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老爷子咽气那天,李家屯来他身边料理后事的长辈人,也一口一个“杜老爷、杜老爷”地叫着。
屯子里的年轻人,晚辈的侄媳妇儿,自然不晓得杜老爷年轻时候的辉煌。杜老爷有五个儿子,他死的時候,留下一笔不菲的钱财,这事儿,不仅在李家屯,十里八乡都传得沸沸扬扬。可那些钱财,具体数额不知有多少,也不知藏在何处,这成为一个世纪之谜,或许杜老太太知道一二,可杜老太太嘴严,谁都别想从她那里挖到针鼻儿大的线索。
五个儿子想尽千方百计,让老娘说出藏元宝的位置,多少坛子元宝。老娘死活不肯说。老娘身体健硕时,五个儿子就经常围拢在她身边,为她捶背,梳头,剪指甲。
那天,杜老太太跌了一跤。儿子们在医院鞍前马后伺候她,这也着实感动了杜老太太。
她对身边的五个儿子说,儿啊,娘有个秘密,想告诉你们。
儿子们一听,千年铁树终于要开花儿了,赶紧凑上来,靠近杜老太太,洗耳恭听。
娘对不起你们。其实,你爹死的时候,一句话都没留下,一块银元也没留下。
娘的话,像在火盆上泼了一盆冷水。
五个儿子一听,心凉了半截儿。打死也不相信娘说的是实话。
老娘摔了,得瞧病,得静养,重点是还要花钱做手术。大夫对她五个儿子说,你娘摔跟头,是因为她左腿膝盖内部股骨头坏死,需要手术,换人工股骨头。医生拿着一个协议书,问儿子们谁来签个字,他们面面相觑,目光集中到老大那里,可他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也拿不定主意。
手术费十二万元,需要五个儿子分摊。五个儿子坐在走廊座椅上临时商讨。他们各抒己见,老大说,该换,老四说,不能换,他说,咱娘七十六了,麻醉药注射上,万一醒不过来咋办?谁负责?大哥负责吗?
第一次会议意见不统一,没有研究出所以然来。老大建议,第二天继续讨论,再开个由儿媳妇儿参加的扩大会议。
问题变得越来越复杂。扩大会议上,到场的儿媳妇儿们一个个发言。老大媳妇儿先发表意见,她开始诉苦,抹泪儿,表白自己刚嫁到这个家,受尽了苦,遭透了罪,只给盖了三间土坯房,那日子穷得吃了上顿没下顿。这些年,俺家日子,全靠俺一分一厘积攒,挺过来的,靠自己拼命挣钱,才盖了这栋三层别墅。想起来,这和她老太太没一毛钱关系。可俺一想起,俺过门后,婆婆是怎样对俺的,俺的心里就拔凉拔凉的。早晨为了不叫俺睡懒觉,老太太竟然学公鸡打鸣,因为那年她家买鸡崽,只买母鸡,就为了下蛋,供她的四儿读书念大学。
老四眼圈儿红红的,刚想就此表态,被他媳妇儿狠狠拧了一把。其他儿媳妇儿也各自诉苦,她们的爷们儿想发言,都或轻或重,挨了媳妇儿拧大腿。
事情商量来商量去,从太阳高悬,商量到日落西山,也没商量出结果,到底给娘做手术,还是不做。
第二天,杜老太太被护士直接推进手术室,儿子们还蒙在鼓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夫说,你们都别迟疑啦,老太太做主,手术必须做!你们也别担心她的手术费问题了,一切费用她已支付完毕。
这个结果着实有些意外。既然如此,大家无话可说了。
出院后,老太太身体虚弱,被儿子们抬进老屋。在他们眼里,老太太即便花自个儿的钱,换了股骨头,也不见得能够活太久。儿子们离开院子前,问杜老太太,娘,你能自个儿做饭吗?
能!
再问,娘,你能自个儿吃饭吗?
能!
老屋是三间低矮的土坯房。杜老太太昏睡一天,没吃一点东西。她饿了,试了几次,没力气从土炕上爬起来,更没力气烧柴做饭。有时候,饥饿和死亡仅一步之遥;有时候,坚强本身也是一种力量。
她从土炕上滚下来,蜗牛似的,朝着院子那棵红枣树爬去,她用手臂趴着地面,屁股每行进一寸,距离视线里的食物就靠近了一步。她捡起一颗干瘪的红枣,塞到嘴里,用仅有的两颗门牙,揉面团一样推来挡去。
十二天之后,重振精神的老太太,自己能坐在灶台前点燃从院子柴草棚抱来的柴火了。她跟邻居说,儿子们要轮流,说天天来给我送饭,我不肯,他们都孝顺我,好着哩。
邻居便苦笑着,跟她深入交谈。聊了一会儿,杜老太太两只塌陷下去的眼窝里,滚出两颗生泪蛋蛋。
你何不去镇上的法院告他们。邻居环视一下四周,压低声音说。
老娘这才猛然省悟出来,自个嘴巴缺少了把门儿的卫兵,说漏嘴也算一种罪过。家丑不可外扬,活到这岁数了,这么简单的道理,还不懂,罪过!一句脱口而出的话,差点乱了老辈人流传下来的伦理纲常。
可杜老太太哪里知道,她说出去的话,像泼出去的水,一阵风,就刮到她儿媳妇耳朵里去了。
这下,妯娌们表现得异常亲密无间起来,形成了统一战线。
婆婆就是个老不死的,她不是个东西,在外臭哄儿子不说,还败坏儿媳妇儿。天打五雷轰,天理难容!
