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
一 报晓
报晓知道消息,是两个小时之后。
那会儿,他正在办公室计划着明天考核的事儿,要确保楚春入围。人事部部长曾是他的下属,私下透露的消息,说此次考核引入机关干部任用机制,启动民主推荐程序。
公司刚刚上市,要选拔一批中层管理人员,此次人事考核,竞争比较激烈。与楚春竞争的是另一个部门的焦华。作为副总,他力荐楚春,并非因为楚春是他手下干将,也非因个人私交,而是为公司选才。
报晓事先已经做好了充分准备,这种事儿必须在接到正式会议通知之前运作,方方面面都要安排妥帖,该做的一丝不苟地做好。如果等会议通知之后再着手,玉米都变成了爆米花。你想啊,得到人事变动的消息,谁还能坐得住?连空气都会躁动不安。大家都动起来了,有希望的没希望的,为自己的为朋友的,为领导的为下属的,为家人的为亲属的,但凡有点儿想法,都会打个招呼。凡参加推荐的人,哪一个不是电话被打得发热,手机要断电。乱哄哄如蜂巢被燃,咕嘟嘟似油锅沸腾,都自顾不暇。虽然有程序,虽然有组织,还是要做好铺垫,认认真真地履行程序。若是某个环节出了意外,既定人选照样得黄。“未雨绸缪”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如果不出意外,楚春这次考核应该没问题。
报晓想,楚春自己也应该主动做做工作。到了这个点上,都是赤裸裸的,都说得明明白白,没有人揣摩你的心思,没有人思忖你的话语含义,不是不想,而是没功夫。大家都这样,没啥不好意思的。这些年来,楚春一直都在努力,眼看目标就要实现了,绝不可“大意失荆州”。还是要再叮嘱她一下为好,确保万无一失。报晓嘴角露出一抹笑意,一切都在他的谋划中。不过,焦华也丝毫不弱。楚春和焦华,这两个人很有意思,既是同乡同学又是闺蜜好友,表面情同手足私下竞争激烈。世事纷杂,丝麻纠缠,不知道哪儿和哪儿就绕在一起了。此刻的她们,就是缠绕在一起的乱麻。
报晓滑开手机屏,给楚春打电话。他输上号码,还未拨出,楚春的电话就打了进来。报晓会心一笑,想必,楚春和他想到一起了。
听到楚春的声音,报晓愣住了。电话里,楚春泣不成声,她说:“报总,出大事儿了……”
报晓倒是很淡定,毕竟多年的职场历练,经过了那么多的风风雨雨,不过是考核而已,能有多大的事儿啊?这次不行,还有下次,只要有准备,机会总会有。他对楚春说:“出啥事儿了?别着急,慢慢说。”
楚春抽噎着说:“成成……成成……不见了……”
“什么?成成不见了?啥时候的事儿?究竟咋回事儿啊?”事关孩子,报晓一下子紧张起来。
楚春抽泣着说:“今天吃过早饭,天气不错,我推着成成准备到对面的公园里玩一会儿。路过一片树林时,突然觉得难受,就晕倒了。醒来之后,成成就不见了,我……我……”
天啊,孩子丢了?这可是个天大的事儿!报晓急忙问:“你咋突然晕倒了呢?之前有过这种情况吗?要不要紧?”
“我之前有过低钾血症,也有过突然晕倒的情况。醒了就没事儿了。”
报晓说:“黄紫知道吗?”
楚春说:“我没敢和他说,怕他受不了。先给您说一下儿。”
“赶紧报警啊!恁大的事儿,咋不给黄紫说?他是孩子的爹啊。你赶紧把孩子的照片发我一张,我先拟订一条寻人启事,发到朋友圈。赶紧的,事不宜迟,耽误一分钟,孩子就多一份危险。”
“我现在脑子里一片混乱,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只想到给您打电话,报总,我咋办啊……”楚春一直在抽泣。
报晓说:“你先冷静一下,我这就把消息传到网上,但凡能传递消息的渠道,都要发,越快越好。你先挂电话,赶紧把成成的照片发我,快点。我这就编消息。”
报晓放下电话,痛心不已。
楚春此次考核应该胜券在握。之前,楚春虽然在单位口碑很好,工作能力也很强,他也不遗余力地多次推荐,但是老总仍旧态度不明朗。后来他才知道,是因为焦华,老总才举棋不定。还好,公司掌舵换人,袁总来了。袁总和报晓之前有过交集,算是认识,新领导旧相识也是资源,有资源就有机遇。报晓开始了新一轮的推荐,基本说动了袁总,但是袁总对人事也很慎重,他要通过民主推荐,摸清底子,再行决策。不过,只要袁总认可,报晓就能神操作,达到预期就在眼前。不料,楚春出了恁大的事儿。
报晓没等到楚春发来照片,就立刻向袁总汇报了此事。袁总十分震惊,员工的孩子丢了,传说中的“人贩子”,竟然离他这么近,这也太恐怖了!他即刻指示,孩子的事儿比天大,有能停的工作都要停下来,公司上下齐动员,都参与到寻找孩子的行列,无论如何得先找孩子。
报晓从袁总屋里出来,回到自己办公室,拿起电话,想给黄紫打个电话,刚拨了一个号码,便停下了。他觉得他给黄紫打不太合适,还是应该由楚春告诉黄紫。虽然,他和黄紫关系也不错,但这毕竟是他们的家事。楚春可能一下子急懵了,黄紫就在派出所,给黄紫打个电话,不就等于报警了吗?她担心报警会伤害孩子吗?还是有别的原因呢?报晓顾不得多想,焦急地等待成成的照片。
楚春发来了一张成成躺在婴儿车里的照片,皱着小眉头,超级可愛。这孩子出生时,报晓和部门里的几位同事一起去喝过满月酒,见过小家伙。一想到这么小的孩子,竟然不知去向,报晓心里一阵发紧。将心比心,楚春的混乱也是可以理解的。
报晓很快就写好了一条寻人启事,多年与媒体打交道,他对信息传播的渠道和方式都了如指掌,更知晓网络的力量,所以他一定要充分利用媒体和网络,迅速形成一张“寻婴大网”。好在孩子丢失的时间还不长,如果网络能链接起来,相信很快就能找到。
报晓发了一张孩子的照片,配上文字,写下一条极其煽情的寻婴启事。
寻婴启事
寻找四个月大男宝宝,某时、某地,发生了丢失孩子事件,由于母亲患了低钾血症,晕倒路旁,醒来之后不见孩子。现在家长十万火急,祖母因之病危,母亲因之昏厥,企望接力转发,动一动手指,发一发爱心,让宝贝尽早回家。家长泣血候望!
联系人:×××
联系电话:13×××××××××;18×××××××××
报晓把寻婴启事做成了PDF格式,便于转发。他在寻婴启事下方,还特意注明当事人是自己同事。同时,他公布了自己的手机号,还有他单位的电话,他办公室的电话。另附加小文,呼吁大家以悲悯情怀,慈善之心,动手转发,以期尽快找到婴儿。他把自己推向前台,不是为了出名,而是为了增加可信度,现在网络诈骗很多,各类的寻人寻物的信息泛滥。
发完第一条消息,报晓终于舒了一口气。
自接到楚春的电话那一刻,他的心一直揪着,孩子牵动了他内心的柔软,一想到成成被陌生人抱走,或许被人贩子抱走,眼眶不禁湿润。他特别喜欢央视的《等着我》栏目,这是一个全媒体公益寻人平台,是一档利用国家力量为普通大众实现“团圆梦”的大型服务类节目,真实感人。他为失去亲人的家庭痛惜不已,那些破碎的家庭,被毁的人生,历经的磨难,都让他揪心。每每,他都哭得稀里哗啦,妻子也常常含着眼泪递上纸巾,打趣他说,眼窝子太浅,男儿眼泪似黄金,你倒好,像是山洪暴发。
时间如石磨,碾压着报晓的神经,他仿佛走进了《等着我》的现场,等候着开启希望之门。报晓的思维被寻婴事件牵绊着,眼睛不敢离开手机屏幕片刻。甚至去卫生间也带着手机,生怕错过什么消息。之前,他曾经嘲笑过“手机控”,还编过讽刺段子。而此刻的他却成了地道的“手机控”。
报晓不放过任何一条更新的消息,哪怕是广告,哪怕是垃圾信息,都会打开看一眼。孩子牵动着他的心,焦虑控制着他的情绪,他所有的意念只有一个,就是希望孩子能尽快找到。
朋友圈都动起来了,微友纷纷转发寻婴启事。
报晓不时地更新关于孩子的消息,告诉大家继续转发,爱心接力。
报晓不停地刷屏,一些同事从不同角度重新拟文发布,大家都注明了是自己的同事,消息在迅速扩散中。
一時间,朋友圈出现了高频词“同事”。
“同事”意味着团队……意味着信任……意味着温暖……意味着友情……意味着力量……意味着亲切……意味着同舟共济……意味着荣辱与共……
消息发布两个小时后,整个CY市都动起来了,一张爱心大寻找的网络迅速张开。
寻找孩子的消息,霸屏了CY市各个阶层的手机,全民自发而动,认识的不认识的,知情的不知情的,只要看到有“寻婴”字样,立刻转发,似乎形成了一种惯性,一种下意识。
看着寻找孩子的消息如风一样的扩散,报晓不禁感动。他切肤感受到的网络力量,可以成就一切不可能。“万能”的朋友圈,还有什么做不到呢?
袁总安排公司员工统一午餐,通知全公司各个部门,通力配合寻找孩子。另外,袁总安排财务,公司拿出十万元作为悬赏金,通过网络发布消息,力促尽快找到孩子。袁总让报晓拟一条给人贩子的告示,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希望他们早日归案,争取宽大处理。并指出,要全方位,不留死角地张开信息之网。公司迅速成立了临时班子,袁总亲自任“寻婴领导小组”组长,报晓任办公室主任,各部门中层领导,都是成员。
报晓负责统筹协调相关事宜,公司所有事务让位于寻婴,这让报晓心中充满温暖与感动。袁总刚来不久,三把火还没烧,就出现这事儿。不过,以袁总的仁德与睿智,此事定会成为聚拢人气之举,胜过任何一把火。
报晓一直与楚春家里保持联系,及时获得最新消息,以便第一时间发布到网上。
这个不知去向的婴儿,牵动了太多人的心。
公司里的同事中午都没有回家,大家不约而同地守着手机,关注着每一条消息。办公楼里安静肃穆,大家心急如焚却又不敢出声,仿佛一大声说话,就会激怒人贩子,对孩子做出不良举动,伤害到孩子。紧急关头的默契配合,危难时刻的众志成城,休戚相关的团队精神,自发自觉的悲悯慈爱,让报晓的眼窝子湿漉漉的。是的,这才是人性的温暖,人间的善美。
下午,报晓又发了一条消息,说是孩子还没找到,请大家继续发力,不要听信谣言。他会把最新的消息,发布到网上,以便大家了解进展情况。
有同事提议,再拟订一条对人贩子的消息,指定了放回孩子的地点,并声明,如果送回婴孩,将网开一面,免追其罪。报晓还与楚春家商议,重赏提供相关消息的人士,以调动各方面积极参与,促使收集更多消息。
各大官媒也都动起来了。周围五省的大报、官网都转发了寻婴启事,消息迅速扩散。一些有爱心的明星和企业也纷纷转发寻婴启事,加入到大寻找的行列。
消息已经传遍全国各地。各行各业都动起来了,纷纷转发寻婴启事,都是自觉自愿,仿佛不转就是人品低劣。
全城……全市……全省……全国……都在寻找这个孩子。
大爱……汇成了惊涛骇浪,以排山倒海之势,铺天盖地而来,温暖着这芜杂的人世。
悬赏的消息不断出现,价码越来越高,很多企业也都加入了悬赏的行列……
也有人善意提醒如此舆论迫压,会不会逼得人贩子狗急跳墙,对孩子下手?
于是,报晓第三次拟订对人贩子的消息,希望人贩子能够人性复苏,不要伤及孩子,尽快把孩子归还父母。报晓发完消息,仿佛置身于一场不见硝烟的战斗之中,这是一场正义与邪恶的较量,是人性与魔性的角逐。每一次拟文,都像是投向敌人的枪弹,散发着同仇敌忾的凛然正气。
报晓看到他的妻子也在转发他写的消息,心中不禁感动。
是的,妻子时常捻酸,冷嘲热讽他与楚春的关系,就在早上出门时,妻子还在说他,对楚春的事儿那么上心,只怕是心怀鬼胎吧?他也一如平常,不做辩解,一笑了之。暗想,他倒是想怀“鬼胎”,还得能怀上啊?“鬼胎”不是谁想怀就能怀上的,首先自己是“鬼”,然后对方也是“鬼”,他只怕没资格怀上。他们一家和楚春一家一起吃过饭,妻子见过楚春,所以总是时不时地酸他一下。不错,楚春漂亮优雅,不失时尚,是个颇有魅力的女子。可报晓做人有底线,就是“不吃窝边草”。他以为,做人最大的愚蠢,就是“吃窝边草”,把下属发展成情人。它的风险就是失去“江山”,倘若 “江山”不在,美人将随风而去。他妻子时常嘲笑他傻笨一族,人家把他卖了还帮着数钱。但是,即便傻笨如他,不会做这种鸡飞蛋打的事儿。对美女心生愉悦,那也是人性自然,至于出轨偷情之事,他实在没有兴趣。他妻子是了解他的,之所以如此捻酸调侃,也不过是女人的天性。关键时刻,妻子还是宽怀大度,加入了寻婴之列。这也许就是所谓的人性本善吧。
一时间,这个孩子成了全市舆论中心,哪怕是空中闲飞的一只苍蝇,都会抖动着翅膀说,我知道这事儿。CY市内,只要有两人在一起,必定是说孩子丢失之事。对孩子的牵挂,对家长的同情,对人贩子的仇恨,形成了一张意念之网,众心企望孩子平安……
二 黄紫
黄紫看到朋友圈转发的消息,才知道成成丢了,旋即就蒙了。
黄紫感觉眼前的文字在晃动,他稳了稳神,勉强看完寻婴启事。这些铺天盖地的寻婴启事,都是楚春同事转发的消息,由此可以感觉到楚春在单位的为人以及人品。
他知道楚春确实有低钾血症病史,还是在他们谈恋爱的时候,有过一次晕倒,但也是非常短暂的,这么多年来再未发作过,怎么就突然晕倒了?
