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初次见面的时候,他还很年轻。然而此刻,就用来怀念他吧。
那些年家人虽然生活在一个城镇,可是平时见面却不多。想找个有山有水的地方散散步,联络一下亲情。这个念头是我想出来的,只是我没有车也没有驾照。表嫂很赞成这个提议,说她想办法吧。就找个面包车,装的人多,走山路也实诚。
出发的那天天气开始不是很好,云沉天阴给人的心头一层郁结。车子里坐满了人,大人小孩子闹哄哄的。出市区不用多久,就走上了山路。盘山路曲折得像是一条巨蟒静卧山野,路两旁是郁郁葱葱的树木,或许是得益于这里的水土好。一路之上大家说笑会儿、沉默会儿,不知不觉中就到了景区。司机据说是表哥的一个远房亲戚。身材消瘦戴个眼镜,或许感觉自己是外人,说话不多,属于那种“蛤蟆跳水——扑通(普通)”类型的。
景区山连绵、水蜿蜒、峰巍峨、壁陡峭,充斥着山野气息。主汛期刚过,峡谷间的流水充沛,摩挲着河中间的山石,可以看到河底的清沙。景区是一个峡谷,人可以游览,车子却是不可以过去的,所以我们把车子停在游览区的入口。
见司机和我年纪相当,我就找他闲聊开了。他不算很拘谨,也谈不上健谈,很随和的样子。“你的开车技术很好,这样的山路悬在峭壁边上,一般的司机是不敢开的。”我打开了话匣子。“一般一般了,咱县的人土里生、山里长,成天走到哪里都离不开走山路,用不着害怕。再说我以前学习过开车,有几年驾龄了。”他的脸颊微微出汗,把眼镜摘下来,顺手用布衫的一角擦了擦,然后又戴上。“这一趟劳累你了。”我客气地说,也的确有感激的心情。“可不用啊,再说了今天来这里游玩,比待在家里闷着好。这个面包车子是我前些年买的,以前跑过出租糊口,现在不常用了,今日出来游游磨合一下车子,不用担心放坏了,不过啊,车子跑起来还行。你表哥平日里照顾我很多,上学时候、出学以后都有恩于我。”他的话不多,却让人感到温暖。“你还干过出租啊,自己找活儿干的人,有出息。”他咧嘴笑了笑:“啥出息,是个人都会。现在考驾照的人多了,已经不能称为有技术的人了。”一阵风掠过,掀起了衣角,吹皱了河水,树上的枝丫翻滚着哗哗作响,又吹向远方。“开始我啥也不会,刚接触社会时很傻,不会说话,一说场面应酬,就头皮发麻,”我们一边说着一边走着,“可是也得工作啊,没有工钱,吃啥喝啥。当时听说有个出租车司机遭遇不幸,不知道是情杀还是仇杀,还是谋财害命,反正人是死了。吓得家里人不想让我出车。我刻意整装了车,用铁栏杆把驾驶座位隔离开,防止坏人坐车从后边或者右边威胁控制我。”听这话的时候,我有点发怵,拧起眉头没做声。我们对视了一下,他倒是显得风轻云淡的神情。“没啥了,开始时候我也紧张。开车不拉人吧,浪费时间和汽油费,不挣钱。接到客人上车吧,战战兢兢的又怕出意外。”我笑了笑道:“这倒是两难境地啊。”峡谷窄,有聚风作用,又一阵风迎面而来,那架势像是灌涌而来,刮得树摇草晃,人也站不稳当了。他接着说:“其实啊也没啥,糟糕遭遇才百分之零点几的概率,我们还是要活在大概率中,人要安神才行。要不然老担心坏事,会自己吓唬自己,缩手缩脚的不去找活儿做,也会饿死自己的。”我羡慕地称赞一句:“你还挺会总结生活经验的。”他嘴角微微上翘,轻笑了一下,道:“哪个人没有点儿阅历呢,有阅历就会有感受啊,都一样。其实啊,告诉你个心理现象,当人高度聚焦一件事情一段时间后,你会感到累,会疲劳过度,疲劳到对原来事情的紧张情绪都麻木了,也就没那么在乎了。”“哇奥,绝对的金句,这是我今年听到的最哲理的话语。”我下意识地说道,打心眼儿里感叹他的认知和悟性。“没那么严重,瞧你夸得我,我一普通人,路上见一个人都比我强。”
