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一光,出版长篇小说《我是太阳》等10部,中短篇小说集《远离稼穑》《狼行成双》等20余部。现居深圳。
一
知道晨曦死讯那一刻,行洛水在中心书城闲逛。是12月12日,疫情防控解除第二天。
清晨,羞涩的阳光蹭入客厅,行洛水在斯美塔那《我的祖国》音乐中打坐。他提气,合上眼,在想象中探出一只脚,然后是另一只,小心翼翼走出维谢赫拉德城堡,将两脚浸入沃尔塔瓦河,滑入长笛的清凉水流和单簧管的温暖水流交汇处……然后,他被楼上孩子的哭闹声惊醒了。
那个被父母剃了桃心发型的萌娃生于病毒时代,刚满3岁,肯定不知道汇入易北河对行洛水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不知道长眠在布拉尼克山中的胡斯党人随时都可能醒来,他们是革命者,不喜欢任性的哭声。萌娃从疲惫而麻木的大人那里得知,今天不用去核酸采样点了,可爱的游乐场被拆除了。萌娃被那个消息吓得惊恐万状,立刻变成失去阴暗石穴的大鲵,哭得惊天动地。他跺着地板朝大人喊叫,我要去做核酸!我要去做核酸!
行洛水想了想每天傍晚掩住面目在长长的队列中慢慢挪步接受浓烈的环氧乙烷气味咽鼻拭子的取样日子之后,换下练功服,戴上口罩出了门,门在他身后关上时发出询问的声音。他没回头——他没有征求晨曦的意见,虽然晨曦就在不远处的露台上静静伫立着。
街上行人不多,人们还没有从匿藏的日子中完全解冻,空气中有一种创世纪的气味,或者末日。行洛水与偶尔一两个步履惊慌的路人擦肩而过,被对方警觉的目光扫得脸上发疼。他觉得脚下踩着一片废墟,怀疑疼痛消失后,某种废墟生活会不会长期存在。
“晨曦,你出生那会儿我在哪儿?”他问晨曦。三年前,也就是去法国参加阿维尼翁戏剧节那次,9710公里的遥远距离使行洛水恐慌,他陷入对晨曦的深深思恋。那会儿他俩刚认识。“还有,有没有一种力量能把人们彻底切割开,让他们在深深的孤独和恐惧中永远不能合体?”他问。
行洛水总爱问晨曦一些问题。“我们怎么才能确定身体和心灵是存在的?”和萨德勒之井剧院合作那次,他编舞时失去了灵感,因此失去了合同,他苦恼地问晨曦,“身体和心灵并不总在一起,它们不会在同一时间磨损掉,对吗?”
晨曦当然没有回答。这不能怪晨曦。通常情况下,行洛水不开口说话,27年来他习惯了用肢体语言表达一切,比如眼神。他和晨曦的交流都是在心里发生的,晨曦听不见。实际上,就算行洛水努力开口说出那些纠缠他的问题,晨曦也未必能够回答,那些问题太难回答。
电话是保洁工打来的,她惊慌的口气隔着送话器传来,显得极不真实。行洛水无法接受晨曦的死。疫情三年,1000多天时光停滞的白天和难以入眠的夜晚,他俩执手相处,谁也没有辜负过对方。如今他俩分开不过一小时,却是永世诀别。
那一刻行洛水不太明白自己为何站在一堆浮夸的图书当中。它们参与了所有不由分说的生活建构和命运塑造,自己却被限制在一格格书架中,形同身陷圜土。他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要报复眼前的世界,毁掉视野内一切事物,比如那些虚张声势的图片和文字。他随手从展台上拿起一本散发着油墨气味的厚重的书,海报上介绍它有90万字、3500多幅图片、300多个音频和视频文件,那是他目力所及处体量最大的大部头,大到符合他要报复的动机。他举着那部厚厚的书,喝醉了酒似的在原地转了两圈,找回断裂掉的方向感,阴郁地走向收银台。那里有两位面无人色的年轻人,在接待社会重新开放后的第一批顾客。
这就是行洛水与《深圳自然博物百科》相遇的全过程。
二
行洛水是一位现代舞的舞者。
他出生于神秘的湘西凤凰古城。妊娠38周的母亲在沱江边欢天喜地地捉六角龙鱼,裹着胞衣的他出现在一副萌娃脸的六角龙鱼身边,他俩顺着清凉的江水冲出很远,吓傻了的母亲才回过神来,跌跌撞撞地冲进江中,把他和六角龙鱼一起捞起来。
他3岁开口说出第一个汉语单词,话少到几乎为零,4岁被怀疑患有言语交流能力障碍。父母带他到处求医,得到的答复是,孩子没有失语和构音障碍问题,只是缺乏对语言和语言方式的信任,建议加强口语训练,最好学习一门艺术或者体育项目。
他最终没有解决开口问题,因此没有成为外交官、主持人、导游或销售员。27岁的他在23年的时光中做着一件事,抵抗类似芬太尼和卡因类麻醉剂,从连续性平衡、移转和延展中找到身体打开的方式,在一连串收束与延展和跌落与复原中将身体的欲望、痛苦和挣扎表现出来,而不是依赖语言。他总是试图完成从未尝试过的身体呼吸和搭建方式,它们依赖于他的叛逆念头,更多时候依赖于他的绝望。他远离语言的时候,身体开始生长出灵魂——天使和恶魔。它們不光是他的,他以为的,能把握的。那之前他不曾遭遇过它们。每次舞蹈,他的身体中就会生长出一个或几个灵魂,经历一次从未有过的生命体验。每次登台前他都在心里问自己,这一次,我是谁?为谁舞?