黄紫冲出办公室,要回家问清究竟怎么回事儿?他一只脚刚跨出门槛,又转身回来。而后,他给楚春打电话,一直占线。随后他打了母亲的电话,没人接。他再拨打大姐的电话,终于打通了。大姐说自己已经在黄紫家里了,父母都哭倒在床上。大姐把大致情况简单地说几句,最后说赶紧找成成吧,便匆匆地挂了电话。
黄紫再次冲出办公室,到了所长的屋里。所长已经看到网上的消息,正要找黄紫核实真伪,听黄紫说完,不由拍案而起:人贩子也太猖狂了,竟然偷到警察的头上!赶紧向分局汇报,发布寻人消息,火速成立“盗窃婴儿专案组”,调集重要警力,奔赴事发现场,围追阻截,即便跑到天边,也得把孩子找回来。“反天了还……”所长咬牙切齿地说。
黄紫愣愣地坐在办公室,仿佛一下子被掏空了。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是的,这孩子是他的命根子,是他老黄家的命根子。他父母都是传统的中原人,看重香火传承,女儿甜甜出生时,母亲偷偷抹眼泪,父亲三天不吃饭。他有两个姐姐,家里就他一个男孩,他父亲已经是单传了。他头胎生了一个女孩,那时计划生育政策正严,计划生育条例对公职人员来说,就是高压线,绝对碰不得,虽然也有偷生的,那绝对是拿自个儿的饭碗赌博。他不想赌博,所以他断定黄家的香火就断送在他身上。可是,他父母却不甘心,整天在他耳边絮叨,“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谁家的儿子偷生了二胎等。开始,他常常在父母面前赔小心,确实有负罪感,更主要是怕父母伤楚春的心。他听这话也就算了,反正他是他们的儿子,说啥都行。儿媳妇儿听到就不好了,肯定有怨气。父亲有时候故意说给楚春听,虽然楚春装着没听见,但接下来便是与他三天冷战。他总是想方设法逗楚春开心,觉得自己理亏,就扮演了消气阀门的角色。时间长了,他渐渐地疲惫了,麻木了,就让楚春自然消气,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的消磨着。计划生育政策放开以后,可以生二胎了,他欣喜若狂,终于可以让二老放心了。这政策放开得太及时了,虽然他已经过了最佳生育年龄,但是再生一胎还是没问题。可楚春却不像他那样高兴。她说女儿大了,她也习惯了清静,正好可以发展自己的事业,不想再生二胎。
黄紫为了哄楚春开心,咬牙买了名包,买了名表,买了名牌衣服。他父母还拿出养老的积蓄,给楚春买车,许诺若生儿子,再奖励现金十万。
楚春对这些物质奖励并不动心,心结还绾在父母重男轻女上,死活不愿生。若是再生个女孩怎么办?这是楚春的担心,虽然没有言明,他是知道的,其实他也担心。可是,不能因为担心就放弃了。若真是生个女儿也是命中注定的,只要生就有百分之五十的希望,两个总比一个强,不生就绝后无疑。于是,他死缠烂打地拉她去医院,取下了节育环。他戒掉烟酒,跑步调理,做好准备,要生二胎。待一切准备好,他被抽调到局里重案组,侦破一起惨烈的灭门案,基本上是日夜奮战,历经两个月,才成功告破。局里给他们重案组记了头等功。大功告成之后,他才开始实施“造人工程”,一举成功,所以他给儿子取名“成成”。
成成,我的儿子,早上上班之前,他还在香甜的梦中。他出门时还悄悄地俯下身子,在他粉嫩的小脸上亲了一下。楚春总是不让他亲成成,说他脸上的胡茬子会扎疼他。他总是趁楚春看不见时,偷偷地亲一下,而后做个鬼脸,那种幸福无以言表。其实,自从成成出生,素有“懒虫”之名的他,每天提前起床三十分钟,精心细致地刮胡子,把那张粗糙的脸捯饬得光洁如鸡蛋清,就是为了亲一下成成。要知道,在此之前,他总是三四天才刮一次脸的。楚春总是嘲笑他“一脸好头,一头好脸”。
成成不见了?怎么可能?黄紫掐了一下自己的脸,确定不是在做梦。一股刺痛,从他的脸上直达心里。他突然觉得他该回家了,楚春肯定比他更难受,他得陪着她。不,他不能回家,他得待在所里,等第一消息。他一定要亲手杀了那个人贩子,不,不,如果能够还给他成成,他会感谢人贩子,只要成成回来,让他做什么都可以。黄紫思维已经难以正常运转了。“盗窃婴儿专案组”已经发布了悬赏令,悬赏十万,缉拿人贩子。可是他却担心,那么小的婴儿,没有母亲的照顾,会不会出事儿?人贩子会给他喂奶吗?会给他换尿不湿吗?会看着他睡觉吗?会安抚他哭闹吗?倘若人贩子为了避免孩子啼哭,采取非常措施,成成就可能会有危险。危险!黄紫的身心都在颤抖。黄紫仿佛被吊在空中,哪怕是能抓住一丝空气也好啊。可是,他什么也抓不住。哪怕是掉在地上摔碎也好啊,可是他又掉不下来。生平第一次如此无助、伤痛、焦虑。他一动不动地坐着,生怕一动就接不到找儿子的消息。
成成,我的儿子。你在哪儿啊?时间像刀片一样,凌迟着黄紫紧绷的神经。
全城都动起来,邻市、邻省也都动起来了,兄弟警局都纷纷加入了寻婴行列。他的电话一直在响。他没接,都是一些熟人朋友来安慰的。因为,寻人启事留的电话是大姐和二姐的,他的手机不可能接到关于孩子的消息。所以,他不想接电话。他把电话调成了静音。
黄紫一直在屋里守着那台未响的电话。整整十二个小时了,孩子毫无音信,同事给他打的饭,原封不动地在那儿。自看到成成丢失消息的那一刻,他一口水都没喝。
同事邓辰来向他通报案情,说事发地点正好是监控盲区。附近所有的监控都调出来了,却没有任何蛛丝马迹。难道这孩子不翼而飞了吗?所有出城路口的监控也都调出来了,没有发现任何可疑之人和可疑车辆。
公安局也怕人贩子伤害孩子,发出了劝投布告。
十二个小时,他没有走出办公室一步。他不能回家,他不知道如何面对父母和妻子,面对亲戚朋友。他作为一名警察,不能保护好自己的儿子,又岂能保护人民和国家?
有敲门的声音,很轻,很柔,一定是个女人。门半掩着,完全可以进来,他没起身,也没吭声。
焦华给他送来了他最爱吃的饺子。
她一句话都没说,放下饺子,转身走了。
这个曾经暗恋他的女同学,也是楚春的闺蜜,最理解他此刻的心情,所以她什么都没说,如风一样飘去。此刻对于他来说,哪怕是一丝响动都是惊扰。
她懂他。
三 楚春
楚春是在出事现场给焦华打的电话。见到焦华,楚春哭倒在地上。望着空荡荡的婴儿车,楚春再次晕厥过去。
焦华一下子慌了,她掐着楚春的人中,急急地说:打120吧!
楚春睁开眼,无力地摇摇头,过路的人也都围拢过来。焦华扶起楚春,说:“起来,先回家吧。”然后,对人群说,请帮忙把婴儿车送到对面小区门口的门岗上。
焦华扶着楚春进家,向黄紫的家人说,她在上班路上碰到楚春,才知道成成丢了。焦华简单地说了当时的情况,并说已经打电话报警,随后搀着楚春去了卧室。楚春一进卧室,就瘫倒在床上。
黄紫的父母听罢消息,晕倒在地。焦华丢下楚春,赶紧给黄紫的大姐、二姐打电话,让他们火速赶来。然后,叫了120。120到時,黄紫的父母已经缓过劲儿了,死活不愿去医院,说要在家里等成成,等不到成成,他们也不活了。
大姐、二姐赶到时,寻人的消息已经发得满天飞了。她们只听焦华说了情况,待安顿好父母,便问楚春到底怎么回事儿?好好的怎么就晕倒了?有大人在,孩子怎么会让人抱走?
面对一连串的问题,楚春只是默默流泪,一句话都没说。她眼睛空洞地望着房顶,仿佛灵魂出窍,对身外的一切毫无反应。
此刻,楚春所有心思只系着儿子成成。成成从来没有离开过她,此时的他,会哭闹吗?楚春心里一阵阵地痉挛,已经到了缺氧的境地。手机已经调成震动,她看到了报晓发出的寻人启事。她没有想到,消息像闪电无法控制,迅捷传播,霸屏了朋友圈。
铺天盖地的寻婴消息,像海浪一样把楚春淹没。楚春脑子里一片混沌,无法预知将要出现的结果。成成丢了,接下来的日子该怎么过?焦华陪着她,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她真的希望这一切只是一个梦魇,现实中什么都没有发生,成成还在她的身边。
婆婆在外边不停地哭泣,呼唤着:“成成啊,我的乖孙子,你去哪儿了……”
“成成……成成……”楚春喃喃地说:“成成……成成……”成成丢了,真的还是假的?这一切真的好虚幻,她不过出个门儿,恍惚之间,成成没了。
焦华长长吁了一口气,说:“楚春,你冷静一下,警察马上就来了。警察会问你笔录,回忆当时的情景。你是怎么晕倒的?大概是几点?你醒来时是几点?周围有没有人?具体的地点在哪儿?这些情况警察都会问的。还有,当时成成的状态,睡着还是醒着?你必须要回答,你得过一遍,想清楚,不能有所疏漏。”
楚春的眼泪不停地流下来,她真的想不清楚,她怎么可能想清楚啊。她晕倒了,醒来后成成就不见了,她能说的只有这些。警察真要问那么多,她是无法说清的。
楚春不敢再看手机,连房产中介、饭店老板、物业公司都在转发寻婴启事。报晓的消息还在不停地更新。报晓,是她最信任的人啊,肯定是不遗余力地帮她。帮她……认识的不认识的,熟悉的陌生的,友好的有嫌隙的,都在帮她,帮她找成成。楚春陷入惊忧交加之中,她脑子里仿佛灌满了黑胶,整个思绪一片黏稠,没有一丝空隙。
楚春像一片树叶,飘浮在消息海洋之上,一个小小的浪花便会把她拍入海底。可是,此刻却是潮汐汹涌,惊涛拍岸……
“成成……儿子……”楚春梦呓般自语。
“楚春,你要冷静,一定要冷静。警察一会儿就到……”焦华拉着楚春的手,低声说道。然而,这声音对于楚春来说,不亚于一声炸雷。她喃喃地说:“警察……警察……黄紫……黄紫呢?”她突然想起来,丈夫黄紫就是警察啊?黄紫会回来吗?