水潭在高山环绕下,像是一口井,人们站在此处像是成语中的“井底之蛙”。瀑布不算太大,落差却很高,落下来声音很大。大家各自忙各自的玩耍,玩得都很开心。他很注意自己的言行细节,总把自己的随身物品规整得很好。每次吃剩下的物品包装不乱丢,也不怕麻烦多走几步,丢到石头样式的垃圾箱里面。我说道,“你可真有素质啊,模范遵守卫生规定,具有环保意识,有人在、没人在都一个表现,挺有‘慎独’的姿态啊。”他说道,“只是养成习惯而已,没像你说的那么多,哎,对了,啥‘深度’不‘深度’的,‘慎独’啥意思?”我笑着说:“你的眼镜度数挺高吧?”他说:“哦,是挺高的。”我问他有媳妇儿没,他说还没,他邀请我他办喜事的时候要我来参加,我答应了。还答应他以后有机会再出来游山玩水。他说,中。
一天的行程就那样子结束了,身体疲惫感觉却很好。和他的初次相识很平淡,感觉就像是邂逅了一个普通朋友,可以在以后的漫长岁月里面慢慢建立友情,谈谈天说说地,一起安静平淡共同生活在这个小城镇。
在以后的日子里面,曾在上下班的路上遇见过,有时候我们相视一笑,各自走过。有时候见他满面红光的,他说遇到朋友,多喝了几杯。日子依然平淡如水。
二
在认识他之后的一年冬天,快要过年了。我的一个后生要娶妻。我作为一个长辈也参与其中。其实我很无能,交际应酬我都不会,见生人老是紧张。碍于颜面,我出席了那次婚礼的前期礼仪。男方娶妻头天晚上需要去女方家里拜訪一下,看看婚礼的细节有啥需要注意的事项。
那天的傍晚很暗淡,其实冬天的傍晚比较短,天一黑就到晚上了。月儿也暗淡,云层很厚,晚风吹来冷飕飕的。农家小院落很整齐,屋子里面火炉子烧得很旺,灯光开得很亮堂。圆桌子上面摆满了各类的荤素菜肴,足够显示出招待的诚意。管事的人唠叨个不停,我其实只是个充数的人,主要的任务就是“吃好喝好”。双方管事的人,又絮叨了会明天婚嫁的细节。女方的大娘来了,表哥想套近乎:“亲家啊,你们街前这条路啊,用的砂石都是我们厂提供的,支援一下新农村建设。谁承想修路修出个亲家来,你说这事情巧不巧,呵呵呵。”女方大娘把两手抄到袖筒里面取暖,嘴一咧眼一撇,“你说的是啥啊,路是全村人走的,又不是俺一家享用。俺家闺女明天就成你家人了,锁门子钱这些小事还讨价还价个啥啊,憋屈了你这样的老板亲戚了,你不怕掉价啊。”表哥弄了个尴尬,不言语了,呵呵呵只是一个劲地傻笑,捡起筷子吃起菜来。
屋外漆黑的夜晚,月亮挂在天空,给万物铺洒了层薄霜一样的亮光。隐隐约约可以看到的院墙,院子里面的农具。屋子里面炉火正欢,窗棂上的大红喜字格外耀眼,渲染着婚嫁的氛围。大伙儿你一言我一语地闹个不停,沉浸在欢愉之中。“叮铃铃”“叮铃铃”手机响起来了,我循着手机声响看了看表哥,表哥微醺小醉地还在傻吃傻喝呢。“哥,手机响了。”表哥站起来眯着醉眼,略显踉跄地走到院子里面。
夜已深沉,院子里的梧桐秃枝丫正好映在月亮之前,把月亮分割成好几块。大伙儿依然话头正欢,没有消停的样子。表哥一掀帘子急慌地走进来了,表情严肃略带着呆滞,“俺有个远房亲戚,今天去参加朋友的婚宴,喝酒呛住了,吓死人了。往乡里卫生院送,卫生院医生一看根本不敢收,简单处理一下,现在正往县医院趕呢。听说基本上不行了,才二十多岁,半月前结婚我还去给他张罗,谁知道今儿个就不行了,这叫啥事啊。”屋子里面的人大多并不认识,只是附和着说,“可惜可惜啊,苦了自己,更是苦了刚过门的那个媳妇儿啊。”我猛地一怔,是他吗?那个眼镜小子。半年前我们一起云游山水,畅谈人生的那个,说好了我们还要重聚言欢,现在咋就稀里糊涂的完事了。我的心一缩一震,感叹道一辈子没啥意思啊,生死一念间,物是人非可奈何乎?这就是我对他的第二次深刻印象,却也是以永别的方式来纪念的。
三
等再次说到他,那是在半月后的一个冬日下午。和一个朋友相约吃饭,这个朋友正好是他生前的相识。无垠的阡陌早就被大雪掩盖得严丝合缝,远处的山、树、房屋没有了生机,静穆的像是个处子守闺,不哼不哈无声无息。
