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意贯之,新法绳之
——张森楷方志学思想初探

2023-02-28 02:08
西部学刊 2023年4期
关键词:章学诚合川张氏

冯 懿

张森楷是清末民初西南地区著名的史学家,在晚清民初学术新旧文化激荡的背景下,其一生治史路径有着十分清晰的时代印记。张氏一生著述宏富,共成书48部,1300多卷,1000余万言。其中如《史记新校注》《廿四史校勘记》等传统史学作品在尚未正式出版时,便受到学界关注。而《廿四史校勘记》更是在新中国成立后的二十四史点校工作中得到高度评价。2008年,潘林对张氏的史学贡献进行了梳理。此后,学界开始围绕张氏代表作《史记新校注》《廿四史校勘记》等展开了研究。这些研究显示出目前对张森楷史学研究的特点:一是这些研究主要集中在张氏校勘学成就,对其选材丰富、疏证详实给予很高评价;二是对其研究过程中的访学经历、个人际遇有详细梳理。这些研究打开了关于张森楷史学研究的门径,但是对张氏研究中对其《合川县志》及其方志学思想关注尚不多。由于早在明代中叶,方志已经被学者认为是地方史的一种形式,因此张森楷方志学成就实际是其史学理念和成就的一个集中体现,值得更深入细致的研究。

一、张森楷的经历与学术成就

张森楷(1858—1928年),重庆合川人,字元翰,号式卿,清末民初西南地区的著名史学家、实业家和教育家,曾为成都大学国史教授,著有《史记新校注》《通史人表》《二十四史校勘记》等书。民国初年主修《合川县志》,获得梁启超赞誉,称其为康熙以来方志佳者之一[1]329。

张森楷出生与成长的时代,正是巴蜀史学呈现复兴之象的时代。1875年,对整个巴蜀学术影响极大的尊经书院在成都建立。1878年,张氏因成绩优秀入该校深造,受到院长王闿运赏识,开启了其一生著述之路。1879年,转入锦江书院并担任院都讲,教书之余开始撰写《通史人表》《历代舆地沿革表》《二十四史校勘记》三书。1892年,入幕川东道署,1895至1900年,先后任尊经书院襄校、雅州州学教授、邻水玉屏书院主讲。在26年的学习与教育经历中,受尊经书院严谨、求实学风影响,张氏形成了精于校勘、善于考据的治史风格。

1900年,庚子国变①。张森楷目睹山河破碎,开始投身实业救国。先后筹建“民立四川蚕业社”和“民立四川民立实业中学堂”。为了引入先进技术,张氏远赴浙江、甚至日本考察,购入优质桑苗、蚕种,聘请专业人才。在其努力下,合川乃至整个四川的蚕桑事业发展起来,出现“桑社如笋,桑株如荠,丝厂如林,岁进千余万”[2]的景象。1911年保路运动②爆发,张氏积极参与,于次年被推举为川汉铁路经理。由于其处事严谨得罪了不少人,被四川都督胡景伊诬陷挪用公款,随后陷入长达两年的官司诉讼中,直到1915年由地方审判厅免于起诉。1917年,受合川知事郑贤书之邀,张森楷开始编撰《合川县志》,直到1920年完成,此时,张森楷已是63岁的老人。

张氏修志之时,已是饱经世事的长者,其史学观点、修史技法臻于纯熟。在晚清民初风云激荡的时代背景之下,张氏并非孤坐书斋的旧式学者,他不仅积极求教于当时一流学者,更是投身于兴办实业、保路风潮等重大历史运动。可以说,他不仅是历史的见证者,更是历史的“参与者”。因此,带着这样难得经历与身份撰写而成的《合川县志》,自然不同于其《二十四史校勘记》等传统校勘学著作。因此,研究《合川县志》对探讨张氏史学的发展路径意义重大。综观张氏著述,“近于乾嘉考据之风,重视正史、崇尚淹博”[3],以此而论,《合川县志》在修志理论上自然是奉章学诚③方志学思想为圭臬。然而细观该志,却在体例、内容、历史观上呈现出时代变化的“新”意。正如张森楷所说:“(《合川县志》)新意贯之,新法绳之”[4]237。笔者拟从这一角度,略述张森楷的方志学思想。

二、《合川县志》的特点

《合川县志》全志83卷,230万余字,全志纲目如下:

纲(门)目图经疆域、城镇、乡区、坛宇、祠庙、厅署、局所、公会、校地、山经、水道、关寨团保、堤堰津梁、建制沿革谱大事、官师、选举、士族、民献、邦媛掌录户口、土物、农业、蚕业、工业、商业、矿业、赋税、征榷、仓储、政法、団警、议会、公善、典礼、学务、艺文、风俗、金石传状名宦、乡贤、方术、列女、阙访、前志、流寓余编星野、名胜、古迹、祥异、丛谈文在诗、赋、杂文、论辩、解考、序、书说、记、碑志、传状、杂著、官文书、制艺序目

一般认为《合川县志》在体例和内容上继承和实践了章学诚的理论,张森楷也认为章氏《方志立三书议》“见地正大,持论名通,洵为志家轨范。”[4]237但若深入到《合川县志》内容和历史观,则呈现出明显的时代与个人特色。

(一)体例:“适”与“宜”

章学诚一再强调“志为史体”“为国史取裁”,因此“体裁宜得史法”[5]138,体例上应无所不备。章氏此论,虽明确了方志在学术门类中的地位,并由此规范了修志的内容,但正如仓修良先生所论,章氏“方志即是地方史,两者毫无区别”的观点是“混淆了史、志的概念”。从章氏关于方志性质的讨论来看,确有偏颇之处。张森楷虽极为赞许章氏关于方志用史法的观点,但在具体编纂《合川县志》时,却能不拘一格,以“宜”与“适”的标准来设置纲目。章氏在早期修志时必以“皇言”“恩泽”两纪为开端,在“修志四体”说中,将“皇恩庆典宜作纪”列为第一。张森楷则认为这种帝制时代用来“以示尊君”的内容“非民国所宜”,故而舍去[4]237。

在方志与国史的关系上,张森楷对章学诚“(方志)备国史要删”的观点也颇有异议。因为方志记载、撰述对象在广度和深度上都难以与国史比肩,指出若全以国史体例修志,“如积石导河,未能上溯星宿海”。因此,在《合川县志》纲目的具体设置时,虽“仍以方志为史之一部,而不全用史体,爰展拓章氏三书之界而变通之”[4]237。

在目的设置上,张森楷取法《史记》《汉书》,立足合川历史实际设置目类,如“七门”中的《谱》,下设大事、官师、选举、士族、民献、邦媛六目。在体例上,各有所宗,如《大事》仿《史记》的《汉兴以来将相名臣年表》;《官师》等人物表仿《百官公卿表》和《古今人表》。用此法有两个优点:一是以表为形,以时间(编年)为经,概述了合川历史发展;二是通过表将志中的人物按时间线索排列,使读者明确人物历史位置,同时,较好地处理了不便立传的人物。由于各目内容不同,各目“或系以年,或系以世,或系以事,不主一格,唯其适也。”[4]238

可见,在方志体例论方面,张森楷以章学诚理论为基础,却不拘泥于此,而以“适”与“宜”为设置纲目的标准,体现了作为史家的独断。而对“皇言”“恩泽”等旧志中反映帝制时代内容的舍去则体现出张氏晚年“维新”的史学旨趣。

(二)内容:“避冗”与“无遗”

繁与简是中国传统史学探讨的一个重要问题。如西晋张辅对司马迁、班固撰史繁简的讨论、裴松之鉴于《三国志》“失在于略”,故“上搜旧闻,傍摭遗逸”,以求“务在周悉”。史家主张各异,下笔撰史各有繁简。顾炎武“辞主乎达,不论其繁与简”的主张到乾嘉时期逐步成为共识。同时,方志“为一方之信史”[6]的观念也逐渐成为主流,章学诚以史法撰志的观点被学者接受。在此背景之下,修史的繁简问题自然延伸到修志领域。章氏将“要简”列为修志“四要”之首。他批评当时修志“每好分析,於是天文则分星野占候为两志,於地理又分疆域山川为数篇,连编累牍,动分几十门类。”[5]141极为“繁碎”。基于恪守史例的原则,章氏提出州县方志不同于名山志,名山志“以形胜景物为主,描摩宛肖为工,崖颠之碑,壁阴之记,以及雷电鬼怪之迹,洞天符检之文,与夫今古名流游览登眺之作,收无孑遗”可视为“徵奥博”。可是,作为“政教典故,所用甚广”的方志则不可遵循此例。张森楷对此十分赞同。他认为“西南僻远,胜亦无名。八景相夸,适成俗陋。皇古三代,迹未有闻。汉、唐遗踪,乃殊寥落。而五行怪事,三户荒言,尤不雅驯,宜绝智口。”[4]238在他看来,在方志中强凑“风景名胜”的作法极为不妥;此外,基于史学家言必有徵的严谨治学态度,他对缥缈无徵传说谨慎对待;同时,本着史学“资治”和“裨风教”的目的,张森楷对五行怪事一概摒弃。如果说,章学诚主要是基于纯史例的角度谈方志的“简”,张森楷则是从近代科学观念、尊重史学原则和功用的角度践行修志“避冗”。

