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儿飞进菜园子

2023-03-02 05:11向善华
阳光 2023年2期
关键词:白菜叶雀儿菜园子

妻子急急慌慌地告诉我,好多好多鸟儿飞进菜园子,把白菜叶子啄得不像样子了。我二话没说,转身就朝菜园跑,结果除去白菜叶面上密密麻麻比针眼儿大不了多少的网眼儿,就只看见两三片儿羽毛。

白菜叶面上的网眼儿,清新自然,匀称别致。乍一看,就像某种灵物用心拷贝出来的无数可爱的小眼睛。

鸟儿真的来过了!

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似的,我去另外几垄地畦看了看,那些生菜、包菜、菠菜、大蒜、小葱,还有塘蒿菜和剩在那里忘记拔了的几棵白萝卜都纤毫未损,茎挺叶茂,在二月初春柔和微润的暖风里,还是那么“体面”,那么“光鲜”,那么“富态”。我不放心,如小时候帮老祖母寻找不小心掉落在屋檐下的那根给祖父磨烂的衣领打了一层又一层补丁的细针一样,我弯腰屈膝,将畦与畦相隔的窄巷浅沟以及菜棵之间的空隙地带又一一搜了个遍,那种因场面一度失控而枝折叶碎掉落一地的惨不忍睹的一幕,我最终没能第二次看到,手中拾到了两三片儿云轻絮白的鸟羽。可能是因为吸饱了地面的潮气,我“噗、噗、噗”连吹两三口气,那鸟羽在我手心里打了几个滚儿,便翻转着身子一颤一颤地落在畦沟里。

我纳闷儿了不到一分钟,就恍然大悟了:

鸟儿兴许是有洁癖的灵物,不是随便什么叶子都能入它的“法眼”:奇形怪状长相不周正的,不啄;老而起筋难以下咽的,不啄;枯黄生斑色彩不饱满的,不啄;气味浓郁刺鼻难闻的,不啄。

一个天上飞,一个地上走。这种带有文艺气质的吃相,邻居家一惊一乍的那群公鸡母鸡是搞不出来的。

当初,谁也不曾想到,一块抛荒多年的老荒地竟还蕴藏着那么大的潜力,根本用不着施肥,随便撒一把种子,入土疯长,茎青叶绿,水灵鲜嫩着,藤壮果熟,香幽味甜着,惹得乡邻们啧啧不已。也惹得邻居家因喜欢犄角旮旯儿到处胡蹿乱跳、扒灰踩窝而被关进栅栏儿内的那几只公鸡母鸡,突然全都拥有了连它们的主人也无法想象的爆发力,如同信心满满要破纪录的跳高运动员,一只一只“咯哒咯哒”着越过高高的竹栅栏儿飞出去,一路冲锋而来。

如果不是那天我抓了个现形,我还不知道原来是这几只缺德的家伙干的坏事。

那群发胀的鸡,纯粹是肚子饱了眼珠子没饱。它们的主人,也就是我那个勤快的女邻居,将白饭黄糠都拌在红塑料盆里,旁边盛了一土碗水,又回到屋里捧了好大一捧金黄壮鼓的玉米粒儿撒在围栏里,扛起锄头出门前还顺手扔下一小抱剥下来的人不能吃的老菜叶,但它们就是不吃不饮也不啄,偏偏相中了我家菜园子里的蔬菜。吃多少啄多少也无可厚非,可它们明明是吃饱了撑得嗉子鼓胀,还要厚着脸皮不知饱足地啄。

确实过分了,欺人太甚。

看看,空心菜、西红柿秧、茄子、丝瓜,不是藤断,就是枝折,不是叶碎,就是花落,一园狼藉,惨不忍睹。就连我第一回尝试着栽种的那一排长势很好的秋葵也没能幸免,刚结的比婴儿手指还要细还要短的秋葵绿果,也脱落三四颗。更令人恶心的是,青绿茂密的韭菜叶尖上,沾着好几片稀稀的溏鸡屎。

关不住邻居家的鸡,还管不了自家菜园吗?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从镇上用摩托车驮回好大一卷儿刷了绿漆的铁丝网,砍削十多根硬木桩,“嘭嘭啪啪”弄了大半天,将菜园围起来了,仅留一处栅门供人出进。

我这个绿漆铁丝网和邻居家的竹栅栏,高矮相差不到哪里去,但邻居怎么也关不住自家的鸡,我却成功地将鸡拦在了菜园外。

因为这事,晚饭时,妻子还往我碗底埋了两个荷包蛋。

但鸟儿飞进菜园子,白菜叶子被啄得不像样子了。请关好您的鸟儿!这样的话我找谁说去?