那个梅雨季节,经常电闪雷鸣。下大雨时,杜老太太的房屋,滴滴答答,雨点敲打着盆盆罐罐,除了罐头瓶,她再也找不出接雨水的家什了。她饿着肚子,一个人听着那“动听的音乐”,想起她男人,嘴角露出一丝笑意,睡着了。
那会儿,雷声滚滚。几个儿子都聚集在老大家里玩麻将,老大提了一句,这雨天,该去看看老娘的老屋。这话刚一露头,就被大媳妇儿白了一眼,大媳妇儿像一个狙击手,目光里填满了弹药,枪法准着哩,再也没人敢涉及老太太的话题了,众人继续桌上的快乐游戏。
天刚见亮时,轰隆一声巨响。随即,院子里传来“咚咚咚”的脚步声,有人狂喊:杜老大!不好啦!你老娘老屋塌了,你娘被砸在废墟里啦!
天上还下着雨。老娘被扒出来,几个人七手八脚,直接把杜老太太抬进买来的木棺中。村里的李木匠要盖棺时,大吃一惊。他的惊呼声,像见到了活阎王。只见老太太慢慢张大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抬起胳膊,伸展两臂,又咣当一声落下,像鬼魂在老太太身上附体,慢悠悠伸展着懒腰。
杜老太太真的活过来了,可她的肋骨多处骨折,不能动弹,像个植物人。但她双眸清澈。
她还能活几天?总得有人管吧。
杜家五个儿子,又聚集在老大家开会了。
会议决定,雇佣一个全天候保姆,只是保姆工资最好不要太高。
事情还算顺利,在县城中介所雇来了一位保姆。那中年妇女干净利落,可干了三天,就被老五给赶跑了。老五找到老大说,哥,一个月花四千块,雇这么个娘儿们,不是浪费钱财吗?非要雇人,还不如雇我呢!
老五这话,听上去不无道理,引起了包括老大和哥儿几个的重视。对呀!古话说,肥水不流外人田。很快,哥儿几个一致同意,他们兄弟四个,愿意花钱雇老五伺候老娘。
老五多年来游手好闲,没有工作,除了喝酒抽烟,赌博玩钱儿,就是哄小媳妇儿、小寡妇儿,逛商场、下馆子,没啥正当工作。老五伺候老娘合适,还能收收他狂野的心,说不定浪子回头金不换呢。
事实上,老五可没有工夫管他老娘。干巴馒头,放在她娘枕头边,再搁一水壶凉水,锁上房门就奔赌场去了。
李家屯李聪米家,摆了三张麻将桌,天天爆棚。管喝茶,一个人玩儿一把,收桌费十块。老五赌博实在没钱了,就去老屋,趴在她娘耳朵边,大声叫,娘!娘!俺爹留下的银元,你给藏哪儿了?老娘面色灰暗,像个面瘫,猜不出她是真听不见,还是故意装傻。
老五不死心,后半夜爬起来,用镐头在屋地敲击,像工兵排雷,听到可疑响声,就开刨,刨出一大酒坛银元是他最渴望的美梦。
咚咚咚!四个屋角,天亮前挖下了四个深坑,白费了些力气。还得填埋。天放亮时,他想起老娘来,伸出手,感觉老娘鼻孔没气息了。
老五一溜儿小跑,去通知大哥,说,咱娘死了。
哥儿几个又在老大屋里开会。会上,老大批评了老五,开始,老五反驳说,大哥说话别太难听。我天天为咱娘床前床后,端屎端尿,送吃送喝伺候,怎么不好好待咱娘啦?怎么不安分了?说着说着,哭起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天天伺候咱娘,容易吗我。大哥二哥,甚至三哥四哥对他的无端指责,使他一肚子委屈。接着,老大叫老四用手机放录像,老五这才垂下高仰的头颅。他觉得大哥四哥不够意思,唯恐自个吃独食儿,差人偷偷安了监控摄像头,昨夜里他刨银元的情形,回放了两遍。
但哥儿几个商量,娘死了以大局为重,先处理老娘的后事。大家又七嘴八舌,大哥说,咱娘死这事儿,千万不能声张,必须严密封锁消息。原因是,村庄要搬迁了,这几天村里正在登记分房事宜。透露了风声,让那些村委成员知道了,咱娘那一份楼房,肯定就分不上了。村委那些人,个个狼心狗肺,咱娘死在分房前几分钟,他们也不会分给她那一份楼房。一口人六十平米,加上老屋再给六十平,就是一套很宽敞的三居室。等老娘分了楼房,再宣布老娘死亡的消息,再发丧也不迟。
大哥就是“诸葛亮”,这个意见,哥儿几个很快就统一了口径。
大哥说,人反正死了,老五也不用去伺候咱娘了。老四转向老五,说,对,听大哥的,你伺候咱娘的工资,今儿起就停发啦。哥儿几个可以各自回家,睡个安稳觉。老娘的尸首,还停放在老屋,锁上房门,大门,像一切都没有发生。
老五说,老屋的黄毛老鼠都成精了,它们到处乱蹿,饿急了眼,说不定能把咱娘给啃食了呢。再说了,老屋蜘蛛到处爬,晚上癞蛤蟆叫,臭虫蚊子满天飞。
大哥说,找啥理由,你也不能再拿伺候咱娘的工资了,人都死了,用不着哥儿几个花钱再雇你了,老五,你用脚趾头想想,是不是这个理儿?
