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光阴里,蝴蝶敛翅在花尖上。少年的我像根系稚嫩的植物,摇摇晃晃,却又倔强而蓬勃地生长在尘世间,依傍着父母貧瘠却安然的光阴。
秋天里,父母的一树柿子熟了。像灯笼点燃,良宵在即。
它们张灯结彩,锣鼓喧天,像新娘子涂了油彩的红脸蛋儿,饱满丰硕地轰赶着一树枯败的柿叶子,喜气洋洋地坐在枝头荡秋千。
父亲攀上高高的木架,腰里牢牢系着一只青篾的竹篓子,眯着细长的眼睛摘柿子。
黄澄澄的秋天,似乎一夜之间,爆出一树红柿来,高高的在树上垂悬着,美得语言根本就够不着。红柿犹似佳期的新娘,鲜艳迷人。伶仃晃荡的秋叶,却并不见离愁苦楚的模样。
彼时的天空格外寥廓,有淡淡的雁影掠过。满枝的红柿,红亮饱满,像乳母奶水十足的胸脯,轻轻一捏,就会果浆四射。
清红清红的果子,碧蓝碧蓝的长空,白得像新棉絮一样的薄云。闲风,一篱笆院的阳光,浑然一股太古之风。
母亲在树下,捡起两瓣木芙蓉的落花,羞涩地贴在额头上。一个清秀女孩长成的小妇人,眉目之间依旧怀有女孩子的清淡与羞怯,犹有芬芳。
父亲把装满红柿的篓子轻轻转到腰后,蛇一样地从木架上滑下来,温软的风撩动额前黑发,神清气爽,像顽皮的少年。稳稳踩着土地的他,把篓子又转到身前,从里面小心翼翼地捡出一枚最红的柿,揭掉盘扣般玲珑的柿蒂,抬手绕下母亲包头的蓝帕,用帕子仔细地擦去柿霜,递与母亲。小巧的母亲一手接柿,踮起脚尖,一手捻起父亲颈间白毛巾的一角,费力地想给他擦拭眉梢的一滴汗珠。
倏然,我与哥哥们分明看见父亲的大手捉住母亲的小手,一起举着去擦那滴欲落未落的汗滴。父亲眼中流转的深情,足以晕染母亲腮上花朵般的胭脂红。
“轰”地一下,初懂人事的男孩子们鸟雀般地散开了,带着不耐的羞赧。
母亲发现了,白生生的脸上生出了两片动人的红云。像篱下的一串红。它们每一朵花像一个小爆竹,正集结成队,举着一串串红鞭炮,舍不得一下子点燃了的小模样。
她用力地从父亲的大手掌里抽出手来,嗔怨地轻轻拍打了一下父亲。赶忙把手中的柿子塞给身边呆头鹅似的我。转身脆声唤着她作鸟兽散的儿子们:老大,老二,三儿,四儿,小五,来,来,满篓子的灯笼柿,甜掉了牙。快来吃吧……
日影软软地拂动着墙根下幽寂的青苔。
母亲弯腰把篓子里的柿子一颗一颗往黄展展的箔上放。偶尔有软脂似的柿子皮儿被青褐色的硬硬小柿蒂扎破了,她便轻轻用指尖揭掉皮,在掌心里托着,招呼儿子们近前来。老大凑上来咬一口,老二咬一口,三儿一下子就吞了下去。文弱的小老四就只能大口吞咽下口水,眼睛里迅速蓄满了泪水。小老五粗壮,顽劣地刮一下老四的小鼻头,嘎嘎地笑话他像小娘儿们。母亲赶紧捡最红的洁净完好的柿子,擦净了,给老四吃。老五愣了愣,不服,俯身从篓子里抓上几颗,转身逃了,像狡黠的猴子。母亲大声冲他喊:莫跑嘛!小老五最乖,来,把柿子给奶奶送些去,好不好?
小老五吐着柿蒂,吃相恶劣。他不惧高高在上的父亲,冲母亲做了个鬼脸,一溜烟跑了。小黄狗和他一起撒着欢儿,费力地追着小主人,四条腿居然落在了两条腿的后面。
有人从一截篱笆前走过。
男人扛着锄头,黝黑的脸上布满微笑。身后的小娃早蹿到铺满红柿的黄箔跟前,流着哈喇子,一副谗相,像只小土狗。
父亲站在高高的木架上,费力地从篓子下的裤袋里,摸出瘪瘪的烟盒,和树下的男人打着招呼,高高地抛下手里的香烟,顺便自己也叼上一支。
树下的母亲慌慌地给拖着长鼻涕的小娃衣袋里塞上几颗红柿子。那娃儿拿起一颗就往嘴里送,不揭蒂,不擦霜。抽着烟的男人便黑着脸唬自家的小娃:瞧瞧,馋死鬼托生的么?当心噎着!