鸟没有主人。或者说,鸟是鸟自己的主人。

那就心平气和地,好好跟鸟儿沟通一下。但我如何开得了这个口?我就是再将跟邻居说过的那些道理原原本本在鸟面前重复一遍,鸟也听不懂人话啊。

妻子提醒我,要不要扎个稻草人,吓唬吓唬鸟儿。

这的确是一个善良又很诗意的办法。小时候,稻田菜地里随处可见,就像邻村那个“老爷爷”,手里扬着一根荆条,总是装着要惩罚那一大群调皮捣蛋的孙儿孙女。说实话,那时候鸟儿跟我们确实很亲的。不说家燕这种候鸟无论迁徙到多远的地方,每年春天回來时都还是直接将巢垒在去年的屋檐和房梁上,就是麻雀这种活泼得有些过分、好奇心又特别强的鸟儿,也喜欢住得离人近一点,将窝安在庭院里的某棵果树上,甚至就方便,随便叼些枯草碎枝在人家椽条瓦楞间的缝隙里安安心心住着。至于红嘴长尾的喜鹊,虽然不喜欢和人住在一起,但却还是隔几天就要飞到村子里,高高地落在人家飞翘的屋脊上,“㘗㘗、嘘嘘”吹几声欢快的口哨,好像它们又有什么喜事好事急于向我们炫耀。现在,这一切却都变了,燕子不再在房梁上衔泥垒窝,因为老式木屋都拆了。我们现在都住进水泥钢筋的楼房,麻雀也经常躲在村后山林里,不会趁你端起土碗吃饭的时候来到庭院里叽叽喳喳,一会儿檐下,一会儿树上,而那些仪态庄重雍容华贵的喜鹊,更是好久没看到了,水泥楼房没有如鸟翼凌空的漂亮的屋脊。

这三四年,我的菜园年年垄翠畦绿,蜂飞蝶舞,鸟儿却失踪一般,再没现身。

菜园本是我家的一块老荒地,从我家往西侧走五六十步也就到了,很近。刚分到我家时还种过几茬水稻,秧过几回油菜,但后来父亲在老荒地的东北角挖了一口吃水井,因怕打农药污染井水而抛荒几十年,什么也不种了,任由杂草疯长,灌木丛生。

要说我亲手毁掉了鸟儿的家园,那是太抬举我了。辽远的天空和更为广阔的原野,才能收藏飞翔的翅膀,成为鸟儿永恒的家园。但毫无疑问,荒芜几十年的老荒地,是一片不可多得的百草园,南来北往的候鸟早把这儿当作最理想、最豪华的驿站。水丰草茂,食宿免费,而且有草籽野果这些鸟类最喜欢的天然美食,入住者无论来自何方,无论属于哪个种族,身着怎样的羽衣霓裳,都一视同仁,只要不乱丢乱扔糟蹋浪费,皆可随便享用。

而这一切,将不复存在。

长了几十年的杂草灌木刚割到一半的时候,几只鸟儿盘旋着飞了好久,我以为它们是来凑热闹的。“嘘,嘘嘘”,我嘬起嘴巴逗鸟,又朝着深冬无限高远的天空举了举镰刀,继续割草。后来我又将那些本就枯干又晒了两三个冬日暖阳的灌木杂草一把火点了,烧成灰肥,焰火猩红,浓烟翻滚。不知从什么地方突然又来了一群鸟儿,呼一下,由这边山墙飞到那边山坎;呼一下,又从那边山坎上飞回这边山墙。叽叽喳喳,急切,短促,慌乱,悲伤……

一瞬间,我的内心突然被什么东西触动了一下。

但那时荒地马上就要变成菜园子,而且,我的鼻翼仿佛闻到了蒜辛、韭香与瓜甜,我的眼睛也好像看见了白菜白、青菜青,还有辣椒的绿与红、茄子的褐与紫。我如果半途而废,让妻子天天去菜市场为着那些农药化肥喂出来的大棚蔬菜讨价还价,就算是妻子不埋怨,我那些近两年没有外出打工的乡亲们也肯定会笑话我,笑我懒惰成性,开荒连个菜园子都搞不起来!

