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林广,王一格
(内蒙古师范大学 文学院,内蒙古 呼和浩特 010022)
元代笔记有272种之多,若论其裒辑繁富、卓出超逾者,《至正直记》(以下简称《直记》)无疑是其中最值得重视的一部。该著为元末孔克齐所撰,共四卷,二百九十五则,六万余字。在对该著进行系统整理、校笺过程中,我们发现,《直记》近乎实录地展示了元朝(尤其是元朝末年)广阔的社会画面,汇聚了许多重要的史学、文学、语言学、社会学和民俗学方面的史料,是了解元后期政治、经济、文化、文学创作及社会风俗的重要参证。作为笔记,《直记》形式上的“琐”和内容上的“杂”在所不免,论其价值,似乎难以与担负“言志”“载道”使命的传统诗文相媲美,因此《四库全书》将其列入子部“小说家类”,《至正直记提要》评价“是书亦陶宗仪《南村辍耕录》之类,所记颇多猥琐。”[1]然明清以来文献对该书所记屡有援据,甚至引为某一历史事实或文学活动之唯一参证,足见《直记》虽记事琐屑却于闻可观、于史有补,有益考察。尤其是其中有关诗词本事、书画戏剧、语言文字、乐舞等方面的记载,为元代文学文化研究提供了丰富的原始资料,尤具参鉴价值。今世治元史及元代文学者,虽于《直记》史料时有援引,但未见有系统归纳梳理者,相关研究论文亦只区区数篇。
《直记》自问世以来,刊刻者甚少。明归有光曾订正舛讹,撰写《静斋类稿引》,评为“备得人情物态之详”“而持己处家之方,贻谋燕翼之训,亹亹乎有当乎道,诚举而体诸身心,见诸行事,即进而亟于古人不难”[2]。《直记》所记以历史琐闻类为主,对宋末及元代宫廷斗争、农民起义、兵役赋税等多有记叙,孔克齐目击耳闻,随笔所记,去世不远,足以补史之阙。因此,归有光所论并非虚言。
若卷一《上都避暑》,记刘秉忠于桓州东、滦水北营建上都的原因在于“以上都马粪多”“以威镇朔漠”“以车驾知勤劳”[3]2,与正史所载有所不同。史载,忽必烈选择开平建夏都,其主要原因在于此地可北控大漠、南屏燕蓟,即虞集《贺忠贞公墓志铭》所谓“控引西北,东际辽海,南面而临制天下,形势尤重于大都”[4];当然,通过定期巡守以联系漠北蒙古宗王和贵族、保持蒙古旧俗等亦为重要动机。《直记》“马粪多”之说,他书不载。马粪亦称“草炭”,乃北地照明、爨炊及冶炼的必备材料,在边地生产、生活中扮演着重要角色。《黑鞑事略》云:“其爨草炭(牛马粪)”“其灯草炭以为心”[5],因此,以“马粪多”作为建都此地的原因之一亦具合理性。该则还载,“还大都之日,必冠世祖皇帝当时所戴旧毡笠”[3]2,这一史实细节各类史籍、政书和实录均不载,但其中所蕴含的缅怀先烈、警勉后人的情怀却异常生动感人。卷一《周王妃》一则,记“文宗后尝椎杀周王妃于烧羊火坑中”“文后性淫,帝崩后,亦数堕胎,恶丑贻耻天下”[3]8,显然与正史“事宜存录”[6]的原则相违背,《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讥为“已伤国体”,但这些材料正可与《庚申外史》《元史》等文献中的相关记载相参看,有助于深入了解元代宫廷的权力斗争,其事亦可增广视听,以备异闻。卷三《势不可倚》一则记权臣伯颜、脱脱、哈麻、雪雪专权,“承国家多事、皇纲解纽之时,恣遐邦化外之常性,怒则死,喜则生,视生民人类如草芥,虽天子之命亦若罔闻者”;附炎趋势者“盗受天子名爵,皆能生杀人”[3]274,兼并土地,逃避科役,穷奢极欲,生灵荼毒。这些记载提供了底层官僚和民众对时事的真实感受和认识,是了解元代政治生态的可贵参照。