三年前,他带着舞蹈《99》和《湾区》从Dance World Cup分区赛一直跳到巴西决赛。没想到,Dance World Cup总决赛桂冠伴随着Corona Virus Disease 2019一起到来。他在掌声中走到舞台当中,戴上骄傲的桂冠,却顷刻间失去了舞台。
在焦急地等待了半年开馆通告后,他退出全国最好的舞蹈团,问题就出在这个时候。他发现他的身体无法以任何一种方式完成自由呼吸和搭建,它和世界发生了冲突,它们不再兼容。开始他以为是舞台的原因。它太小,不能承载他已经打开并正在快速裂变的身体,他需要一个更大的舞台。他卸载了手机监控,逃离黑夜中的城市,跌跌撞撞潜入一片辽阔的草原。可情况并没有好多少。他在那里就像一团干涸而愚蠢的风滚草,在快速萎缩,成为一具灵魂无所依附的空壳。接下来他去了沙漠和大海。他陷进黄沙,坠入海涛,他被那些难以捉摸的灵魂抛弃了。
“我们能够走出丛林吗,能够重新生长吗,晨曦?我们闭着眼相信,或者没日没夜地歌唱,可以吗?”返回禁足地后某一天,行洛水在心里干巴巴地央求晨曦,“给我说说发芽、生根、长枝、开花和结果吧,晨曦,说说你的生命。”
晨曦没有理睬行洛水。晨曦在整个防控期间是阴郁的,终日沉默,了无光彩,之前给人留下的印象可是迷人的灿烂。不知道晨曦怎么想,行洛水知道,在天使和魔鬼同时消失后,自己身处一间冷酷的锻造车间,风干的肢体在无法遏止的恐惧中接受窒息的重塑,脾气变得阴冷、不可捉摸和随时发作。那是晨曦讨厌的。他也极度讨厌。
有时候,他俩会在露台上安静地伫立,看或不看满天星光。通常他们不开口说话。这是他们的默契。他们只能依赖一件事,熬过冰河期,等待阳光重新照耀大地,灵魂归来。
三
行洛水再度注意到那部书,是在晨曦去世一个月后。人们终于缓过神来,走出户外,《深圳自然博物百科》的作者也一样,他从隐身的丛林中出现,在图书馆做演讲,那是他恢复“穿城而过”讲座的第一期。晨曦离开后,行洛水决定暂时放弃舞台,去国外读书,收拾行李时他无意间收看了讲座直播。书的作者叫南兆旭,高个头,长着一副植物和动物不会设防的络腮胡,一头玉米须似的花白头发,海岸峭壁石般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需要设法回到20世纪才能找到的玳瑁框眼镜,这不但暴露了他诡异的出生年代和负重涉远的经历,也连带出行洛水对漫长时间这个隐喻的隐痛。
南作者在演讲台上走动着,向台下听众讲解昆虫的羽化过程。他伸出一只手指。左手食指。那里有一只难看到让人心灰意懒的蝉的若虫。随着他的讲解,若虫外壳自头胸处裂开,晶莹的新蝉一点点从裂缝中挣出,颤颤巍巍抻开翠绿色薄翼,然后,它摇晃地在他的手指上站起来,发出轮回生命中的第N次鸣叫。听众一片惊呼。南作者好脾气地伸手向另一边的观众,示意他们要有耐心,在走向他们的同时他微笑地给他们讲了一个恋爱中少女的故事。“喓喓草虫,趯趯阜螽。未见君子,忧心忡忡。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降。”他手上出现了另一个漂亮的小家伙。左手食指。他把它举给人们看,告诉他们,那是一只锤须奥蟋,深圳最美丽的鸣虫仙子。他向听众保证,美丽仙子并不羞涩,会向配偶表达爱情。他眯着眼睛,半仰着脑袋,试着学锤须奥蟋表白的鸣叫。人们愣了一下,开怀地哈哈大笑起来——从他嘴里发出的可不是什么蟋蟀的鸣叫,而是求偶的牛背鹭响亮的鸣叫。