现在,鸟儿飞进菜园子了,我必须跟它们见个面。

这也是那天我一听到妻子的话以后转身就朝着菜园跑的原因,但遗憾的是,那些鸟儿已不知去向,只在白菜叶面上留下那么多的碎孔细洞。刚开始,我还以为是它们匆忙间留给我的很有个性的盖章或签名,此去多年,时间证明一切,便都不再记恨,它们刚刚造访过,而且还啄了我的白菜叶,味道不错,特此告知。其实根本不是这么回事,而是离开之前全体列队又在同一号令下齐刷刷睁着各自清澈的眼睛,向我表达它们未经同意就擅闯此地的真诚的歉意。

连续三天,我下班回來进家门之前,都是直接去菜园。菜园静悄悄的,心中假想过很多次隔着绿漆网格远远就能看到的那种边歌舞边啄菜叶的热烈场面并没有出现。第四天大清早,我拎着公文包准备去上班,刚走到一棵矮油茶树背后,耳中突然响起叽叽喳喳一阵啼鸣。下意识地收住脚步,人站定在茶树背后,透过茶树枝叶密密的缝隙,我看到菜园里有鸟儿在飞。但这种远距离的偷窥,根本看不清楚,何况晨雾未散,油茶树所处的位置又太低,我无法看到鸟儿栖落菜园啄食菜叶的情形。不怕你笑话,我那时已经非常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砰砰跳,却还弯着腰一步一步沿坡往上走。这确实有点冒险,但幸好鸟儿一时被我的菜园迷住了,没听到有人的脚步声正在靠近,不然轰地一声飞得无影无踪,而我这些天所有的期待又要落空了。

看到整个菜园了,而且感觉已经到达那个极限位置,还是不敢直腰,右脚在前左脚在后,屏气凝神地站定在那里,从衣兜里慢慢掏出手机,横举在额前,将焦距拉到最近。一群鸟儿出现在手机屏幕上,非常活泼,身子比我的拳头还要小。除了本地常见的燕子、喜鹊、麻雀、杜鹃,还有乌鸦、猫头鹰和稻田里的禾鸡,以及能在河水里扎猛子憋气的小鸊鹈,我也叫不出多少鸟名,但我敢肯定,正在我手机屏幕上又跳又叫的不是百灵,而是山麻雀。看那一身麻灰的毛色,再听那叽叽喳喳碎片式的没什么章法的叫声,平时又不讲究如何运用气息来发声,当然比不上“科班出身”的百灵。不过,我已经很知足了,我又重新看到鸟儿飞进菜园子了!

我想弄清楚,它们是不是几年前我割杂草灌木时曾经来过的那一群。不过,这确实很难。小时候喜欢鸟,是因为鸟鸣悦耳,而且鸟儿展翅在高远辽阔的天空中自由自在地翱翔,是令孩子们天生好奇并向往的。当然,孩子的喜好还是有点自私与残忍,不是掏窝取鸟蛋,就是缚了鸟足让它在地上飞,手里的细线一直攥得紧紧的,等到鸟儿急死了,又要葬一堆鸟坟,瞧着那一抷黄土,竟还会生起稍瞬即逝的小悲伤。长大后,我也还喜欢鸟儿,对于那些用铳打白鹭,或拿套专捕竹鸡的人,虽不敢当面阻止,但在心里深恶痛疾。

我敢肯定,此刻正在我的手机屏幕上欢歌快舞的山麻雀,和几年前的百分百是亲戚,也住在菜园后面草深林密的山上,但它们都收到了老荒地不复存在且所有杂草灌木全被那个人毁掉的坏消息。

到底是哪一只山雀最先偶然发现我的菜园子,悄悄落下来,独自啄食那些白菜叶子,觉得口感还不错,就回去喊几个在家的同伴。而后来,恰巧另外一只山雀兄弟也侦察到一个同样好的地方,而它口才不行辩不过那个兄弟,因此耽搁好几天,昨晚才重新合计好,趁晨雾未散露水未干解决今日的团体早餐。