是书非一时之所撰,前后历二十余年,对至正间的社会现实与民生疾苦多有反映和揭露。以卷三为例,《溧阳父老》《乞丐不置婢仆》等记元末买卖人口猖獗:“乙酉年后,北方饥,子女渡江转卖与人为奴为婢,乡中置者颇多”“好者已被娼优有力者先得之”“以至正甲午年,乡中多置淮妇作婢,贪其价廉也”[3]294,战争给普通人生活所带来的灾难触目惊心;《富户避籍》记良民为避苛政投靠官僚和皇室贵戚为“养老户计”,不料反遭荼毒,形同奴隶,子孙不免;又对元末吏治之腐败多有抨击:“夫陷溺其民者,罪莫大于土吏,土吏之罪不容于诛。凡教猱升木,吹毛求疵,为害百端,败坏风俗,吏之所为也。今天下扰攘,城池残破,舞文弄法,助虐济奸,吏之所为也。吏之为害深矣哉!”[3]280《豪僧诱众》一则,记湖州白云宗僧沈宗摄设教诱众,自称“受其教者可免徭役”,诸寺僧设“瞻众粮”欺骗百姓,以致“所献之籍,则有额无田,追征不已,至于鬻妻卖子者有之,自杀其身者有之”[3]277-278。孔克齐乃先圣孔子之后,秉持传统儒学之“一统”“民本”等思想,目僧道为“异端”“鼠雀”,对此辈之劣行恶迹深恶痛绝,多有抨击。其余如科场弊政、人心不古、世情浇薄、币制混乱等现实弊端,本卷亦多有记录。尤其是对壬辰兵乱(1352年)后江南地区的社会状况和民生艰危的记录,生动鲜活,内容繁富,诠叙可观。孔克齐在《国朝文典》一则自言道:“今壬辰乱后,日记略吾所见闻。所书也,凡近事之有祸福利害可为戒者,日举以训子弟。”[3]82如,卷一《楮币之患》记兵乱后纸币贬值如画钞,交易惟用铜钱,币制混乱,经济凋敝;卷二《宋末叛臣》记红巾军攻杭州,钱塘县尹范静善“从逆”、劫官库诸事,皆为正史所不载;卷四《邵永年》借诗谶记至正壬辰、癸巳兵劫后尸横遍野、荒冢累累之惨状等。孔克齐身处乱世,亲历兵燹,避兵乡野,颠沛流离,所记不惟有切肤之痛,亦且提供了真实的社会场景。
《直记》中多涉及朝廷显贵、宋末遗民、地方豪杰及名士耆老之轶事奇趣、雅行旧闻,且多载详细事迹。如卷一《脱欢报应》《脱欢恶妻》《馆宾议论》、卷二《脱欢无嗣》等则,记南台御史大夫脱欢其父、其母、其妻、其子诸事,虽烦杂琐屑,多出稗说,且不乏因果报应等思想,但毕竟提供了正史所不载之若干事件,为还原历史人物之真实面貌不无裨益。卷四《天赐归旸》以传奇笔法记元末归旸耿直廉介、不慕财货之事,其事亦为明初人所撰之《国朝忠传》所载录。归旸在顺帝至元五年(1339年)河南行省掾范孟之乱中,不受伪职,凌然有节。《直记》记其轶事,足见对忠节之士的褒赞。卷四《江古心》记,宋末丞相江万里养子某因“常时祭祀有阙”[3]329,遭“朱衣吏”“紫衣官人”杖击背脊而卒。据《宋史》,元军克饶州(今江西鄱阳),其弟江万顷被肢解,江万里率左右及子投沼中死。《直记》以荒诞之笔叙神异故事,在惩儆不孝之徒的同时,也明显体现了对江万里爱国之情、忠义之行的崇敬和褒扬。至于名士雅行、耆老旧闻,《直记》中更是比比皆是、不胜枚举。卷一《罗太无高节》记宋季元初医学家罗知悌与清碧先生杜本之交游,以及罗知悌好读书史、不慕权势、散金归乡等事,罗氏高节他本不载,赖之以传。《直记》对溧阳地方俊彦、人物关系等也多有记叙,其中,文人雅士间的诗酒唱和、权臣政客间的权术倾轧,都形象地再现了元代社会生活的精彩片段。虽为稗官野史,但出于孔克齐亲历、亲闻或亲见,有助于勾勒人物事迹脉络,展现错综复杂的历史事件,裨于视闻,于史有补。