村里有老柿子树的,没几户人家。父母的柿子树系着小娃们一个秋天的目光。那些丰硕圆润的柿子,是被村里娃娃们的目光望红的。那饱满迷人的浆汁,令小娃们的唇齿间忍不住地提前生出了一层又一层的甜。从春天清贫的、极淡极小的花,到秋天高枝上的那一抹浓艳。红柿,在小娃们茁壮的仰视与期望里,烛光点燃,终得扬眉。
地下薄薄地铺了一箔的红柿。枝子稀疏,最高处,寥寥地垂着几颗柿,清红清红的,美得耀目。
父亲每年摘柿,总要留几颗最大最红的在最高的枝头。像给渐渐寡淡的秋天留下相思?牵挂?灿美?还是给贫瘠的村野留下一抹野性的妖娆。直到大雪来蚀了红果,变成风干的黑褐,摆放在季节的棋盘上,楚河汉界分明。
长大后,读了书的少年再看那枝头寥寥的红柿,觉得是秋的珍宝。秋天无处珍藏,衣襟下不能,袖口里不能,那就高高挑挂在门楣上罢,像一只只红灯笼。美得鸟雀都绕道。乍然相遇,唬得鸟心大惊。
高枝不摘的红柿,是每个晚秋父亲心头的深情。对光阴,对乡野,对一众飞来的鸟雀。
母亲那段日子忙得像一只娇小的陀螺。秋日柔媚,天气好得没法说。
她忙着把红透了的柿子挑一些出来,打发她的儿子们给东篱的奶奶、西篱的婶婶、老槐树下的敬章爷爷、沟渠上头茅草庵里的和尚大伯送几颗去。那些都是皮上长了一点黑斑的柿子,像一张长了雀斑的姑娘的脸。一点也不妨碍它的甜。再把光油净面的红柿子,一颗颗细细摆放在竹篮子里,蒙了软绵的白粗布巾,打发大哥和二哥去赶集,嘱咐她那两个老实的儿子一定要卖个好价钱。她还让精明的三哥跟着去算账收钱。临了,母亲说:卖完、卖不完,天黑前都要赶回家。
记得给弟弟妹妹买几个热烧饼回来。母亲扬着手里的青帕子,冲儿子们喊。
父亲抽着烟,坐在廊檐下的一团光影里,看着他忙碌的妻儿,眯起眼睛温和地笑。小黄狗把嘴巴搭在父亲的鞋面上,争宠似的哼唧几声,眯上狗眼打起了盹。父亲垂手捋了捋它缎子似的光滑油亮的毛,温情得像对小儿子。
黄灿灿的玉米,编了辫子,一嘟噜一串地挂满了廊下。几只花腹鸟飞过来,落在屋檐上聊天去了。时光好像顿了顿,让秋收喘了口气,告一段落。
于是,就下起了绵绵秋雨。那雨不紧不慢,像做针线的妇人,悠然坐着,话语闲淡。一场秋雨一场寒。穿单衣的农人直接从箱底翻出了薄袄,穿在了身上,抵御一重又一重浪似的秋寒。
父亲和母亲从廊下摘取下一串又一串的玉米棒子,拿豁了口的庞大的旧洗衣盆盛了。盆里像盘了一条金灿灿的大蛇。父亲拿新磨的锋利的黑剪子铰了玉米辫子,再用尖锐的锥子把脱离了辫子的玉米棒子握在掌心,把粒子密密排列的玉米棒,从头到尾,大力冲开三五道沟辙。父亲像手握犁头的耕夫,被冲掉的玉米粒子从两旁翻落如春泥。
母亲戴了一双父亲的白线手套,那是父亲平时劈柴时用的。她把父亲冲了几道辙子的玉米棒子两手攥着一拧,轻轻地,玉米粒便纷纷脱离了轴,欢蹦乱跳地溅落下来。像檐下密集的雨珠。
风里掺着清凉的水汽和野菊的香气,一下子卷到脸上,卷到口里与鼻里。母亲咯咯地笑,躲着,打了个寒噤。父亲起身,取下老藤椅上搭着的棉夹袄,给母亲裹上。娇小的母亲像一只臃肿的蚕,挣涌着抗拒。父亲笑着两臂稍稍用了力,箍紧了母亲,像拢着一株花枝乱颤的菊。
母亲清脆地笑着向后仰,左右摆动着脑袋。“哎呦”一声。原来,她扁圆的发髻挂在了父亲的一粒纽扣上,生拉硬拽间疼得失了声。
别动!父亲双手捧住母亲小巧的脑袋,像捧着他的全世界。他笨拙又轻柔地绕着那根发丝,生怕扯疼了他的女人。彼时彼刻,少年的我,他们的小老六,倏然觉得有雨珠飞进了眼睛,湿漉漉地在眼里晃荡着。
那一刻,地久天长。长大后,我才知道,那是爱情的模样。
旧光阴的秋雨里,父亲与母亲,分明像湿泥土里的两棵最朴素的植物,又像寥廓秋天里的两粒尘芥,人世空旷,揉在一起,小而安稳。不,还有他们的儿子们,和细弱如芽的六丫头。
四下清寂。篱前的牵牛花上走着疏雨。
父亲走到廊下,摸出爷爷留下的小烟斗,按一撮烟丝,闲闲吸几口。看雨,神情疏淡。母亲也跟了出来,拿青帕掸了掸衣襟上的尘屑。她傍在高大的父亲身边,像傍着一棵粗壮葳蕤的乔木。
风随着性子吹。
篱前的那棵老枣树,满树枣子,半红半黄,小铃铛似的,在细碎的叶子间窜来窜去,几分天真。
父亲微微俯身对母亲说:天晴时,要摘枣了。孩子们早就馋枣了吧?你胃不好,枣子要煮了吃,记下了么?