行洛水说不清楚自己被南作者的什么深深吸引住了。那个在自然界行踪无常的家伙就像行洛水家乡披着蓝色外套悄声潜行的蛊师,他带着魔力的左手食指和暖风徐徐的故事让行洛水中了毒。行洛水定格了视频,仔细辨别南作者的络腮胡和头发,他固执地认为一定有更多的昆虫或鸟类匿藏在那里面。
很庆幸,那部洋洋洒洒的巨著没有被行洛水烧掉、撕毁或者埋葬进湿地中。也许他提着装在纸袋里沉甸甸的它走出书城来到阳光下之后心情好了一些,谁知道呢。他把那本丢在一堆待处理垃圾中的书找出来,回到沙发上,在阳光下翻开厚厚的书。他很快放弃了读完它的念头。“地理、气候与历史”“生物多样性”“生态系”“自然保护地、基本生态、控制线与微型自然保护点”“826步道与自然步道”“哺乳动物、两栖爬行动物与淡水鱼”“鸟类”“昆虫、蜘蛛与其他无脊椎动物”“植物与真菌”“沿海的生命”……相比起循规蹈矩的文字,他对蜕变的蝉、轮回的蟋和彰显明确求偶意图的牛背鹭有着更强烈的好奇,没有耐心读完它。
行洛水给图书馆读者咨询号留了言,希望获取南作者的联系方式。这一次他没有问晨曦。他已经没有这个机会了。
等了三天,行洛水没有得到图书馆和南作者方面的任何回复。看来他们遇到过不止一个像他一样对世界充满困惑的读者,而他连读者都不算。
那以后,他做了一件事——在连续三年被电子镣铐铐在一目了然日子中闭门不出之后,他决定寻求自然之地的庇护。
他选择了深港边界无人区。他找不到更合适的地方埋葬晨曦。
四
这是一片人迹罕见的原始谷地,空气似乎凝固在20世纪50年代初,甚至能嗅到更早时期英军第7拉吉普兵团第5营和第14旁遮普兵团第2营印度士兵雄性十足的胡须味。进入谷地不久,行洛水的肺部就灌满了那样的空气。
天空朗澈,一群通体蓝黑的鸦鹃亮出覆羽下的红色绒毛从行洛水头顶飞过,戏谑地躲避着一只在高空悬滞寻猎的大翅乌雕。四周传来星星点点雄鹧鸪的诱惑鸣叫,在满眼浓翠的丛林间,行洛水感觉自己在一点点变小。他当然不是身边飞舞着的美冠尺蛾和脚下劳作着的黄猄蚁,但对丛林来说,他完全可以被忽略。
他紧了紧背后的行囊,那里安静地躺着晨曦。
丛林中没有路,他需要不时地停下来,选择并做出判断,是滑下一道藤蔓漫布的陡坡,还是绕过一片气势汹汹的樟树继续前行。他有点好奇,在签订《展拓香港界址专条》前,清朝的王存善候补道和英国的洛克布政司当年是怎么走进来的。那些用箭镞凿出“华界”“英界”字樣埋进赤红土壤里的界桩早已不知去向,他必须小心翼翼寻找下脚处,一点点朝看上去不太远的山谷前进。
行洛水看见一只背着银灰色棘刺的豪猪,它沙沙响动地摇晃着大尾巴,从灌木丛中探出脑袋,发现他后立刻缩回脑袋消失得无影无踪。不知为什么,行洛水觉得它那张严肃而固执的脸很像鲁国陬邑人孔丘,人家可是地球人知道的第一位华夏人。
下到一段陡坡时,一只臀肌发达的赤麂弹簧似的从灌木中跳出来,掠过行洛水身边,响动巨大地隐入另一片灌木丛中。它跃起的一霎扭过脑袋和行洛水目光相接,它匆忙的样子像极了中世纪乘着马车往来于欧洲各大城堡,把《大学》《中庸》《论语》赠送给路易十四王和詹姆斯二世的江宁府人沈福宗。
很快,行洛水又遇到一只幼年的大尾巴长嘴食蟹獴。看见他,小东西嗓子眼里发出警告的咝咝声,好像它经历过整个恒星时代,见过太多世面,可以原谅莽撞和无知,但不喜欢人们看它时那副蠢萌相。问题是,它相貌显得太老,一点也不像宝仔,说它是1125号小行星“中华”也没人不信。行洛水想起齐国人甘德和魏国人石申,不知道他俩的魂魄是否隐藏在这片原始丛林中。
行洛水用了两个多小时下到谷底,进入丛林腹地,这会儿他早已汗流浃背。他穿过一片高大的土沉香林,茂密的金毛狗蕨和苏铁蕨不断拍打着他的脸,让他有些不习惯。好在这种事很快就结束了。他钻出密林,现在他找到了他想要找的地方。
