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如其来的疾病,让平常走路带风的我放慢了脚步。记不清吃了多少药,吃到我见药就冒酸水,仍没起色。父母愁眉不展,狠狠心东挪西凑,让我住进市里的一家大医院。
白色的床单,白色的墙壁,套着白大褂脚步匆匆的医护人员,是我对医院的最初印象。
病房在护士配药室斜对面,六张床,除了我,其他都是晚期癌症患者,他们脸上写满绝望和愁苦。母亲白天在远房堂舅工地上拎泥浆、搬砖赚钱,晚上来医院陪伴我。大部分时间都是我独自躺在病床上,望着白色的墙壁和天花板发呆。天花板上细长交错的裂纹,像一幅幅抽象画,仿佛一个个扭曲变形的人缺胳膊少腿,或正遭酷刑,哀嚎;靠床的墙壁上被石灰水敷衍地刷过,仍留下了淡红色的血迹让我浮想联翩:曾经住在该病床的人遭受了多大的病痛折磨?命运结局如何?床头柜面板烧焦的烟痕,大概是病人夜深人静时辗转反侧、思考生死留下的印记吧。
深夜,常被病房患者的病痛呻吟、家属的哭泣吵醒。我坐起身,背靠床头,搂紧被子,死亡的阴影和恐惧如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朝我涌来。夜间上厕所,灯光投射出的影子像传说中的黑白无常正抓着生死簿,躲在某个阴暗的角落点名。浓重的消毒水味弥漫在空气中,似乎想要把所有的恐惧和病痛冲洗干净。
大半年病魔的折腾过后,我对曾经感到陌生、恐惧的医院环境已渐渐麻木。
病房靠门的床上躺着位老人,颧骨突出,眼睛深凹,头发因化疗没剩下几根,胳膊瘦长得像麻秆。他是肺癌晚期,经常咯血。床边的矮凳上坐着一位少妇,她是老人的大女儿。
老人病情稳定,陪护的少妇偶尔向我借本书翻翻,和我闲聊。她说她妹妹在医院斜对面的学校学习护理,正在外地实习。老人上厕所或想站起来踱到窗台边透透气,我会主动搀扶,病房里其他病人需要跑腿的小事,我也热情帮忙。病房里的人都夸我厚道实在。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各种文学期刊如雨后春笋。我喜欢读书,几十本大小不一、厚薄不等的杂志和书散乱地堆放在床头柜和病床上。沉浸在书的世界中,我能暂时忘记对病痛的隐忧和对未来的迷茫。病区里的实习护士朝气蓬勃,她们中有人红着脸、腼腆地朝我开口借书。后来,当班的护士也借。渐渐地,科室的护士都和我熟络了,打针治疗时态度和蔼了,不像刚来时冷冰冰地例行公事。见面彼此欢快地打招呼,开几句玩笑,或者聊几句文学。她们戴着口罩、帽子,只露出一双双明亮、纯净的眼眸,令我常常不知道跟我打招呼的人究竟是哪一位。她们眉宇间的善意和简单亲切的问候,如幽暗洞穴里漏射进的一道光,让我倍感温暖,忘却忧伤,忘记自己是个命运未卜的患者。
过了近一个星期,病房里急匆匆地闯进一位脸略长、瘦高个儿、戴近视眼镜、穿着素雅的女孩。她扑在靠门的病床上,急切地抓住老人的手,含着泪,问这问那。她是老人的小女儿,小名霞子。霞子的姐姐对她说:“这几天多亏了邻床小伙子帮忙!”霞子上下打量了一下我,弯腰作鞠躬状,连蹦出几个“谢谢!”。我笑着连连摆手,说,不客气,举手之劳。