那是一个青春飞扬的年代,她和焦华、黄紫、郎毝,四个人是一所重点中学的同班好友。黄紫和郎毝学习成绩都不错,二人都是班委,又是同桌。郎毝家是农村的,家庭条件不是很好,但是人长得高大帅气,聪明好学,基本属于品学兼优的类型。黄紫家庭条件不错,父母都是工人,他虽粗壮低矮,不如郎毝的长相出众,却也热心厚道,颇有人缘。焦华父母都是老师,她本人聪慧灵透,很会来事儿。楚春的父母都在金融系统工作,家境也不错。重点中学的女生少,焦华和楚春又都是城里人,家境相当,关系不错,各种活动都是结伴而行。焦华的父亲和黄紫的父亲又是同学,所以焦华和黄紫从小都认识,两家人也很熟。楚春和焦华出去玩时,总会叫上黄紫,而黄紫也会拉上同桌的朗毝,因此他们四人便经常在一起活动。有时候周末看电影,聚餐,或者去网吧,总是一起进进出出。因此,被班里同学戏称“四人小组”。
高中最后一年,正是情窦初开的年龄,他们的关系似乎发生一些微妙的变化,四个人一起的时间相对减少。但是,楚春和焦华,黄紫和郎毝分别活动的依旧很多。
那时候,楚春对郎毝倒是有些心动的感觉,看到郎毝宽厚挺拔的背影,总是莫名其妙地脸红心跳。而焦华对黄紫似乎也有一些异样的感觉,总是两眼放光地念叨黄紫的各种趣闻。但是,学习很紧张,大家都在拼高考,就把这些青春萌动藏在心里。
最后一次模拟考试结束,他们四人聚了一次,黄紫请客。大家都很开心,而且还喝了不少酒。可是,黄紫的眼睛不时地盯着楚春,楚春也感到了黄紫目光的热度。然而,大家很快便说到了高考的志愿,说到未来人生。楚春说她喜欢警察这个职业,想上警校,不知道收不收女生。焦华则说,她想当解放军,威武而神秘,军校要是招女生就好了。黄紫问及郎毝时,郎毝看一眼楚春,说他也想上军校。楚春与郎毝的目光相遇,然而又迅速躲闪。是的,郎毝的目光里况味复杂,有些倾慕,又有些自卑。他觉得楚春高不可攀,毕竟她的父母都在银行工作,家庭条件很好,她本人也漂亮,成绩又不错,综合条件非常好,是很多男生心中的女神。而他来自农村,是个家境贫寒的农家子弟。他暗恋楚春,那也不过是小矮人喜欢白雪公主的梦幻而已。况且他感觉到黄紫也喜欢楚春,他们才是门当户对的。他很清楚,他是竞争不过黄紫的,明知竞争不过,还要撕破脸皮硬争,除了自取其辱之外,友情也没了,他不会这样做。所以早熟明智的郎毝,选择放手,将萌动的初恋,从心里剜掉,虽然很痛,也是成长中的必须。
焦华看一眼黄紫,又看一眼郎毝,呵呵呵地笑了起来。黄紫也看了一眼郎毝,率直地说:“军校不错,工作的问题解决了,而且免学费,应该是郎毝的首选。”
黄紫说到免学费时,郎毝的脸上似乎飘上一丝羞惭。楚春接着说:“现在军校是热门,比普通高校分数线高出很多,好多有钱有势有背景的人都往军校挤,跟学费没有关系。”郎毝深情地望一眼楚春,会心一笑。他知道,楚春在帮他说话,她是个善解人意的女孩,他喜欢她,会记着她的好,会用另一种方式爱她。
灵透的焦华,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莞尔一笑,端起酒杯说:“为我们各自的目标干杯。”很快,高考结束了,他们也都各自回家了。
那一年高考,黄紫考上了警校,当然跟楚春那次说喜欢警察这职业有关系。郎毝报了军校,却未被录取,他不想上普通高校,选择了复读。楚春父母反对她报警校,帮她参谋了一所财经类的大学。焦华自然也没上军校,而是上了一所外省的师范大学。
大学入学后,黄紫就对楚春展开猛烈地追求,而楚春才明白她真正心仪的男生是郎毝。楚春热切地盼望着复读的郎毝能给她来信,她几乎是天天都往传达室跑,而每回收到的信都是黄紫的。楚春接到郎毝的信时,已经是大三了。那时候,楚春和黄紫的关系基本确定。
郎毝虽然来信,却依旧是犹抱琵琶,并没有明确地说出自己的意思,只是告诉她,复读并不理想,他只考上了一所工商学校,属于大专。他们那时的男女恋爱,还是中国式的凤求凰,都是男生主动出击。所以,楚春期待郎毝大胆的表白,如果他能大胆表白,她会毫不犹豫地选择他,无论他是不是考上了大学,或者他从事何种职业。她不会在意他的家境,人不能选择出身,不能选择父母,但可以通过努力改变命运。她看好郎毝,相信郎毝。可是,郎毝的信中依然文辞晦涩,东扯西扯,不奔主题,他太不了解女孩的心思了。楚春很失望,内心的热情也渐渐地消失。
每到假期,焦华倒是经常往黄紫家跑,因为他们都住在同一个小区内。而黄紫的心里只有楚春,每次焦华去黄紫家,黄紫只当她是惯常的串门,就会拉着她一起去找楚春。后来焦华也很知趣,知道自己扮演了一个错位的角色,就不再单独去找黄紫了。
大四的那年,朗毝仍旧不温不火地顾左右而言他,而黄紫则热情似火,以楚春的男朋友自居。那一次,记得是冬日的一个周六,楚春起得有点儿晚,洗漱之后准备吃早餐,刚出寝室楼,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像圣诞老人一样,眉毛头发上白花花的,全是冰凌,怀里好像还抱着一个东西。待走近时,那人叫了一声:“春儿,我给你送生日蛋糕来了”。楚春看着抱蛋糕的黄紫,一股热辣的东西涌进眼窝。楚春自己都没记得自己的生日,黄紫竟然送来了生日蛋糕,要知道黄紫的学校离楚春的学校,足足有五百公里之远。他肯定是坐了一夜的火车,而且这么早,肯定是从火车站走到了这里的。楚春不顾周围同学的目光,一下子抱住了黄紫。黄紫躲着说:“春儿,别把蛋糕弄瘪了。”其实蛋糕早已被挤成了一团。那时候,还不像现在那样到处都是蛋糕房,过生日也不过是吃个煮鸡蛋而已,能吃上蛋糕简直是极大的奢侈。黄紫送去的岂止是生日蛋糕,而是虏获楚春芳心的利器。
那一刻,楚春明白,她和朗毝已是不可能了。当天晚上,她拿着朗毝所有的信件,来到校园的那条小河边,结结实实地哭了一场,然后把那些信纸叠成了小船,放逐而去。
大学毕业后,黄紫分到一个县里的公安局。楚春由于父母的关系到了这家公司。焦华分配到了某县城的一所中学任教。朗毝不知去向,再无音讯。
大学毕业一年后,黄紫如愿地追到了楚春。双方家庭也算满意,二人风风光光地办了婚礼。黄紫以夫妻分居为由,申请调到市区的一个派出所。焦华因为在县里当老师辛苦,通过关系到了楚春现在的单位,二人遂成了同事。
而楚春与郎毝的再见,却是高中毕业二十年后……
四 报晓
晚上十点,报晓还在办公室。他基本上是半个小时就更新一条消息,通报寻找情况,鼓励网友持续发力,继续关注寻婴信息。
妻子打电话问他:“在哪儿?干啥呢?”
他说在办公室,更新寻婴消息。
妻子不再说话,轻轻地挂了电话。他觉得一股热辣东西涌进眼窝,妻子对他的理解,和夫妻在关键时刻的默契,相濡以沫的亲情,都让他感動。他的很多同事也都在办公室,等待成成的消息。这个四个月大的婴儿,牵动了无数人的心,都在为他担心,他实在太小了,离开母亲的怀抱,会怎样啊?这个不知人间险恶,不懂人情冷暖,在浑然不知中被辗转漂泊的婴孩,搅动着人心最温暖的情愫。这人间的大善大美,将会铸成一段传于后世的佳话。
夜里十二点整,离孩子丢失已经十六个小时了,还没有关于孩子的线索。报晓更新了最后一条消息,一股凉气从心中升起,这孩子还在人世吗?他突然有了肝肠寸断的感觉,他不敢想那么一个娇弱的生命,已经……可是,再守这儿,也无济于事。于是,起身准备回家。
报晓疲惫地走出办公大楼,看到一辆车子停在门前。这么晚了还有人在啊?也许同事们和他一样为了孩子留守到深夜。他路过车子时,车窗玻璃突然打开,妻子说:“上车吧。”
报晓默默地上了车,准备接受妻子的抱怨和责怪。可是,妻子什么都没说,开着车子离开了。妻子默默地打开房门,他跟在妻子身后。妻子换鞋的当儿,他转身反锁房门。待他转过身来,妻子已经把他的拖鞋放好。他穿上拖鞋,抱住了妻子。许久……他说:“我有点儿感动。”而后,他扬起脸,不让眼泪掉下来。
妻子依偎在他的怀里,喃喃地说:“许多美好的东西,也许瞬间就会失去,就在我们拥有的时候珍惜吧。我不会再责怪你了。”
二十年的婚姻,已经让他们彼此没有激情,日子像白开水一样没滋没味,连房事都像例行公事,需要的时候才有一次。他甚至调侃地想,还是告子有智慧,发出“食色,性也”之言,把吃饭与男女之事并为人的本性,多么直白而深奥的哲理。可是,此刻,他突然有了想吻妻子一下的冲动。他在妻子的耳边说:“我会一辈子珍惜这个夜半接我回家,为我守候家门的人。”
妻子有些哽咽地说:“我们每个人都在寻找幸福,找啊,找啊,眼光从来都是向外搜寻,其实幸福就在身边。当你不小心把它丢了的时候,真的就找不回来了。”
报晓有些亢奋,他抱起了妻子,走向卧室……他喃喃地说:“我的幸福,就在我的怀抱里,我不会弄丢它。”
这一夜,他做了很多纷杂无绪的梦,全都是有关成成的。他好像觉得有些不太对劲,楚春是个心思缜密的人,非常疼爱孩子,自从有了成成,工作都不如从前上心了,总是走神儿,交代的事儿丢三落四。老总几次表示不满,他把责任都揽过来了。他想培养她,培养出出色的下属,同样会令他有成就感,因为人力资源才是最珍贵的,而且是能够再生的永久性资源。况且,黄紫也是很有前途的,前一段时间传说要当所长。此次他竭力推荐楚春,就是想聚聚她的精神。楚春是一个非常有前途的女子,完全可以做得更好,走得更远。他也能理解妻子的醋意,女人吃醋和女人爱美是一样的,天性使然。妻子小小的醋意,有时候会让他嘚瑟一下,说明他在她心里的分量很重。
报晓没有来得及理一理梦里的情景,洗漱完就急匆匆去了单位。在孩子没有线索之前,他是无法冷静下来的。对成成的牵挂,霸占着他的思维,除此之外,仿佛再也没有别的事儿、别的人了。
寻婴启事上了许多官网、大网的头条。已经开始引起各级领导的关注,已有领导批示了……很多企业都参加进来,纷纷悬赏,还有组织专门队伍推送消息的。
又是一天,消息还在不断地扩散。袁总打电话说连北京都惊动了,这孩子将来要成大人物。速拟一份倡议书,把公司的简介也都附上。报晓心里一动,商人就是商人,总是不放过任何商机。随着消息的扩散,一些企业开始注意到了轰动效应,蹭流量了,在发出悬赏的同时,纷纷打出一些隐性广告。
报晓觉得很绝望,不是因为商家的广告,这个他能接受。他怕如此拖延下去,估计小孩已经不在人世了。如今资讯那么发达,哪怕是飞过一只苍蝇,都会留下印记。人贩子只要在世上存在,肯定会被这样的舆论所压倒,就算内心再强大,也会崩溃的。内心崩溃的人,都会铤而走险,做出极端的行为。
报晓也很担心楚春,怕她经受不住打击倒下,无论如何楚春不能倒下啊。听说焦华一直陪着她,这让报晓心中生出许多感慨,人性温暖还是能够战胜竞争的冰冷。是他误会焦华了,焦华给他的印象就是精致。精致的五官,精致的妆容,精致的衣着,精致的配饰,精致得一丝不苟。焦华很有审美眼光,很会搭配衣着,衣服、鞋子、包包、胸针,甚至指甲的颜色,都是一个色系。她总是穿着精巧小众的高跟鞋,一条直线,小步慢走,每一步轻重距离都是一样的,步履优雅从容。她的笑容也很有特色,一看就是属于那种白领精英的微笑,隐隐约约地挂在脸上,仿佛电脑录制的一样,从未见她有过纵情大笑。她是师范学院毕业的,说一口纯正的普通话。她的声音也很特别,是经过鼻腔润过的甜,语调抑扬顿挫,一如播音员的速度,音调都恰到好处。报晓觉得,如果焦华当节目主持人,一定非常出色。焦华的目光笃定有力,光亮灼人,像X光。
报晓觉得人生活得过于精致,便遮掩了本真,显得做作。他不太喜欢这样的精致,更喜欢平实和本真。焦华不光有光鲜精致的外表,而且为人通透,处事精明。在公司口碑有褒有贬,多数人都很赞赏她,也有同事说她太过精明,心机过重,不可深交。焦华也总是示好于他,他却是敬而远之。原本他们不属于一个部门,但由于楚春的关系,也在一起吃过几次饭。餐前,焦华总是自己带着某牌子的纸巾,反复擦拭餐具。餐后,焦华会拿出某牌子的牙签,独立包装的,说是纯棉扁线,好用,每人都会发一根。她给人的感觉是特别讲究,特别注重品位。现在楚春家出了那么大的事儿,都是焦华跑前跑后的,估计也没工夫讲究了。
报晓拿起电话,给焦华打过去,问了那边的情况。
焦华声音压得很低,含糊不清,而后逐渐清晰起来,估计是由屋里走出屋外。焦华说:“自从孩子丢了,楚春滴水未进,一直处在迷迷糊糊中,不停地叫着成成的名字。我担心楚春的身体,劝她去医院,她不肯。她说要等成成的消息。黄紫也没有回来,一直在派出所,他也在等成成的消息。还好,黄紫的家人亲戚都在,帮忙照看着他父母。报总您就放心吧,这里有我呢。”
挂了电话,报晓突然有了疑惑,黄紫为何不回家啊?继而,他又释然,也许他不能待在家里,守住办公室就是守住了希望。因为,他是警察。
五 黄紫
黄紫依旧在办公室里,一动不动地坐着。焦华一大早给他送去了早点。这次,她倒是说话了:“吃点吧,就算把自己饿死,成成就能回来么?”
他看一眼焦华,闻到了一股包子的香味。顿时,饥饿向他扑来,他默默地拿起包子吃着。是的,他必须吃点东西,不能倒下,他要等成成回来。
焦华离开后,邓辰过来通报案情。
市局已经把此事作为重大案件立案,大批的干警兵分几路,分别顺着市区所有出口外出追踪。但凡沿路有摄像头的,全部调出。并未发现可疑人员。
大家认为,犯罪嫌疑人智商很高,反侦查能力强。但又很疑惑,果真如此,他们干吗偷孩子呢?现在打击人贩子已经成为全民之战,如此明目张胆地偷窃婴孩风险很大。已经排除了对大人下毒的可能,因为那个时间段,没有行人来往。楚春也并未提及周围有人,说是她自己晕倒的。也有一种可能,就是临时起意。若真是临时起意,必定会在如此强大的舆论面前崩溃,投案自首。按说,一个“盗窃婴儿案”并不复杂,不可能事先有预谋,案发时间不长,应该很快就会告破。怎么会没有任何线索?这案件仿佛坠入重重迷雾之中,比重大刑事案件还扑朔迷离,真是匪夷所思。
随着时间的推移,谜团越来越大,专案组似乎也排除了人贩子之说。一个四个月大的孩子,如果在輾转途中,是不可能不留下踪迹的。如果是隐藏起来,也不可能走出CY城的。如果真在CY城,不可能藏得那么隐秘,毕竟是个孩子,会哭会闹,容易暴露。怎么可能像蒸发了一样,不留任何的蛛丝马迹?
现在舆论形成了巨大的压力,整个CY地区草木皆兵,所有带着那么大孩子的人,都不敢出门,生怕误解惹麻烦。因为,但凡带孩子出门的,都会迅速被众人包围,被怀疑,被盘问。舆论形势如此严峻,一个婴孩,怎么可能在CY藏得住?
邓辰正说着,突然电话就响了。是某派出所的朋友打来的,这个人跟黄紫和邓辰都很熟,说是有了孩子线索,在CY市某县汽车站,发现了一个抱着孩子的可疑人,当地群众已经将其押送到派出所了。派出所的同事正在问笔录,他先报个信。邓辰接完电话,长出了一口气,他不知道要不要把这个消息告诉黄紫,因为还不能确定。他想等一下,应该很快就会得到确切的消息。邓辰对黄紫说:我先去一趟洗手间。
邓辰去洗手间回来,那个电话又打过来说:实在不好意思,弄错了。那个不是黄紫家的孩子,人家是祖孙俩,他们家人已经拿着身份证和户口本把人领走了。邓辰挂了电话,骂了一句,也不知是骂谁的。而后,邓辰在屋里踱着步,边走边摇着头说:“现在,我真怀疑孩子真丢了?还是假丢了?”
