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桂全
(苏州科技大学文学院,江苏 苏州 215009)
现代性学术体制作为现代性工程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每个学科的自我合法性论证成为一个学科成立的前提。正如冯黎明所言:“学科知识的自主、自律和自洽,是任何一种知识体系在现代知识家族中获得生存权利的必要程序。”[1]此外,“从知识生产角度看。现代性知识的核心是‘知识合法性’的性质与建构问题”[2]。在这种背景下,每一门学科体系不断地自我完善和论证,与此同时,随着社会变革、技术进步等因素的影响又不断涌现出新学科以及交叉学科等现象。简而言之,在学科自律与语境他律之间如何保证知识生产的合法性?计算机、互联网技术的理论、方法、视角等以革命性的变化撼动着人文学科的根基,具体到比较文学,它对影响研究、平行研究、跨文明研究形成的学科范式、研究方法、研究路径等提出了全新的挑战。对此,比较文学研究发展的一个方向是:消解学科自律与语境他律的无形障碍,通过二者的联通与合流,把比较文学的发展推进到新的境界。
伴随着数字技术的革新,人文学科正经历着不断的震荡与洗礼,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变局。具体而言,表现在两个方面:其一,在学科基础上,人文学科赖以存在的基础领域正在发生巨大变化;其二,在学科方法上,人文学科的研究方法在数字时代对现象的回应、阐释显得越来越微弱无力,而数字技术以快捷、高效的方式对传统方法提出尖锐的挑战。就比较文学而言,决定学科合法性的可比性面临着前所未有的范式革命。在传统的比较文学研究中,可比性逐渐从影响研究的实证性、平行研究的类同性一直发展到跨文明的异质性,并形成了学界普遍认同的、稳固的三大研究板块。在数字时代,这一稳定情形得到彻底的改变并带来巨大的影响。其中对影响研究可以说是颠覆性的,正如董慧所言:“自进入信息化时代以来,人类信息的传播方式逐渐发生了重要的变化,尤其是以计算机和互联网为基础的网络化传播方式,使信息传播超越了时间和空间的限制。”[3]这种传播基本上实现了信息的全球同步性,一部作品、一种文学思潮的流传不再是漂洋过海的漫长旅行,而是数字符码的直接转化。可以说,如今现代世界文学处于超级链接之中,因此个别线索的实证考察不足以涵盖超时空传播的海量信息。数字技术对平行研究的类同性可以说是无限的补充,因为,“数字媒介带来了空间范式的根本性的变革。它促进了全球的网络化、一体化,促成了后现代的空间文化”[4]。数字的一体化带来文化、文明的趋同性,由此类同性的研究范围将有不断扩大的趋势。相反,在此意义上,对异质性的阐发可能意味着收缩。另外,在比较文学研究的具体方法上,传统研究的材料事实考证、研究者主观偏好的主题类同比较、异质性阐发的个别性在海量信息面前显得捉襟见肘,在大数据处理、数据驱动、信息检索、数据挖掘和机器学习等技术面前显得微弱无力。比较文学传统理论的这种失落是在海量文献、新媒介、新证据方法面前的失落,是跨文明研究在数字时代文明逐渐同质化的失落。在此意义上,把比较文学理论体系看成一个闭合的结构无疑会导致学科的危机,而我们的比较文学理论将走向何方?很多答案往往可以在历史中获得启迪,因此要考察数字时代比较文学学科发展的机遇,有必要回顾比较文学的学科史。
在此,需要从学科自律与语境他律的维度检视、分析、反思比较文学的学科史。为此,我们从自律与他律的对立角度提出一个简单的假设关系:强调比较文学学科理论的发展由学科自我逻辑演化推动被称为“自律的”,强调比较文学学科理论的发展是由外在语境因素推动被称为是“他律的”。只需反思比较文学发展的三个阶段①第一阶段即法国学派的影响研究,第二阶段即美国学派的平行研究,第三阶段即中国学者提出的跨文明研究,三个阶段基本上成为学界的普遍共识,乐黛云、曹顺庆、王向远等都曾在不同的文章中论述,观点大同小异。就足以让我们了解真相背后的学理逻辑。