党利奎,刘仁丽
(1.武汉大学文学院,武汉 430072;2.中南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武汉 430074)
路遥之所以能够以史诗级的笔触描摹改革开放前后中国城乡社会的巨大变革,缘于他对小说人物、结构、叙事、情节,甚至命名等细节的精心设计和仔细研磨。一个文学人物恰切的名字,既显示着人物性格和德性本质,也显示着作者对人物的态度和评价。[1]路遥根据创作构思和修辞目的,紧扣人物出身、性格、职业和文化水平,通过对他笔下280余位人物赋名,使其在形象塑造、故事叙述、揭示主题等方面发挥出重要的结构性功能,同时映照出转型期中国城乡社会群类百态的生活现状、人生历程和文化心理,是对典型环境中典型人物性格和命运的集中概括与具体呈现。[2]68长期以来,鲜有文章关注并论及路遥小说人物命名。本文通过文本细读,旨在探究其命名方式、文化内涵及在文学史上的重要意义,以期更好地理解路遥小说创作艺术。
人物是时代的产物,同样也是时代的反映。改革开放前后,中国经历了一场包括政治、经济、文化等各个领域,以及在民族心理、价值观念、思维方式、生活方式等各个方面的冲突与震荡。[3]53路遥正是用他深邃的观察和辛勤的创作,见证与记录了这一恢宏巨变,并借助他笔下的280 余位人物,联袂演绎出这幕题为“平凡的世界”和“不平凡的人生”之大戏。路遥认为:“小说创作归根结底最重要的是人物,情节、主题都是围绕人物展开的。”[4]158人物与姓名又互为因果,人因名是、名因人彰,因此,人物命名成为文学创作的重要组成部分。路遥对其小说人物姓名的构思和设计,更是严肃认真、匠心独运,不仅呈现出命名方式的多样性,也折射出意蕴内涵的深刻性。
路遥根据汉语言文字具有音、形、义的特点为其小说人物命名。
一是取音命名,即利用同音或近音的汉字代替本字,产生辞趣的取名方式。如《在困难的日子里》中的马建强,“建强”音似“坚强”,文中李老师对他说:“建强同学,你是一个性格坚强的孩子。”反映出马建强之坚强的性格特点。《平凡的世界》中的官员杜正贤,“正贤”音似“争先”,路遥没有正面书写他的“正直贤惠”,反而采用反讽手法,多次呈现他在不同时期、不同职位争先恐后、积极表现的功利行为:担任文化局副局长时,当田福军任命公文一到地区,“以地区副局长杜正贤为‘领队’的原西籍干部,就闻风看望他”;任职文化局局长时,当作家黑老一到黄原,杜正贤知道“黑老是田书记的老朋友,因此更不敢怠慢”,并亲自出面接待。李登云之妻刘志英,“志英”音似“知音”,全书多次体现出她对李登云言语情感的精准理解,如当李登云有意无意夸赞李向前之后,“伶俐的刘阿姨接上丈夫的话茬”,也说“向前干活心灵”,塑造出一位夫唱妇随的知音形象。类似的取名还如《基石》中用“硬过钢”代替真名宁国钢,塑造出一位坚韧刚强、无私奉献的共产党员。
二是取义命名,即作者根据汉字本意或延伸之意为人物命名的方法,不但传递出丰富的思想内涵,而且使人物形象更加饱满突出。如黄原新任地委书记呼正文一上任,就撤换了原西县委书记张有智。如文中所述,“他最反感和痛心现在某些高级干部千方百计利用权力安插自己的亲信和子女当官。这是一切社会风气不正的总根源”,由此可以看出呼正文这一姓名含有“呼唤正确的社会文化”之意。相似的取名还如满眼都是金钱的商贩王满银,事业婚姻家庭都取得成功的教师金成,“精明强悍”的二队长金俊武,“像获得新生般容光焕发”的大队书记之子田润生,办事“宏大周全”的办事处主任武宏全,把“钱”和“脸”作为立身之本的“二能人”刘立本,以及司机李向前、文体干事周文明等。