黄紫猛然站起来,问道:“真丢?还是假丢?啥意思?”
邓辰倒是坐下了,他说:“黄紫,你别激动,咱们是在分析案情。你想想看,你妻子坚称自己晕倒,却又死活不去医院做检查,问她案發过程,她又说不清楚,有些地方说得前后时间都对不上。还有,孩子丢失第一时间不是给你打电话,而是给他们的领导打电话,现在她单位的同事全部都动起来,还有一位她的领导一直守在办公室,不停地对外发布消息。这些都是疑点。黄紫,你确信孩子真的丢了吗?”
自成成丢失,黄紫一直都是浑浑噩噩中,脑子里完全是一盆糨糊,他根本无法清楚地想这事儿。邓辰这么说,他反而觉得是为迟迟破不了案找理由。他的孩子丢了,局里出动了那么多的警力,花了这么长时间竟然没有一丝线索,确实没法交代。可是邓辰是他的好战友、好兄弟,怎么能在这个时候说出这样的话?可见人性的复杂,即便是同浴血火,又能怎么样呢?
黄紫颓然坐下,他对邓辰说:“即便现在找不到孩子,我也不怪你们,毕竟还在侦破之中,你怎么能这样说呢?”
黄紫说完再一次站起,走到邓辰跟前,他弯下腰,眼睛盯着已经坐下的邓辰,眯了一会,用手指了指邓辰,咬着牙摇了摇头,没说一个字。
邓辰被黄紫看得打了一个寒颤,他从来没有见过黄紫有过如此的目光,冰冷而绝望。邓辰说:“黄紫,别这样,着急没用。你说过,任何事情不能感情用事,特别是对待案件,一定得冷静。我们还会继续寻找,你应该回家看看。”
“冷静?我儿子丢了,你让我冷静。冷静……冷静……”黄紫喃喃地说。
邓辰起身,手扶在黄紫的肩上,对他说:“回家吧,黄紫。回家看看。我在这儿盯着。你的儿子就是我的儿子,就是大家的儿子,都会竭尽全力的。”
是的,自听到成成丢失的消息之后,他还没有回过家,没有见过楚春。他只想在派出所等候消息,似乎这样更让他心里踏实。邓辰说的没错,他需要回家看看,看看楚春,看看父母。灾难来临,一家人应该在一起,才有力量共渡难关。黄紫一句话没说,就离开了办公室,他要回家了。
黄紫出了公安局大门,焦华的车子等候在门口,见他出来按了一下喇叭。
黄紫似乎没有听见,车子跟着他,挡住了他的去路。他正想大骂,车窗打开了,焦华说:“上车吧。”
黄紫一声不响地上了车,他对焦华的体贴入微,早已经习惯了。
上了车,黄紫问道:“楚春情况怎么样?”
“非常糟,一直迷迷糊糊,神智错乱。”
快到家门时,焦华说:“也许一切都是天数,人得学会接受。”
“接受?接受啥?”
“现实。毕竟世事,比人的想象复杂得多。”
焦华原本就是爱说一些故作高深的话,即使平时聊天,也得蹦出一两句颇为深奥的金句,仿佛比别人高深一层。平时,他总是戏谑地称她为“哲学家”,然而此时,他没有心情在意她说些什么。
黄紫的父母都在客厅里抹泪,见黄紫回来,母亲哭天抢地地嚎出声来。父亲哽咽得血压又高了,二姐赶紧拿来了降压药。刚刚消停一些的家里,因为黄紫的出现,又陷入新一轮的混乱。
他们倒是不希望黄紫回家,若有消息也是公安局最先知道。所以,他们希望黄紫能够带着好消息回来。
黄紫没说话,直接去了卧室。他看到楚春躺在床上,盖着被子,闭着眼睛,整张脸已经脱了形。他拉着她的手,一股冰冷从楚春的手上传到他的手上,继而如迅雷扩散到他的心里。楚春并未睁开眼睛,仿佛在昏睡。黄紫感到他手里的那只手微微地抽动了一下,知道楚春醒着。
黄紫低声叫道:“春儿。”
楚春依旧闭着眼,并未回应黄紫的呼唤,两行泪顺着眼角无声流下。黄紫也不再说话,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用手拭去楚春的眼泪。已经三十六个小时,他们一家人的心情都仿佛在油锅里煎炸。他不敢想找不回成成,将来的日子会怎么样?这一家人还能继续一起生活吗?他看过很多家庭因为丢失孩子被毁。
泪水顺着楚春的眼角不停流下,无声无息地钻进枕头里。黄紫眼里一阵阵地热辣,他扬起头,不能让这无用的眼泪流出来。不能!黄紫觉得楚春的眼泪吸走了屋里的氧气,他很艰难地吸着气,却又无法顺畅地吐出。
他离开了卧室,来到客厅。最初的锐痛期似乎已经过去,伤痛犹如毒药,由表及里地往骨子浸透,蹂躏着神经。家里的人都被伤痛抽尽心血,筋疲力尽地撑着,客厅里除了老人的抽噎声,就是人的呼吸,再无其他动静,仿佛连空气都是静止的。
大姐在陪着父母,平时话痨的大姐夫,也是大气不出。二姐在厨房里做饭,二姐夫也在帮忙,门关得很死,听不到里面的声音。
饭端到餐桌上,没人吃。
二姐打开了一袋奶,递给了大姐。大姐强行让到父母嘴边,他们勉强吸了一下,便摇头制止。
天色已经很暗了,屋里灯开着,父母在沙发上倒着,不肯到卧室里去睡。大姐夫、二姐夫都回家了,只有大姐、二姐在客厅沙发上歪着。
焦华把黄紫送回家就走了。
此时的黄紫,特别希望焦华能够留下来,也许焦华能够说上一两句话,至少还能搅动一下儿凝滞的空气,带来一丝生机。
黄紫在客厅的那只躺椅上坐下,眼睛空洞地望着天花板。
夜幕降临,喧嚣渐去,一切都显得很安静,只有客厅里那只座钟,吧嗒吧嗒地转动着,声音格外刺耳。
凌晨一点,黄紫的手机在一闪一闪地亮着,有电话打进来。
黄紫拿起电话,是邓辰。
邓辰激动的声音传过来,说:“黄紫,黄紫,有线索了。有人要投案了,说是捡到了成成,现在在省城。他们要求在省城投案。我们这就赶过去。他们说成成在他们手上,没有任何危险。只是强烈要求不要追究他们的责任,反复强调是捡到的。”
黄紫的眼泪刷一下就下来了,连忙说:“不追究。不追究。只要能保证成成的安全,不要追究吧。他们说是捡的,就是捡的。别逼他们,千万不能逼。说过的悬赏,也要给他们。局里不出,我出。悬赏金,我出。”黄紫有些语无伦次。
黄紫的父母听到黄紫说话,都激灵地醒来,抢着说:“成成找到了?成成找到了?”
黄紫满含眼泪地笑道:“找到了。明天就可以回来了。”
母亲说:“为啥要等明天。现在就去啊。”
“他们人在省城,而且现在已经是凌晨一点了。这是案件,要等到明天八点以后才能问材料。他们说成成好好的,没问题。他们是捡到的。爸、妈,你们可以去休息了。明天一早我就去接成成。”
凌晨一点的消息,像一声春雷,一下子惊醒了万物。家里人都从绵软中激灵起来,唏嘘不止,每个人眼里都饱含热泪,互相拥抱着,分享着这巨大的喜悦。
黄紫让大姐二姐安置父母休息,他起身去了卧室,要把消息告诉楚春。是的,自成成丢失,楚春还没说过一句话。他也没有说过一句安慰她的话,因为没有成成的消息,一切语言都是多余的。现在,他终于可以开口了。黄紫走进卧室,楚春还在昏昏沉沉中,他再一次拉着她的手,轻轻地说:“春儿,成成找到了,成成找到了,找到了,你醒醒啊。”
楚春听到消息之后,抽搐了一下,晕厥过去。
黄紫刚刚放松的心,一下子又揪紧了。他不禁大声喊道:“春儿,春儿,楚春,楚春,你醒醒啊,醒醒啊,儿子找到了。”
楚春毫无反应,黄紫吓坏了,赶紧喊大姐,快叫120,快,快,楚春晕过去了。
救护车一路尖叫着,把楚春拉走了……
六 焦华
焦华走进办公室,先打开烧水壶,然后打开电脑。在电脑启动时,她打开茶叶盒,取出适量茶叶放到茶荷里。这时,水也刚好烧开了。她便开始泡制香茗。通常,她把公杯里的茶水倒进保温杯,然后,再泡,直到足够她一上午的水量。工作很忙,她不能在办公室里喝功夫茶,这样影响不好,前一段时间,公司里还专门检查办公室里摆放茶具的事兒。但是,她不会迁就生活,便想出了如此泡茶之法,节省了时间,又能享受香喷喷的茶水。每一个环节,都是精准对接,都是算计好的,她不会无端的浪费时间以及任何资源。
焦华拿出那盒陈年的“银针”,心生欢喜。她喜欢茶,尤其喜欢老白茶。羲陵茶社的老板送她一罐陈十年的“银针”,说是已经沉化成出了话梅的香味。她之所以喜欢白茶,就是因为白茶清淡,而且可以陈放,不像绿茶一年的保鲜,乌龙茶也不过两年保鲜期,而且都需要冷藏。更神奇的是白茶会随着时间转化为不同的香味,每一饼茶的香味,又都会有区别。不但如此,每一泡茶也不一样,出汤的时间,泡水的温度,泡茶的器具,当然也随心境有所不同。她喜欢这种变化无穷的神奇。除此之外,老白茶在泡完之后,还可以煮。煮出来的老白茶,就像丰满熟透的美妇,韵味无穷。
这盒茶原本是准备送给袁总的。
如果不是总公司换将,她也许就已经进入中层的主要职位。她知道,楚春一直挡在她前面,其实以楚春的能量,并不是她的对手。楚春幸运的是背后有一个报晓,还有一个黄紫。报晓如此关照楚春,除了上下级关系之外,明眼人一看都知道怎么回事。只是,黄紫鲁钝,还热乎乎地凑在一起。楚春背后的黄紫,传闻要升,很多人都是看在黄紫的面子上抬举楚春。
想起黄紫,焦华心里一阵痉挛,好比针刺穴位一样的酸胀。
她对黄紫最初的感觉是高二那年,那次是大星期,因为下雨,她没有回家。她妈妈让黄紫给她捎去了毛衣,这种捎东西的事儿,在他们之间是常有的,毕竟学校在一个县城里,两个星期才回家一次。有时候,因为学习紧张,没有特别的事儿,就不回家了,在学校复习功课。黄紫把毛衣给她,而后又拿出了一盒饼干,正是她爱吃的那种夹心饼干。黄紫羞涩地说:“我不爱吃这种甜食,我妈非让我拿上,送给你吃吧。”憨态可掬的黄紫,瞬间就让她感动了,而且莫名其妙地脸红心跳。虽然她和黄紫从小认识,但是从来没有想过男女之情的事儿。可这感觉来得如此突兀,情窦猛然打开。而后,她每次见到黄紫,总是惶然而激动,甜蜜而期待,那是一种无法言传的感觉,她认定那就是初恋。黄紫不是那种高大英俊的白马王子,更像其貌不扬的磁铁,有一种无形的力量,而且这种力量温暖贴心,必须要走近,才能感受到。
她是一个敏感的女孩,只能把这种感情埋在心里,表面上依旧和从前一样,不动声色。她觉得黄紫也和她一样,会有这种感觉,或者能感知她的心里。可她并没有看出黄紫有所变化,哪怕是细微的举动。她真的不能确定黄紫是否爱她?可是,黄紫除了爱她,还能爱别的女孩吗?楚春吗?楚春喜欢郎毝,她都看出来了,难道黄紫看不出来吗?黄紫性格笃实,但并不傻,真要拿热脸贴人家冷屁股吗?
大一的暑假里,她舅舅送给她一只派克笔,她非常喜欢。是的,心爱之物送给心爱之人。她已经计划好了,以此试探黄紫,表明心意。高中时,家庭、学校都反对谈恋爱,可是大学里就不管了,好多同学在大学一年级都成双成对了。黄紫还没有动静,焦华心里着急,恨不得撬开他的嘴。所以,焦华才拿出爱不释手的派克笔,如果黄紫真的对她有意,就有可能落进她的“圈套”,就会向她表白。然而,她刚到黄紫家,还未落座,黄紫就拿起电话给楚春打过去,说他和焦华一起去她家玩儿。她只怪黄紫没心没肺,但是他们一起吃饭时,她看到了黄紫对楚春的殷勤,看到黄紫看楚春的目光。焦华才明白黄紫为啥不向她表白,回到家,她把那只派克笔扔进了火炉里。
可是,她并没有断绝和黄紫的联系,毕竟一起长大,而且她觉得即便黄紫爱楚春,这也不是最后结局。她会得到黄紫的,即便没有爱情,她依旧不会放手,友情只要还在,总会有机会。
黄紫和楚春结婚了,她参加了他们的婚礼,婚礼上她喝多了,失态了。或者是故意失态,只为给他们的婚姻注入一些“调味品”。她相信,这种东西早晚会发酵成“异味”。
当她得知楚春生了一个女儿,送她一份大礼。她知道黄紫的父母重男轻女,楚春在家里的万千宠爱,也许渐渐消解。
楚春见到焦华的大红包非常感动,虽是同学,礼金也是衡量友情的砝码。她和焦华才是真正的闺蜜,无话不谈,包括她们婆媳、夫妻关系的琐碎之事。闺蜜,就是一个情绪宣泄的出口,楚春对焦华从来就没有丝毫的戒备。
焦华调到楚春的单位,楚春由衷高兴,为她张罗了欢迎宴,当然少不了报晓。
宴席上,焦华一眼就看出了报晓与楚春的关系非同寻常。报晓为了不让楚春喝酒,出面解围,替她喝酒。一个男人真心喜欢一个女人,才会这样啊!可是,他竟然做得不遮不掩,也真是难得。他说,他这人“护犊子”。好一个“护犊子”!把楚春作为小辈,就能遮掩“鬼胎”,报晓真可谓是高人。现在不是流行“干爹”吗?“干爹”还能不是小辈吗?多少龌龊的交易,不伦孽情,不都是在这个遮羞布下完成的吗?