首先,比较文学从产生到实证性影响研究确定的阶段。如果没有欧洲各国文化、文学交流现象的涌现,绝对不会有比较文学的产生。在此意义上,比较文学自诞生起就带着学科他律的基因。随着学科的发展,各种理论方法逐渐涌入到学科中,尤其是当时流行的“比较”方法。这种方法受到克罗齐等诸多学者的攻击。为了避免危机,法国学者只好舍弃这种方法而只保留具有实证性的影响研究作为学科的研究范畴。在此,可以说法国学派对其他方法的舍弃是第一次意义上的学科自律,以此奠定了多年的研究范式。其次,二战之后,随着交通与通信技术的发展,美国在真正意义上全方位和欧洲取得普遍的联系,但文学的影响总是滞后的,对于没有影响关系的文学,美国学者提出文学的类同性研究和跨学科研究。这意味着对学科自律的打破。当美国学者提出的平行研究在此完成论证并纳入比较文学之后,可以说这是比较文学发展史上的第二次学科自律。这一范式又稳定了接近半个世纪。最后,随着东方民族国家的崛起,学者发现东方的文学并非全受欧美的影响,又不像美国和欧洲一样同在一个大的文化圈内具有类同性,于是根据研究的具体情况提出跨文明研究。由此,影响研究、平行研究的学科自律再一次被打破,跨文明的异质性阐发也成为学科合法性的研究范畴。至此,比较文学完成了第三次学科自律。纵观比较文学的学科史,我们发现比较文学和自身经历的时代一样,每一刻都发生着不可思议的变化,并且自身学科发展的自我合法性论证过程也是不断地和时代语境谈判的过程。在这种意义上,比较文学成为了一个和时代语境谈判的学科。学科理论的每一次进步都是由外部语境把自律的规则不断地解除然后再完成论证的过程,最后学科的发展不断地在学科他律与学科自律之间的往返旅行中推进。
在此,前面设定的自律与他律的简单二元对立关系在这里得到进一步的深化。学科自律是不断地把影响研究、平行研究、跨文明研究纳入合法化论证的内在逻辑,而学科他律是催生出平行研究和跨文明研究的外在规定。带着这种理论视角,比较文学的历史则逐渐以清晰、澄明、敞开的状态呈现在我们面前。因此,我们常说的比较文学的危机和终结,本质上是比较文学学科自律的危机和终结。比较文学的学科化仍然是一项未完成的工程。每一次新的时代语境都对比较文学学科提出了新的挑战,最终促进学科理论的发展。比较文学学科的进步得益于比较文学在学科自律性的论证与语境他律变革诉求之间的往返旅程。这一历史事实对比较文学面临数字时代的来临至少有两点启迪:第一,数字时代的新语境可能为比较文学提供新的视角和方法,为此,比较文学完全可以敞开怀抱,拥抱数据时代带来的新视角、新方法,并运用到比较文学研究当中;第二,比较文学需要在学科的自律维度下对新方法、新视角进行选择、鉴定、过滤等,避免比较文学学科边界的泛化。同时,比较文学学科史也带来警示:比较文学如果不能实现自我突破,改变学科范式,就面临着学科危机的再次降临。
比较文学学科史的启迪已经给我们指明了比较文学研究的一个明确路径。此外,比较文学是跨文化、跨学科等多种跨界的文学研究,这一学科特点又为新的路径提供了条件。当数字技术开始对人文学科产生影响时,比较文学可谓近水楼台先得月。正是这种学科性质,比较文学也应承担起数字技术与人文学科连接的桥梁,正如吴兴明所言:“由于时代的变迁,文化、知识与经济竞争在全球化时代的内在互动与转换,比较文学的研究旨趣和姿态也应相应发生转变。”[5]因此,在数字时代,比较文学完全可以拥抱数字技术带来的方法、视角以促进比较文学的发展。但是,需要指出的是,不论是比较文学的学科史还是比较文学的学科性质,从学科自律与语境他律互动维度看待数字时代与比较文学研究只是一种便于理解的精简化描述。这种一体化的描述为数字时代的比较文学研究套上了普适性的范式,但我们需要警惕的是这种做法可能使比较文学研究的多样性、复杂性、具体性被这种简单范式遮蔽的危险,以致普遍压倒了特殊,抽象掩盖了具体。事实上,数字时代带来的视角和方法与比较文学研究的关系是盘根错节、复杂交缠的。我们需要进一步探讨的是:把数字时代带来的推动革新的力量渗透到比较文学研究的每一个版块乃至具体的方法中,只有落实到每一个微观的细节,才能让理论得到更具体的推进,也更容易操作。然而由于数字技术一直处于不断进步和完善的过程中,其方法论也没有形成成熟完整的范式,在学界也没有普遍的共识。在这种意义上,数字人文技术不是一个学科而是一个研究方法的集合、一个策略集团或者说是一个工具百宝箱。为此,本文试图从大数据和人工智能两个方面做一个方向性的探讨,使比较文学研究获得新的路径可能。