《直记》对元代典章制度多有记载,如卷一《国朝文典》列条格、文典等38种,其中史志、典章类十八种。有些典章如《大元一统纪略》《女真使交录》《国初国信使交通书》《后妃名臣录》《后至元事》等今已佚,不传于后,《直记》载之,正可以引为参证。如,有学者以为,《大元通制》乃据《风宪宏纲》修订而成,其实不然。据《元史·刑法志》:“仁宗之时,又以格例条画有关于风纪者,类集成书,号曰《风宪宏纲》。”[7]是书出赵世延手,并非完整的律条。《直记》以《大元通制》与《风宪宏纲》并举,可见,两书各为一事。方龄贵先生即引《直记》为旁证,认为“《大元通制》并非据《风宪宏纲》修订而成”[8]6。另外,载于有元一代条格、刑律、诏书、奏章及后世“志书”之中的元代典章制度,虽经整理汇集,但不免枯燥干瘪,且实施过程及相关案例偏少。而《直记》中恰恰记载了诸多诉讼刑罚、商贸往来、文人宴集的鲜活事例,这些事例即是对相关典章制度的生动反映,围绕以上相关内容所汇集的、缘于不同角度的史料文献也可补证元代典章制度的社会效应。如卷四《董生遇阕》,描述了选官制度下基层官吏的选拔情况,以及以抓阄手段进行基层官员补缺的过程和方法。诸暨人潘嚞两得黟县教谕,更以具体实例反映了元代以拈阄注选官吏的弊端。同卷《江南富户》记至正间江南富户纳粟补官之风猖獗,致使才德之士难以当朝,富而无识者充盈于州郡。滥授官职、吏治混乱如此,时人嘲为“茶盐酒醋都提举,僧道医工总相公”[3]422。文中还举出希茂父子、周信臣、蒋文秀、吕养诰等人卖官鬻爵的实例,以具体人、事诠释元末选官制度的弊病。卷四《乙酉取士》揭露至正五年(1345年)乙酉科取士不公、吏胥之贪赃枉法,从中下层民众的角度真实反映彼时科举之弊,正可与《南村辍耕录》之《非程文语》相参看。“元人普遍具有较强的存史意识,当然也体现在笔记中。直书无隐,典型的如孔克齐《至正直记》,书名既已可见。……直书无隐,大约只有元人能做到。”[9]存史意识和直书无隐是元人笔记的重要特点,《直记》显然最具典型性。
一部著述的价值,不仅仅体现在“补史之阕”方面,其余如观风俗、序礼仪、载逸事,以及对具体事实的衡鉴和评判等,同样是展现其价值的重要方面。《直记》卷一《杂记直笔》言:“凡所见闻,可以感发人心者;或里巷方言,可为后世之戒者;一事一物,可为传(博)闻多识之助者,随所记而笔之,以备观审。”[3]1这种直笔记叙的方式,使得大量有关元代社会生活和社会风俗的内容得以留存,特别是有关元代溧阳及其周边地区的商业经济、风土人情、饮食居住、生产活动、礼仪交往、婚丧信仰等方面的资料,尤显珍贵。《直记》往往举列具体人、事以见出当时的社会风尚、精神面貌和道德准则等,生动地体现了特定时期、特定群体对自然、社会、人与人之间关系的认识和态度,对于深入探讨元代文化及其内涵和意蕴具有重要的参鉴意义。
如卷一《戏婚》《妇女出游》《婚姻正论》《寡妇居处》《年老蓄婢妾》《婢妾之戒》、卷二《置妾可谨》《壮年置妾》《娶妻苟慕》《家法兴废》《妇人不嫁为节》《浙西风俗》、卷三《不嫁异俗》《婢不配仆》《仆主之分》等,对当时的婚姻风俗多有记载。如《娶妻苟慕》载:“浙西风俗之薄者,莫甚于以女质于人,年满归,又质而之他,或至再三,然后嫁。其俗之弊,以为不若是,则众诮之曰:‘无人要者。’盖多质则得物多也。苏、杭尤盛。”[3]161典妻在元代受到严令禁止,但江南、山东等地民间还是时有发生,《元典章·禁典雇·禁典雇有夫妇人》:“南方愚民,公然受价,将妻典与他人数年,如同夫妇,岂不重于一时令妻犯决之罪?有夫之妇,拟合禁治不许典雇。”[10]1890又《典雇妻妾》载:“胶州同知林承事呈:‘去年灾伤,百姓饥荒,以致父子兄弟离散,质妻卖子,不能禁止。又有指称买休,明受其价休弃,将妻嫁卖。……’”[10]1891可知,出于生活窘迫,以妻典雇于人、期满放还之事确有存在。上引《直记·娶妻苟慕》所记则是以女质于人,“或至再三,然后嫁”,恶习如此,骇人听闻。典妻、典女固然有“得物”之目的,但也客观反映了元代江南汉人、南人生计困迫、无以为继的悲惨境遇。