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职语文教材文言文疑难点之辨析
——以《论语》“侍坐”章曾皙理想为例

2023-03-02 13:48郭鹏伟
新课程 2023年12期
关键词:舞雩沂水曾皙

文| 郭鹏伟

一、各学派观点之详解

(一)春末郊游说

这是关于曾皙理想解释中最为主流的观点,也被绝大多数学者所认可。魏晋时期的学者何晏在《论语集解》中引东汉包咸的说法,对曾皙的理想表述作了系统解读,认为“暮春者,季春三月也。春服既成者,衣单袷之时也。我欲得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于沂水之上,风凉于舞等之下,歌咏先王之道,归夫子之门也”。著名学者皇侃在《论语义疏》中也认同这一观点:“暮春者既暖,故与诸朋友相随,往沂水而浴也。”这种解读从文字表面的意思出发,描绘出一幅其乐融融、老少同欢的春游场景。这种理想更接近于道家的隐逸遁世,归隐田园,甚至有些吟风弄月的味道,并不符合儒家积极入世、为国为政的价值判断,却被多数主流学者所推崇。持这一观点的学者以皇侃为代表:“吾与点也,言我志与点同也。所以与同者,当时道消世乱,驰竞者众,故诸弟子皆以仕进为心,唯点独识时变,故与之也。”(《论语义疏》)皇侃认为,诸弟子侍坐孔子之时,正值乱世,儒家济世安民的理想没有可以实现的社会基础。子路、冉有、公西华没有结合当下的社会形势来建构自己的政治理想,属于不切实际的空发议论。曾皙率情率性、回归自然、急流勇退的价值追求正好迎合了孔子于乱世中保持逍遥独立的心态,故而得到夫子的高度认可。

(二)上巳修禊说

这一观点最早出现于宋代,最具代表性的是朱熹的《论语集注》。朱熹认为:“浴,盥濯也,今上已祓除是也。沂,水名,在鲁城南,地志以为有温泉焉,理或然也。风,乘凉也。”按照古代风俗,修禊之事都在每月的“除”日举行,并不是确定的日子。早在《后汉书·礼仪志》中就有明确记载:“是月(三月)上巳,官民皆洁于东流水上,曰洗濯祓除,去宿垢,为大洁。”三月的上巳节正好暗合暮春之时,春回大地,万物复苏,各种疾病也逐渐滋生。因此,无论老幼,不分贵贱,成群结队、盛装出行,多在水边举行,祈请女巫主持法事,以杨柳枝蘸水的仪式清洗或者直接在水中洗浴,有涤旧荡新之意。朱熹认为,曾皙的理想所描述的正好是春秋时期上巳节的情景。但是作为理学大师,朱熹的解释又上升到“存天理、灭人欲”的层面,似乎有点牵强:“曾点之学,盖有以见夫人欲尽处,天理流行,随处充满,无少欠阙。故其动静之际,从容如此。而其言志,则又不过即其所居之位,乐其日用之常,初无舍己为人之意。而其胸次悠然,直与天地万物上下同流,各得其所之妙,隐然自见于言外。视三子规规于事为之末者,其气象不侔矣。”这种解释虽然流行一时,但是理学理论的阐释与上古儒家的审美取向已经大相径庭。

(三)雩祭求雨说

东汉哲学家王充率先提出雩祭求雨之说,对早期关于《论语》的诸多解释加以否定,并且形成属于自己的一套理论。王充通过史学考证,认为春秋时期的鲁国曾在沂水之上设置祭坛,有舞雩台,专门用来祭祀求雨。他认为“暮春”乃是春夏之交,即将临近四月;“春服”乃是祭祀礼仪所用之服装,专门供给祭祀之人所用,春夏之交,第一轮养蚕缫丝工作已经完成,宫廷可以提供给雩祭求雨者相应的服装道具,基本条件具备,所以叫“既成”;“冠者”“童子”是专门负责祭祀礼仪的人,“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加起来正好是十二人或者十三人,代表一年十二个月,如逢闰年,便是十三个月,每个雩祭求雨对应当年一个月,十二三人对应一年各个月份的“治水龙王”。《春秋公羊传注疏》中也有翔实的注解:“‘暮春者,春服既成’,明鲁人正雩,故其数少,复不言男女。”确定的雩祭人员、固定的人数搭配都暗示这是神圣而庄严的祭祀活动,由此也可以否定春末郊游之说不成立;“浴乎沂”,并非春游洗澡,而是“冠者”“童子”身穿祭服,互相连缀,排成一列在水中往来穿梭,蜿蜒前行,形似龙从水中腾跃。根据周礼的记载,上古先民祭祀求雨,已经有明显的龙图腾特征,且重视天地间的阴阳调和。“风乎舞雩”“风者,歌也”。王充认为“风”乃是动词,与《诗经》中的“国风”类似,有唱歌之意。雩祭求雨者按照周礼的规定,一边身着祭服连缀成龙行蜿蜒穿梭于水中,一边在祭坛舞雩台之上念念有词,唱诵赞歌,求得神灵之感应,期盼水神龙王护佑,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咏而归”“咏,歌而祭也”。他认为“咏”也是祭祀求雨的基本程序。《礼记·乐令》中也可以找到相应的佐证:“是月也,命乐师修鼗鞞鼓,均琴瑟管箫,执干戚戈羽,调竽笙篪簧,饬钟磬柷敔。命有司为民祈祀山川百源,大雩帝,用盛乐。乃命百县,雩祀百辟卿士有益于民者,以祈谷实。”可见雩祭求雨之时,念诵唱赞的礼仪极其烦琐隆重,以示先民之虔诚。“归者,馈也,咏歌而祭也。”