大数据的数据分析、数据挖掘等给比较文学研究带来全新的改变。首先,扩大了比较文学的研究范式。在传统的比较文学研究中,无论是实证性的影响研究、类同性的平行研究还是异质性的跨文明研究,其核心离不开两种或两种以上文学思潮或文学作品等文学现象的具体解读。其研究的对象往往是主流的、经典的作家、作品或思潮流派,并且这种解读深受研究者主体的知识结构、认知视野的限制,因此往往遗漏了甚至遮蔽了在文学史上发生过的众多文学事件或非主流的文学观念,从而使得研究的成果如同黑夜里微弱的烛光不足以照亮整个比较文学研究应有的世界。大数据的引入能够摆脱个体“只见树木,不见森林”的局限进而深入到海量的材料里,根据数据的特定算法,在不同的材料之间实现彼此的链接,从而推动大规模、合作化、整体性研究的出现,使比较文学的研究不再局限于研究个体所熟知的几部作品,而是成千上万的文本,促进研究的结构范式发生根本性变革。其次,极大地丰富了比较文学的研究方法,如数据驱动法。在传统的研究中,很多路径和方法依然是大胆假设,小心求证,以影响研究为例,甚至很多实证性的影响研究在很大程度上已经知道了结论,研究也只不过是再一次寻找、梳理证据的过程,而在大数据面前通过相关算法的设定,很多文本数据表现出的是一种数据的自动涌现。在某种意义上,数据驱动在海量的、杂乱的、无序的数据信息面前能够“寻绎出数据中间隐含的、先前未知的并有潜在价值的信息”[6]184。这不仅可以在海量的信息中发现文学影响的端倪,甚至根据数据的统计分析,还可以预测以后可能发生的影响。另外,证据的形式发生了新的变化,正如当下流行的“远读”。证据的概念不再是个别的、感性的材料,而是大量的数据,并且不再需要研究者深入到作品中一一地阅读考证,只需要设定特定的算法,证据就会自动涌现。这种“远读”使研究者在短时间内“阅读”上千万个文本成为可能。还有的方法如数据挖掘,通过算法规则的设定,确立不同的研究模型。正如刘京臣所言:“利用数据挖掘,结合互文性理论,挖掘文本细节,提炼总结言说规律并设计模型。”[6]183如加拿大学者Andrew Piper,通过统计《少年维特的烦恼》中出现的文本特征,然后再利用电子文学数据库,用相关算法测量出数据库中同时代的欧洲小说和歌德作品在形式上的相似度,以此考察精细阅读所无法勾勒的散落的文学影响。①参见金雯、李绳《“大数据”分析与文学研究》,《中国图书评论》,2014年第4期,第69-75页。总之,大数据不论在范式上还是方法上能够使比较文学在浩如烟海的文学材料面前发掘出新的、有价值的信息。
人工智能以及深度学习使数字技术在比较文学研究中进一步推进。虽然人工智能及深度学习目前应用的领域没有在文学研究中全面铺展开来,但毫无疑问,这是发展的方向之一。如果说数据分析是研究者根据自己的需要设置算法对数据进行分类处理,那么深度学习是机器能够模仿人脑机制分析数据得出应有的结论。在这种意义上,一方面它具有了掌握大数据的能力,另一方面本身又能够对数据进行分析取舍得出初步的结论,甚至在某些方面得出的结论更准确、更可靠,尤其是在比较文学偏实证性的领域。以比较文学译介学为例,在传统的观念中,虽然人工智能取得巨大的突破,但是翻译是很难被取代的,因为“文学翻译除了准确性,更重要的还在于文学表现力”[7]。因此,传统译介学中的“创造性叛逆”成为我们关注的重点。但是随着深度学习的发展,这种情况可能再次被人工智能打破。因为目前人工智能逐渐发展到语义识别的阶段,也就是说机器本身就能做出判断,发现“创造性叛逆”,甚至能在更宏大的层面上寻找出规律和原因。再如形象学,过去的形象学研究路径往往有词汇(套话)、等级关系、故事情节等。以词汇为例,过去是根据现有的词汇分析,而人工智能本身就能根据文本数据发现词汇进而发现问题进行初步的研究。随着深度学习的不断升级,人工智能逐渐具有了分辨等级关系、故事情节的能力,于是更全面丰富的比较文学形象学研究在人工智能面前开始逐渐实现。总之,人工智能给比较文学研究的各个板块都带来了激变与震荡,它凭借自身的技术优势影响到每一个研究领域。这种方法论上的革新为比较文学研究提供了无限的便利。