老总已经基本应允了提拔她,她都预设了庆贺酒局,虽然没有明言,但都心照不宣。可是,一夜之间发生了变化,据说是报晓与老总进行了深谈。起用楚春的风声一直在传,而她的起用也就没有结果。
焦华约楚春吃饭,也是想探听一些消息,两位老同学喝了两瓶红酒。酒不醉人人自醉,醉意朦胧的焦华,听到楚春电话里报晓的声音,说是让她准备一份总结材料,他再去找老总争取一下。焦华一口气喝干了杯中酒,是的,一个电话就坐实了,果然是报晓在捣鬼。焦华悠悠地说:“是报总吧?对你真好啊。”
楚春一下子就脸红了,她说不是。焦华说:“我都听见了,没啥不好意思的。现在人都这样。”楚春说:“你真是误会了,遇上报总是我的幸运,但是纯粹的上下级关系。”焦华醉眼迷蒙地说:“明白!明白!”一会儿,黄紫打电话给楚春,问她在哪儿?来接她。
焦华看一眼楚春,自斟自饮,然后无限伤感地说:“真是羡慕你啊!凭什么老天都眷顾你?”
是的,楚春出身好,母亲是市级银行的副行长,父亲是县级银行的行长,家里从来不缺钱。楚春继承了母亲的长相,甜美而知性。她有爱她的老公,而且是忠贞不二的挚爱。她有心爱的女儿,品学兼优。她有不错的工作,有一个对她看重的上司。完美无缺!凭什么?而她比楚春聪明,比楚春能干,比楚春精致,比楚春漂亮,以个体看,她无论哪个方面都超过了楚春。可是,她呢?那个经营着一家商贸公司的丈夫,确实很有钱,但是犯了很多有钱人的毛病,花天酒地。他只是个名义上的丈夫而已,基本不在家。房子足够大,家具足够贵重,物件足够高档,家里有洗碗机,有扫地机器人,就连马桶都是自动冲洗的那种。她家所有的日用品都是名牌,甚至卫生巾都是日本原装进口的。她会定期请服装设计师、发型设计师、美容师上门服务,她有一间专门的理容室,用来做这些项目。她不会去挤美容店和理发店。她有茶室,能看电影。所有的化妆品都是顶级品牌中最具有标志性的那一款。其实,他丈夫对她也不错,满足她一切物质上的要求,每周回来一趟。是的,他只带着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回来。当然,他面对的也是一个精致的女人的外壳。她知道他在外面有人,但她权作不知,依旧很客气,依旧举案齐眉,她从来不说离婚的傻话,从来不指责他的出轨,有什么意思呢?撕破脸对谁都没有好处。他们谁都不会在谁心里,但该秀的恩爱一定会秀,所以他们被视为模范夫妻,为众多的家庭所羡慕。丈夫为她请了保姆,被她辞退了,她不想让一个陌生的人,知晓她的生活状态,家是她的私密空间。或许,一个保姆就是一个间谍呢。孩子住校不在家,出出进进都是她一个人,所以家里足够冷清。她习惯了这样的冷清,喜欢这样的冷清,只有这样冷清才适合她。
一个精明的女人,婚姻只是一个壳,爱情是一个虚幻的存在,和谁过都是一样的,甚至有没有男人都一样。有钱有闲的焦华,内心空虚而孤独,由此她爱上精致,她出现在人前从来都是光鲜雅致的形象。是的,有钱的老公、体面的工作、精致的生活、光鲜的形象,还有看起来美满的婚姻,所有这些,都会让那些生活在琐碎中,被烟熏火燎的女人,羡慕嫉妒。可是和楚春一比,这些都像雾散雪融,底色毕露。一个字就是“输”,从头到尾的输。她不甘啊,真的不甘。
焦华赌气似的喝掉满满的一杯酒,醉倒在酒桌上,是黄紫和楚春把她送回家的。
袁总来了,新一轮的竞争开始了。传闻报晓和袁总早就认识,有报晓在,她能胜出吗?焦华几乎绝望了。但是,她不会轻易認输的。只要用心,总会有转机。她已经托人打通了袁总,总会有超越报晓的关系存在,只有想不到的,没有做不到的。
郎毝回来了,这个消失在同学视野的人,以成功人士的面目重新联系上了她。焦华很烦,她哪有心情接待他啊,一窝一窝的事儿,乱麻似的。电脑死机,真是要命,总裁助理着急要材料。焦华下意识地摔了一下鼠标,还真是摔好了。她豁然开朗,朗毝的出现,真是雪中送炭,她还是应该好好接待他。
她知道黄紫不在家,所以打电话问楚春,黄紫在不在?她说,郎毝回来了,要同学们聚聚,黄紫不能不参加啊!
当她看到楚春穿着那件COACH的连衣裙出现,还有Dior“真我”的味道,就知道一切都在她的预料之中。真是太好了。这就是楚春的肤浅,喜欢“真我”,看似优雅,却毫无个性。而她,焦华,就喜欢“黑毒”的深邃和诱惑。
焦华看着那罐茶叶,攥在手里把玩着,一切都还顺利。原本,她想用这个再联络一下袁总。她知道袁总对茶叶的嗜好,可以称得上专家了。看到这罐茶,他肯定会高兴。只要他高兴了,她就可以操盘。任报晓再怎么兴风作浪都无济于事!报晓岂能知晓,他本人已经在她的大网之中了。
快要收网了!这也收获太大了,大得有点虚幻,超乎她的预期。原本她只是想有个把柄,适当的时候拿出来,以钳制楚春,保证她顺利就职。可是,这个平时装得像圣母玛利亚一样的女人,也不过如此。Ch--u--chu,Ch--un--chun,Chun……真是太有意思了。
她想把这罐茶开了,为自己加把油,也算是阶段性仪式吧。仪式,生活要有仪式感。每天早起,她都会对着镜子化妆,完成精致的妆容,会向自己送上妩媚的笑容,问一声好,这就是仪式,元气满满的一天,由此开始。她要自己的生活充满仪式,一个人的仪式,也是不可少的。仪式真是个好东西,丰富着人生,散发着光芒。无数个仪式,将会组成花团锦簇的结局。开了这罐茶,她会让羲陵茶社的老板,拿出那罐镇馆之宝,没有重器,岂能出奇制胜。
真香!果然有一股话梅的味道,正是她所钟爱的那种!焦华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真好!
如果她那个小巧精致的白茶提香小炉能拿来就好了。晒青的白茶,再经适当的温炒,那股浓郁的香味,立刻激发,那真是一种神妙的体验,与此刻非常契合。
她划开手机屏,寻婴的消息还在继续。她手里握着一颗可以随时引爆的炸弹,何时可以抛出,就看她的心情了。
她把茶叶放到茶荷里醒醒,不着急,稍微醒醒,味道会更美妙。她醒茶的当儿,又划开了手机屏。
突然,蹦出一条消息:成成找到了!
焦华手机失手脱落,她下意识地去抓,打翻了那罐茶叶。茶叶罐不停地翻滚,茶叶均匀地撒落在地上……
七 报晓
报晓知道成成找到的消息,是一位记者发布的。记者说公安局只透出一条很隐晦的消息,把“婴儿偷盗”变成了“婴儿丢失”,只是说婴孩已经找回,安然无恙。再无犯罪嫌疑人之词,更无之前严厉的措辞,亦无人贩子之说。为什么不给大家一个明明白白的说法?究竟是怎么找到的?案犯是谁?作案动机又是什么?如何作的案?闹了那么大动静,引发全民关注的“盗窃婴儿案”,就这样无声无息地结案了?网友期待着,或者绳之以法以平民愤,或者严厉打击以惩邪恶,为何轻飘飘地闪烁其辞?很多网友开始质疑,这里面究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那位记者还说,他会继续守在公安局办案人员的门前,强烈要求透露案件的实情。请大家关注他发布的消息。
这种迅速逆转的消息,颠覆了报晓的思维。如果不是他亲历亲睹,亲自参与,他们说的或许能相信。可是,这案件只有他最清楚,根本不是那位记者说的那样。网络岂能这样颠倒黑白,肆意妄为?报晓突然想起了孔子的一句话:眼见不一定为实。这是出自《吕氏春秋·审分览·任数》里的故事。说是孔子周游列国,被困陈、蔡之间,七天没有吃饭,饥饿难耐。后来颜回想办法讨一些米煮饭。当饭快要煮熟时,孔子路过,远远地看见颜回竟然饥不择食地用手抓饭吃,而且吃相颇为难看。孔子还是比较尊重他人的,故意装作没有看见。当颜回来请孔子吃饭时,孔子编了一个瞎话,侧敲旁击,他说:“我梦到祖先了,应该用那些清洁的食物先祭祀他们。”颜回说:“不行。”孔子稍感宽慰,心想颜回毕竟是大弟子,虽然偷吃,但是敢于承认错误。可是,接下来颜回的话就让孔子无地自容了。颜回说:“都是烹饪技术不娴熟,刚才开锅,热气太猛,把屋顶上的灰尘冲下来了。我抓了出来,觉得扔掉了可惜,就自己吃掉了。”所以,孔子感慨道:“所信者目也,而目犹不可信;所恃者心也,而心犹不足恃。弟子记之,知人固不易矣。”
圣人只说“知人固不易矣。”而没说“知己固不易”啊。自己的亲历都不相信,还能相信谁呢?
网上信息继续发酵,势不可挡的逆转。而且笔力犀利,刨根问底。真相?谁能说出真相呢?只有报晓啊!可是,他怎么能说清楚呢?怎么说?向谁说?没有人提及他,仿佛他从来不存在。
开始有人传出,说“盗窃婴儿案”是一件“乌龙”。
“乌龙”!也太让人惊诧了!所有的信息都是从他这里发出的,而且他知道楚春是不可能騙他的。“乌龙”之意为何?是楚春故意将孩子弄丢的吗?为什么啊?
报晓拍打着自己的脑袋。冷静!冷静!一定要冷静!如果是在家里,他一定得拿块冰敷在头上。他又看一遍消息,看了看署名。此记者是一家大报的名记,所发消息也不可能是空穴来风。正是公安局办案人员表功之时,为何一下子如泄气的皮球,不声不响地瘪了?说得有道理,而记者的思维往往是敏捷的。团团迷雾,扰乱了报晓的思维。
他打了楚春电话,无法接通。打了黄紫的电话,不在服务区。他又打了焦华的,无人接听。无奈,他通过熟人,找到焦华丈夫的电话。焦华的丈夫说,公安局已经把焦华传唤走了,说是和成成丢失有关,要她把有关情况说清楚。
网上舆论再掀起风暴,很多记者参与其中,纷纷推送消息。那位首先发文的记者,发了公安局大门的照片,发了众多记者等候的照片。
真是乱套了,没有谁能控制住网上的消息。一条消息出来,马上疯狂转发!可谓神速!远远超越了报晓当初的发文,没有人再呼吁接力转发,全都是抱着猎奇的态度。
公安局的大门,已经被记者堵了一天了,不给说法会继续堵下去。
公安局似乎也撑不住舆论的压力,只说案件进一步审理之中,牵涉个人隐私,详情不便透露,敬请各界理解。
这算是一个交代?记者们肯定不满意。中国人追剧喜欢大团圆,总得有一个明明白白的结局才过瘾。晦涩的、没有结果的,中国人不喜欢,网络更不喜欢。网络喜欢发酵,喜欢流量!
真相!报晓也很期待最后的真相!他不停刷屏,只是关注,而不再推送一条消息。
围观的网民不再关心孩子的下落,目光聚焦家长,纷纷开始倒戈,谴责楚春利用人性之善良,肆意糟蹋公共资源,欺骗大众怜悯之心,只为了遮掩自己的丑闻。
丑闻?楚春会有什么丑闻?