其余如夫死不嫁、婢仆之配、置妾立嗣、年老蓄婢妾、赘婿等例,更以寻常百姓事例多方面展示了元代丰富的婚姻风俗,虽轶闻旧典,亦往往备足考证。《直记》甚至多以其祖、其父、其姊、其家及自身之经历明其是非得失与善恶成败,并据以教示民俗、禁戒邪狭。因此,《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讥为“并播家丑”。《礼·缁衣》曰:“故君民者章好以示民俗,慎恶以御民之淫,则民不惑矣。”[11]《直记》对彼时婚姻家庭生活方式、人际交往方式和礼仪禁忌的记载和描述,为深入了解元人的行为准则、生活方式及心理世界提供了重要参照。扬雄《法言·吾子》:“好说而不要诸仲尼,说铃也。”[12]《直记》所载虽零缣佚事,但亦可羽翼世教,有裨教化,非扬雄所谓“说铃”可比也。
《直记》对元人的饮食、服饰、居所、礼仪等记叙颇多,孔氏于考订旧俗,尤所留意。如,卷三《张昱论解》言浙江行省驸马丞相相遇贺正旦及常宴必用“反坫”之礼,所谓“反坫”,又称“反爵之坫”,乃周代诸侯间的一种宴礼。“坫”为放置爵等器皿的礼具。《论语·八佾》:“邦君树塞门,管氏亦树塞门;邦君为两君之好有反坫,管氏亦有反坫;管氏而知礼,孰不知礼。”[13]郑玄注:“反坫,反爵之坫,在两楹之间。人君别内外,于门树屏以蔽之。若与邻国为好会,其献酢之礼,更酌,酌毕,则各反爵于坫上。”由此可知,诸侯宴饮中,主人之献礼、宾客之酢礼,饮毕,均需把空爵放回坫上,这是“反坫”的基本程式。《直记》引张昱之论,认为“便如今日亲王贵卿饮酒,必令执事者唱一声,谓之喝盏,饮毕,则别盏斟酌,以饮众宾者”[3]242,其基本程式与周礼相近,但其适用对象及意义仍有较大差异。不过,《直记》所谓“出于至尊以及乎王爵也”的推论是符合事实的。再如,卷四《维扬宪吏》载,托人代拜献寿,必授所托之人手帕一方,或纻丝一端,此俗在北方民间比较流行。之后,发展演变为“凡遇生辰及岁旦、冬至朝,咸以手帕奉贺,更相交易”[3]240,蒙古之地则以皮条代替手帕以相互致贺。《通制条格》卷八载“本台官朶儿赤中丞等奏:‘殿中司文字里说有,昨前拜年时分,徽政院里佥院忽都小名的人,皇帝根底拜了之后,大殿里穿着公服,月鲁帖木儿知院根底跪着与手帕来。’”[8]337据此,朝官之间亦有赠送手帕以贺岁之俗,可知《直记》所载为实。此类赠送手帕以贺生辰及重要节日、或作为信物的礼俗,在元散曲、杂剧中也有体现,如,元人徐再思、王举之均有散曲小令《手帕》,关汉卿《诈妮子调风月》第二折:“[尧民歌]见那厮手慌脚乱紧收拾,被我先藏在香罗袖儿里。是好哥哥和我做头敌,咱两个官司有商议。休题,休题!哥哥撇下的手帕是阿谁的?”[14]如此,《直记》之所载正可与文学作品中的相关描述互为参证,对作品释读亦有所资益。
专门性的文人别集、总集之外,笔记、杂著类著述向来是保存文学史料的重要载体。元人笔记中,刘祁《归潜志》、刘壎《隐居通议》、陶宗仪《南村辍耕录》、鲜于枢《困学斋杂录》、蒋子正《山房随笔》、倪士毅《作义要诀》等均保存有大量的文学事迹、散逸作品、文章做法等,是疏解元代文学不可或缺的珍贵文献。《直记》亦载录了大量的文学史料,其最堪参鉴者,尤在于如下数端。
《直记》涉及文人事典、文学事迹者六十一则(书画家另计),占全书篇幅的五分之一。其中,完整载录和援引文人诗、词、散曲等作品二十首,不乏如贯云石、萨都剌等著名文人的作品;涉及佚作十二首,佚句十三句,且多附有本事原委。文人雅集、政客往来时的酒宴觥筹、诗酒唱和,在体现元代美学风尚的同时,也客观记录了诗词产生的社会场域及其传播场域,再现了文士的才谞和情怀,富有鲜明的时代意义。