路遥借助象征、比喻、借代等修辞手法为人物命名,使人物姓名充满趣味哲理。
象征是通过特定具体的形象以表现与之相似或相近的概念、思想或感情,从而更有效地进入小说,实现与作者的契合性交流和沟通。[5]231田晓霞无疑是《平凡的世界》的关键人物。晓霞,即朝霞,象征生命的朝气与热情。文中所述,田晓霞的脸“像朝霞一般闪耀着光彩”,她“希望自己的一生充满火热的情调”,她的生活也“正遨游在青春烂漫的云霞里”。郝红梅之名取自歌剧《江姐》中的唱段《红梅赞》,她自述道:“我的名字就是我爸从这歌词里面取的。那歌剧里有一句台词是:红岩上,红梅开……”而郝红梅的人生正如“红梅”一样,历经苦难艰辛,正是“苦命的人,常常是雪上加霜!”相似的取名还如黑白分明坚守良知的作家黑白,性格清高孤僻如楼阁凤凰的高凤阁等。
比喻是根据联想,抓住不同事物之间的相似点,用一种事物来描写所要表现的另一事物。[6]120如《人生》中的刘巧珍,路遥写到“她是个心眼很活的姑娘”,并在全文多处体现巧珍的心灵手巧:从替高加林卖馍,到给他送鸡蛋、擦药水,以及支持高加林出门工作,到最后他说:“我可能要调到几千里路以外的地方工作,咱们……”巧珍迅即明白高加林意欲分手的弦外之音等。而在《人生》结尾处德顺爷爷反复对高加林说:“可你把一块金子丢了!巧珍,那可是一块金子啊!”“啊,巧珍,多好的娃娃!那心就像金子一样……金子一样啊……”这里更是用金子比喻巧珍无比珍贵的品性。金俊斌之妻王彩娥的取名同样使用比喻修辞,而她的言行举止确如一只“飞舞的彩娥”,“招蜂引蝶”、惹是生非。
借代是用有密切关系的其他事物或特征来“代替”本人,具有因形见人、形象传神的作用。如金波、金秀,路遥抓住他们二人眼睛“大而深情”的身体特征,在不同章节使用相同话语诠释对二人的命名:“金波瞪起一双大花眼睛。……皮肤白皙,眉目清秀……”“金波说着,两团泪水就从他那双漂亮的大眼睛里涌了出来。”“瞧,他依然是那么漂亮。白净的脸,浓密的黑发,大眼睛流动着热情的光波。”描写金秀时,路遥也使用“娃娃脸上一对水汪汪的大花眼,谁见了都会喜爱的”等语句。类似的取名还有孙少平的工友萝卜花、瘦老汉、二愣小子等。
路遥从传统文化中汲取命名资源,主要表现为三种途径:
其一,化用经典诗文成语,体现出人名的文雅诗艺之美。如田润叶,取自杜甫《春夜喜雨》“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中的“润”“夜”二字,夜与叶同音,衬托出润叶如春雨般善良美好的人性。路遥从多个层面、多个场景自证了这一命名缘由。如当看到穿得破破烂烂求学原西的孙少平时,“她立刻把自己省吃俭用的五十斤粮票都给了少平,还把她这个月剩下的全部工资也给了他”。当她听到李向前不幸发生车祸时,她告诉自己“我现在应该去照顾他”等,体现出润叶急人之急、想人之想的美好性格和善良品德。在小说文本中,路遥更是将这一命名意图表露无遗,这种人性之光和人情之美“像无声的春雨悄然洒落在焦躁的心田”。