现在还没有精力去想这个问题,我不能分神,手机屏幕中心稍微偏右一点的位置上,有一只雀儿恰好正面对着我。我有点紧张,连呼吸都不敢像平时那样重,不敢让鼻息直扑手机屏幕。这只大胆的雀儿,它竟仰起小小的脑袋,快速地晃几下,又埋头在它栖着的白菜叶上特意点啄两三下,又仰起小脑袋,细眼珠滴溜溜转,也不知它在喊哪一个,但我看见屏幕不远的左上角有一只雀儿突然起飞,滑到它的身后,轻轻落在白菜叶根处。哪料这一惊,那片本来挺括的白菜叶面突然向下一软,它力气实在是太小了,连两只小小的雀儿都撑不起。先前的那只雀赶紧振翅而起,屁股转向我,面朝还站在菜根处的那只雀,叽叽叽,喳喳喳,匆匆交代几句,就将这棵白菜完全让给后来的那一只独享了。

我嘴角突然莫名地抽动一下。现在想想,我如一时没憋住笑出声来,雀儿们都会因吃惊而猛然回首,一边迅速拍翅高飞,一边肯定还要嘲笑我的少见多怪:那家伙,大概是园主吧,笑得好难看!

是夫妻,还是父(母)子(女)、兄弟姐妹,或者只是早出五服的同族亲戚,寻常邻居,我也无从知道。它们的五官长相、身材体态、羽衣肤色,以及飞翔时展翼拍翅的动作、啄食白菜叶子时那种非常享受的神态表情,以及啼鸣的音高、音质、音量,在我看来、听来都是一模一样的。

手臂举酸,手机发烫,不知是哪辈子修来的福缘,我那天以上班迟到而失去年终满勤奖的代价,将那一群啄食白菜叶的山麻雀,连同它们自由快乐的飞翔和无比欢快的啼鸣统统摄了进去,长达一个小时零七分又十八秒的视频,除了最初与妻子分享过,后来还在臭味相投的几个同事面前炫耀过一番。一个人,特别是遇到烦心事、不想读书又不愿写作的时候,我就会打开手机独自欣赏,从头到尾像看电影一样将那天的情形在眼前过一遍。

越看越觉得,我种的蔬菜花样还是有点单一。种哪样,或者不种哪样,全凭我个人口味。从妻子首先发现鸟儿飞进菜园子,到我那天偷拍山麻雀,中间隔着好几天,不是鸟儿有事耽搁了,而是我菜园里适合它们口味的,除了白菜,再没别的。那只我肃然起敬的让出白菜叶的雀儿,我的目光多次追随。它只啄白菜。许是有清气吧,紧挨着的那畦掐得只剩小半的生菜,叶子嫩得要滴汁,雀儿偶尔在宽敞的菜根处小憩,张嘴唱几嗓子,就是不啄生菜一下。其它雀儿也都一样。总是掩不住土腥气的塘蒿菜和莴笋,怎能吸引起它们的高贵食欲?至于占地最宽,种得又最规整,行是行列是列的那畦春韭,我隔几天就用它拌炒鸡蛋,却因韭味浓重,雀儿们更是兴趣索然。

凡是鸟儿,都差不多吧。

天上飞的灵物,喜群居,很自律,尖尖的喙不会到处乱啄,否则,口味太重太冲,怎么跟大伙儿相处?

为招徕更多的鸟儿,不管是本地过冬的留鸟,还是秋去春回的候鸟,抑或南来北往的过路客,承蒙它们看得起,将我的菜园当成免费提供一日三餐的绿色饭厅。我们夫妻俩已经商量决定,除了白菜和其它常栽常种的过冬菜,今年下半年,一定另外加种长叶小白菜和上海青。它们都和白菜一样青翠碧绿,鲜嫩多汁,口感绝佳,而且膳食纤维特别丰富,吃再多也不会伤胃。

向善华:土家族,湖南省溆浦县人。中学语文高级教师,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散文百家》《华夏散文》《当代小说》等报刊,出版散文集《丢失的乡村夏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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