那是一片石崖,潮湿的崖面上生长着一大片黄绿色的墨兰,蓬勃的根茎旁守着几只长着武士相貌的癞象。两条来自不同方向的溪流环绕着石崖,清冽的溪水中游动着身材迷人的唐鱼,巨腹蟹在水底缓慢爬动,岸边的河石上蹲着一个花龟家族,四五只,鼓着眼睛晒着背壳,不远的另一块河石上卧着一只巨大的虎纹蛙,一下一下鼓着气囊瞪着它们。
行洛水环视了一下四周,倒抽了一口气,卸下背上的行囊,小心地把行囊放在一株高大而孤独的南洋楹下。
五
行洛水忙碌了差不多一个时辰,用带来的野外铲在石崖下挖出一个整齐的墓穴。他干活的时候,一只警觉的乌脚狸蹲在南洋楹上向下观望,一条色彩斑斓的石龙子从树上掉落下来,霸道地爬到他的工作铲下,他不得不停下来,嘀咕着把它和一些原始泥土一块儿挪走。
阳光明媚,林间空气宜人,行洛水不总在忙碌,有时候他会停下来喝几口带来的瓶装水,在墓穴旁坐一会儿,听附近林间的鸟儿和昆虫争闹嬉戏。
“晨曦,我们能不能再说会儿话?”他在心里说。
要告别了,总该说点什么。行洛水知道,这是一个忘却之年,2023年是用来忘记2022年的,无论之前发生过什么,人们都会忘记它们。空气中有一股无聊气息,说不清那是丛林的担忧还是阴谋。之前他不是没有遭遇过,他忘掉了他出生时的情景,还有那只六角龙鱼。
他那么想过,并没有等来晨曦的回答,林间只有欢快的鸟啼声和偶尔被什么激发出的溪流声。他起身走回墓穴旁,操起工作铲,准备继续工作。墓穴差不多挖好了,只要打整一下穴壁就可以了,剩下的就是把泥土填回原位。但也不一定。他感到身上的水分在快速加重,他投在地上的影子越来越大、越来越黑,很快灌满墓穴,而且还在继续膨胀。什么地方落下一颗水珠,风带来的,有点不知轻重地砸在他脸上。他抬头看天。不知什么时候天空黑了大半,南洋楹上的那只乌脚狸已经消失,身边的丛林开始摇晃,溪流飞快地变成了黑色巨蟒。
“别紧张,晨曦,别紧张。”他放下工作铲,把南洋楹下的行囊抓过来放在脚边。他确定昨天看过天气预报,连续一周都是晴天,再说,春天还没到,夏天离着整整一季,热带风暴的精虫还在马绍尔海面打着瞌睡,受孕的日子早着呢,“不过是过路风,它拿我们没办法……”
话未落音,他就看见那只消失掉的大眼睛乌脚狸凭空飞起,浑身的毛像一根根钉子奓立,淡绿色的目光充满了恐惧,身体拉得长长的,从他眼前划过。然后是他自己。他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抛起,在空中甩出一段距离,重重砸回地面。幸亏他摔在一丛罗汉松丛中,不然连五脏六腑都会摔出来。但他还是受了伤,右脸被松枝划出几道血痕,上衣完全剥落,不知去了何处,只剩下右边的袖子套在手腕上,像个没戴齐护具的冰球守门员。
他爬起来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向晨曦奔去,连同行囊紧紧抱在怀里。
是的,他是先身体失重,被抛上空中,摔回地面后才听见风声的。是飓风,几乎没有任何预示。天空坍塌下来,低到压住头顶,飓风横冲直撞,谷地里发出恐怖的撕裂声,植物被飓风压向一边,连摇曳和颤抖都做不到。风一阵紧似一阵,每一阵到来都是直接拽住山谷剧烈地摇晃,他的身体被吹得完全变了形,他第一次知道大地不牢固,是活动的。
然后是雨。大概某个地方的平流层出了问题,造成冷热气流颠倒,雨完全不成形状,不是雨点和雨珠,而是瀑布,打在脸上生疼。有时候雨会喘口气,变成紧凑绵密的雨帘,那也好不了多少,他在第一阵暴雨中就湿透了,而且他无法在瓢泼大雨中自由呼吸。