还如贺秀莲的姓名取自周敦颐的《爱莲说》“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秀莲纯朴善良的德行举止,恰如“一枝独秀的莲花”,卓尔不群、超凡脱俗:少安贫困时,她不收彩礼、住破窑洞、生儿育女;少安创业时,化身“导师”,多次于危难间悉心开导和全力帮助;少安成功时,她帮扶乡亲、接济邻里,即使在生命最后时刻,依然兴建爱心学校等。李登云取自一步登天和平步青云两个成语,路遥同样阐释道,“登云过去一直是徐国强的老下级,是老汉一手提拔起来的”。类似取名还如“亭亭玉立”的孙玉亭,“光宗耀祖”的贺耀宗,“气势如虹”的景如虹等。
其二,利用美辞、吉语命名,折射出路遥的希冀祝福之情。中国传统美德中男子多以忠孝仁义、德才兼备、温良恭让为主,女子则以贤良淑德、秀外慧中、通情达理为要。路遥小说中诸多人物皆以这类美辞命名。如不能忘记“革命养育了我们,咱们就要为革命尽忠”的刘忠汉,善良睿智、热爱孩子的德顺老汉,送粮解放军、营救陶窑主的孙玉厚,忠诚事业、不徇私情的高玉智,温柔贤惠、相夫教子的惠英,以及杨立孝、高仁山、雷汉义、王世才、武惠良、秀英等人物;用吉语命名既表达了对富、贵、福、禄、寿等五福的期盼,如王满银、金富、赵有贵、胡得福、胡得禄等;也寄托着美好事物的希望,如金光亮、金光明、刘志祥、高正祥、孙少安、孙少平、刘占喜、二喜、李乐等,烘托出路遥对国家、社会和人民之光明祥和、平安喜乐的祝福与期待。
其三,通过行序、“范”字取名,以表示地位身份。宋元以来,底层劳动人民多以排行次第为名,而以“姓氏+行序”命名在北方地区尤为普遍,如金大锤、田二、高三星、高五、张六等。此外,路遥还利用“范”字命名,体现出别具一格的内涵审美。如孙少平、孙少安,“少”字衬托出他们在少年时期便已开始肩负生活、尝试人生,少平所述:“家里实际上只有大哥一个全劳力——可他才二十三岁啊!亲爱的大哥从十三岁就担起了家庭生活的重担。”而孙少平也是自小忍受着饥寒交迫,从而开启了求学、揽工、采煤的人生。又如田万有、田万江,以及金俊文、金俊武、金俊斌,高玉德、高玉智等人,亦属“范”字命名。
路遥一方面巧妙摘选自然景物来为人物命名。他多次使用兰、梅、竹、菊等物象,为小说女性人物命名,如兰花、兰香、郑小芳、高建芳、银花、郝红梅、小梅、曹菊英等。这些人物中,既有忍受着生活的苦难和艰辛,在平凡的生活中,体现出人性的美好、生命的坚韧之兰花,从小勤学懂事、善良体贴,恋爱后坚决辞让男朋友公车接送的兰香等;也有自私自利、不管老人生活的银花,以及心胸狭隘、搬弄是非的张桂兰,强悍泼辣、目光浅薄的马来花等。利用其他植物为人物命名的还有田福林、常有林、姚旺林、刘文林、小杏等,此外,路遥还借用山川湖泊为男性人物命名,如刘海山、金俊山、高峰、薛峰、白明川、金俊海、刘玉海等。
另一方面,使用动物命名,也是路遥取名鲜明的特点。这些动物有的高大威猛,用以烘托人物的暴躁易怒;有的乖巧可爱,借以表现人物的亲切可人。如石圪节武装专干杨高虎,文中所述道:“为了让大家安静,准备大发脾气的杨高虎立刻站了起来”,并“拿起话筒,大声喊叫”,而“准备大发脾气”实乃趾高气扬(音同杨),“大声喊叫”就是高呼(音似高虎),二者组合起来就是杨高虎。路遥从姓来历、名来源两个方面,诠释了这一赋名缘由,将杨高虎的形象绘声绘色地展示出来。还有柳岔公社主任周文龙,权势熏天、横行乡里,“造反队长”金国龙,凶神恶煞、残暴不仁等。与之相反,路遥还借助温顺可爱的动物为人物命名,体现出他们天真淳朴、吃苦耐劳的性格,如聪敏懂事的猫蛋,可爱憨厚的狗蛋,以及虎子、燕子、憨牛、大牛等人物。