中午下楼去食堂吃饭,回病房在门口听见邻床姐妹俩聊到我。我立马停下了脚步,屏住呼吸,竖起耳朵听,眼睛却向楼梯口张望,假装等人。紧张得我手心出汗,生怕我的心思被人看穿。霞子姐姐说我:勤快老实,喜欢读书,以后毕业在铁路上班,工作稳定,最要紧的是心眼好……我跟着送体温计的护士进了病房,努力装着啥都没听见,眼神游离,不敢直视她们姐妹。我心里,像酷热的夏天吹来阵阵惬意的凉风。
我歪靠在床上,装模作样地抓起一本书,余光仔细地打量霞子。霞子眉毛浓密,长发乌黑,鼻梁高挺,脖颈白皙细长。她一抬头,目光与我相撞,她羞涩地低下头,脸红如熟透的樱桃,抿着嘴,托着下巴继续看书。我则如电击般浑身颤抖,因为偷窥被发现,我的脸发烫,不敢大声呼吸,咽了咽口水,呆呆地望着书,脑子里一片茫然,一个字也看不进去。过了一会儿,我们都恢复了常态。她深吸了口气,扫视了一眼我床头柜上的书,和我聊起了文学。聊她最喜欢的诗人、最崇拜的作家,从古代聊到近现代,从国内聊到国外,相谈甚欢。霞子临走,跟我借了本书,说明天也带本书给我读。
第二天,霞子傍晚赶来,带了本泛黄的旧书《泰戈尔诗集》。我翻了翻,书的扉页盖了一个某某图书馆的圆章,大概在旧书摊上淘的。霞子安慰老人,不要多想,不过是普通的肺病,配合医生治疗很快就会好的。晚自习前,霞子又匆匆赶去学校。一个星期,大都这样,只有周末,霞子可以整天陪伴在她父亲的病床前。
每天傍晚,静听走廊的脚步声。上楼的人少,大多步履沉重;霞子的脚步轻盈急促,每次上了楼梯,她都会一路小跑地往病房奔。一个周四的下午,我一直等到夕阳西下,相似的脚步声走近,又渐渐走远消失。我欣喜的心情随着模糊远去的脚步声,一点点往下沉,似乎要沉到荒废了的幽深枯井里,胸口紧闷,胡乱地翻着书,脑子里闪过无数意外的事件,坐立不安,浑身如无数小虫爬过,我踱到窗边的阳台上,假装散散心,眼睛却盯着住院部大门入口。也不知道盯了多久,终于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冲进来。我悬在半空的心终于放下,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默默偷笑,却又装着没事似的回到床边,安静地听她熟悉的脚步声从模糊到清晰,仿佛一首欢快动人的旋律。
有一次,霞子带的专业书课本,随手丢在床上,散乱开来,我偷偷瞥了一眼,扉页上写着“白霞”,行书字体流畅刚健,心中默记。晚上躺在床上,闭上眼睛,手指一遍遍地在棉被上模仿她写的字。一股股暖流在心里流淌,感觉不再孤单,在遐想中睡去。睡梦中我恢复了健康,我和她结伴上学读书、跑步打球,甚至单独在林荫小道散步低语。
CT检查,抽血化验,连支气管造影都查了。我躺在手术台上,细长的管子插进气管,仿佛一块巨石压在胸口,呼吸颇为困难,手术台四周围满了医生、护士和实习的医生、护士,他们忙碌地记录着各种数据、观看影像、七嘴八舌地讨论着什么。我被迫扫视一张张陌生的面孔,只盼望快點结束。闭上眼睛,有些恍惚,仿佛霞子也套着护士服,身列其中,她默默地注视着我,镜片下的眼神充满了担心和鼓励。顿时,我的心踏实了许多。
各个科室医生会诊结果不一致,能否出院也没个定论,只说是疑似。
老人的病情越来越糟糕,特别是夜间,经常咯血。医生建议输些血红蛋白。霞子姐姐开了一瓶。老人晓得这药贵,还自费,执拗地不要。他的脸涨得通红,不停咳嗽。僵持不下,霞子姐姐朝我使了个眼色,我硬着头皮走过来试着劝慰。