举其要者,若卷一《古阳关》据《和林志》录元无名氏《青门引》词一首:“凭雁书迟,化蝶梦速,家遥夜永,番然已到。稚子欢呼,细君迎迓,拭去故袍尘帽。问我假使万里封侯,何如归早?时运且宜斟酌,富贵功名,造求非道。靖节田园,子真岩谷,好记古人真乐。此言良可取,被驴嘶恍然惊觉。起来时,欲话无人,赋与黄沙衰草。”[3]31唐圭璋《全金元词》据《直记》所载录为元词,题《青门引·题古阳关》。词的写作地点在遥远的“铁门”,《直记》言“晋王大斡耳朶至亦纳里一千里,西北至铁门一万里”,大致描述了铁门的地理位置。今人考证,铁门即铁门关,西域地名,故址在今乌兹别克斯坦杰尔宾特附近,玄奘西游取经、成吉思汗西征花剌子模国,都曾经过此地。题在铁门凌云石壁上的这首《青门引》词,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元代疆域之辽阔,同时也客观反映了丝绸之路上的文化、文学活动。杨镰评价说:“这大概是中国古典诗歌之最:写作地点距中原最远的汉语纪游纪梦之作……而且这首[青门引]的境界,也非元人不能道。”[15]还如,同卷《矮松诗》《神童诗》录元人轶诗各一首,并具本事;《萨都剌》一则录萨都剌咏物诗三句,现传萨都剌《雁门集》无载;《赵岩乐府》篇,是最早关于元代散曲家赵岩生平、家世及才学的记载,后人有关赵岩的记叙和描述多引以为据,如袁世硕主编《元曲百科辞典》“赵岩”条、李修生主编《元曲大辞典》“赵岩”条等。其散曲作品《中吕·喜春来过普天乐》也赖是书之录得以流传至今,《全元散曲》据以录存。卷三《老儒遗文》录宋末老儒诗一首,并具相关本事始末,此诗宋元其他典籍未见有录,既然是“先人于延祐戊午时,在嘉兴幕府闻”[3]243,当可信;《〈月蚀〉〈大雨〉词》,收无名氏《鹊桥仙》词两首,《全金元词》《全元散曲》均据《直记》所载收录。卷四《江南富户》载荆溪士人张载之嘲纳粟补官诗一首:“纳粟求官作贵翁,谁知世事转头空。一朝金濑周巡检,三日维扬蒋相公。希茂知几先首罪,长源陪课不言功。何如林下山间者,红叶黄花酒一钟。”[3]422“周巡检”即周信臣,“蒋相公”指蒋文秀,“希茂”为杨希茂,“长源”乃荆溪王德翁子,皆纳粟补官者,《直记》记其事甚详。该诗形象地再现了至正年间卖官鬻爵的政治生态,兼具历史和认识价值,《全元诗》第五十八册据以录入,题《嘲纳税富户》,作者标为张载之。如此等等,不一而足。《直记》为杂记,与文选、诗话等在体例、内容和记叙重点等方面显著不同,作者傍摭遗韵、增广事实,所具佚诗阙篇,皆有可观。
有些作品,虽经后人载录,但注记错纷,每多舛互,殊难辨析。《直记》所载提供了原始样貌,有助于究明本末。如卷一《古雁》篇录诗僧《题古雁图》一首:“年去年来年又年,帛书曾动汉诸贤。雨暗荻花愁晚渚,露香菰米乐秋田。影离冀北月横塞,声断衡阳霜满天。人生千里复万里,尘世网罗空自悬。”[3]9此诗明蒋一葵《尧山堂外纪》及明曹学佺《石仓历代诗选》、清陈焯《宋元诗会》、清顾嗣立《元诗选二集·壬集》等均有收录,但文字上与《直记》所载小有不同。较早收录该诗的《尧山堂外纪》卷七十有“时翰林诸公在焉”“诸公称赏,即以诗授客去”[16]1102等句,乃《直记》中语,因此可以判定,《尧山堂外纪》所记乃本于《直记》。《尧山堂外纪》的成书时间晚于《直记》二百余年。以时代前后而论,《直记》所载诗显然更接近原诗风貌,因此也更为可靠。关于此诗的作者,《直记》只题“诗僧”,《尧山堂外纪》记为“行端”(字符叟,一字符叟,俗姓何),后人沿袭了此说。有以为乃萨都剌之作,《元诗选》据《尧山堂外纪》已辨其非。事实上,《直记》题“诗僧”作,也可直接证明此诗非萨都剌所作。类似情况还如贯云石[双调]《清江引·立春》,《尧山堂外纪》卷七十一原文如下:“贯酸斋尝赴所亲宴,时正立春,座客以《清江引》请赋,且限金、木、水、火、土五字冠于每句之首,句各用春字。