路遥根据社会职业或相关技艺为人物命名。以小说中的党政干部为例,姓名大多和“国”“民”“军”“邦”“华”“功”有关,如徐国强、马国雄、刘根民、张生民、田福军、万国邦、张华、卢若华、徐治功、秦富功等。这些姓名不仅契合他们的职业身份,也呈现出彼此不尽相同的政治理念、人物形象和性格特征。如有为人民服务的刘忠汉,有胆识卓具、行动果敢的田福军,也有用“油彩”装饰但华而不实的卢若华,还有作威作福视生命如草芥的金国龙等。而顾健翎、顾养民则是旨在“强身健体、滋养生民”的两代医生,顾尔纯是“学问精深”的副教授,以及“拉起小提琴”的吴月琴,米阴阳、刘玉升、陶窑主、石大伯等人物,皆是根据职业或技艺命名。
路遥主要通过以上五种方式,完成了对其小说人物的命名,并将每一个人物的命名缘由和艺术构思镶嵌和穿插在文本中,构成了丰富的“命名留白”。不仅增强了读者的阅读体验和审美接受,而且使读者更加深刻地认识和了解人物,使整部作品浑然一体、蔚然大观。与此同时,这些人物姓名质朴自然、拟真性强,呈现出浓郁的时代特色,增扩了路遥小说的涵盖量和艺术表现力。正是路遥深厚的文化素养,广博的艺术视野,精妙的艺术构思,才将最恰切的姓名赋予每一位人物,使其形神兼备、生动具体、意味隽永,真实呈现出转型期我国城乡社会群类百态的人物群像。
姓名是在社会环境中产生和运用的,离开了社会环境就失去了赖以生存的土壤和发挥作用的舞台。路遥小说的人物姓名,皆是在对生活全面观察和深刻理解的基础上,并经过精心设计和艺术加工所得。这些丰富多彩的姓名,不仅成为小说文本的有机组成部分,而且发挥着重要的结构性功能。
一是刻画人物性格,塑造人物形象。人物是小说创作的关键,优秀的文学作品,无不是塑造出一个个鲜活的人物形象。人物塑造的方法不胜枚举,但一个恰切的姓名尤为关键和突出,从而达到巴尔扎克“适合于他的一切”和鲁迅“提挈这人全般”的艺术效果。《平凡的世界》中的田晓霞,作者借助天空中的朝霞之“风风火火”的形态,从多个角度刻画了田晓霞天真烂漫、热情洋溢的性格,塑造出一位青春活泼、自信开朗的知识女青年形象。如生活中的她“风风火火地走进来”,别人印象中的她“风风火火像个男孩子”,感情中的她“我们的小伙子田晓霞也会臊得满脸飞霞”等。路遥还塑造出坚韧顽强的郝红梅、兰花、“硬过钢”、石大伯、马建强,纯真善良的润叶、秀莲、巧珍、郑小芳,以及“革命夫妇”孙玉亭贺凤英,“知音夫妻”李登云刘志英,大队书记田福堂,爱国者刘忠汉,创业者孙少安,奋斗者孙少平,司机李向前,“逛鬼”王满银等人物。
二是暗示人物命运,推动情节发展。田晓霞是路遥用墨颇多的女主人公,也是读者心中最意难平的人物。作为自然意象,晓霞是火热壮丽的,但正是这绚烂的晓霞,却是短暂的。在赴陕南抗洪采访时,田晓霞为抢救落水女孩而英勇牺牲。由此可见,田晓霞这一姓名不仅刻画出人物性格和塑造出人物形象,更加暗示生命的短暂和易逝。傻瓜田二在《平凡的世界》第一部中反复嘟囔着“世事要变了”,该部叙述时间为“一九七五年二三月间”,他的这句“永恒的格言”,不仅是作者的有意安排,更是一种象征,即当“文革”结束,社会真正迎来“世事要变了”的时候,他也纯属意外但又“理所当然”地丧生于双水村炸山打坝的工程中。