不能忽视的是,章学诚提出修志要“简”与清代修志成为制度规定,各地代代抄袭,以致方志篇幅越来越庞杂的现实情况有关。甚至有修志者公开规定:“凡旧志所载诸事,不敢妄减一字,惟补其阙”合川历史上虽六次修志,但到张森楷修志时,能做参考的仅有两部。因此,“无遗”成为比“避冗”更为现实的问题。张森楷“无遗”思想在《合川县志》修撰中主要体现在两方面:一是补充人物传记;二是“经世”史料的广泛搜集。

方志半人物。人物传记是方志的重要部分,也是极难处理的部分。章学诚认为“方志为国史所取裁,则列人物而为传,宜较国史加详。”[5]136可是在实际修志中,却由于“地方官奉行故事……钞撮陈案”裁剪国史入方志成为常态[1]326。张森楷以史家的担当,广泛搜集史料,补充了不少重要人物传记,如《王坚传》。王坚曾为南宋兴元府都统制兼知合州,在任期间指挥军民多次击败蒙古大军,尤其是在开庆元年(1259年)的钓鱼城之战中,婴城固守,力挫蒙古军,蒙哥汗也亡于此战。此战及其产生的后续效应影响极大,也正因如此,王坚不仅在元修《宋史》中无传,其他史料也讳莫如深。张森楷广泛搜寻史料,详加考索,撰《王坚传》,使其终现于史籍,不至迹远易湮。

“经世”是中国传统史学重要特征之一。既然方志为史,“经世”便成为其最重要的作用之一。章学诚“史志之书,有裨风教者,原因传述忠孝节义,凛凛烈烈,有声有色,使百世而下,怯者勇生,贪者廉立。……况天地间大节大义,纲常赖以扶持,世教赖以撑柱者乎?”[5]138即认为垂鉴、惩劝和教育是方志“经世”功用的重要体现。经历晚清民初剧变张森楷,不仅有着扎实的传统学术功底,更是亲自投身于桑蚕、铁路等实业,对“经世”有着切身领悟。他认为方志的“经世”不仅仅是有益风教,更要落实到社会生产的提升上。为此,他在《土物掌录》中逐一记载动植物、矿产名称及栽培、畜养、收采的方法;在《农业掌录》中记载农具、农时等合川“所有而利用者”;在《矿业掌录》中则载明“其影苗所在,定为何种矿质?曾否开采?能否进行?不拘金、银、铜、铁、锡、铅、锑、镍、硝磺、煤炭之矿,一律指明”[4]240。张森楷此举不仅是对合川百业进行梳理,更强调记载的目的在于“以便将来振作有资”和“以俟来者”。特别要指出的是,张森楷结合自身筹办桑蚕事业的实践,用4卷12万字详细记载了合川蚕桑产业的发展,更收录了合川蚕桑公社章程、蚕务局简章等文件,不仅使得合川蚕桑产业的历史发展脉络跃然纸上,更为后学保存了丰富的一手史料。

综上,在繁简抉择中,张森楷凭其卓越的史才与史识,在“避冗”与“无遗”间驰骋,做到了无滥无遗。

(三)历史观:“顺潮流”与“不蔑古”

帝制终结,民国初元,如何对待中国的文化传统成为整个社会面临的问题。张森楷本人曾积极投身现代实业,实践“实业报国”,《合川县志》中仿“志”而作的19目掌录中,也不乏蚕业、工业、商业、矿业、政法、团警、议会等反映时代变化的内容,但身处新旧之交的他对传统文化却保有较为理性的态度。他认为,“县志之修,自当顺循潮流,无宜奉行故事,但思旧邦新命之义,应有准今酌古之裁”[4]237,即认为历史发展不是王朝更迭那般容易割断,对过往历史应有理性、客观的态度。因此,对旧志中常有却不符合现代科学认知的记载,张森楷并未简单删除,而是着眼于史料的保存。如旧志中的星野、名胜、古迹、祥异、丛谈等内容,张森楷将其放入《余编》,仅示“葑菲不遗”。

