于二阴之中,居于至阴之地,乃人立命之根,真种子也。”真阳一名真火,即肾中之阳,真火与凡火(即君火,心)皆可化生中气。真火居于下,而生真土,脾;脾处上位,肾居下位,肾中真火暖脾,化为脾阳;凡火居于上,而生凡土,胃。脾胃属阳明,居中,万物所归,胃受纳水谷,得凡火助,腐熟水谷,胃阳运水谷至脾,脾阳得肾中之阳助,化成水谷精微,再受凡火化赤之功,精血宣散达至全身。正所谓“肾如薪火,脾如鼎斧”,肾阳可助脾阳发挥正常的生理功能。
3.3 虚劳辨治纪教授深谙景岳、东垣治虚损之法,谓先后天之精乃人之根基,认为虚劳病的五脏之本在于脾肾,治疗首重“填精”,同时禀承郑钦安扶阳思想,倡导“阳主阴从”观,看重阳气在人体当中的主导作用,舍弃滋阴填精之法,并且力保脾胃之气的健运,对于苦寒伤脾胃之药避而远之,认为惟有胃气尚健,才可助生精血,方能药到病除。
3.3.1 补肾填精纪教授临证主张“生命以火立极”,基于“生命活动全赖阳气的推动与化生”,顾护人体真阳的健全。一阳落于二阴之中,化而为水,立水之极,是阳为阴根也。故病在阳者,扶阳抑阴;病在阴者,用阳化阴。前有大肆滋补肾阴而致虚者愈虚,此不可行也。治当补精为要,故采取温阳之法,以达填精,真阳足则先天之精得以固。
五脏皆有所主之阳气,之于虚劳病人,纪教授重于扶脾肾之阳。肾阳不足、肾精亏虚之人,可用右归丸等温阳填精之剂加减,然味厚滋腻之药少用,如黄精、熟地黄等,恐增“阴翳”;之于乏力明显、倦怠少气者可予仙茅、仙鹤草、淫羊藿助阳补虚;腰冷腿软者,可加杜仲、续断、独活等补益肝肾;夜尿多、头晕耳鸣、目暗昏花者,可加益智仁、菟丝子、覆盆子填精补肾。
3.3.2 温中健脾脾为生痰之源,脾性喜燥恶湿。中焦受损,运化失司,脾气无以散精,精血津液不得其所则堵于中而积为痰湿,进一步困阻脾脏。纪教授认为此时忌投大量补益脾胃之品,用之则病益深,因中焦气机升降枢纽失常,为痰湿束缚,必先为其畅通中焦,方能药效直中。
中焦气机不畅而成痞满者,可用辛开苦降之法,然纪教授多采取温中化湿健脾之法,喜用草果、干姜、肉豆蔻、阳春砂扶中之阳,温中健脾祛湿,以达中焦气机畅通;大便溏泄者,可加小茴香、苍术、陈皮化湿健脾;纳谷不馨,可加用焦山楂、炒麦芽、六神曲等健脾和胃消食。
陈某,女,50岁,2022 年5 月19 日初诊,主诉为乏力3 月余。患者神疲乏力,四肢倦怠,纳谷不馨,时有潮热,气短,便溏,饮食生冷后为甚,汗出多,恶风寒,口干喜温饮,情绪欠畅,寐浅易醒,腰膝酸软,小便正常。纪教授诊得其舌体淡胖、苔白腻,脉沉滑。此乃虚劳病,脾肾阳虚,寒凝湿阻,精亏之证,治以暖脾补肾、温阳填精之法。处方:盐杜仲、续断、独活、徐长卿、干姜、紫苏叶各10 g,淫羊藿、茯神各15 g,巴戟天、仙茅各9 g,鹿角霜、焦山楂、炒麦芽、神曲各30 g,阳春砂6 g。7剂,每天1剂,水煎早晚饭后温服。
5 月26 日复诊:患者气短乏力明显好转,口干减,大便较前成形,胃纳欠佳,潮热感仍有,舌淡胖边有齿痕、苔薄白腻,脉滑软。守方加龟甲15 g,再服7剂,诸症好转。嘱患者避风寒,忌生冷寒凉饮食。
按:患者中年女性,绝经期前后见神疲乏力、四肢倦怠之证,诊断为虚劳病,精亏之证。虽其现潮热感,然不可谓之阴精不足而妄投滋阴填精之物。因患者汗多恶寒,稍进寒凉之品即大便溏稀、腰膝酸软,此皆提示患者真阳不足,脾肾两脏阳气皆亏,故治当暖脾补肾、温阳填精之法。方中君以杜仲、续断携鹿角霜、巴戟天联合二仙汤(仙茅、淫羊藿)共奏温阳补肾填精之功,并助脾阳,臣以干姜、紫苏叶、阳春砂温中健脾;佐使焦三仙(焦山楂、炒麦芽、神曲)助脾胃中土之运,以助填“精”。方中多为温药,然患者口干亦好转,正所谓“用阳化阴”之效也。纪教授运用温阳之药助脾肾二阳,填补脾肾二精,避滋腻碍胃之品,健脾胃之气,以此切中病之要害,则效如桴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