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桥,刘 洋
(兰州大学 文学院,甘肃 兰州 730020)
无形的声音往往被视为非物质性存在,在语言符号的表征中,聆听彻底成为非物质、去身体的倾听。19世纪以来的科学研究、技术发展和艺术运动等方面就聆听的物质化而言呈现出复杂交错的向度,其中物理性的听觉尽管凸显了聆听的物质性,却一定程度上背离了肉身性感受力。作为整个身体参与的情境实践,聆听从肉身感受力出发,始终处于流动生成状态,促使了感受的差异化和多样化。这种身体聆听不仅向多重感觉和具体情境敞开,甚至向感觉之外的思维和认识领域拓展,为感觉批判带来不一样的特性。
语言未产生之前,对声音的聆听被赋予宗教化的神秘色彩,人们热衷于追寻来自上帝的最高声音。而在将现实经验转变为中介性符号的表征过程中,聆听的对象从无形的声音转向确定的意义,从声音的原初情境导向固定的符号意指。受语言学转向下的文化理论和批评方法的影响,以塞思·金-科恩(Seth Kim-Cohen)为代表的理论家以文本主义范式构建声音和声音艺术话语,在表征和意指领域对声音进行阐释和批评。文本主义理论坚持对符号和世界、文化和自然、文本和物质之间的二元区分,将声音划定为人类听觉产物的范围,仅对属于符号现象领域的声音予以讨论,而作为独立实体的物质性声音则被悬置起来,成为康德意义上无法抵达的物自体。语言符号往往以固定的意指活动去除聆听行为本身的物质属性,或以图像、文本等特定表征系统替代声音本身的感受力。五线谱或二维视像(2-D visualization)等音频处理工具以视觉符号的方式描摹声音,试图对声音现象进行图像化的精确表达。看似专属于声音的呈现方式背后,实则是对听觉经验的空间化处理,不断流动的声音为静态的视觉形象所捕捉,凝固为再现性的空间序列。丧失了自身物质性的声音不再用于聆听活动,而是作为符号或视像被观看、意指和阐释。
声音在视觉化的表征系统中获得象征化的意义,不同文化中听觉符码由此对应着特定的文化属性。克里斯托夫·考克斯(Christoph Cox)不满于这种以阐释文本和分析视觉图像为目的的理论范式,提出了一种“声音物质主义”(Sonic materialism)[1]。他认为声音躲避、抵制着表征和意指性分析,针对声音的探讨应该是具体的、现实主义的或物质主义的。声音物质主义在消除文本主义范式中一系列二元对立的基础上,扎根于物质世界,将声音首先作为力量和强度,流动性导向了非意指和非表征层面的分析。考克斯甚至进一步将物质主义理论引申为思考艺术的一般方式,要求不再把艺术作品视为表征和意指符号的产物,而是去追问其运作和变化的过程。
与考克斯经由叔本华作为构成表象世界力量的音乐和尼采自然化声音所发展出的声音物质主义不同,霍尔格·舒尔茨(Holger Schulze)通过对19世纪以来的声学研究、媒介技术和艺术运动的批判性探索,勾勒出了一条物质化聆听的历史,认为聆听作为一种物质活动,其物质性是物理性、技术配置和肉身等诸多因素合力作用的结果。19世纪以来的自然科学研究使用各种精密仪器研究感官,对声音的聆听进行量化。从19世纪60年代的赫尔曼·冯·亥姆霍兹(Hermann von Helmholtz)到20世纪20年代哈维·福莱柴尔(Harvey Fletcher),再到20世纪中期里奥·贝拉内克(Leo Beranek)和克劳德·香农(Claude Shannon),听觉和声学研究建立在解剖学的人体概念之上。被抹平了身体特征、身份地位以及种族差异的人体,仅作为有待被探索、解剖和利用的生物体,在机械化装置中抽象为可操控的物质实体。听觉和声学研究从这种与肉身感官相分离的感觉理论出发,耳朵被视为有用的、待开发的接收器官,聆听活动则被还原为单纯的生理活动。作为物质辐散的声音活动为仪器和公式所测量并计算,在香农所构建的信息传播模型中进一步还原为信号存在。这套在战争期间产生的通信系统信号处理理论,脱离了日常生活中复杂的、流动的、多重感觉交互的聆听体验,将声音简化为各感官环节间截然分离的信息传递流程。以上这些研究建立在以理性为中心的、抽象普遍的科学范式之上,对身体感觉与理性反思进行二元区分,导致了对声音的沉浸式体验和超越性反思之间的割裂。为保证研究的科学性和严谨性,个性化的感觉经验因此受到压抑和抹除。