无论如何,成成安然,报晓也就放心了。
报晓不再随着舆论走,他冷静下来,开始梳理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是的,楚春告诉他成成丢了,并未让他发寻人启事,是他主动发动网络力量发酵此事。因为楚春平时比较相信他,但凡有困难总会找他帮忙,他也会不遗余力地帮她,都是常态啊。况且,丢孩子这么大的事儿,他根本没有怀疑的余地,也没有丝毫的犹豫。倘若真有疑惑,那也是对自己而不对楚春。现在细想起来,倒还真有些疑点。成成丢了,楚春并未第一时间把消息告诉黄紫,说明她并不想扩大事端。如此看来,楚春肯定有难言之隐,而又无法明说。她到底做了什么?焦华被公安局传讯,她又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开始有人“人肉”楚春、焦华、黄紫等人,深挖他们背后的故事,发到网上。
记者们还在公安局等候那么多人爱心参与,很多机关、企业社团也都参与其中,外省一些官媒、官网都参与进来,这么一个“全民救援”的事件,无论如何也不能就这样无声无息的结束了。社会应该惩恶扬善,人犯应该得到制裁。大道昭昭,岂能容忍如此晦涩暧昧?被“欺骗”的网民愤然而起。因为大家都付出了真心真情,而且是自觉自愿地、毫无功利地付出。善良岂能容忍如此肆意践踏?更有一些爱“八卦”的人,无比“正义”地继续搅动已经波涛汹涌的舆论。
报晓觉得身陷冰窖中,从里到外都有一种冷飕飕的感觉。他不知道这感觉来自何处?妻子打来电话说:“日全食了。”
他下意识地看了看窗外,太阳火辣辣明晃晃的,一丝云彩都没有。他没有说话,妻子继续说:“真是一出‘狗血’剧,看看接下来怎么收场吧。”没等他说话,妻子便挂了电话,接着转发了一条链接:
来自XX报的消息:
CY“盗窃婴儿案”,由“全民救援”而迅速逆转,演变成全民围观的家庭“狗血”剧,让诸多网友大跌眼镜。围观者津津乐道,有热闹可看。那些最初被爱心感动,转发消息寻找婴孩的人,有了“被骗”的感觉,不禁愤然,但是种种“八卦”的喷发,颇有看点,多少抵消一些他们的愤怒。
然而对当事人来说,此事件却是一场灭顶之灾,命运的苦果会不期而至,也给人们敲响了警钟,自己做下的,无论善恶,都要照单收下。
一场“狗血”剧在网上发酵后新鲜出炉
复盘此事,一则“寻婴启事”声称,女子晕倒、婴儿被盗。消息在网上发布,警方介入调查,悬赏金从五万增加到十五万,舆论迅速发酵,最终将此事助推成全国关注的公共事件。
CY警方在侦破过程中,发现了事情“真相”,遂发布消息,称婴儿已经找到。但在措辞中一改凌厉而呈委婉。把“婴儿被盗”偷偷变成了“婴儿丢失”。显然,警方意在遮掩什么。“背后一定有隐情”成了网友的共识,也引起媒体的关注。引起了新一轮的网民“追剧”。
随着案件告破,剧情颇为颠覆。最后的“真相”竟是女方和高中同学“出轨”,孩子并不是她和丈夫所生。这样的“八卦传言”如飓风一样传播,最终警方迫于压力,不得不说出更多情节。
原来女方出轨对象是曾经暗恋的同学,一位颇为成功的私企老板,据传此人神通广大,最终将“盗窃婴儿案”转换为“生活作风事件”,性质也由司法案件演变成了道德伦理问题。
如果说最初“女子晕倒,婴儿被盗”只是一个蹩脚的剧本,那么成为一场闹剧全是网络的发酵。当然,中间的八卦和流言,将为它喷上“狗血”。而最终的结局呢,肯定是两个家庭的“杯具”。
没有人同情当事人,完全是自作自受。然而,究其背后的原因,却不能不让人深长太息。网络的神力是无法控制的,可以制造出各种人物的“杯具命运”。
隐形原欲与现代世情的碰撞
当人们只关注狗血剧情时,却没有深想另一个层面,那就是似乎无关剧情的隐形原欲,这才是真正人物命运的“杯具”。
其一,谎称晕倒的女主,并不希望该事件发酵,甚至鲜为人知更好。她企望能保住自己的家,给夫家一个交代,最好警方不要介入。这就是女主案发时为什么不给丈夫打电话,而打给上司。她不希望警察参与,即使参与,案件也不要告破。这样,孩子可以回到生父那里,而自己的私情也可以继续隐瞒。但,这不过是她一厢情愿而已,显然缺乏对现代世情的估量。她的出轨以及最后的对结局的企望,莫不是一种隐形的原欲。
其二,事件的参与者,除了女方的一位同学,其余都是男方(女子“出轨”对象)的亲属,他们想要这个孩子。于是,才组织得这么周密,有人前去接应,有人负责转移,做得天衣无缝,不留痕迹。若不是他们自首,只怕也会成为一桩无头案。然而,他们只想血缘,一心只想要回孩子,以为这是天经地义,并没有想到法律,没有想到舆论,更没有想到网络,这是他们最大的错误。其实,这些人只是听任了自己的原欲,无暇顾及现代世情的复杂。
他们这种民间的“江湖诡诈术”,在已被高度体系化的“现代社会”看来,简直匪夷所思,极为可笑而且可恶。但他们却像“社会倒影”中的人物一样,对此毫无觉察。
网民指责他们浪费公共资源,希望能够惩罚他们,这当然是罪有应得的。然而,这和他们的初衷恰恰相反——他们本来设想,这次行动最好悄无声息,永远不被人发现。
如果没有互联网这一强大的社会媒介,他们的行动很大概率能够成功。但从“寻婴启事”发布到网上,他们就注定会失败。
当世的“媒介素养”离不开律己与规则意识
围观的网友只顾看剧,或许不会在意此事对当事女子毁灭性的影响。其实,我们每个人,在当今网络媒介的时代,也许都面临着和那名女子同样的境况。那位一心想夺回孩子的男方,似乎成功达到了目的——孩子将来有很大可能会给他。只是,他付出的代价以及造成的影响,完全超出了当初的想象。
尘埃落定,违反法律的会受到法律的制裁,违反道德的会受到道德的谴责,围观者看完热闹也会散去。但是,整个事件也能够给普通人以启示:在移动互联网时代,一旦被舆论所“捕获”,将会失去对自己命运的控制。
时下不管生活在什么地方、什么人,都应该懂点“媒介素养”。“媒介素养”这个词过去只是那些公共人物的专利,看上去有些高大上,而在移动互联网或者下一个“5G”时代,每个人都是媒体的使用者,都是自媒体人,也都可能被舆论所“捕获”,都需要有些“媒介素养”。
为了免于被舆论“捕获”,一个人只能堂堂正正地立身行事,干干净净地担当作为。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已经成为过往,天下之大,毫无私密可言,所以需要有規则意识与律己意识,只有身正才能不怕影子歪。任性与膨胀,才会使人陷入万劫不复。
刻在骨子里古老印记的悲哀
写完上面的句号,似乎应该就此结束,但是笔者似乎言犹未尽。冥冥之中,似乎还有一种想说的冲动,那就是文化对地域生物的印记。橘生淮南则为橘,橘生淮北则为枳。
CY市因为“盗窃婴儿案”,再度引起社会的高度关注。如今的CY市,只是以一个船家的姓氏而得名,无甚文化也无甚历史。曾经无数次被误以为“北京猿人”的故乡。然而,它的前身,比北京古老得多了。据说,人类古陆先从这里浮出地面,给人类带来了第一缕曙光。人类第一座都城诞生于此,从此人类结束了渔猎,而被拴在土地上。燧人氏的火,诞生在此,第一缕炊烟在这里袅袅升起,从此人间有了烟火味。第一个姓氏从这里开始,从此部族世系不再混杂。婚姻有了,嫁娶也有了。第一部古老的哲学著作《易》,来自这里人祖的“一画开天”。五弦古琴在这里发出第一个音符,从此人间有了美妙的音乐。只留下《道德经》而不知所终的先哲老子,曾经耕读于此。孔子周游列国时,作为君侯的宾客在此经年。诗书礼仪,风香雨馨,旷古的文化犹如盐碱,腌渍着这块古老而神奇的土地。更多的传说传奇也从这里生发。《孟子·离娄上》:“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舜不告而娶,为无后也。君子以为犹告也。”以另一种传奇的方式,在中原大地上飘荡了两千多年。
然而,儒家思想的经典与传承,地域文化的古老与丰厚,也同样是双刃的,多少悲剧由此诞生。一位作家说过:岁月的悠久会发出腐朽的味道,文化的积淀同样会沉滞。 □ZF(媒体人)
如此冗长的报道,若是旁观者,估计没有谁能耐着性子看完。可是报晓一字不落地看完,连几处不当的标点,都看出来了。看完最后一个收尾的句号,报晓悲哀地闭上眼睛。耳边循环响起妻子的声音:“怎么收场……”
八 楚春
楚春醒来,已经躺在医院里。
她的头很疼很沉,眼睛像被胶粘在一起,身体仿佛被压在巨石之下。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她看到母亲坐在床前,默默抹泪。母亲怎么了?她的印象中,母亲是一位理性而坚强的女人,她在银行副行长的位置上退下来,也忙着做瑜伽、学摄影,生活很充实。是的,母亲一直都是女强人的形象,家里的事情几乎都是她在拿主意。她从未有过抹泪的时候,她说眼泪不能解决任何问题,有流眼泪的功夫,可以想想办法。
她看到了输液瓶,输液瓶里的液体犹犹豫豫地滴着,缓缓地进入了她的身体。她病了?还输液,说明病得不轻。
黄紫呢?黄紫怎么不在跟前儿?又有案子了?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警察真的很辛苦,下辈子她再不嫁警察了。
成成,成成呢?一阵刺痛,穿过她的脑仁,灵魂好像又飘出了身体。
到了哪儿了?好像是一座山上,天很蓝很低,云很白很轻,仿佛一伸手便能抓住。哦,这里可真美啊。如果能在这里生活,多好啊。
“春儿……春儿……春儿……”
好像有人叫她,是谁啊?母亲,哦,母亲在叫她,她得回去了。
“春儿,醒醒啊,春儿,你已经睡了五天了,你究竟能不能醒来啊……”
她真的醒了,两行热泪夺眶而出。
母亲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道:“孩子,人生在世,谁都会犯错误。生命才是最宝贵的,再大的错误,也不足以生命为代价啊。珍惜生命,而后才能弥补错误。”
“错误?妈……”楚春竭尽全力地吐出几个字。
母亲紧紧地握着她的手,生怕她再度昏睡。
楚春似乎完全清醒过来了。
她回忆着……
她和黄紫结婚时,通知了郎毝。郎毝没到,他让焦华转来了二百元钱。婚宴上焦华喝多了,摇摇晃晃地指着穿婚纱的楚春:“为啥是你?你爱的不是黄紫……不是……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是可耻的,你早晚都得后悔……”而后,焦华倒在地上。
焦华被同事搀扶着离开了。黄紫惊讶地看了一眼楚春,不知道焦华说的是什么意思?
到了晚间,两人亲热之际,楚春不禁饮泣。她的心情很复杂,焦华说得没错,她心中最喜欢的那个人不是黄紫,而是郎毝。就在举行婚礼的前一天,她还梦见郎毝。但是,黄紫对她的爱,让她感动,每一个节日,都会让她有惊喜,她已经习惯了黄紫的爱,热烈而真诚。郎毝在她的情感世界里,却如一片轻飘而美幻的云,虽然她已经将那些“小船”放逐,而这片云依然会不可控地飘过她的天空,在她的心中投下一片绚丽的魅影。焦华醉倒之后,她已经下定决心,和那虚无缥缈的魅影告别。从即日起,一心一意跟黄紫过踏踏实实的日子。
告别总是忧伤的,尽管那只是一片云,楚春的心中依然隐隐作痛。女人的眼泪总是莫名其妙,总会在洞房花烛时不期而至。也许,那真是一种告别仪式。
婚后的生活,幸福而甜蜜。黄紫一家对她都很好,楚春也很满足。直到女儿出生,这种美好被打碎了。黄紫的父母一心想要一个男孩,时不时地会说一些让人很不舒服的话。黄紫怕她生气,总在中间调停。她其实也理解老人的心,说就说吧,反正是她注定了让黄家无后。因为,有计划生育政策,他们是绝无可能生二胎的。
孩子长大了,她也开始一心一意地发展自己的事业,将要走向公司中层领导岗位。报晓是个有能力的领导,为人真诚,能担当,她很敬重他。有时候,她也幻想着,能有像报晓这样的蓝颜知己,才是女人的幸运,当然她也只是想想而已。报晓的夫人是报社记者,目光犀利,做事老辣,非常优秀,而且他们夫妻感情很好。况且,报晓的名言就是“不吃窝边草”。所以她把报晓视为兄长,和报晓的关系笃定而真诚。她的事儿,报晓非常上心,根本不需要她说出来,总是主动替她谋划。而她无论大小事儿,都会跟报晓说,可以说是无话不谈。报晓要提拔为副总了,他说他会把位置留给她。自焦华进入他们单位,整个局势似乎变得更复杂了。好友成了竞争对手,但是没有遇上晋升机会时,她们依然是非常好的朋友、同学。私下,两家关系也不错,她跟焦华的丈夫也很熟,是高他们两届的学长,一个非常成功的商人,他们两人的感情很好。
生活琐碎而寡淡,日子不咸不淡地走着。她和黄紫各忙各的,和焦华倒是时常聚聚。黄紫也说过他们系统要考核一批人,他很有希望能进入主要岗位。她替黄紫高兴,黄紫是个很敬业的人,领导也很看重他,很多大案要案都是他上的。自二胎放开以来,黄紫突然對她缠绵起来,她明白他的意思。可是,她真的不想再生二胎,养孩子太费精力,而且经济压力也很大。更何况,她的事业正是上升的时候。她不想做一个庸常的女人,想干出点儿业绩,像她妈妈一样,能往上层走。但是,经不住黄紫的死缠烂磨,终于和他一起去医院取下了节育环。谁知,她才去掉节育环,静养了几日,黄紫却接了一起大案,出差了。
正是清明节前,楚春的心情很烦躁,因为报晓给她说,有一个适合她的职位,他想推她一把,但是,老总似乎更偏向焦华,必须多方面做工作,才能确保成功。职场人事一向诡异多变,看似伸手可得,结果却是竹篮打水。
她也承认,某些方面,她确实不如焦华。比如沟通能力,焦华能够很快打动别人,得到人家的信任。比如周到细心,焦华能让人觉得更贴心,更亲近。比如人情世故,同事家里有丧事、喜事,焦华总是事事在先,让人觉得热心周到。所以,焦华虽然进公司比较晚,人气却很旺。最关键的是,焦华在领导面前既能殷勤恭慎,又能虚张声势,真真假假,游刃有余,時机把控得非常好。汇报工作时,思路清晰,逻辑严谨,语言得当,关键是她说的,都是领导想听的。她的过人之处就是机敏灵透,瞬间能更改思路,贴合领导的意图,让领导感觉她在表达领导心中的想法。所以,焦华给领导的感觉是精明干练。虽然有些同事对焦华也有微词,觉得她是一个神秘莫测的人,不知道她说的哪些是真,哪些是假?但这并不妨碍领导对她的看重,因为领导觉得她有能力。焦华经常说,别在意同事怎么看,有什么关系呢?能提拔你的人,从来都不是那些有看法的,他们甚至连消息都不会知道。焦华真有一种超人的智慧,把什么事儿都能看得很透,理得很清,这正是楚春所缺乏的。楚春属于比较实干的类型,只有真正地相处接触,深入交往,才能发现她的优点。所以,她的优势,就是报晓对她的认可,而且不遗余力地多方推荐。
报晓安慰她说,有些领导也许更喜欢平实。他欲言又止,因为传言公司高层有变。果然,过了一段时间,袁总就来了。袁总之前和报晓有过交往,所以,机遇有了反转。
一时间,焦华似乎很低调,很安静。
黄紫的父母又在那儿唠叨“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黄紫连个消息也没有。楚春虽说已经习惯了,虽说能够理解,但是心里还是很不舒服。她不想生孩子,万一再生一个女儿,这样的唠叨岂不是变本加厉?早上出门时,楚春就打算中午不回家吃饭,落得耳根清净。既然不回家,如何打发这一段时间呢?不如约人看场电影,她有好长时间没看过电影了。约谁呢?报晓?她倒是真想和报晓一起看场电影,安安静静,只是看电影,那感觉一定非常美妙。当然,和报晓看电影是绝对不可能的。打死她也不敢约,只是想想而已。即便是真约了,报晓也一定会拒绝,他绝对不会单独和她看电影,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她还没有糊涂到这样的地步。除了报晓,就是焦华了。可是焦华看电影有个特点,总是边看边说,而且是喋喋不休地发表高见,什么艺术水平、思想内涵、人物形象,仿佛在上艺术理论课,惹得前后左右的人都会提醒她小声点儿。和焦华看电影,让电影那点儿欢愉功能尽失。
如今,红尘滚滚,众生芸芸,人海茫茫,都像泡泡一样飘着,又有谁合适和你安安静静地看一场电影呢?谁呢?楚春正在胡思乱想,突然电话铃响了,一看,摇头苦笑,划开了接听键。焦华说:“黄紫去哪儿了?怎么联系不上啊。”
楚春知道焦华对黄紫一直的暗恋,但是焦华从来也不直接和黄紫联系,总是通过楚春联系黄紫。因为黄紫跟焦华说过,有事通过楚春联系。黄紫担心焦华联系多了,楚春会吃醋。黄紫一直把焦华当作哥们儿,所以他们之间的关系实在犯不着让楚春误会。
此次焦华直接和黄紫联系,一定是有什么特别的事儿。
所以,楚春等着焦华交代下文,这就是楚春的优点,淡定从容。所以,她给人的印象是做事稳当,作风平实。果然,焦华笑嘻嘻地说:“有人托我联系黄紫呢。”
楚春笑道:“要联系就联系,何必还找托辞,黄紫也不是我的私属产品。”
焦华说:“跟私属公属没关系,是受郎总之托,联系几个同学聚聚。”
“郎总?哪个郎总?”