哥儿几个就天天去村委盯着分房。抓房号村民在村委会排成了长队,老二因加塞儿,遭到排队的村民李武胜指责,两个人三说两说,老二和李武胜打了起来。有人报了警,老二被抓进了派出所。哥儿几个一起去派出所跟所长说好话,央求所长放老二出来。最终还是交了一笔罚款,铁门哗啦一响,老二苦着脸,但总算从铁门里走出来了。
出来就好,哥儿几个安慰他,他也如释重负。下一步,该给老娘处理后事了。
又在老大家的客厅沙发上开会,安排发丧事宜。各自分工,各行其是。
分工买寿衣的老四老五,买来了寿衣,回到老屋,打开门锁,所有人被现场情形吓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她娘披头散发,坐在炕沿上,正往嘴里塞玉米粒儿。再看,老屋墙上挂着的玉米种袋子不见了。五天来,被老娘吃下半袋子玉米种,洗脸盆里的半盆脏水也不见了。
老五真的蒙圈了。心想,赶紧的吧,打电话通知大哥,二哥,三哥,停止一切丧事进程。
可已有些迟,响器班子已经在大门外搭好了遮阳棚,尝试着吹唢呐、敲锣鼓、吹笙箫、梆子鼓、调试音响设备。
村口传来撕心裂肺的女人的哭声。百里之外老娘唯一的女儿娟,接到报丧,也风驰电掣赶到家了。她乘坐的出租车在村口停下来。她用兰花指按住手帕,轻轻捂在嘴上,眯着眼,哭老娘觉得肝肠寸断:“我的娘——哎——!我的娘——哎——!”
李家屯街面上,胡同口,站满了看热闹的人们。卖棉花糖的,卖麻辣串的,卖儿童玩具的,卖香烛纸钱的纷纷围拢在热闹处。
这时候,看热闹人的目光全部被一个地方吸引了。她们瞪大眼睛,毛发倒立,惊呼着:鬼来啦!杜奶奶诈尸啦!鬼来了!一个个扭头快步躲闪,总以为跑得越快,越远,越是安全。
杜老太太拄着拐棍,走一步,敲一下前方的地面,走一步,抬起头,冲人们笑笑。
杜老太太真的没有死。村里分房这几天,没人给她送饭,她是咋活过来的呢?嗨!吃墙上那一袋玉米种活过来的呗。
杜老太太骨头硬。她从来不提自己的过去,不提拉扯五个儿子和一个丫头,曾受过多少苦,遭过多少罪。
她望着太阳每天从东方升起,从西面的榆树林的树梢间滑落。她覺得活着就要面对日升和日落。日落是下一个日升的开始,日升心底的热血上冲,充满希望。
清晨,她拄着拐杖,坐在村口的石磙上,等待太阳升起来,等待和来来往往的路人搭讪。
路人常常蹲下身子,轻轻抚摸着她的膝盖,问:“杜老太太,您是老寿星,您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呢。”
她张大嘴,哈哈大笑,露出红彤彤的牙龈说,“都是儿子们,媳妇儿们孝顺,我才能活到这岁数。”
路人问,“杜老太太今年高寿?”
她张大嘴哈哈笑,伸出食指,上边两个关节轻轻一弯,说:“九十,九十啦!”
路人便笑笑,摇摇头,不再追问下去了。
三年前,也就是杜老太太吃玉米种那年,她就说自己九十了,九十岁成了她不变的寿命。看来,她的年龄,和杜老爷子留下的金元宝一样,不想让世人知晓,永远成为一个谜,她才舒坦。
杜老太太的五个儿子,便成了李家屯的新闻,成了十里八乡长辈们茶余饭后,教育子孙后代的话题。
甲说,杜老太太不简单,她住院时,县长去医院看望她,她塞给县长一个红布包,那里面一定有故事。听说,那红布包是杜老爷子的遗言。
乙说,挖出来的银元、宝贝,拉了一大卡车,再建十座聋哑残疾人学校,都用不完。
丙说,银元到底在哪儿挖出来的?是杜老爷子的,还是别人的?除了杜老太太,谁能说得清。
丁说,只要杜老太太活着,她就守口如瓶,百年后,这个谜就变成了传说,谁也解不开了。
李国明: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发于《小小说选刊》《小小说月刊》《微型小说选刊》《传奇传记文学选刊》《岁月》等报刊,著有长篇小说《驿动的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