酸斋即题云:……满座绝倒。”[19]1115且看《直记》的记叙:“北庭贯云石酸斋,善今乐府,清新俊逸,为时所称。尝赴所亲某官燕,时正立春,座客以《清江引》请赋,且限金、木、水、火、土五字冠于每句之首,句各用‘春’字。酸斋即题云:……满座皆绝倒。”[3]11不独内容相同,文字亦少有改易,则《直记》之所征引较之《尧山堂外纪》更早、也更可靠。清姚之骃《元明事类钞》亦录入该曲,明确标注出明查应光《靳史》,而《靳史》卷二十五又标注出《外纪》,可知,关于贯云石此曲及本事的记载,从现存资料来看,最早者当为《直记》。
《直记》大量载录金元、宋元之际著名文人如张炎、梁栋、元好问、赵孟頫、揭傒斯、欧阳玄、袁桷、鲜于枢,著名书画家如赵葵、王庭筠、陈恕可、张雨、王冕等人事迹,或记其趣事轶事,或述其书画理论,间亦评判其得失成就。部分条目还有明确的时间标注和较为详细的事实原委,言多有据,要言不烦。这些文献多数为正史及其他历史文献所不载,钩玄发明,良多可观,足资掌故。
如卷一《欧阳宠遇》《欧阳梦马》《议立东宫》记欧阳玄奉敕撰《许鲁斋神道碑》、幼梦天马、特旨乘舆赴殿墀下等轶事数端,盛赞欧阳玄德行高洁、谦和好礼,又明经博学、文不妄作。认为,其文法虽不及虞集、揭傒斯、黄溍,而“实事不妄”[3]96则过之;至于圣眷之重,“其宠其荣,国朝百年以来一人而已”[3]97。《四库全书总目》卷一百六十七《圭斋集》“提要”亦引《直记》所论及宋濂之评,认定欧阳玄文实未减于虞、揭、黄三人。欧阳玄事履,虽危素《欧阳公行状》及《元史》等有记,但言行细节,未暇备载,《直记》所记诸史事正可与之互为表里,是难得的文学史料。赵孟頫与孔克齐父孔文昇有故交,曾受孔文昇之托作《阙里谱系序》。或许与此有关,《直记》对赵孟頫才学、品行及交游等多有叙录。如卷一《松雪遗事》记赵孟頫与钱唐老儒叶森之间的交游,述及临《洛神赋》、以太湖石制作“风篁”、白莲道者造门求字诸事;卷三《松雪家传书法》又记赵孟頫教子弟习书之法;同卷《冀国公论书法画法》评赵孟頫“画与书,皆能造古人之阈”[3]179,等等。在盛赞赵孟頫“敏慧格物理、参造化之巧”品行的同时,也揭示了其“亦爱钱,写字必得钱”[3]52的一面,塑造了丰满、真实、有血有肉的赵孟頫形象。
他如,卷三《曼硕题雁》则,释揭傒斯《题雁图》“寒向江南暖,饥向江南饱。物物是江南,不道江南好”一诗乃“讥色目北人来江南者”[3]308,提供了此诗内容及主题指向,多为后人所取,如《尧山堂外纪》卷七十三即全袭《直记》之说。卷四《钱塘张炎》记宋元间著名词人张炎因赋《孤雁》,时人称为“张孤雁”。“张孤雁”之称,首见于此,后清查为仁《绝妙好词笺》、清厉鹗《山中白云跋》、清谢朝征《白香词谱笺》卷三、清江昱《山中白云词疏证》卷一等都引用了《直记》之说。元中期著名文人袁桷之家世、逸闻亦多见于《直记》。如卷二《别业蓄书》记袁桷承祖父之业,藏书之富甲于浙东;“伯长没后,子孙不肖,尽为仆干窃去,转卖他人,或为婢妾所毁者过半。且名画旧刻,皆贱卖属异姓矣。”[3]120卷四《敬仁祭酒》一则,又载袁桷“以讥谑为习”,曾作诗一首嘲讽理学家许衡之子许敬仁:“祭酒许敬仁,入门鞑靼唤。出门传圣旨,日日称先人。”许敬仁以门第自高,“尚朔气,习国语(蒙古语),乘怒必先以阿剌、花剌等句叱人”[3]402,袁桷以诗刺之,正生动再现了其刚正耿介的性格特征。《全元诗》第二十一册据《直记》录入该诗,题《嘲许敬仁》。至如卷二《遗山奇虎》记一斑纹大虎向元好问请教经史,并护佑其行,虽只可做传奇读,但亦体现了时人对元好问才学的钦服。凡此种种,内容繁富,殊为可观。