路遥借助田二这一姓名,推进了“世事要变了”的情节发展。还如罐子村伞头王明清,此人同样出现在《平凡的世界》第一部结尾之处,路遥用这一姓名再次喻指中国城乡社会即将迎来一个明朗清澈的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的新时期。正如田福军所说:“我相信农村不久就会出现一个全新的局面。”此后,《平凡的世界》后两部文本色彩和抒情基调呈现出愈加明亮欢快的特点。统而观之,作者设计此类人物的姓名,不仅具有暗示人物命运的功能,也具有推动情节发展的叙事功能。与此同步,全书所有人物的人生和生命都在向前发展,实现了小说叙事节奏和人物生命节奏自然律动的特征。
三是寄托感情向度,阐发小说题旨。小说主题是贯穿作品始终的主导思想,起着统辖整部作品的功能。作为小说创作的重要构成部分,人物命名对于主题揭示同样具有重要作用。如孙玉厚、德顺老汉、孙少安、孙少平、田润叶、田晓霞、刘巧珍、马延雄、石大伯等人物,淳朴善良、宽厚仁爱,他们没有丧失生活的理想和做人的原则,在各自的人生道路和生活园地上,艰难地思索着、辛勤地耕耘着。路遥谈道:“我在构思时有这样的习惯:把对比强烈的放在一起,形成一种反差。”[4]126因此,路遥还通过表现心胸狭隘、自私自利的张有智、胡永州、田海民、高明楼、张克南妈、金国龙、卢若华、薛峰、曹生荣等人物,完成对他们的揭露和讽刺。通过对比这两方面人物,正如路遥剖析田润叶照顾李向前时的心理活动,“人性、人情和人的善良,一起在她的身上复苏”,从而烘托出路遥小说的第一重意蕴;在设计李向前的姓名时,路遥选取“向前”二字不仅契合他的司机身份,如文中所述,“他上了汽车——就像身上添了两个翅膀,痛快自由地飞驰于东西南北”。既然“生活不断向前”,那就不管经历多少坎坷与艰辛,都应该像孙少安那样,“精神抖擞地跳上这辆生活的马车,坐在驾辕的位置,绷紧全身的肌肉和神经,吆喝着,呐喊着,继续走向前去”,继而揭示出路遥小说的第二重内涵。综合审视这两重意蕴内涵,不难发现路遥对人性和人情的呼唤,以及对劳动与奋斗的讴歌,从而在平凡的世界中追求非凡的人生意义之小说题旨。
路遥笔端的人物姓名,不仅具有刻画人物性格和塑造人物形象的功能,而且还有推动故事情节发展和作品题旨阐发的作用,因而使小说人物姓名呈现出形象化、叙事化和主旨化的特点。此外,这些丰富的姓名文本,还蕴含着深刻的文化内涵。
首先,通过人物命名,表达了路遥对中国农村和农民命运的深切关注。路遥小说中的人物涉及党政干部、医生、作家、司机、商贩、教师、学生、儿童、民兵、地主、农民、阴阳、光棍、寡妇、铁匠、制砖工、矿工、饲养员、售货员、包工头、揽工汉、土艺术家、“土哲学家”等几乎涵盖所有与农业、农村和农民有关的群体与职业。这些人物可以分为已然走出农村的,如高步杰、乔伯年、田福军、田润叶、田晓霞等;徘徊在“城乡交叉地带”的人物,如孙少平、孙少安、高加林、王满银、卢若琴等;长留农村的,如田福堂、贺秀莲、兰花、郝红梅、刘巧珍等,他们在各自的生活和人生道路上,或取得成功,或屡遭挫折,或暂时失败。这些纷繁驳杂的人物,不仅折射出转型期中国城乡社会的现实图景和社会风貌,且通过凝聚在姓名之中的美辞寄托、吉语期盼和感情向度,以及梳理对比不同人物在不同时期的人生命运及生活现状,深刻体现出作者对农民命运及出路的深切关注和哲理思考。正如路遥所言:“作为一个农民的儿子,我对中国农村的状况和农民命运的关注尤为深切。”[4]93