走进小饭馆,里面倒是笼罩在厨烟暖气中,只是窗户上模糊不清,像是近视眼丢了眼镜,视物介于半明半暗之中。这个朋友搛起一个大蘑菇丢到火锅里面煮了一下,又沾了一下酱料,放在嘴里面嚼起来,“他也真够亏的啊,二十出头的年纪,人生才开始,花儿才吐蕊,就夭折了。他以前打零工干过几年工地活儿,钢筋工、水暖电工都干过,也算是个吃过苦的孩儿。后来瞅机会讨了个岗位,开个小车子,虽说成天跑跑疲劳点儿,但是也晒不着淋不着,踏踏实实地工作,快乐平淡地生活,多好啊。谁知道会摊上这事情,喝酒也会喝死人。算这小子太热情,有点儿“二儿”,加上点儿背,弄了这个结果,怨谁啊。本来啊,那个朋友成亲办事放着县城那么多饭店不去,非要回老家摆宴席,图省钱呗。其他朋友平日里面走路还嫌累,出气还嫌讨省哩,哪有那闲呆气跑几十里地的山路,去乡下喝那几两小酒。就他憨实,一马当先报名去,说是去给伙计添人气,好像是别人办事气氛冷清了,他挺难受似的,看不得别人憋屈,算是那种热心肠子满大街播撒的类型。当然了也为了那几口小酒,他可是个酒鬼,年纪不大却见酒就喝,喝酒就醉,每次酒场都不差席位,每次都醉得一塌糊涂。
“他这个人啥也不出名,就凭着热情富余嗜酒如命算是有别于他人的特征吧。做人倒也实诚,人家要他干啥就干啥,听使唤没啥架子,就是缺少分析事情的脑子,没啥眼色,做事不计报酬。有时候是他自己把事情办砸了,弄得一身脏。有时候办了事情也没人说好,还故意利用他不善于回绝人,欺负他,耶耶,当人当到这份上也就当足了。不过大家心里也都知道他的大致为人,也有同情他的,只是不常说,平日里在关键时候提醒他。这次也是事出突然,要是有人预测会出这事情,也会避免一下。这次本来不需要非得他去不中,好多伙计都嫌路远,虽说有酒喝但是不也得上礼吗,没去。毕竟得钱谁都愿意,出钱谁都难受啊。他去了,算是够义气的。对得起人是他的一贯风格,呵呵。平日里面在一起相处,也算是有感情可以理解。冬日天短,下了班天已经快黑了,自己买票硬是坐城里至乡下的公交车去了。去了后来就……不说不说了,吃吃,火锅兑酒,越喝越有。”
我没有动筷子,只感叹,火锅兑着酒,真的都是越喝越有吗?雪依然在窗外下着,铺天盖地的没完没了的样子……
四
日子对我来说就像是时钟,一圈一圈地转动着,循规蹈矩的没啥新意。新年的钟声响过去一个月有余了,尘埃落定的往往除了具体的事情,还有某种思绪或者心情。其实对他的怀念一直存在着,可惜了花一样的年华。再次聊起他的事情是在一次与表姐的聊天中,那次的聊天充实了对他的深层了解,也更加对他的身世惋惜。
“都是命啊,谁也躲不过去,世事难料,早点儿避讳避讳该多好啊。”表姐惋惜地说道,“这孩子不管不顾的走了,可他家里人呢,可就要了命了。我也是听人说起这事情,出那事情前些天,他正好因为家里办事有些波折,好容易才办妥帖了,婚事也圆满了,房子也有了,就该好好生活了,嗨。当初啊,他上学时候的费用都是他老爹供给的。快六十的人了,当初的好匠人也扛不住工地的累活儿啊。只好做些小工活儿,偶尔也上上墙垒垒砖。为了多挣点儿钱贴补家用,也为了缴纳他上学的费用,延长做工的时间,别人每年只做二百多工,正月里出去腊月里回来,五月收麦、秋天收粮食都不误,间歇着出去回家,也不算太累。他爹可好,不过正月十五就出去了,腊月根根儿才回来,秋收、五月能不回来就不回来,就为多挣那些钱呗。工地有活儿就忙着干活儿,没活儿就给人家看工地,反正是能想的办法都想出来了,就为了多挣钱。他在学校开销大,他哥心疼他,具体是心疼他爹吧,虽然早就成家分开过了,但是依然平日里给他一些钱,心疼他照顾他呗。他的事情,算算这几年也没少麻烦他哥。有时候农忙季节,他爹回不来,他哥就帮忙料理地里的活计。五月割麦子秋收收粮食,起早贪黑也挺累人。他倒也做活儿踏实肯出力,只是毕竟比起他哥生疏了许多。