数字技术给比较文学带来的更多地是一种方法和视野的开拓。在数字时代,比较文学只有打破学科自律的禁锢,去拥抱数字技术,才可能再一次取得新的突破。事实上,比较文学本身就具有前学科性质,和社会生活世界有着天然意义上的契合,因此比较文学先天具有与数字时代连接的能力。可以把数字技术纳入到新一轮的学科自律论证中,最终促进学科理论的发展。
比较文学拥抱数字时代带来的方法、工具、视角既是数字时代的外在召唤,也是比较文学学科理论发展的内在需求。但是在当前的技术条件下,并非所有“数字人文”研究方法都能很好地适用于比较文学研究,即便是适合比较文学的研究,也不是意味着比较文学就是走向数字技术,在数字海洋里彻底地自我放逐。为此,如何在学科自律与语境他律的摆动之间确定自己的方向?幸好,学科史还给了我们另外一个启示:要不断地在新的语境下完成新一轮的学科自律。因此如何把新的方法与比较文学的特点综合起来考量是非常值得思考的问题。正如亚当·克思奇在谈及英文系时所警惕的:“在数字技术托管了英文系之后,可能有一天我们醒来时突然发现,我们卖掉了与生俱来的先天权力换来的仅仅是一堆乱糟糟的应用软件。”[8]同样,数字时代的方法不是比较文学学科本身的立法基础,仅仅是工具和手段。这种工具和手段是比较文学研究方法的进一步催化者。我们不能把工具和方法摆到学科的主体性地位上来。只有克服数字技术局限,同时结合比较文学的特点,比较文学才能更好地完成学科自律,再一次从数字技术回归到比较文学。
“数字人文也包括了新的研究路径,诸如更宽泛意义上的‘平台研究’‘软件研究’‘媒介研究’,以及新型的信息管理,像文本编码、数据挖掘和其他形式的数据分析等。”[9]在很大程度上,数字人文技术研究过多地强调工具和数据,而对这种数字转向下如何做好比较文学研究本身却缺乏足够的关注。并且过多的研究把文学放置在数据之上,抽离了文学的基础。这往往带来很多不利的影响,首先,过分强调数据的证据,往往脱离了文学性。在比较文学发展到20 世纪50 年代时,法国学派的影响研究就曾因此受到美国学派的攻击。今天如果过分地关注数据证据,可以说与比较文学发展早期主张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因此,如果仅仅以数据证据为中心,这种数字人文技术带来的方法上的革新反而可能让我们再次走入历史的死胡同。而文学性才是比较文学研究贯穿始终的生命线,正如一学者所言:“必然需要结合文学发展自身的规律,警惕实证主义数据对文学诗性的掩盖,反对唯科学主义的倾向。”[10]另一方面,数据化的证据也许在其他领域是真实可靠的,但是在具有情感性的文学面前,可能处于一种“失真”的状态。数据化的证据脱离了具体的研究场景,数据化证据的采集过程是从大量的文本中通过“化简”的程序把文本转化为数据然后从得到的数据再次“降维”回到文本。这一程序符号数码的转变过程也是一次过滤、筛选的过程,势必会损失部分信息,从而失去文学本身丰富的意蕴。因此这种证据就可能在文学研究中缺乏适用性。其次,“数据分析的集群研究会消灭重要的个体特征,而个体反而是众多人文社会科学研究关注的焦点”[11]。在文学研究领域,个体的独特阐发更是如此。研究者自身的直觉、心理、感悟等非理性的内容直接参与了文学研究的全过程。在很大意义上,也正是因为这些因素的独特性决定了文学研究的差异性,这恰恰是大数据分析所缺席的。再次,在大数据面前,数据的自动涌现,可能使我们非常容易发现问题,但是数据涌现的逻辑基础更多地是一种相关关系,而不是因果关系。如在具体的比较文学研究中,看似彼此相关的文学现象,可能只是偶然性,而不是实质性的影响关系或具有可比性的类同关系,直接从表面数据就给出的结论是很难提供有说服力的依据的。