文人雅集古已有之,元人尤其热衷于此,像顾瑛主持的玉山雅集无论是规模还是影响都超迈前代。元代场屋之学萎薾,文人仕进之路不畅,于是,留意诗书、游息艺文成为文士彰显自身价值、韬养清正之格的主要途径。而对文士交游雅集具体场景的描述,显然能够为了解当时的文学文化生态、考订创作原委提供基础依据。
《直记》亦多记此类内容,体制虽小,但人事俱备,原委有自,场景生动,形象且真实地再现了文学创作的具体社会环境和文化场域。如卷三《景明好事》一则记溧阳江景明专设宾馆,款留名士如建平县尹王勉等往来酬唱,诗画交流;卞仲祥款延诗人、书法家周驰;石庄史道原款接书画家郑子实、诗人白珽,“赋诗作画,以习文釆”[3]237。元代东南文士筵宴酬唱、诗书雅集之风,于斯可见一斑。本则并录白珽《题郑子实画四季诗意》六言古诗二首,此二诗《元诗选》无选,清张豫章《四朝诗》及文渊阁《四库全书》本《湛渊集》有载。其中,第二首“莲叶吹香澹澹,扁舟撑影斜斜。惊散一行白鹭,东风卷起梨花”,《四朝诗》及《四库全书》本《湛渊集》“撑影”作“撑港”,寻绎诗意,显然《直记》所载为是。又,“东风”,上述两本作“西风”,此诗叙秋景,因此“西风”更为妥帖,《直记》所载为非。如此,则《直记》不仅记叙了作诗原委,亦提供了可资参鉴的诗歌文本,其文献价值自然不言而喻。此则记王勉曰:“建平县尹王勉起宗,号东岩,以事罢,来馆于江,赋诗作画,饮馔无虚日,或终岁焉。”《元诗选癸集》乙集:“勉字起宗,号东岩,□□人。大德间任建平县尹,以事罢。馆于溧阳江景明家,赋诗作画饮馔无虚日,或终岁焉。”[17]此述显然本于《直记》。
再如,卷四《四明厚斋》,记宋末元初文人王应麟轶事,兼叙袁桷、孔昭孙、史蒙卿三人登门求教及往来交游事。王、史、孔均为宋室遗民,王应麟、史蒙卿入元不仕,专心著述。孔昭孙出为庆元路学正等,饬躬而廉,有政声,袁桷《袁州知事孔君墓志铭》、戴表元《送孔明远序》盛赞其行。袁桷称,“于时,礼部尚书王先生应麟师表后进,门无杂宾”[18],连席请益者仅数人而已;《直记》的记述是“尝登门请教者惟三人(指袁桷、孔昭孙、史蒙卿)焉”[3]405。此则文虽简略,但却提供了易代之际有关文人志节、学术承续和文士交游的可贵事实,是了解元初遗民文人复杂心态和真实生存状态不可多得的文献。《萧·讲学》记学者萧·与孛术鲁翀及其交游事,所述直对元文宗、弹劾元明善、却胡僧帝师之礼、怒斥虞集阿附文宗诸事,均生动再现了孛术鲁翀廉介刚毅、严恪正直之志。不过,据苏天爵《孛术鲁公神道碑铭》及《元史》等,孛术鲁翀所谒乃萧克翁,非萧,《直记》所记有误;孛术鲁翀曾授襄阳县儒学教谕,《直记》记为“遂荐为南阳县儒学教谕”[3]416,亦不确,这也反映出杂记一类著述良莠相间、疏于考证的不足。
《直记》还大量载录其祖、父、从兄等的仕履交游状况,如卷四《戴率初破题》,记其父孔文昇幼年从戴表元游,得到了后者的赏识和褒扬;同卷《先君教论》又载孔文昇与当时著名文人凌时中、凌懋翁父子,贡士浚、贡奎父子,及卢挚、徐琰等人诗词唱和、雅相推重等等。《先君教论》又记,《阳春白雪》题徐容斋所作之《折桂令》曲一阕,实乃其父孔文昇即席所赋。隋树生《全元散曲》据《阳春白雪》前集二、《乐府群珠》三录孔文昇[双调]《折桂令·赠千金奴》:“杏桃腮杨柳纤腰。占断他风月排场。鸾凤窝巢。宜笑宜颦。倾国倾城。百媚千娇。一个可喜娘身材儿是小。便做天来大福也难消。檀板轻敲。银烛高烧。万两黄金。一刻春宵。”曲后按语曰:“此曲《阳春白雪》注徐容斋作,《乐府群珠》从之。唯据孔克齐《静斋至正直记》应是孔文昇作。《静斋至正直记》云……。案子叙其父事,且又指明《阳春白雪》误题,当可信也。”[19]子叙父作,当为不妄,此说也得到了学界的广泛认同。