他努力抱住一棵急促倾倒水中的篦齿苏铁树,不至于被狂风再度卷起。这得怪他自己,為了让身体适应任何角度的打开和折叠,他已经瘦到和那些纷纷倒闭的公司清盘报表一样薄的程度。他确定自己大致固定好了。现在他明白了一件事,他遇到大麻烦了。
在盘算接下来应当怎么应对眼前的麻烦时,他听到一些声音。不是风雨声,不是植被、溪流、坍塌泥石和动物们发出的求助声。不很清晰,但它们在。之所以说“一些”,是因为声音不止一种,而是几种,可能更多,它们和风雨声混淆在一起。那些声音像是从一个亘远的岩洞里传出来,所以风雨声再大也不能把它们吞噬掉。
它们再度灌入他的耳朵。现在能听清了。是人声。这完全不可能,这一带几十年没有人来过,可他确实听到了。先是一个奇怪的口音,是个男人的,它穿过风雨隐隐约约传来,如果他懂得语言学,就会知道那是西晋时期的江夏方言,使用这种语言的人生活在1700年前,没错,只有幻觉才会产生这样的效果。那个男人在一片野狼的嗥叫声中号啕大哭,述说着对父母深深的思念,几个操金陵雅音的人在一旁劝慰他,他们叫他展公,劝他喝一碗粥,不然他会饿死……
行洛水有些意外,觉得不可思议。他从嘴里吐出两片树叶,感到嘴里残留着某种昆虫的滋味,无法确定它们属于威风凛凛的蚂蚁战士还是行踪叵测的蜘蛛杀手。现在他有点后悔了。他对野外生存技能几乎一无所知。他该带上那本书,也许它会告诉他这个时候应该做点什么,而现在他只能试图辨别那些人声,知道它们来自哪个方向,以便向他们呼救。
一阵风雨过后,哭声消失掉,野狼嗥叫换成了火炮轰鸣。一个操着明代南头话的男人惊慌地叫道:“按察使大人……佛郎机人上来了……”然后一个操着官话的男人声嘶力竭地下令:“犯屯门者……战杀之不怠……”
风雨轰鸣着。也许是火炮声。行洛水无法确定自己听到了什么,也分不清接下来那些人为何喊叫,他们当中为何会出现克里奥尔语。他试图离开那里,但立刻放弃了。风雨大到他根本睁不开眼,松不了手,让人怀疑半个太平洋都在头顶,他只能努力抗拒着大地震动,保护自己不至于丧失知觉。
他听见一些人在喊一个人的名字。他听出来了,他们在喊,“陈仙姑”“陈仙姑”。他一时想不起来自己是不是认识一个叫“陈仙姑”的人。他好像知道一点,经纪人曾经给他提过妈祖文化,说服他在编舞中用那个作为噱头,以便在南方剧场里多卖出一些票。他还没来得及分辨那些人的声音,另外两个男人的声音被一阵风雨挤进来:
“东经十四度三十分,过大鹏湾潮水涨界处起,沿潮水线至沙头角西止……沙头角西绕沙头角北,小路为界……沙头角到径口,小河中为界……径口到径肚,山道为界……布政司大人,您看怎么样……”一个带着吴方言口音的男子用清朝官话说。
“Lord Wang, Hong Kong Anglo-Singapore Concession Agreement can be signed ... ”另一个带着浓重纽卡斯尔地方口音的男人说。
没等他听出究竟,两个男人的声音就被风雨淹没。趁风雨小一点,他费了点力气,从篦齿苏铁树上扯下一片树叶,用它遮挡住脸,探头看外面发生了什么。这当然不可能,外面一片白茫茫,根本分辨不出任何东西。他被猛烈的雨水呛得咳嗽不已,无奈地丢掉被狂风撕成拂尘的树叶,把脸藏回坚硬的树干后面。现在他听见另外一些声音,听上去仍然是两个男人,但不再是前两个。
“剑起灭匈奴,同申九世仇……汉人连处立,即日复神州……”一个男子操着客家口音喊叫着,很难推测他遇到了什么。