焦华一本正经地说:“还能有哪个郎总,郎毝啊。人家现在可厉害了,成大气候了,衣锦还乡,顺便和同学聚聚。”
楚春心中一动,郎毝成大气候了,她当初眼光还是不错的。只可惜,现在的他做什么都跟她无关了。
焦华没有在意楚春想什么,继续说:“郎毝说小范围地聚,我原想就咱们四个,现在黄紫不在家,就剩咱们三个,人太少了,再找几个人吧?”
楚春说:“你是同学会的秘书长,找谁你说了算,我参加就是。郎毝现在回来,有啥事吗?”
“没啥事儿,就是清明节放假,回家祭祖。”
那天,楚春心里颇不安宁,自毕业之后,她和郎毝并未见过。一晃二十年了,物是人非,郎毝对她来说不过一个虚幻的青春之梦。可是,那梦的青涩与美妙,倒是芜杂现实的调剂。不见,梦便不醒,偶尔想来,还是意味深长。一见便是梦醒时分,或许破碎,或许不堪,还能有更好的结果吗?见?还是不见?她后悔已经答应焦华,没有给自己留点儿退路,这可不像她的作风。既然那么痛快地答应,说明内心深处还是想见的。已经过了不惑之年,见一见又能如何?楚春决定参加同学聚会。
楚春还是小有激动,毕竟是曾经心仪过的人,多年不见,心中还是很期待的。出门前她还化了淡妆,打开了那管Dior760口红,穿上那件COACH的连衣裙,还喷了点儿她最爱的“真我”,这也算是她的高级装备了。她对那些名牌产品,没有太大兴趣,不像焦华这么讲究。焦华家确实有钱,但她觉得这跟钱多钱少也没多大关系。再说现在高仿满大街都是,她的这些虽然都是低端,却也货真价实。
出了门,天色阴沉,细细的雨丝在空中飘荡,感觉空气一下子黏稠起来。楚春下意识地拢了拢头发。突然想起了杜牧的“清明时节雨纷纷”这句诗,不由佩服他的智慧,这就是一个下雨的季节,凄冷晦暗,与悼念亲人和祭祀祖先颇为契合,就这么一句,便说出了大众的心声,因此被世人传唱,其名传扬后世。
吃饭的地方离焦华家不远,焦华开车去宾馆接郎毝,他们是提前到的,还有三位男同学,都是在学校时关系比较好的。楚春到时,他们都已经到了。见面寒暄,一一握手。到了郎毝跟前,郎毝双手握着楚春的手说:“楚春当年可是我心中的女神啊,岁月对你真是偏爱,让你现在越发光鲜了。”
楚春心里一颤,看了看郎毝,不禁惊讶。郎毝变化很大,身上的青涩和土气都已经荡然无存,完全是成功人士的气宇轩昂。他的身材略胖,皮肤光滑、红润,不失清爽。而且谈吐儒雅,举止得体。诚如焦华所言,郎毝已然不是当年那个拘谨羞涩的农家子弟。他竟然当着这么多同学的面,把当年内心的秘密,以调侃的方式说出来,算是表白还是调情?楚春倒是脸红了,有些羞涩无措的样子。郎毝看到楚春的模样,不禁开怀大笑。
郎毝被安排在主位上,其他的同学都起哄,说是楚春一定要挨着他坐,他的女神一定要坐在身边了,不然对不起这天赐良机啊。
同学聚会,轻松放任,总会有很多美好的回忆,很多有趣的话题,很多暧昧的玩笑。而且总是放得很开,放开喝,放开吃,放开聊,泥沙俱下,荤素齐全。之前青春萌动的暗恋,掖着藏着的那点儿事儿,全都抖搂出来,不过是大家聚会的佐料,博得一笑而已。谁会计较那些事该不该发生?谁错谁对?谁的青春没有故事呢。总之,过往的一切,都成了值得回味的美好。
吃饭时,大家还在八卦,当年谁替谁写情书,谁给谁递字条,谁帮谁打饭,谁向谁送花,谁问谁借钱,谁向谁暗送秋波等等。
聊得开心,喝得痛快,不知不觉中开始有人喝多了。
楚春倒是很安静,况味复杂地默默注视着郎毝,看着他眉飞色舞地和大家调侃。他说高二时他帮某某写过情书,还赚了一笔小钱。如果是现在,可以放在网上兜售,说不定早就发大财了。大家一哄而起,让郎毝交代帮谁写的?写给谁的?郎毝故意卖关子,让大家猜。楚春抿了一下嘴,她知道纯属子虚乌有,逗大家开心而已。郎毝果然老成,不知经过多少历练,才能不动声色地把故事编成曾经的现实。
一个同学喝多了,靠着椅子打盹。焦华看到了,用胳膊肘碰了碰邻座,邻座又碰了邻座……大家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位同学身上。于是,如同雷震的笑声,从这些喝高的同学们嘴里一起喷发。那同学一下子被惊醒,猛然抬头,失去了平衡,椅子把他掀翻在地。他四脚朝天,加上醉酒无力,对空蹬了半天,怎么都起不来。郎毝起身扶起躺在地上的同学,随后扶正歪倒的椅子。他好像也晃了一下,遂即稳住,然后说:“今天真是高兴。不过,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到此结束吧,余兴留着下次。郎某在徽州恭候各位兄弟姐妹。”
于是,大家纷纷起身,各自收拾随身物品。出了饭店大门,同学们依依惜别,那位摔倒的男同学,突然拉住了楚春的手,摇摇晃晃地说:“楚春,我今儿太高兴了,咱同学得多聚聚,下回我请客……”他一直拉着楚春的手不放,唠唠叨叨,说着就要上前去抱楚春。楚春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朗毝箭一样神速横在他们之间,抽出楚春的手。他拉着那位男同学的手说:“下回谁都不能请,我请。兄弟,我在徽州等你们。”那同学一愣,旋即抱住了朗毝,说:“好,好,谁有钱谁请,我们组团去徽州,喝酒……”
楚春心里一热,趁机走开了。她不太愿意参加同学聚会,就是因为每次聚会,总有一些同学喝多,身体失控,言行失当,让人尴尬。但是,同学会每年要收会费,不参加好像有怕缴费之嫌,所以楚春能逃则逃,实在逃不了也就勉为其难。焦华倒是很热衷这种事儿,很享受这种场面,穿梭其中,俨然女主。她与那些混得比较成功的同学,都有联系。所以,被推举为同学会秘书长。但凡外地同学回来,都会和她联系,由她来张罗聚会。
同学聚会,虽然开心,虽然快乐,也不过是生活中的一片浪花,终归是要回归大海。告别之后,大家都纷纷考虑归途的方式,那几位男生来时一辆车子,回时还是一辆车,刚刚好。焦华家离这儿很近,而且喝了很多酒。楚春开车正好经过郎毝所住的宾馆,大家起哄说,让女神送郎总吧,继续叙旧,我们都先撤了。
焦华说:“我看可以,正好顺路,我也喝多了。楚春,郎总就交给你了。”
郎毝上了楚春的车,许久没有说话,一时陷入沉默的尴尬之中。楚春也不知道该说些啥。将要到宾馆时,郎毝打破了沉默,似乎不经意地说:“黄紫不在家吗?”
“嗯。”
“他对你还好吧?”这句话说得比较低沉,好像从遥远的地方滚来。
楚春一下子便有了心动的感觉,鼻子酸酸的,好像很委屈的样子。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其实,黄紫对她很好。她只是“嗯”了一声。
沉默之后,郎毝又问:“快到了吧?”
“嗯。”
楚春把车子停下,等郎毝下车。郎毝并未下车,只说:“二十年了,一个字都不想多说吗?”
楚春頓时心中升起一股热浪,她长吐口气,稳了稳神,说:“到了。”
郎毝依旧没下车,车厢里很闷,加上郎毝满身的酒气,楚春打开了车窗。她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如果真的就此告别,心中确有一丝遗憾。但,她也害怕继续交谈,有什么好说呢?总不能把过去那点儿萌动都拿出来吧?于是,楚春下了车,走到后边的车门前,替郎毝拉开了车门,故作轻松地说:“请下车吧,郎总。”
郎毝犹豫了一下,还是下了车,随手使劲地关上了车门,仿佛要把过去的一切都关进车厢里。他走出了一步,而后站住,转过身来,低沉地说道:“上去喝点儿水吧。”说完转身自顾自地走了。
楚春迟疑了一下,不知道是否应该上去?看着郎毝有些踉跄的背影,楚春还是跟了上去,她确实怕他会出意外。酒店的走廊里,郎毝几次都差点儿摔倒,但还都下意识地保持挺拔。
到了房间,楚春先找到水壶烧水,然后提出告辞。
郎毝有些伤感地说:“那么着急,一辈子那么长,而你,连烧开一壶水的功夫都不愿等?不能坐下说几句话吗?我们都到了这等年纪了,还能有多少见面的机会呢?”郎毝说着,并不看楚春,好像自言自语。
郎毝的伤感像雾一样散开,裹住了楚春,她心里有些慌乱,但还是坐下了。屋里空气沉闷,有些压人。从未有过的躁动让楚春感到浑身发热,她想可能是酒喝多了。她感觉手心有些湿黏,掏出纸巾擦了擦,把纸巾扔到了垃圾桶里。忽然一股热气从胸腔窜出来,楚春下意识地解开连衣裙领口的那粒扣子。
郎毝扫一眼楚春,起身去了洗手间,门并未关上,水压很大,水流很响,他好像是在洗脸,楚春心里惶惶不安。郎毝带着一脸水出来,深深地吸口气,而后鼓着两腮徐徐吐出,脸上还滴着水。他的头快速摆动几下,要甩掉脸上的水,之后又用手抹了一把。
他走到楚春跟前,突然就抱住了她。楚春下意识地挣扎,却被郎毝死死地抱住。他喃喃地说:“一个人的一生,总得有一次表白。从前我错过了,今天上天给了我一次补偿的机会。楚春,你是我心中的女神,永远都是。那时候,我只想等我有资格时,再向你表白。可是被黄紫抢先。是黄紫抢走了我爱的人。楚春,我爱你。让我说出来吧,说出来了,死而无憾。”郎毝说完,便狂吻楚春。
楚春似乎也像盈堤的河水,被郎毝的举动撞破了堤岸。两个人都进入癫狂状态,一发不可收拾……
九 黄紫
黄紫听完邓辰的通报,失手打碎了楚春的药瓶。楚春还在昏睡中,他离开了医院,在医院门口打了一个电话给楚春母亲,让她速到医院。
黄紫一个人来到颍河大桥上,纵身一跳……顿时,河水把他吞没。
许久……
黄紫缓缓地浮出水面,上了岸。
夕阳如鲜血一样染红了河水。河水似乎很讨厌这血一样的颜色,不停地抖动,抖出无数的亮点,如同金子洒满水面。
远远地,桥的影子倒在水中,美得惊艳,美得鬼魅,美得让人心碎。黄紫从未见过大桥倒影水中的画面,落日……拱桥……倒影……都浸泡在血红中,实在是太美。是的,他每日都从这里走过,匆匆忙忙,从未停下欣赏过身边的美景,是匆忙毁掉了许多美好。
黄紫坐在河边,下意识地拔着身下的野草,放在嘴里嚼着。一股酸涩的草腥充斥着他的口腔,混混沌沌的思维,似乎渐渐地清晰了。
他仿佛被一颗炸弹炸飞了骨肉,而后渐渐地聚拢在一起。那炸弹无疑是楚春投放的。她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不选择和平解决?即便是出轨,即便是婚外生子,都是自己的事儿,为什么要捅出去?她不知道网民的力量吗?不知道如今网络暴力的力量吗?摧毁一切!为什么不给自己和别人都留一丝尊严?一丝!为什么非要把自己和家人都赤身裸体地呈现出来?
楚春……楚春……黄紫听到自己的牙齿在口腔中发出咯咯的声音。
把一身碎肉聚拢在一起的黄紫,感觉浑身上下,哪儿哪儿都是疼的。他还能复原吗?即便复原,他还是原来的那个他吗?