自然科学研究通过声音的物理性推动了聆听的物质化,以振动为中心现象的声学指向一个可测量、可计算、标准化的物理世界[2]22-27。人被动地将自己的感受力交给了各种机械仪器、参数和方程式,有形的声音作为“书面符号记录”或“信号传导模型”呈现在写文化中[3]80。米歇尔·塞尔(Micheal Serres)甚至认为,语言正在被数据、信息系统和算法替代,他说:“几千年来,我们一直生活在语言中;但现在我们开始在科学中栖身。”[4]从语言文字书写中非物质的声音到现代科学研究中物质化的声音,后者尽管为声音的感官体验创造了有利条件,却悖论性地远离了个体的肉身性聆听,甚至在公式化与抽象化的缩减过程中显现出了向非物质的声音靠拢的倾向[3]27。与此同时,自然科学研究中的生物解剖学、物理学和信息工程学的知识形式,以及以这些知识为基础的技术配置同样影响着人们的聆听体验。技术在参与聆听的过程中规训人的听觉,组织新的聆听方式,更新人与声音环境的关系,创造新的声音和听觉事件。一方面,技术配置作为运载感觉经验的工具与人的感受力相叠合,成为感觉器官的一部分,或者说被技术殖民的身体自身成了聆听设备;另一方面,技术配置并不总是“为人”的,它甚至排斥人的身体。对于理想的机械运行环境而言,“任何人都似乎更多的是一种阻碍,一种烦人的、不必要的复杂干扰,其体液、皮肤颗粒、灰尘或愚蠢的反转换行为及其阻力因子需要被最小化”[3]87。技术配置等构成物质化的因素,尽管在结果上促成了聆听的物质化,但在某种程度上却是非身体性的,或者说去肉身化的。
抛弃甚至背离了肉身感受力的技术配置在捕捉和呈现声音的过程中有诸多局限。自然科学研究和技术为了使得变量处于可操控范围之内,以固定不变的经验样本为研究的前提。尽管极具“工程柏拉图主义”[3]92色彩的一整套音频技术宣称能够以参数的形式完整复制声音,并在传输过程中完美再现声音信号,从而达到高保真的听觉效果。但在量化和计算基础上得出的物理建模始终不同于特定情境中个体的聆听体验,抽离了个体肉身在场的量化声音难以还原经验的此时此地性。面对忽视个体聆听经验的声学研究及其相关技术,不仅其可操作的实用性声音描述与功利主义相适应,甚至也愈发工具化和资本化。比如福莱柴尔对声音传播和识别的研究就为其合作电信公司的商业模式所主导,他研发的相关声音技术服务于金融活动和市场扩张的需求。因此,他的听觉研究不是为了获得更丰富且复杂的聆听体验,而是为了实现通信业务的利润最大化。从发明于19世纪的留声机到今天以Pro Tools为代表的各种音频软件,在听觉和声音工具日新月异的变化表象之下,其运作原理与基本结构的改变十分有限。多样化的声音被高度同质化为频率、波长、振幅,以便于测量、复制、传播和再现。流动的声音在技术物化的过程中呈现为静态的稳固形态,丧失其动态张力和可塑性。但仍不能否认的是,科学与技术发展对当下的声音研究具有启示性作用,聆听的生理机制、物理环境和技术配置应受到关注,声音感觉的物质性与肉身性听觉经验紧密关联。
聆听是人们参与声音事件的重要方式之一,不同理论话语对聆听活动的分析透视出多重向度。正如舒尔茨所描述的那样,“生理学家和神经生理学家把听作为一种人类能力来分析,聆听是人类行为甚至动物行为的表现形式之一。与此同时,文化研究学者从文化实践角度来考察声音,音乐学家则将声音划入音乐实践范围来进行思考,媒介与传播理论更是将声音视为一种听觉技术”[5]。不同于生理学、文化研究与音乐学从各自理论视野对声音活动展开的定位与研究,声音的感受性既不是传导器与接收器之间信息的单纯传递,也并不能被全部纳入文化系统或窄化的音乐体系之中。