“有志之士,多起救国之思,革命风潮自此萌芽矣……”另一个操着香山口音的男子激动地接话,那缠绕在磁粉钢丝线圈中的口音,让人觉得好像在什么地方听到过。
没等他分辨清楚,另一个人的声音很快加入进来。这回是个女人。“如果你敢签字,我这支枪不会放过你……”女人压低嗓门说,嗓音里带着浓浓的南京官话味和爽朗高昂的法语语音,“令中央政府还女子参政权……”
猛烈的风雨很快截断了女人的声音,另一个说客家话的男人声音斯文地插入进来:“振兴林业为中国今日之急务……集合同志,共谋中国森林学术及事业发达……”男人的声音突然变得苍老,“崇高惟博爱,本天地立心,无间东西沟通学术;基础在育才,当海山胜境,有怀胞与,陶铸人群……”
风雨大作,强烈的噪声让行洛水听不清那些声音接下来说了些什么。那个过程中他并没有闲下来,除了照顾行囊中的晨曦,保证自己不被强劲的风再度卷上天空,他还做了一个拯救性工作,帮助一只被风雨钉在树上的猕猴安全退回地面。多年来的腰腿部锻炼帮了他的忙,不过他并没有讨上好,他被那只猕猴用爪子狠狠打了一下。
“空谈误国……实干兴邦……”他听见一个操着大鹏军语的男人在风雨声中不耐烦地大声说,“不允许在蛇口发生以言治罪的事情……向前走,不回头……”
“这是我们的政策有问题……”风雨交加中,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操着广安话说,“没有一点闯的精神,没有一点冒的精神,没有一股气呀,劲呀,就走不出一条好路,走不出一条新路……”
行洛水赤裸的上身被雨打得生疼,眼睛无法睁开,越来越剧烈的风雨压得他喘不过气。他被限制在篦齿苏铁树下不能动弹,绝望极了。此时,他像被谁用力撞了一下,突然明白了一件事,为什么他在草原、沙漠和大海中像干涸而愚蠢的躯壳,因为那不过是一次矫情的造访,而非生活在其中。他被限制在风雨无度的时空里,想问那些声音它们是谁发出的,它们在哪儿。他张开嘴,却怎么都说不出想说的话。他愤怒极了,想把积攒在构音器官后面27年的荒唐吐出来,让这个世界知道。它们应当在日后的生活中留下一些,让他不至于失去警惕,但不准备全部留下,可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啊啊啊——愤怒的他向天空大声喊叫起来,顷刻间嘴里灌满了冰冷的雨水。
一阵狂风掀开天空一角,亮光从那里投射进来,照亮了丛林。借着那道亮光,他看见林间空隙处有一些晃动的影子,他不顾一切地松开紧抱住篦齿苏铁树干的手,离开那里,一脚深一脚浅地朝那些影子奔去。他踉跄着来到林间空地,可是,根本没有什么晃动的影子,那里什么也没有。
风雨突然停了下来,他发现自己站在一片桫椤旁,那是中晚三叠纪至白垩纪恐龙们的主要食物,如今恐龙早已消失,它们还欢喜地活着。他抬起一只胳膊,冲天空做了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姿势。他惊讶地看着滴着水珠的手指。是的,他左手食指上沾着一颗桫椤的孢子囊,看上去它吸足了水分,从休眠期活过来了,囊中的孢子顶开了囊皮,正由慢到快地倾泻而出……
他把左手慢慢移到眼前,眼眶里涌出泪水。
六
行洛水再度翻开《深圳自然博物百科》是次日梦中醒来的事。
从深港边境无人区回来后,他核实了,深圳天气晴好,气温7到13摄氏度,无雨,微风,湿度70%到95%。如果需要更多参照,香港的天气指数也一样。
这是他唯一做过的查询,那之后他不再为任何理由去做同样的工作。
书保持着原样,没多一页,没少一页。