人工智能与人类智慧差别太多,正如谭光辉所言:“人工智能与人类智能的一个非常明显的区别是:人类智能是通过生长、学习、反思逐步获得的,人工智能是通过程序设计人为注入的,格式化的过程不一样。”[12]正是这种差异,人工智能和人类智慧表现出各自的优缺点,“在数值计算上人工智能碾压人类,但在涉及到想象力、情感、意志等头脑的功能方面,人的个体经验要发挥作用,人工智能则对此并无大的进展”[13]。因此,在比较文学的研究中,人工智能或许在相当长的时间内只能发挥自身的计算能力,而在涉及到文学研究的个体性上还是难以做到。鉴于这种局面,比较文学完全可以把对文学中涉及到人的情感、心理、意志等这些内容看成学科自律的范围,而把这种基础性分析整理的工作看作方法。总之,“数字人文无法抹杀传统专业的固有特色:每个学科都有自成体系的方法、工具与研究旨趣;换句话说,数字人文的研究仍然要落实到具体的传统学科领域,在有效的学术问题中运用数字工具,才能够进行有的放矢的科研活动”[14]。
因此,数字人文技术的兴起,不是在消解比较文学的传统研究,而是需要同比较文学坚持传统学术的核心理念有机融合,共同开拓新的学术空间。在此意义上如果仅仅把数据分析、人工智能作为比较文学研究的本身,显然背离了比较文学研究的精髓。比较文学在融入数字时代的时候,把学科自律的大门打开,让新的方法涌入,但并不是拆掉所有的围墙,当然要避开比较文学学科边界泛化的陷阱。为此,作为学科场域合法性论证的必要程序,新一轮的学科自律再次发挥着非常重要的作用。于是,数字技术必须回到比较文学学科自律的概念中,并将这些技术与比较文学的学科肌理深深地融合在一起,才有可能摆脱生搬硬套、乱用错用、强制阐释的嫌疑。一旦比较文学的学科自律彻底被打破,数字时代带来的方法和洞见也无处安放。因此,数字技术在此必须回到比较文学所坚持的核心理念上——文学性。正如王宏图所认为的:“忽视了文学性,忽视了对文学文本的审美特性的解读,文学作为人类意向特有的精神活动将无以立足,包括比较文学在内的文学研究也将被釜底抽薪,它的社会意义也就根本无从谈起。”[15]虽然“文学性只是文学在现代性知识学科背景下学科自主性的一种自我反思和诉求”[16],但是即便文学性是相对的、历史的概念,仍然是比较文学坚持的核心,也是与数字人文技术的融合点。
学科自律论与语境他律论很少出现在比较文学学科发展的论述中,但是它就像幽灵一样一直伴随着比较文学的每一个阶段,决定着学科理论的扩容、范式的转移以及学科的自我定位,为比较文学的发展提供了极其开阔的视野。首先,纵观比较文学的学科史,从实证性影响研究到类同性平行研究再到跨文明异质研究,在比较文学研究三种范式的递进、转换、扩容中,看似是从欧洲到美国再到东方的空间转移,但在这种学科范式转移、理论扩容的背后,蕴含着一些持续共同的特征:其本质是学科自律论的不断自我突破与语境他律论的新诉求之间多次往返互动。每一次语境发生变化都会促使比较文学重新考虑学科的自律范围,打破先前的界线,纳入新的方法。学科的每一次发展都是因为消解了隔离学科内部自律与语境他律的无形障碍,通过二者联通与合流,才使学科的发展推进到新的领地。简而言之,新的语境是比较文学发展的活水之源,对现实语境的再回应是学科创新的内在动力。其次,进入数字时代,数字人文技术又给比较文学带来前所未有的变局,在这一场跨学科和创新性的学术对话面前,我们还需要从范式、方法、技术等维度对新的语境进行理论回应。而历史已经给我们准备好答案,即在学科自律与语境他律的维度下探讨当今的比较文学研究。数字时代对于比较文学学科来说是极为重要的。数字时代的到来使比较文学迎来一个广阔的空间,在这一空间里充满了众多的理论、方法、视角、工具等,而这些正是推动比较文学发展的新动力,并且能把已经相对固定的比较文学结构重新拆散并再次组合升级,以更强有力的形式回应现实。最后,比较文学在拥抱数字时代带来的便利和新方法的同时,还要再次回到学科自律上,通过数字时代语境他律与学科自律的互动完成学科的自我论证,最终促进比较文学学科自身的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