在内容设置上,张森楷注重使用新技术、新方法革新旧志。在对图谱的态度上,章学诚称图谱“止抹月批风。模山范水,徒工绘事,无当史裁”[4]237,即认为图谱一类不属于史学范畴,故不应该存在于方志之中。但张森楷认为“志之有图,旧以此为”,只是由于图之不存而几乎成绝学,原因在于旧有图经之弊:一是图纸比例有误,导致“按籍而问,惝恍无凭”;二是图小而内容过多,即“形势、建置诸类聚于尺幅,以期包举无遗”。解决办法有二:一是用西式制图方法制图,使得比例合适、经纬准确;二是以文字配于图后,特别是将图上重要的地点,说明相互间的方位、距离,以为解说。使得“异世而后,图佚不存,读吾书者犹可按照经说追补阙亡”[4]242。此法今天来看稀松平常,但在当时确是解决方志如何存有用之图的好办法,故张森楷对此也颇为自信,认为此法“虽未足为国家开一新纪元,而于司徒、职方、司会、土训所掌之职,庶几备举之”[4]242。如其所言,该志图谱为我们今日研究清末民初合川行政区划、街道、建筑乃至山川河流变化保存了极为重要的史料。

再如对《列女传》内容与标准的重新探讨。张森楷指出,《列女传》始于刘向,汉唐以来宽严不一,直到宋朝才强调“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从此“人知节义,户重贞烈,若非节不可以为女,而列女传之列乃有传传伪作烈者矣。”在梳理《列女传》内容变化的基础上,张森楷提出“予谱邦媛既首节孝而贞烈等次之,复取其奉亲、事夫、教子女、持家门及节孝、贞烈之事实显异者为传略。”[4]159相较于旧志中唯重贞烈的入志标准,张森楷的观点具有着明显的进步。

身处新旧之交的张森楷,在修志中“顺潮流”而“不蔑古”,从保存史料的角度对待旧志中不适于今的内容、引入新技术革新旧志、以新观念对待旧志人物传,体现了“事若近乎复古,制实趣于维新”[4]237的修志思想。

结语

张森楷在其《合川县志》中,虽以章学诚方志学理论为基础,在修撰中却能以“新意贯之,新法绳之”。在体例上以“适”与“宜”为标准;在内容上坚持“避冗”与“无遗”相平衡;在历史观上正视“顺潮流”与“不蔑古”的辩证关系,洋洋洒洒,终成名篇。在张氏一生诸多著述中,《合川县志》呈现出较为清晰的新旧时代变化的印记,但却长期在章学诚理论光芒之下鲜为人知,实属可惜。

注 释:

①庚子国变:指清朝末期,由于列强欺凌过甚,激起中国百姓普遍愤恨,造成义和团的兴起,以“扶清灭洋”为号召,拔电杆、毁铁路、烧教堂、杀洋人和教民。清政府听信义和团能够刀枪不入,杀光洋人,便于光绪二十六年(1900年)五月二十五日对十一国宣战。为扑灭义和团的反帝斗争,扩大对中国的侵略,英、美、法、俄、德、日、意、奥八国组成的侵略联军,于1900年6月,由英国海军中将西摩尔率领,从天津租界出发,向北京进犯。最后导致中国陷入空前灾难,险遭瓜分。1900年,是中国农历庚子年,这场100多年前爆发的动荡也被中国人称为“庚子国变”“庚子国难”。

②保路运动:又称铁路风潮。1911年5月清政府皇族内阁颁布“铁路干线国有”政策,将已归商办的粤汉、川汉铁路收归“国有”,任命端方为督办粤汉川汉铁路大臣,并与英、法、德、美四国银行团签订《湖广铁路借款合同》。清廷出卖筑路权的行径激起各地人民反对,全国各地各界群众积极抗争,疾呼“存路救国”。四川斗争尤为激烈,清廷饬令解散各地保路同志会,扩大镇压。中国同盟会员龙鸣剑、王天杰等号召保路同志军乘机起义。各路义军攻打成都,久攻不下,转而分兵攻略各州县,发展为全川范围的武装起义,有力地推动了辛亥革命的爆发。

③章学诚(1738—1801年):原名文镳、文酕,字实斋,号少岩,会稽(今浙江绍兴)人,清代史学家、史学理论家、方志学家、目录学家。中国古典史学的终结者,方志学奠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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