(四)其他小众之说

在以上三家主流学说之外,还有一些小众观点,也不乏独到之见解。第一种是“为师授业”说。较有代表性的是清代学者刘宝楠。他在《论语正义》中提出曾皙理想的表述是“此以童冠为曾点弟子,是鲁论之说”[1]。持此观点的学者认为曾皙所描述的“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乃是弟子从师游学,回归于大自然中,返璞归真,“浴乎沂,风乎舞雩”,率情率性、无拘无束,得天地之真趣,悟造化之奥妙,受自然之熏陶,回归人性之本真。第二种是“个人修养”说。此说以唐代韩愈、李翱的《论语笔解》为代表。持此观点的学者认为曾皙的人生理想不同于孔门其他弟子,不热衷于“学而优则仕”的从政路线,不倾向于当下的建功立业、光宗耀祖,更在乎内圣而外王的思想追求。正如当代美学大师宗白华所言,曾皙其人“超然于礼法之表,追寻活泼的、真实的、丰富的人生”,以此来达到自我人格的完善。从“诗无达诂”的角度看,以上两种说法虽然能自圆其说,可圈可点,毕竟只是非主流的观点,不足以成为解读曾皙理想的权威论断。

二、各学派观点之点评

以上各家学说对于《论语》“侍坐”章中曾皙理想的分析都有独到之处,见仁见智,可为后世解读之参照。但是各家学说也备受争议,存在诸多可质疑之处,且逐条辨析,权作抛砖引玉。

(一)春末郊游说辨析

后世学者对曾皙以春末郊游为人生最高理想的解读多有质疑。

首先,在时令上不符合经验判断。王充认为孔子生活在东周晚期,当时的鲁国依然沿用周历。周代历法以十二地支的正常顺序为一年十二个月的顺序,即正月建子,就是把现在的十一月当作来年的一月。由此推算,暮春之时恰好是夏历正月。暮春之时,冰雪尚未消融,河水寒冷。尤其是位于山东平原的鲁国,气温尚未完全回升,沂水依然冰冷刺骨,“周三月,夏之正月也。坚冰未解,安有浴之理哉?”“浴乎沂”的说法不能成立。洗浴结束后,在北风呼啸的露天的环境里“风乎舞雩”更没有可能。也有学者以沂水“地志以为有温泉焉”为由,表示反对。但早春二月天气尚寒,在舞雩台上晒太阳、风干身体、衣服之举也不符合实际经验的判断。

其次,在逻辑上不符合儒家标准。曾皙以春末郊游作为人生的最高理想,居然能得到孔子的认可与赞赏,与儒家的价值取向大相径庭。孔子毕生追求礼乐治国,以恢复周礼为己任,周游列国几十年,旨在积极从政、影响当局者改变执政方略,已达到教化万民、安邦定国之目的。曾皙在公众场合放言大好时光逍遥自在,游手好闲,不求仕途上进,却能得到孔子首肯,于情于理不通。

最后,侍坐结束之时,曾皙与孔子两人还有一大段单独对话,从中也可以发现诸多端倪。曾皙对孔子给他的评价并未真心领会,所以“曾皙后”。他想单独请教,明确夫子的真实意图。假如孔子真的完全倾向于赞同曾皙郊游之说,就不会高度评价冉有“唯求则非邦也与”,也不会高度赞扬公西华“赤也为之小,孰能为之大”。[2]