关键是他如何面对?领导、同事、亲戚、朋友、家人、网友……他还能出门吗?且不说唾沫淹死,脊梁戳断,仅是嘲笑的目光,也足足能够把他“杀”死。
如果能无声无息地消失,他愿意选择这样的方式结束生命。可是,他的父母呢?他的女儿呢?
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知道楚春和郎毝自毕业后就没有见过面,也没有电话联系过。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二十年的相识,十五年的婚姻,他竟然没有丝毫的觉察,突然就出轨了,突然就婚外生子了?突然就风靡全世界了?一个作家能编出如此诡异的小说吗?他原以为那些八卦,那些绯闻,都是别人的事儿,他从来都不会在意这些乌七八糟的烂事,因为跟他无关。
生活不是比小说更精彩?更庞杂吗?他从小梦想当作家,作文还在班里当过范文。现在,他黄紫,倒是成了行为小说家。此刻,他想幽自己一默,以緩解自己身上的痛楚。然而,这幽默犹如盐巴,让他的疼痛更加尖锐。
哦,想起来了,去年他出警在外,两个月没有和家里联系过。不过,以前也有过这样的情况。那次,比较特殊,因为他在调整状态,计划要二胎,正好在此期间,有了任务。
回来之后,楚春好像很忧郁,倒是焦华张罗着给他接风,还拿了她先生珍藏的茅台酒。他说,不喝酒,调养身体,实施“希望工程”。焦华一脸诡异,她说,这瓶酒,前几天郎总回来,都没舍得拿出来。有不识抬举的,还没见过这么不识抬举的,爱喝不喝。焦华从来不会客气地跟他说话,阴阳怪气惯了。不过,“郎总”这个词很是新鲜。
黄紫说:“郎总?哪个郎总?郎毝吗?”
焦华说:“不是郎毝,还能有哪个郎总。”
黄紫说:“啥时候回来的?”
焦华说:“清明节,他提出和同学聚聚。正好你没在家,你的酒都让楚春替你喝了。人家郎毝可不是过去的土包子了,现在出息了,都是大老板了。真是世事难料,谁曾想一个说句话都脸红的农村娃,会蝶变成叱咤风云的人物。”焦华叹道。
当时他看到楚春的脸一下子红了,并没有特别在意。
不久,楚春就出现了妊娠反应,他欣喜若狂,把楚春当神一样供着。可是,他觉得楚春好像并不开心,有些恍惚,时常走神。而且,楚春时常精神抑郁,无端发火。他觉得这是妊娠期的正常反应。楚春怀女儿的时候是不是也这样,他都忘记了。
他跟楚春说,是不是得了妊娠抑郁症?我陪你去医院看看吧?楚春说,没事儿,可能是妊娠反应比较严重。
楚春还跟他说,有医生建议做瑜伽可以缓解妊娠反应。于是,她买了瑜伽垫,在屋里做瑜伽。楚春在屋里折腾的时候,他的母亲在屋外心惊肉跳,几度晕厥,生怕折腾流产了。后来楚春也不敢再折腾了。
他现在才明白,为何会有如此严重的“妊娠反应”。楚春肯定知道,肚里的孩子是怎么回事儿?她不想要这个孩子。
可是,她为什么不坦诚地说出来?她不敢吗?焦华肯定一开始就知道,现在焦华也进去了。是焦华设计的“郎楚相会”?还是她只策划了“婴儿丢失案”?
焦华!不是他最好的朋友吗?不是暗恋他吗?
黄紫无法用正常的道德标准考量这些人。他经手过许多变态的罪犯,他们的成长,都有经历一些阴暗的事故,造成心理不同程度的扭曲。可是,楚春、焦华、郎毝,他的这些同学们,他亲爱的妻子,最好的朋友,最铁的哥们儿,他们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啊。这能用偶发事件解释吗?那些不是小说里的情节吗?世事芜杂,远远超过了小说家的想象。原欲原罪和修行修养,也使人性更加复杂,更加魔幻,又岂是道德所能考量的?
是报晓先发的寻婴启事的消息,报晓也是早就知道此事吗?只有他一个人蒙在鼓里?楚春经常提起报晓,说对她如何关照。报晓为何要关照她?
现在的黄紫,开始怀疑一切了。他觉得报晓和楚春说不定也有一腿。他甚至回想起他们和报晓夫妻一起吃饭时,报晓对楚春目光里满是暧昧。狗血、龌龊、男盗女娼、沆瀣一气……黄紫用最恶毒、最犀利的词箭,射向那些人……
他也想到了更解恨的,就是枪,只可惜他拿不到,局里肯定都已经做好了防备。
天色暗淡了,黄紫望一眼大桥的倒影,倒影上仿佛多了一层缥缈的光晕,迷蒙而诡异。突然,一个人影出现在他的视野里。那个挺拔直立在桥头的身影,正是他的同事邓辰。
邓辰,一直在参与侦破,两天两夜都没有合眼,案件终于告破了,他没有回家休息,却匆匆赶来,只是怕他出意外。
邓辰站在桥上,没有走近,是想让黄紫一个人静静。
一行泪水终于滚下来……黄紫心里似乎有所回暖。
一只手搭在黄紫的肩上,他下意识地抹了一把脸。而后,一张纸巾递过来,他没有去接,因为他不需要。
黄紫起身,吐掉嘴里的野草,准备离开。
报晓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说:“兄弟,给网友回一条消息,说明你没趴下。”
黄紫愣了一下,打开手机,写道:“人在做,天在看……”
十 楚春
楚春失神地看着输液管里的液体,无声无息地进入她的身体。不,那是她的眼泪。
她已经跳进万劫不复的深渊,是她自己跳下去的。她亲手毁掉了她自己,她的家,她的孩子,和她相关的一切。
在那个淫雨霏霏的夜晚,她就注定被毁灭了,之所以延续到今天,只是她心存侥幸而已。当她出现了妊娠反应的时候,她很慌乱。算了算时间,她更加慌乱了。这孩子不是黄紫的,她一下子陷入了绝望之中。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她不想让他来到人间,因为她不能给他幸福,只会带给他屈辱。她怎么才能补救荒唐出轨造成的恶果?她爱黄紫,爱女儿,爱家人,她不想失去这些,不想。
是的,她把情况告诉了焦华。她没人可说,只有焦华这么一个无话不说的朋友,而且焦华是个有主意的人。焦华劝她生下这个孩子,黄家没有男孩,黄紫不会知道的。如果你做掉孩子,说不定适得其反,会被怀疑。到此为止,天知地知你知,就行了,权当没有跟我说过。
她心里还是不踏实,这事儿实在太大了,承受不了。她想向黄紫坦白,但是看到黄紫对她如此呵护,于心不忍。孩子越来越大,她心里的石头也越来越重。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但,有一点她很清楚,就是千万不能让郎毝知道。如果郎毝不知道,她也许还有从容思考的余地。
可是,那天她接到一个陌生电话,说是老家的,有特别重要的事儿想要见她一面,不然会找到家里。她接完电话,忐忑不安,隐隐觉得跟孩子有关。
她不能不赴约。
一个中年妇女,说是郎毝的姐姐,是郎毝让她来商量孩子的事儿,他们想把孩子接走,郎家不能让孩子跟了外姓。
楚春一下子蒙了,她不知道该怎么办?郎毝应该和她商量一下,怎么让他的姐姐来处理这事儿啊?是的,郎毝来了,她是不会见他的,自那个夜晚之后,她已经掐断了和郎毝所有的联系。可是,眼下,她得先稳住郎毝的姐姐。因为,郎毝的姐姐说一定要回这孩子,哪怕是打官司,也一定要孩子。
打官司?楚春不禁悚然,她不敢想象,这将会给孩子、给她的家庭带来毁灭性的打击,万万不可的。她说:“孩子还小,让我想想。”
“正因为孩子小,现在才是最合适的时候,只怕越大对孩子越不好,对你也不好。”
一夜无眠,楚春找到焦华,问她郎毝的姐姐是怎么知道的。
焦华说,是她告诉郎毝的。那次聚会之后,郎毝一直和楚春联系,却怎么都联系不上,后来才联系的焦华。郎毝疯了一样向焦华打听楚春的消息,焦华不堪惊扰,只得把实情告诉郎毝。毕竟孩子是郎毝的,他有权知道。可是,郎毝却失去了理智,说他要对这个孩子负责,他一定要回这个孩子。很快,郎家都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都想要回这个孩子。郎毝的母亲紧逼家人,尽快要回孩子。郎毝还在犹豫,可是其母竟以上吊相逼,他只得下定决心,不惜一切代价要回孩子。
郎毝的姐姐又来了,问楚春怎么考慮的?郎毝的姐姐说,不能再拖延时间了,必须尽快解决。她母亲已经发出“最后通牒”,不要回孙子就要绝食。所以,请楚春理解。郎家很感谢楚春,让郎家香火得以延续。他们郎家肯定不会亏待她,满足她提出的一切条件,只要能要回孩子。他们保证会把孩子养好,请楚春放心。
从此,楚春只要带着成成出门,总有可疑的人跟随其后,她快要崩溃了。楚春清楚知道,如果郎家得不到孩子,是绝不罢休的。这样纠缠下去,实在太可怕了,她会被逼疯的。
楚春打电话找焦华,让焦华和郎家接洽。她不能让黄紫知道此事,她更不能通过法律渠道。她只能和焦华商量,让焦华拿主意。她打焦华电话,焦华不接,不知道她在干吗?他们公司换了老总,焦华近段时间很是低调,一般的朋友聚会也不参加了。她知道,焦华正在谋划职位的事儿,她已经托人找到了袁总。现在,楚春不再想职位的事儿,只想如何能够摆脱郎家的纠缠。
焦华回电话了,她说刚刚正给领导汇报工作,不太方便。中午,她们约个地儿吃饭,一起商量商量。
焦华说她已经与郎家交涉了,他们执意要孩子,其他什么都不顾,既然如此,长痛不如短痛,不如给他们算了。
楚春一筹莫展:“不行,我不能没有成成。黄家也不能没有成成。黄紫一家把孩子宠到天上。我突然说孩子是别人的,他们都会认为我疯了,没人相信的。”
焦华说:“关于成成,你能不能和黄紫谈谈,向黄紫说清楚?”
“说清楚?怎么说啊?能说清楚吗?如果能说清楚,早就说清楚了。”
焦华打了一个响指,楚春便激灵地盯着她,等她开口。
她知道,焦华总是在想出自以为得意的主意时,打一下响指,这是在上中学时就有的习惯动作。
果然,焦华说道:“倒是有一个两全的办法。”
楚春并未说话,这也是楚春的脾性,她会等人把话说完。焦华自顾自地说:“你假装晕倒,让郎家把孩子抱走,就说孩子弄丢了。”
楚春打了一个寒颤,轻轻地摇着头说:“可是,孩子丢了,总得要找啊。”
焦华说:“计划好时间、地点,任谁都无法找到,不就结了。”
“不!不!不!我不能啊。我不能没有成成……”楚春心底涌出绝望的声音。
那天,焦华沉重告诉楚春:“郎毝已经疯了,他说如果要不回孩子,就找黄紫决斗。他说他无所谓,大不了公司破产,从头再来就是。如果真的这样,太可怕了,那将不可收拾。”
孩子抱走之后,楚春真的晕倒了,但不是低钾血症,而是心痛。她知道,再也见不到成成了。
她醒来,看到空荡荡的婴儿车,不禁失声痛哭。
焦华陪着楚春回家的路上,说现在孩子不会有问题的,关键是如何向黄家交代?得有一个可靠而有能力的人,来处理这事儿。报晓是处理这事儿最合适人选。
此刻的楚春,全无主张,一切都只能听焦华摆布。
可是,她没有想到会是这种局面,他们根本无法控制住事态,网络的力量,公安的力量,舆论的力量,拧成了一股强大的态势,向他们迫击而来。
郎家害怕了,抗不住了,主动投案自首。可是,自首也不能就此罢休,得给社会、给网民、给各界一个交代,而不仅仅是黄家。
焦华、还有郎家参与此事的亲戚,都进了拘留所。
一场闹剧结束了,作为这场闹剧的始作俑者,楚春彻底把自己毁了。毁灭吧,这是她应有的下场,说一声忏悔太轻飘了。可是黄紫、女儿、黄紫的家人,这些爱她的亲人,都因她而蒙羞。成成,她的儿子,这个让黄家绝后而给郎家希望的孩子,他还对世事懵懂未知,所有的一切都是她给他带来的……她把他带到这个世上,自一出生,就已经被贴上耻辱的标签,成为“著名”的人物……毁灭吧,她给那些爱她的人、善待她的人,造成了无法弥补的伤害,她的原罪和原恶,是无法用法律和道德清算的……
楚春看到坐在她床前的母亲,她憔悴的面孔,佝偻的脊背,无助的神情,这件事儿摧毁了她坚强的意志。光鲜的母亲,还梦想着去南极旅行,可是倏忽之间就老了……已经成了一位老态龙钟的妇人。
楚春流下了一行热泪,这些天以来,她的泪腺几乎枯竭了。这也许是她最后的眼泪了,她对发呆的母亲说:“液输完了。”
母亲摁了一下床头铃,护士来了,拔了针。
楚春跟母亲说:“妈,你回家休息休息吧,这里没事儿了。你不用来了,我明天就办出院手续,先回家住几天。”
母亲说:“春儿,妈不放心你。从小到大,妈从来没有担心过你,可是,现在,妈真的很担心你。”
楚春说:“没事儿了,妈,放心好了。我已经挺过来了。”
在楚春的再三催促下,母亲终于离开了医院。她和先生在女儿病床前已经守了五天五夜,他们只有这么一个女儿,看着女儿不省人事,忧心如焚。可是,女儿醒来,他们更加担心,她能挺过来吗?
楚春的父母,一夜辗转无眠,天色未亮就到了医院。
那张床已经住上了别人……
柳 岸:本名王相勤,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周口市作家协会主席,鲁迅文学院第十一期高研班学员。出版小说集《红月亮》《八张脸》《燃烧的木头人》《日蚀》,长篇小说《浮生》《我干娘柳司令》,系列历史长篇“春秋名姝”《公子桃花》《夏姬传》《文姜传》《西施傳》。有作品获河南省文艺成果奖、河南省“五个一工程”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