“这些年啊,家里家外都是他爹是靠山,他哥是帮衬。虽说他也没闲着,只是没起到啥作用。谁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啊,谁家都有难清的账啊。学上完了好不容易找了个吃饭的营生,又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对象倒也见了许多,只是这个不行、那个不行,反反复复地折腾了一番,好容易确定下来,又到了具体的说结婚开销上。你还不知道咱们这里娶媳妇儿,彩礼高得要命,没个十几万根本不行,附加条件还要在县城有房子。买房子干吗啊,在县城没个营生的职业,吃啥喝啥都去喝西北风也不够分配啊。在家里面磨好面粉、量好米带到县城,没有蔬菜也从家里面带,就为了在县城生活,贪图啥了?为了面子为了虚荣,为了孩子上学接受更好的教育,倒也是,只是代价太大。背井离乡的不管家里的大人,只为了孩子的以后,人啊,爱幼容易敬老难啊。再回来说说他吧,就是因为掏钱买房子置办家产,他哥有了意见,跟他说开了,‘俺结婚时候也有彩礼,可也就小万把几千块吧。俺家的房子咱爹倒也是一马当先地帮忙招呼,从挖地基、打圈梁、垒砖上瓦也没少操心,只是花销小。你倒好,上学开支一大笔,累得咱爹难受,身体现在还没好利索呢。现在你要成家了,我早就分开住了,家里的房子不够你两人住啊,非得到县城买房子,你俩人的腚就恁大,非得县城的马蜂窝房子里面才能装得下啊。想住房子行啊,自己挣钱买房子咱没啥说,又得劳累咱爹苦熬工地,挣血汗钱给你花,你也存得下这心,啥东西。’
“他知道自己理亏,那几天也没啥动静,只是傻坐在炕边一根一根地吸烟,一声一声地叹气。后来他爹劝动了他哥,才没咋闹事。他爹说了,‘买房子也不是你兄弟的主意,是人家女方开口的。再说了娶媳妇儿到县城买房子也是大行大价,又不是咱家开的头。要怨都怨风气。再说你弟媳娘家还算是开明,没有要求啥必须有小轿子车开,必须得有“三金”在身上闲挂着,已经很仁慈了,咱就不多说啥了。女方都心疼女儿、女婿挣钱买房子难,就把这个烫手的馍馍抛给男方家大人。反正苦总得有人受,福总得有人享啊,里翻外翻都是一家人,不去计较那么多了。’就这么风风雨雨的一场,算是把婚给结了、家给成了。
“谁知道啊,大好的婚事没出满月,就摊上这事,这,这算是啥事情啊,俺还没遇见过这样的事哩。前世就是有孽障,报应也不该是这样子啊。可惜了那个新媳妇儿,新娘子没当几天,就又得找新婆家了,嗨。后来找中间人处理后事,人家娶媳妇儿让你去喝酒,喝多喝少自己当家,出了这事情也没啥好埋怨的。人家出了个精神安慰费,自己家里人入土安葬了他。去他家料理事情的人回来说,他爹蜷缩在床边扶着床沿,花白的头发衣衫不整,没啥言语没有表情,也不知道是气的还是吓的……”
窗外的冬阳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只是我身上却是有一阵子的寒气直逼脊梁骨,那叫一个冷啊。
后来的后来,也就那样了,事情总得有个头儿,总得有个尾。逝去的人活不过来,活着的人就好好地活着吧。只是他出事的那天日期比较好记,是平安夜后的第六天,过新年的前一天。
靳宏庆: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会员、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发表于《散文百家》《中国水利报》《散文选刊原创版》等报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