(二)上巳修禊说之辨析

此说之解读通俗易懂,也较为流行,但是同样存在诸多疑点。

疑点一:早在宋代,理学大师朱熹就提出异议,认为暮春之时携众外出,涉水而行,虽有上巳节之遗风,但曾皙所描述的细节场景又与上巳节具体内容有明显出入。按照《后汉书·礼仪志》的记载,上巳祓除,“官民皆洁于东流水上”。每逢上巳节日,无论老幼,不分贵贱,不别男女,成群结队、盛装出行,多在水边举行。而曾皙所说的“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显然另有所针对,属于一个志向更为明确的小团队出行,其规模、人员组成等都不太契合上巳节日特征。

疑点二:夫子在侍坐之初,有意味深长的发问:“如或知尔,则何以哉?”这一问是很有针对性的,显然是对诸弟子“居则曰,不吾知也”的即时反馈和有效互动,是主题鲜明的个人理想抱负的具体探讨,并非寻常之问。参照之前的子路、冉有、公西华关于夫子之问的回答可以看出,他们都侧重对个人理想与志向的表述,如果曾皙避而不谈个人理想,轻描淡写地勾勒一幅上巳节风俗画面,显然和众弟子侍坐的主题不相称,有点离题万里,自然也得不到夫子“吾与点也”的首肯。

疑点三:最早持此说的朱熹曾以理学之上乘境界赋予曾皙,但晚年又作自我批判:“曾点言志,当时夫子只是见他说几句索性话,令人快意,所以与之。其实细密功夫却多欠阙,便似庄列。”再结合史料关于曾皙的生平介绍,当季武子死后,他人皆作悲痛之状,以示哀婉,唯独曾皙倚其门而歌,其行为癫狂放诞,不合乎儒家礼教。又责罚其子曾参太过,险些毙命。令孔子不得不规劝曾参“小杖则受,大杖则走”,不可陷其父于不义之境地。

(三)雩祭求雨说之辨析

此说也常有学者提出质疑。

疑点一:雩祭求雨只在天旱时举行,曾皙所言不合时令。山东沂水流域位于北纬32 度左右,属于温带大陆性气候。春夏之交,正是一年降雨量少、气温回升且农业生产启动的关键时期。春耕播种已经全面展开,农作物急需充足的水分以促进生长。所以暮春之时施行雩祭求雨,乃是当时常态化的社会行为,不足为奇。

疑点二:雩祭求雨由专人负责,曾皙所言不合身份。质疑者多援引《周礼·春官·司巫》“司巫,掌群巫之政令。若国大旱,则率巫而舞雩”之说表示否定。可是在整个周代,祭祀属于国家层面的重大事项,也是周礼的重要组成部分。雩祭求雨的负责人在当时属于极其重要、极其尊崇的身份。曾皙以做一名朝廷的雩祭者为自己的政治抱负,合情合理,不足为奇。再联系之前三子之言就可以看出,子路要把“加之以师旅,因之以饥馑”的“千乘之国”治理得井井有条,“比及三年,可使有勇,且知方也”。冉有要治理“方六七十,如五六十”的小国,“比及三年,可使足民”。公西华更加委婉含蓄,“如会同,端章甫,愿为小相焉”。除了子路个性直爽率性,一个比一个谦虚低调,但是他们的理想抱负都集中在从政层面。尤其是公西华的“宗庙会同”之理想,其实也包括了宗庙礼乐祭祀的范畴,与曾皙要执行雩祭求雨的政治事务多有趋同,只是曾皙的表达更为场面化、情境化。公西华的理想能得到夫子的高度认可,曾皙的志向描述能得到夫子的高度赞扬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疑点三:有学者认为将“风”解释为举行雩祭时的咏歌或者讽诵与下文的“咏而归”之“咏”重复,文义不通。其实在重大的祭祀活动中,繁文缛节层出不穷。这种祭祀风俗世代沿袭,一直到现代民间依稀可见,完全符合上古先民的雩祭求雨仪轨。王充认为孔子所以“与点也”的原因有三:首先,儒家提倡以人为本,时值春夏之交,农业生产处于最关键的节点,调和阴阳、重视农桑,让农事得以顺利进行、风调雨顺,百姓可以安居乐业。其次,孔子在世时,自西周以来的礼乐祭祀多已废止,曾皙结合当时的形势讽刺当政者不行雩祭之礼,怠政误民,属于即时言志。最后,春秋晚期,天下大乱,礼崩乐坏,政局动荡,民不聊生。曾皙所描绘的乃是周公时代治平祥和、井然有序的社会面貌,正迎合了孔子恢复周礼的政治理想。

综上所述,相较而言,在关于曾皙理想表述的各种解读中,雩祭求雨之说最能经得起推敲,在事实上、理论上、经验判断和儒家价值取向上更契合逻辑,最值得采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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