其次,借助人物命名,体现出现代文明对传统文化的吸收与改造。路遥在谈及对人物的认识时说:“人是复杂的,也是有局限性的。不能简单处理为好人、坏人或者中间人物。”[4]158而人名是文化的载体和镜像,路遥笔下在中国传统文化培育下的各类人物,在追求个人理想和生活的奋斗之中,表现出和现代社会在价值观念、伦理道德、思想情感等方面的碰撞、吸收和改造。一是厚德宽仁、勤劳勇敢的孙少平、孙少安、田润叶、田晓霞、刘巧珍等人物,在现代社会的洪流中,他们自强不息、勇毅前行,不断构筑和编织起新的生活和梦想。如原西求学勇救侯玉英、毕业之际义释郝红梅、执教乡村辅导金三锤、黄原揽工救助小翠、煤矿坑道再救安锁子的孙少平,一路走在现代社会的裹挟下,但善良的品德和美好的人性让孙少平“双水村以外的那个世界”更加明朗开阔。二是冯世宽、周文龙、王满银、金强、高加林、刘立本等人物,他们从狭隘自私、保守自满等代表传统文化局限性和落后性的性格特点,到在巨大的社会变革面前,表现出自我麻痹、自我觉醒、自我改造的生命历程。如原西县革委会主任冯世宽和柳岔公社主任周文龙,从虚与委蛇、以权谋私,到求新求变、主动作为,并在改革进程中承担起更大的责任;金强从打架斗殴的民兵,到安贫乐道的守法公民,再到成为出色的庄稼人,体现出他对传统宗法观念和家族文化的服膺、剥离和改造;王满银从眼中只有金钱,到不仅“火烧屁股一般”回到老婆孩子身边,而且出山劳动、帮助少安、接送女儿上学,并进而认识到他人生唯一的财富是“含辛茹苦的老婆和两个可爱的娃娃”,展现出一位良心未泯、道德未丧的农村小商贩在现代文明面前的回归及改造。路遥说:“在大时代的浪潮下不仅改变物质世界,更重要的是,也在改变人。”而人在时代和生活面前的“不变”与“变”,是现代文明对传统文化吸收和改造的直观诠释与具体呈现。
最后,依托人物命名,抒发了路遥对国家和人民真挚深沉的爱恋。类似的姓名如高步杰,正如其字面意思:每一步都是杰出的。路遥在文中自证:“他少年就参加了革命,后来成了红军和解放军的高级指挥员。新中国成立后,他一直任中央部级领导。”寄托着他对中国共产党领导中国革命、建设和改革的赞扬和歌颂,以及对此过程中英勇牺牲和辛勤奉献的先贤英烈的尊崇与追思。还有《优胜红旗》中的石大伯,路遥为其在不同历史时期设计了一系列的姓名:石委员、石老虎、石带头、石匠,又如在《夏》中“失恋”的杨启迪,当他思及无数战士把生命献给这块土地之时,从而启迪他“重新热烈地投入到生活中去”,胸膛中鼓荡起“对祖国大地以及和这大地息息相连的劳动和生活的爱”。路遥反对零度叙事,并时常在作品中鲜明地阐述观点和倾诉感情。在《路遥文集》“后记”中,他更是将这一家国情怀一吐为快:“我庆幸生于这个伟大而值得自豪的国度……我们都能为服务于伟大祖国和如此众多的同胞而心甘情愿地献出自己毕生的精力和才智。”[4]294
路遥立足时代情境并巧运文思,使其笔下的280 余人物姓名共同形成了丰富的符号文本,不仅成为小说文本的重要组成部分,更发挥出人物形象塑造、故事情节推进、小说题旨阐发等结构性功能。[7]188海德格尔说命名如同召唤,通过小说人物命名,路遥倾注了对农民命运与出路的深刻关注和哲理思考,体现出我国现代文明和传统文化的相互碰撞、兼容和改造,涌动着路遥温热波澜的家国情怀。