又过了几天,老人吵嚷着住院费用太高,要出院。他说他想回家,乡卫生所也能打针挂水。医生把他的两个女儿喊进办公室,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出来时,她们的眼圈通红,霞子的脸上还有泪痕。她们缓缓走进病房,挤出笑容,装着平静的样子,分头默默地收拾东西。我在旁边,识趣地帮点小忙。然后,把他们送到医院门口。出租车开过来,我帮他们装上行李,看着他们坐上车,关车门。我目送着车开远,消失在马路拐角处。我呆呆地站立了很久,双手掩面,眼泪不自觉地往外涌,整个人仿佛被掏空,剩下一具躯壳机械地往回走。到病房,我愈发孤单无助,再也感受不到一丝欢乐。与霞子相处的每一个细节都在脑中反复回放,想想自己的病情、学业和未来,我苦笑着摇摇头,用被褥捂住头,想尽快入睡忘掉一切痛苦。
一个周末下午,天气晴好,阳光透过窗户照进了病房,我歪躺床上,无聊地翻书。一抬头,霞子笑吟吟地站在病房门口,有点羞涩,轻咬嘴唇,询问我病情。病房里目光聚射,大家惊讶又欢喜地看着她。她低着头,理了理衣服,小声说,带本书给你。医院湖边空气好,我们出去走走吧。我激动得一骨碌爬起来,动作太大,床都咯吱咯吱响。我尴尬地涨红了脸,低头穿衣、套鞋。满病房的人都忍不住地笑出声来。
湖边有假山,碧萝藤像一根根飘带随风荡漾,睡莲尚未开花,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儿微微颤动,白色的蝴蝶围着它翩翩起舞,小鱼儿成群结队地嬉戏,两只蜻蜓时而停在蒿草尖上,时而双双飞向湖面。走累了,在湖边木椅上歇息,谈学习,聊文学,也聊遥远的梦想。她披肩的长发上别了枚黑凤凰形发卡,一套墨绿色衣裳,脚蹬白色凉鞋。她的额头微微出汗,白净细嫩的手背隐约可见一根根蓝紫色的血管。少女的体香让我忍不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置身梦中。问她父亲的状况,答已病入膏肓,老家土郎中挖些草药熬治,不过图个心理安慰罢了。她忍不住流下了泪水,湿了镜片,眼睛红红的。我不知道要如何安慰,只得不停地说一些校园趣事来转移话题。她终于止住了哭泣。
时间过得飞快,夕阳西下,她才恋恋不舍地离开。送她到医院门口,我张了张嘴,没说出口。她转身的一刹那,我鼓起勇气,声音颤抖到变形地说:下个周末,我去你学校,可好?她停下脚步,回眸浅笑,害羞地掩嘴,点点头。看着她穿过马路,涌进人群,我才哼着小曲,仰着头,踏着轻快的脚步回到病房。
我跑遍了医院周边的大小书店,挑了本林语堂的《闲适人生》,走在路上,低着头,脑子里反复寻思着写什么内容。到了医院,我在空白信纸上打了几遍草稿,然后擦了擦手心的汗,蹲在床头柜边,盯着白净的书,握笔的手有些抖,屏住呼吸,仿佛要完成一件神圣的事情,一笔一划地在扉页上工整地写:“赠白霞……”。写好,我深吸了口气,反复看了几遍,觉得不错,才小心地拿报纸包好。特意去卫生间的镜子前照了照,梳了梳蓬乱的头发,冲着镜中的自己扮了个鬼脸,夹着书,我忐忑地走进霞子的学校。
当我跑到霞子说的女生宿舍楼下时,霞子正站在二楼宿舍门口不停地招手。我浑身紧张,脚下一滑,差点跌倒,满脸发烫,紧抓楼梯,盯着地,像个拙劣的机器人,不协调地向前挪动。霞子寝室的女同学看戏一样注视着我,冲霞子神秘地嘿嘿笑,自觉地出去了,并带上了门。我紧张得嘴哆嗦,竟有些结巴。霞子倒了杯开水,双手下压,两颊通红,咬着嘴唇,笑着对我说,不要紧张。