天光幽暗,独母亲的一张脸生动如篱前的雏菊。她不语,只拿两只会说话的眼睛望着父亲,像望着整个甜蜜饱满的秋天。
胭脂花
胭脂花,单听这名字,眼前顿时生出一副画面:一个穿紫裙子的女孩,白生生的两颊上,搽两片红胭脂,晃动着黑发上明晃晃的簪子,步下木楼梯,和庭前久等的少年牵着手跑进秋风里去了。
旧时的一截篱笆前,花开明艳。
农人荷锄经过,被卵形的绿叶子扯了一下黑衣襟。他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这高高大大的草本植物,说一句:胭脂花开了。淡淡的,像对自己庭院里的三四个姑娘说。很随意,根本不知道它还有个清贵的学名叫紫茉莉。
精致玲珑的五瓣花朵,被冷落,像他家里讨好不成而讪讪的那个叫招弟的小女儿。胭脂花委屈地卷起衣裙,合拢成一枚枚“高脚碟”。只待午后,才缓缓拆开花苞,像美人慵懒醒来,伸个懒腰,阵阵脂粉香。
彼时,几个乡下小丫头,比胭脂花还嫩,立在一米高的花枝前,一朵一朵掐花戴。满头绸缎似的柔滑花朵,衣襟上也是,小衣袋里也是。七八岁的年纪不知羞,满村跑,身后跟着忠臣似的小黄狗,陪着小主人一道撒欢儿。
黑木门前谁家的男孩子,拿脏兮兮的手背蹭一下小河似的清水鼻涕,眼羡戴花嬉戏的小姑娘们像花蝴蝶,小脏脸上荡漾着一片羡慕一片狡黠。小阴谋悄悄像小刀出鞘,他偷偷捡起地上她们跑落的花朵。一转身,捉住一只无辜懵懂的小羊羔,硬生生地给它白白的脑袋上绑上几朵。小羊羔羞愤挣脱而无果,“咩咩”叫着抗议。
猴孩子哧哧地乐。墙根下拢着手晒秋阳的老人,也吭哧吭哧地又咳又笑,看着那野小子使坏。
大眼睛的細瘦小女孩,停下来,愣了愣,黑葡萄一样的眼睛忽闪了几下,倏然明白了。一挥手,招呼同伴迅速冲过去,使出吃奶的力气七手八脚摁住惊恐万状的小羊羔,拔下它脑袋上的胭脂花,涨红了小脸,一窝蜂似的扑向尚在得意洋洋一脸坏笑的野小子。
胭脂花劈头盖脸砸向猴孩子,像愤怒的子弹。野小子猝不及防,转身逃,一个趔趄,摔了个狗啃泥。
小女孩们笑得花枝乱颤,看热闹的老人笑得大口地咳嗽,满脸的泪。小黄狗转着圈汪汪怪叫像助阵。一阵骚动轰出了猴孩子的娘。
那妇人撩起花围裙擦着手,恓惶地跑出篱笆院,粗拉拉拽起地上满脸羞惭如土蝉的儿子。大声啐着小丫头们:野丫头,一点姑娘家的样儿都没有,没羞没臊的,都戴了花了?去去,嫁人去罢……
我们一哄而散,像一群欢快的鸟,唱着胜利的歌。
时光一个趔趄,一恍惚,一脚滑进了少年时;季节一个趔趄,一眨眼,小村都是胭脂花的子民。真好啊,真好!