此外,《直记》还对元代民族关系、宗教祭祀、学宫儒生、书画艺术、谚语俗谣、谶言字纬等有所涉及,兼及制瓷工艺、织染技术、制药疗病、古钱灵璧、果蔬草木、饮食烹饪诸端,内容繁富,详略不一,其铨叙可观、不可或遗者亦不在少数。如《直记》大量载录宋金元著名书画家如米芾、黄庭坚、赵孟頫、赵葵、王庭筠、陈恕可、鲜于枢、张雨、王冕等人事迹,或记其趣事轶事,或述其书画理论,间亦评判其得失成就,钩玄发明,言多有据。卷二《画兰法》由郎玄隐转叙元人明雪窗画兰之法,虽只有两百余字,却言及选笔、指法、画法等,明核不烦,得其崖略。其中,对兰叶、兰花画法的总结最得要领:“起笔稍重,中用轻,末用重,结笔稍轻,则叶反侧斜正如生。有三过笔,有四过笔。……花有大小驴耳、判官头、平沙落雁、大翘楚、小翘楚诸形。”[3]172强调因势取笔,浓淡有致,对明清画兰技法深有影响。明雪窗著有《兰谱》,据说日本有传,国内古籍文献中只有《直记》此叙可资窥其大概。关于郎玄隐事履,文献所载亦十分稀少,《直记》所载为后世所凭藉,《佩文斋书画谱》中“道士郎玄隐,洮湖人,居三茅山,善画兰,得明雪窗笔法”[20]之记即出自《直记》。再以谚语俗谣为例,《直记》所列、所引谚语总计有三十余则,单从数量上看,在同时代的杂著、笔记中并不多见。如卷二《江浙可居》之“苏不如杭”“台不如温,温不如鄞,斳不如越”“明悭越薄”“温贼台鬼,衢毒婺痞,鄞不知耻,越薄如纸”,《淮南可居》之“东南生气,西北战场”,《浙西谚》之“年年防火起,夜夜防贼来”;卷四《溧阳昏鸦》之“山朝不如水朝,水朝不如人朝,人朝不如鸟朝”等,概括了江浙临海之地的山川地势和人情世俗,蕴含有鲜明的地域性和时代性特点,又具有一定的反映社会生活的深广度,从语料学的意义上看,不失为研究元代语言的珍贵史料。大量的民间俚俗语、市井话、乡间曲语、谣谚,汇集成了丰富多彩的语料库,蕴含了生动的文化信息,是了解元代语言风俗和市井生活的重要凭介。这些语言资料均有其产生的具体场域、环境,伴随有事件的缘起、深化和人物的情态、心理与价值评判等,灵动鲜活,具体可感,富有时代气息。所引俗语多以历史经验或现实人事为证,且多引身边事、乡中人,浅俗而不乏深意,备述砥节砺志、甄辨善恶、勤俭持家之道,显示了时人及作者本人的道德原则与评判标准,亦包含了诫恶扬善、劝导风俗的良苦用意。这些语言材料又多采用隐喻、比附等手法,兼具思想性、知识性、启发性和趣味性,虽鄙野之谈,亦能形象准确地阐发道理、辨明是非,是了解元代语言习惯、行为准则、生产生活方式和社会心理的重要材料。元人“杂记”“笔记”一类著述,所录内容各有侧重,史学与文学价值亦良莠有别。如陶宗仪《南村辍耕录》对元代史事制度及农民起义等记叙较详,是研究元代社会生活的珍贵资料;杨瑀《山居新语》所记元代时事及名人言行,颇具“信史”价值,有稗考证,甚至为《南村辍耕录》所传录;蒋子正《山房随笔》多载南宋后期诗人的创作活动,辑录了不少散佚诗篇,具有诗话性质。如此等等,不一而足。比较而言,《直记》在上述记叙方面的特色比较明显,保存了史学、社会生活及大量文学、语言学方面的内容,是研究元代学术的第一手资料。
当然,由于“未暇定为次第”[3]1之故,《直记》存在着考订失据、错讹相杂、人事混淆、评骘失当、舛驳疏滥等情况,亦有不少鄙迂浅近之论、猥琐荒诞之记。如,多以“西寇”“红寇”等蔑称元末农民起义军,又大量充斥气劫之数、因果报应、地理之应、妇女防闲、主仆之分等内容。至如感遗气成孕(卷一《富州奇闻》《徐州奇闻》)、啮笋壳产妖(卷二《生果菜》)云云,则鄙近猥琐,诡异荒诞,语无可采,必须经过缜密的辨析和筛选,才能为学术研究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