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天伦
水珠
我喜欢这样观察着水珠。它一滴一滴
仿佛某种秩序,从岩石上持续性地滑落
其过程透明、缓慢
有人骑着自行车,或手里拿着报纸
安静地从岩石下方经过
他们还不能辨识出另一个空间的存在
这个雨后的清晨,还有更多的水珠
需要从时间内层一点一点析出
水珠坠地,那是对深渊反复的丈量
而我一生也无法走出一滴水珠追逐
另一滴水珠相隔的瞬间
这段距离,相当于恒星与恒星之间的
亿万光年。那种致命而又
虚幻的孤悬之感
更能使我确知:水珠清澈,它勇于
借自身的穿透力去洞悉
一条把秘密藏进黑夜的河流
一架梯子
一架梯子竖在墙角。它的顶端
快要伸入高高的流云
从那里传出的翻来覆去的雷鸣
像是上帝熟睡时的鼾声
他从不在意,你会通过梯子
爬上屋顶后摘下一颗
流浪于夜空的星星
我已看见,星光在你怀里
熠熠生辉的样子
更多时候,我无非是想
在你身体里竖起一架梯子
我像只甲虫爬上去,试图
伸手就能够到你
越来越柔软的心跳,但夜风
绕着虚空一阵紧接一阵
我会在趁你睡着时
驮着所有的想象
在夜色里四处游走
那日的黎明
父亲起床后,地平线
就顺着他惺忪的眼睑缓缓上升
凌晨四点的光线穿过了露珠
这些被暴风雨产下的卵,趴在窗玻璃上
它们即将要孵化出更多
细密的风景。父亲穿上外衣
推开门去到院子里查看瓜棚
他的瓜棚已然茂盛,每片瓜叶都像是
被梦境遗落下来的碎片。它们新鲜、单薄
在那个黎明时分,第一缕曦光
将它们从睡梦中唤醒。借轻弱的风
它们在晨曦中晃了晃脑袋,像是在
探知着父亲那过于沉默的孤独
并待数日之后,又会顺着这样的孤独
慢慢地枯黄下去
光华路
走在光华路上,我想到了很多事情
比如一位曾经喜欢的姑娘
那时候,秋天的脚步那么美
我和她手牵手,走在路边
欣赏那些梧桐树将黄叶撒在我们
讲述过的生活里。城市上方的白云
游移不定,变幻出的各种形状
像极了多面体般的爱情。我们抬头凝望过的
甜蜜,如今早已布滿闪电的划痕
时过多年,我心爱的姑娘已去了其他地方
每次经过光华路,我总是觉得
这条并不宽阔的林荫小路
揭露了我对于往事的另一种想象
确实,每个人都和一枚梧桐叶相似
被时间磨旧以后,要沿着自身纹路
抵达一个出口。那里黄昏恬静
没有一种思想不会发出耀眼的光芒
渡江即景
我喜欢这样安静地观察着江面
它蜿蜒着,身姿那么柔美
犹如一条鱼尾纹
深深镶入了土地苍老的脸庞
它一定还有什么要说的
浪花翻卷出白光,仿佛是
水中鱼群在齐声朗诵古久的诗句
作为一个过江者,我要对
每一朵白浪保持足够的敬畏
我坐在甲板上,随轮渡带着汽笛声
驶向黄昏深红色的忧虑
此时,我的脚下已布满万顷波涛
远处岸边的城市闪烁出绵密的灯火
这使我更加确信,我也是一座
兀自漂泊的岛屿。水鸟盘旋于头顶
像是神游移不定的眼睛
唯有它在俯视着,一个知命之人
正往返于两岸之间
深渊之光
在楼下花园,发现一只蜻蜓
它栖停在一片草叶之上
一双薄翅,还在轻微地振动
我出于某种好奇
对一只蜻蜓表露出来的喜悦
远胜于挖掘到一堆宝藏
我决定摇着轮椅慢慢地靠近
乌云,就在城市上空不断凝聚
作为刚刚在一次抽搐中
体验过死亡的青年,我似乎能够
窥视隐匿在那深空中的秘密
而一只蜻蜓,正以其振翅之势
引来一场雷雨。依据着这股透明的力量
我已准备好在它飞离草叶之后
在雨的虚光里,收起这
遍地四野的寂静
间隙
如何才能穿越一道完美的间隙
而问题的根源往往是:如何在你
上唇与下唇之间
编造出一段至美的谎言
但言出必有所指,谁又不是
曾如一道光在生命的间隙行进
在母亲分娩之时,她经受过的疼痛
我们无法体会,所以我们更无法确定
在我们相遇并交谈的十字路口,那个
紧握着母亲左手腕的小男孩,是否也有
陷入困惑的一面。他侧身缩在
父母之爱的间隙,像是一颗弱弱生怯的乳牙
倘若有厚厚的流云在头顶上飘着
他就会对其中一朵露出惊奇之色
哦,我们和小男孩是多么相似
对这个世界还互不了解,只是在这
红灯与绿灯闪烁的间隙
急匆匆地走过一个充满惯性的人间
静物
静,是它们存在于世的本质
两个苹果,相对并置
它们的自身,也有引力场
互相接近,或远离
只是你无法洞察,它们中间
隐隐燃烧的欲望
我常在想,如果我是那个
受上天眷顾的过路人
成熟欲落的果子
那些安抚过秋天的风,在带走
最后一片叶子之前,果实坠落
砸碎了,甘于喧嚣的平庸
它们用一生的甜蜜,与时间角逐
尽力不使自己,在下一分钟
朽去。一整个下午
我坐在湖边,看风景
长河落日,那对情侣脸上
正泛着淡淡的红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