胭脂花,就像小村的一盒胭脂。
八九月间。小村像清寒的妇人,衣衫寒酸,妆容太素。啪!季节打开一盒胭脂,胭脂花顿时洒了一地!
胭脂花真像一盒紫红的胭脂,香艳艳地给小村的两颊涂上一层脂粉。那抹紫,太艳,太明,太泼辣,太生动,像《红楼梦》大观园里那群衣衫明丽、笑语明灿的女孩儿,给粗朴的村妇刘姥姥七七八八戴了满头明晃晃的花朵,不容分说。
流连花前,细细端详那鲜亮的花色与丝绒般的花瓣,又觉得眼前分明是像极了一个读了书的女孩,出身乡野,有一股幽微的书香,与蓬勃的柔韧,不娇怯,不文弱。
我那年年侍弄胭脂花的篱笆墙里的娘,像不像一朵胭脂花?温厚而有玲珑心。
娘是个清瘦寡言的女子,如一株植物,安静素幽,细细弱弱,见不得风似的。村里的妇人大都高大粗壮,经得起繁重农桑的揉搓。娘不行。东篱西篱的婶子大娘都说她是纸糊的灯笼,风吹吹,就破了;又说她是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放着镇上的少奶奶不做,跑到乡下做村妇。啧啧……
柔静的娘,却种了一篱的胭脂花。她说那花,是药草,能治好多病。
秋天,她坐在一篱明灿葳蕤的胭脂花前。挽斜斜的发髻,穿白白的棉衫,古意,闲淡,像从远古走来。她的花,每一朵都经露水洗过,清紫清紫,饱满美艳。
那胭脂花又像长筒的小喇叭,颤颤地挑着露,清贵,安宁。像女子闲走在温软的风里,对篱上俗气的喇叭花,看也不看一眼。
篱上的喇叭花只会锣鼓喧天地凑热闹。花开,哗众取宠;败了,也就蔫巴在残枝败叶间伶仃晃荡,任凭秋风凌辱。
胭脂花却不是。它像语淡心密的妇人,把对光阴对清贫小日子的爱,都沉下心来落实到针线密密缝的细微处,像我娘。老了的胭脂花,收起紫色衣裙,像已知青春不再的妇人,默默收拾妆奁。胭脂呀,口红呀,都不再涂上那张皱纹已寸寸潮生的脸。矜持地取下撑窗的竹竿,敛进一窗幽凉的秋色。哪怕老成一筒茶褐色的喇叭,也傲视秋霜。
胭脂花有风骨,有尊严,老也老得一地清骨。
娘把老掉的胭脂花一枚枚揪下来。日光晴暖,晾晒了一箔的胭脂花,皱缩枯瘦,像铺了一地褐色的小喇叭。
盛年时的胭脂花和盛年时的娘是小村的良药与良医。我家缀满花朵的篱笆院,是乡野民间小小的“医馆”。
胭脂花的根与叶,是那些清寒光阴里天然的草药。男人被粗笨的农具划伤了,感染了,妇人来我娘的胭脂花前刨几株根去;猴孩子上火了,妇人也来捋一把绿叶子;女孩们经期疼痛不适了,她们的娘也急急走来取一些去。那青葱得能滴下绿稠汁儿的叶,像灵丹妙药。
娘拿新鲜的花朵泡茶喝。
她常常摘取露水洗过的清新花朵,一朵一朵放在青竹篮子里。晨曦里胭脂花举着一簇簇紫色的花朵,绸缎般的明滑,风里摇曳生姿。
彼时,胭脂花盛开时,蓬门柴户的妇人与女孩们,甚至粗拙的男人,都喜欢捧着掉了漆的搪瓷缸子喝胭脂花茶。那一刻风雅得像淑女绅士,茶水里浮着几朵胭脂花,清甜的水汽扑了脸。因为娘说过,女子喝了,可以调经;男子喝了,可以清热解毒。
他们都信。因为娘是读过书的“女秀才”呀!
往事攏拢叠叠。恍惚间,看见一朵朵紫色胭脂花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盛开,喝一滴露水,寻找阳光,开成秋天里最美的模样。它们心无旁骛,躬身大地,落去一朵就一定拆开两朵。像我柔静的娘,仰头低眉都是爱,虔诚,瓷实,又有点儿小风雅。
朱盈旭: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其作品散见于《散文百家》《散文选刊》《中国铁路文艺》《北方文学》《安徽文学》《作家天地》《光明日报》等报刊杂志,著有散文集《杏花微雨》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