他注意到扉页上的一行字:献给我挚爱的家园。
晨曦是一株香荚兰,也叫安德鲁斯香草,行洛水启程参加Dance World Cup总决赛前一位朋友送给他的。有时候,生命只能通过这种方式出现和传递。它本来可以长得相当高大,和漫天扩散的桫椤孢子的結果一样。如果可以那么说的话,它曾经是行洛水的家园。行洛水还记得晨曦进入他生活那一天的事情。他打开房门的一刹那惊呆了。晨曦在朋友怀里开得异常灿烂,它拥有不可思议的结实蕊柱,四个花序全部开放,自由地向四周舒展开,像完全无法被禁锢的优美生命。现在想来,晨曦带给他的气息不光是它的,还有整个自然的,就像他在舞蹈中遭遇过的那些充满力量的灵魂,让他时刻体验到自由生命的无限可贵。
行洛水没有接到南作者的回信。他不知道南作者如今在“地理、气候与历史”“生物多样性”“生态系”“自然保护地、基本生态、控制线与微型自然保护点”“826步道与自然步道”“哺乳动物、两栖爬行动物与淡水鱼”“鸟类”“昆虫、蜘蛛与其他无脊椎动物”“植物与真菌”“沿海的生命”中的哪一部分徜徉,或者索性消失在其间。如果有回信,行洛水会告诉南作者,他曾经有过家园,只是他最先失去了语言,接着又失去了晨曦——失去将它当作新的家园,并且献给它一点什么的机会。
行洛水没有告诉任何人,从深港之间那片杳无人烟的丛林中回来以后,他做出一个新的决定,从昔日的生活中退役,离开舞台,去舞蹈学校教孩子们跳舞。他年龄大了,财务状况糟糕,生活不允许他无所事事。他做不到像伊莎多拉·邓肯那样回到混沌初开的远古时代,回到世界的黎明时刻。不过,自然这件事情的前提并非它拥有一个或几个超拔的永生者,而是它拥有生命世世代代的繁衍能力。他无法用语言向这个世界表达,又错过了身体与世界最好的组合机会,但他可以从另外一个种子的胚芽中重新出生。
“如果可以选择,我们选择在今天出生吧,晨曦。”第二天早上,阳光明媚,行洛水从家里出来,走上大街。他知道这是他最后一次和晨曦说话。不是悼词。他没有准备好悼词。就算有,也不及一场突如其来的热带风暴好。如今晨曦已经长眠在深港间人迹罕至的山谷中,他决定从此忘记它。他知道它有轮回,会再度活过来,像自然界无数生命,像它曾经做过的那样,只是他们不会再相遇了,那个难度太大。他不是在心里说,而是把想要说的话说出了口。
“也许天空还是阴霾一片,街上满是泥泞,有的生命打算和我们共存,有的不肯,而且永远不会,即使我们能重新生下来,重新长大,事情还是很难。”他说,这一次他没有戴口罩,那会影响他说话。因为还没来得及适应开口说话的表达程序,他说得断断续续,吐字有点艰难,可毕竟话说出口了。
“但我们不必心惊胆战地偷偷活着,晨曦。我们不必偷窥自己的微笑和冲动,为困惑和恐惧躲藏,为曾经大声哭泣过和无声地向世界举起过什么而道歉,晨曦。”他结结巴巴地说着,声音很大,他这个样子让迎面过来的路人纷纷停下来,诧异地看他,看自己身后,再抬头看天空。但那没用,他脚下行云流水,而且无须用何顿技艺将身体延伸和拉长,用葛兰姆技艺将身体延展得更远和更高。他走得很快,因此说出来的话落在身后,它们没法追上他。“我们可以褪下遮拦身体的一切,锁铐着延展身体的一切,不要谁来担保和证明,正大光明地走到大街上来,这里有被荒芜掉的阳光,有让我们成为人的空气,有写在无数落叶上的无字书,我们愿意怎么朗诵就怎么朗诵,愿意说什么就说什么,晨曦。”
“这是我们的家园,”他脸上露出微笑地大声说,“我们在家园里,很多事情可以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