王婧通过“感受式聆听”这一概念强调感受性身体对声音研究的重要性,不同于“视觉素描、算法类型、定量研究或文本描述的方式被间接地展现”[3]121的声音经验,我们聆听到的声音超越了文本化的诠释与图像化的象征功能,抵达了身体的感受性本身。与语言符号表征中非物质的声音和自然科学研究中物理性的听觉相对应,舒尔茨则提出建立在身体聆听与感觉物质主义(sensory materialism)基础上的感觉人类学,甚至称声音人类学为肉体人类学(anthropology of the flesh)和身体人类学(anthropology of the corpus),将之视为探讨具体情境、身体以及两者之间共鸣关系的学科。聆听是整个身体参与的实践行为,而非一系列碎片式的感觉性质的集合。
感性体验的肉身性不仅仅源于获知听觉信息的身体器官,抑或是由语言符码所固定下来的特定意指,还意味着整一性身体对各种声音的感觉综合。米歇尔·塞尔将希腊神话中赫尔墨斯用咒语打败百目巨人阿耳戈斯的传说阐释为听觉对于视觉的胜利,但这一胜利以牺牲其感受力与具体物质情境为代价,这同时也意味着打败了视觉的声音为语言所吞没,以此隐喻语言符号对世界的绝对占领。身体往往以符号化的形式呈现,南希指出,西方形而上学传统中的身体要么是自身的符号,要么是符号自身。自柏拉图在洞穴中诞生的“内在性”的身体,到中世纪基督教的言成肉身,尽管符号在不断地发生变化,但身体作为意指工具的事实却并未发生改变,在不同时代的文学表达中同样如此。声音进入语言这一普遍中介,在此过程中“牺牲了我们对我们身体的直接通达”[6],身体变成了被意指和阐释的对象。从生成性的感受力出发,对声音的聆听实则触及了个体肉身性在场的物质情境。聆听活动使得流动的声音冲击并穿透为语言符号所麻木的身体,维系了作为肉身性在场的身体存在。
声音的力量、强度与密度变化都有可能激发一系列微妙的身体反应。声音抵达皮肤、振动耳膜和神经,人们在听到声音的同时,身体也感受到了这种振动带来的张力。聆听事件能够唤醒那些未经编码的感性生活,克拉丽斯·利斯佩克特(Clarice lispector)这样描述她对于音乐的聆听体验:“我把手轻轻放在留声机的转盘上,手在振动,声浪从指尖扩散至我的全身。这就是我所听到的电流振动的感受,也是现实生活中最根本的基质,世界在我的手中颤动。”[7]在她对听觉经验之触觉般的描述中,声音的振动感受从耳朵延伸至皮下,扩展为我们对世界的触感。身体不仅听到声音,还触摸到,甚至看到、尝到、闻到声音。基于多重感觉的身体聆听,舒尔茨经由“听觉视角”[3]122这一矛盾性的概念分析聆听活动的多重感官体验。聆听行为让远距性的、图像性的视觉符码重新扩展为更加丰富多样的沉浸式感知,听觉视角改变了一个人在情境中的置身方式,即从远距离的、客观的感知转向沉浸的和体验式的感知。可听的声音轨迹塑造了人格化的面向,人们经由围绕主体的声音系统来理解其独特的、个性化的感觉构成,也正是在身体聆听与感觉共振的情境体验中,舒尔茨将舞蹈这一传统意义上的视觉艺术作为聆听的一种方式,即情境性的、互动式的身体共鸣。
作为共鸣器的身体是高度异质的,差异化的体现甚至包括身体的伤口和残疾。差异化的身体具有某种可塑性,在身体感觉的情境空间中不断生成。让-吕克·南希(Jean-Luc Nancy)强调身体作为世界的入口,不仅占据一个空间位置,还不断地去触摸与外展自身,是人与世界各种关系之可能性的汇集。身体“取消了内部和外部之间的二分法”[8],构成一种“开放的空间”[9]。与此同时,因为身体始终向世界敞开,所以聆听从来不是一个孤立的事件,而是高度情境化的个体感知实践。聆听首先发生在一个充满物质实体的空间中,如约翰·凯奇(John Cage)在《4'33''》这一艺术实践作品中拒斥演奏式的音乐,转而致力于发现声音所在的环境,使得以往被乐器声音遮蔽的环境音变得可听。无独有偶,声音艺术家玛丽安·阿马赫(Maryanne Amacher)同样强调在艺术中探索某一个场所的物质声音特性,以声音雕塑打破音乐这一艺术体制范畴的规约。与艺术实践领域相呼应的是,人类学家斯蒂文·菲尔德(Steven Feld)更新了声学生态学对聆听的物理时空的关注,将一个关系性的宇宙视为聆听和响应的条件,重视声音的社会性,力图“将属于声音的人类学(anthropology of sound)转变为声音中的人类学(anthropology in sound)”[2]17。