面桌对坐,我不敢抬头直视,仿佛时间在这一刻静止了,只听见门外女同学的嬉闹声。霞子主动开口,打破了沉闷尴尬的局面,聊了聊上次给我那本书的读后感。我清了清嗓子,深吸了口气,说了医生的诊断和建议。她说了些祝福和鼓励的话。我说以后可以书信联系吗?她点了点头,说了收信地址,斜睨了一眼,说,姓名还要说吗?我急忙摆手说不用。
夕阳的柔光透过窗玻璃,洒在她身上,瞬间有种圣洁的光芒。我把书送给她,第一次握了握她细嫩的手,感觉到彼此轻微地颤抖。转身离开,她没挽留。走出校门,回头望,她依然站在楼上目送。
出院后回到老家,我就迫不及待地给她写了封信。时间不长,霞子回信了。接到信,我跑回家,偷偷躲进伯父家的柴房,拆开,反复阅读,一个字一个字地揣摩,心里自责连她的名字都看错了。回忆她书本上的行书字体,激动地傻笑,喃喃自语,谁叫你写得那么潦草!把信悄悄地藏在枕头的垫被下,空闲无人时,我就摸到床前,拿出来看。有次姐姐推门叫我吃饭,赶紧把信往内衣里塞,又怕揉皱,急得满头汗,大口喘气。姐姐皱着眉,担忧地摸了摸我的头,她是担心我旧病复发。
我把名字看错了。霞子名“自霞”,不是“白霞”。她回信说名字只是符号,带着父母朴素的祝福。“自霞”是父母希望她长大后自己发光,独立。而“白霞”字面的意思是白色的霞光,自然界压根找不到呀。有谁见过白色的霞光呢?只要是光,就会有赤橙黄绿青蓝紫……
担心旧病复发,终究还是复发了!我心情苦闷,继续四处求医。家人的愁苦和哀叹,周围人的轻视和嘲笑,让我一股脑儿、毫无节制地通过信件向霞子倾诉。晚上常梦见我们快乐地奔跑、嬉戏,她的笑容灿烂得如同早晨的霞光。突然我发病,掉进深不见底的泥潭,越陷越深,她焦急地伸手拽,我还是越坠越深,什么都看不见了。耳边依稀听见她的哭喊。醒来,一身汗,坐在床头,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我摇了摇头,梦想如此遥远。
每次我写好信,揣进兜,捂住,怕走路不小心蹭掉。远远地站在邮筒边,做贼似地环视周围,没有熟人,才轻轻地抹平信封,小心地塞进邮筒,转身跑开。如释重负地走回家,我幻想着她打开信封时的表情:眉头轻锁或是莞尔一笑,甚至掩面偷笑。
我情绪起伏大,写两、三封,她回一封。來信大都是鼓励。后来,她的父亲去世了,她很悲伤,常梦见小时候父亲呵护她的场景,醒来泪水涟涟。我当时正处在病中,完全不知道如何安慰她也没有能力安慰她,我甚至都无法体会她的丧父之痛。只是自顾自、一个劲地向她倒苦水。她说,人生总是要经历一些事,调整情绪,勇敢面对,守得云开见月明。在信里,她还时不时夹几份她主编的校刊,油墨印得深深浅浅,但字迹工整。
待我休养好身体,回校继续上学,再写信给她,收到的只是退信了,信封上赫然盖着“查无此人”的邮戳。估计,霞子毕业了,而我却没有她的新地址。
寒假前,我特意跑去了她的学校。校园里空旷寂静。我站在铁门前,遥望她曾经跟我挥手告别的地方:刷了暗红色油漆的栏杆静默伫立,几只麻雀落下,又飞起。
徐三保: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散文随笔在《散文百家》《奔流》《岁月》《北方作家》《辽河文艺》《上海铁道》等报刊上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