情境中的身体在聆听时并非机械地、被动地接收声音信号,而是参与到人与环境间共振关系的建构之中。主动性和创造性的身体制造了感觉的共鸣,并同物理与生理意义上的听觉相区分,宝琳·奥利弗罗斯(Pauline Oliveros)据此提出一种“深度聆听”,它要求我们对特定情境进行感知时关注聆听行为本身,身体与周围环境进行密切的接触。“肉体聆听”(somatic listening)意味着专注的、深入的听觉实践和行动,沉浸在声音中的听众既是声音事件的参与者,也是声音实践的行动者。身体在聆听特定情境的同时,也被具体的感知情境所包含,正如让-吕克·南希所说,世界是“身体得以在场的一个世界”“身体是其所是的一个世界”[10]。身体聆听促使情境与身体相互发现、相互关照、相互生成。
每个个体的感觉特质受到非标准的身体及其具体情境的影响,呈现出多样化的特征。“每个人、每个群体、每个文化都以自己的方式聆听。”[3]81因此,舒尔茨在建构声音人类学时以“人形外星人”(humanoid aliens)[3]8这一概念来替代“人类”(The Human Being/ The Human)概念。以往的“人类”指的往往是资产阶级的白人男性学术精英,是一个僵化的形而上学本质主义概念。而“人形外星人”则在某种共有的人形特征之下尽可能地包容个体间的无尽差异,并指向了技术所参与塑造的肉身性在场方式。这种多样化不仅仅是个体与个体之间的去同质化,还意味着单一的、稳定的普遍个体让位于具体情境下不断流动生成的感觉特质,携带着丰富感受力与多样性的“人格”(1)尽管舒尔茨指出他所谓的“人格”(persona)的概念最终指向非人类中心主义,人类之外的机械装置和机构组织等都拥有自身的人格,但是在论述人作为不同经验的表达的人格的时候,他始终将其与具体情境中高度异质性的身体紧紧相联系。生成了新的主体性。个体在通过感觉器官感知周围环境、事物以及行动散发出的感觉物性的过程中,逐渐生成自己的感觉倾向,而不是固定在确定的感官模式中。感觉活动的情境、流动的声音以及向情境和声音敞开的差异性身体始终处于变动之中,不断生成着不同的倾听人格。这种聆听体验忠于即时的感觉,具有不可复制性与难以抽象的现场感。这意味着聆听始终处于准备、探索和调整的过程中,不存在确定的终极聆听方式。
以肉身性身体为物质基础的聆听在向多重感觉和情境敞开的同时,也向思维和认识领域扩展。通过结合“声学”和“认识论”,斯蒂文·菲尔德提出了“声学认识论”(acoustemology),将情境关系中的主体聆听和发声视为一种认识方式。在波萨维(Bosavi)的田野经验的启发下,菲尔德发现,“一个12岁的波萨维孩子只需几秒钟就能通过声音识别一只鸟,描述它在森林密度中的位置,并说出更多关于它的食物、巢穴和伙伴的位置”[2]18。声学认识论指出人们不仅感觉声音,还可以思考声音或者通过声音思考,如此获得的认识是一种经验性认识,它形成又呈现于聆听体验之中。如果说在菲尔德那里,身体尚且隐约浮现于主体的经验与感受背后,那么在舒尔茨的声音认识论(sonic epistemologies)中,身体和思维认识之间的联系则更加明显。听觉在西方文化传统中本就被赋予了领悟的功能,是一种以理解为目的的认识性感官,以至于对意义的倾听压倒了对声音的聆听。这种非物质的、去身体的倾听,在舒尔茨感觉物质主义范式下重新获得了肉身性向度。尽管身体聆听将思维限制在了具体情境下,却通过物质丰富性和肉身感受力,实现了对认识论的扩展。感觉物质主义的“声音分析建立了一种肉身的和无处不在的反思性”[3]135,其中,聆听显示出肉身性和反思性的双重品质。
在对视觉范式和表征理论进行批判之后,王婧通过肉身性、关系性和生成性的感受式聆听也提出了一种听觉式思维。听觉式思维本质上是一种非表征的思维范式,并不局限于声音体验,“它也存在于以画面和文字为介质的作品和体验中”[11]。舒尔茨也并没有将声音认识论限制于声音分析领域,他用“身体思维”(Corporeal thinking)[3]73来解释身体聆听所产生的认识效果,声音认识论也即是身体认识论(corporeal epistemologies)。尤金·根德林(Eugene Gendlin)同样重视身体在思想中的作用,将之视为一种不同于逻辑形式的思维方式。“形式”在根德林的话语中交织了概念、区别、分类、规则等多重含义。他指出,胡塞尔在经验中发现了超出概念的东西,但却没有摆脱“区别”的影响。胡塞尔之后的海德格尔虽然认为概念和区别取决于感觉性的前理解,但仍然回到了形而上学的领地。根德林在批判现象学的基础上,指出经验虽然并不完全独立于形式,却也要看到它的复杂性。这种复杂性是感受性的身体所赋予的。肉身性的身体通过“感受到的感觉”(The felt sense)不断地暗示、思考,打开错综复杂的非形式化方向。画家对自己作品中线条的取舍等情况就是“身体暗示”(Bodily implying)或者说“身体思维”(bodily thinking)[12]在起作用。
根德林希望通过对身体思维的强调引出一种不同于作为概念区别系统的感受性的语言,而南希则以解构符号化为目的促使思想回到身体。“在身体转向的现象学视域中,梅洛-庞蒂聚焦于身体,通过扩大知觉的场域将之延伸到自主运动、两性交往、语言表达等领域,试图将更多的主体性归还给身体,使身体不仅具有感觉和活动的感性功能,还可以承担理性思维等高级任务。”[13]南希承接梅洛-庞蒂的思考,尽管他认为身体不去认识,也并不属于知识领域,但思想始终在肉身性的身体之中,或者说思想在身体的位置上思考。身体的位置是思想最初的位置,甚至因身体而是其所是。思想的身体位置具有一种物质性的触及感,思考也变成了一个触感问题,它不是内在的、自足的、确定的,而是外展的、关系性的和生成的。总之,身体思维区别并先于命题和符号性思维,开始于肉身张力,立足于具体情境,是一种服从于感觉现实的思维。身体思维在“将反思和批判扩展到所有可感的事物”[3]135的同时,带来一种区别于精确测量和论争的感受力的精确性。肉身感觉力因此得以成为对沉浸在特定情境的感觉事件进行分析和批判的有力武器。
具有身体思维的感觉批判与现象学描述和感觉民族志描述类似,是一种具有批判潜力的“肉身的、个人的、敏感的、对情境经验的描述”[3]52。在这个高度资本化、信息化的时代,监视资本主义通过大数据收集和分析系统介入人们的日常生活和感知过程,精心设计出刺激欲望的感觉事件引诱人们投入时间和金钱。在经验主义殖民过程中,人沦落为商品化的感觉情绪原料地和“军事、工业、通信、娱乐综合体”[3]166的猎物,难以摆脱感觉装置的控制。与传统意义上的意识形态不同,感觉装置作用于人的身体,产生一种虚假的感受力。与客体保持一定距离的反思性批判面对感觉控制不再有效,因为主客体之间的界限在主体沉浸于感觉对象时变得模糊。此时需要的恰恰是立足于肉身的、沉浸式的感觉批判为日常生活的感觉控制提供抵抗性反思和批评。面对微观政治下的感觉控制,感觉批判将不仅仅是一种策略和姿态,还是一种个人的抵抗实践。
聆听到的声音是难以被语言符号表征编码的物质性经验,但物质性的聆听不仅仅关涉物理性的振动和技术工具,它首先是一种身体体验、一个肉身事件。不是作为感官之一的听觉,而是作为多重感觉的身体聆听向情境敞开,处于不断的流动生成过程中,呈现出多样的差异性。在身体赋予聆听以肉身性向度的同时,聆听也在某种程度上维系了身体的肉身维度。面向多重感觉和具体情境的身体聆听向思维和认识领域扩展,以肉身的感受力为基点的身体思维促使身体体验和认识反思相结合,是一种感觉物质主义思维。依靠这种身体思维,感觉批判有别于同客体保持一定距离的反思性批判,具身性特质决定了感觉批判可以松动或抵抗数字化时代对感觉的无形控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