中国人具有源远流长的取名传统,许慎在《说文解字》中说:“名,自命也,从口从夕。夕者冥也,冥不相见,故以口自名。”[8]25表明姓名起源一个重要原因是无法识面时辨认对方的符号。中国人历来重视自己的姓名,如屈原解释自己名字“名余曰正则兮,字余曰灵均”。苏洵也曾大做文章,以阐释其兄苏涣之姓名来由。但古典小说的人物命名,却并未得以重视和发展。究其原因:一是由于先秦诸子对小说的鄙夷与排斥,使文学理论和实际创作长期禁锢和停滞。如孔子的《论语·子张》和荀子的《荀子·正名》,认为小说是“小道”“小家珍说”,班固在《汉书·艺文志》中同样认为小说“盖出于稗官,街谈巷语,道听途说者所造”。二是受小说史观的影响,不论是魏晋、唐人小说,还是宋元话本,大抵都是神话传说的历史化,以及摘录或沿袭史书人物故事,人物命名讲究来历,虚构较少。古代小说人物命名的文学自觉和美学实践,起源并成熟于明清小说。《水浒传》中作者开风气之先对其笔下的几百位人物姓名进行了精心构思和整体设计,体现出浓郁深厚的文化内涵。《红楼梦》中的人物姓名更是繁复巧妙,寓意影射深广庞杂,可谓古典小说的巅峰之作。
中国现代小说是在社会急剧变革的背景下发生的。鲁迅小说是现代小说发生和成熟的标志,他认为:“创作难,就是给人起一个称号或者诨号也不易。”[9]381在鲁迅小说中,人物姓名是一个独特的文化现象,如他单独将阿Q 命名机理作了序章,祥林嫂、狂人、高尔础、夏瑜、润生、孔乙己等姓名皆饱含深意。五四之后,作家普遍注重人物命名的多元渠道和文化内涵的多重意蕴。如冰心《远来的和尚》中的艾帼(音同爱国),茅盾《虹》中我行我素的梅行素,巴金《家》中觉醒的青年觉新、觉民、觉慧,老舍《茶馆》中实业救国的秦仲义(音似忠义),以及钱钟书《围城》中的纨绔子弟韩学愈等。“十七年”代表作品“三红一创,青山保林”等小说,同样凭借对人物命名的用心设计和巧妙构思,如沈振新、刘胜、许云峰、江姐、朱老忠、梁生宝、林道静、邓秀梅、周大勇、杨子荣等,更好地抒发了对革命文化和英雄主义的讴歌。路遥以现实主义笔触,描摹出改革开放前后中国城乡社会的历史性变迁,并利用多样化的命名方式,完成了对其小说人物的赋名过程。从文学史发展的历时性和共时性加以观之,这些姓名同样具有重要的文学史意义。
路遥说《红楼梦》、鲁迅的全部著作和柳青的《创业史》是他最喜欢的中国名著。[4]177作为一位具有极强文学意识的作家,路遥广泛吸收这些经典作品人物命名的内涵及方法。如组合命名方式,《红楼梦》中元春、迎春、探春、惜春四位小姐首字谐音为“原应叹息”,从而影射了她们命运多舛的人生。鲁迅笔下华家和夏家合而为“华夏”,并通过两家的悲剧反思中华民族的命运等。在路遥小说中,同样采用人名组合方式,如孙少平和孙少安组合起来是“平平安安”,金富、金强两位民兵兄弟是“年富力强”,胡得福和胡得禄组合是“福禄双全”,高玉德、高玉智合之为“德高智厚”等。《红楼梦》中的“姓名互衬法”,可使双方形象均得以凸显和完善,如贾宝玉为丫鬟取名袭人、晴雯,雪雁、紫鹃的姓名亦由林黛玉所起,折射出主仆双方的性格志趣。路遥小说同样使用此法命名,如“革命夫妻”之女孙卫红,老中医之孙顾养民等。摹形法也是中国作家常用的命名方式,勾勒其形、以示其神。如《阿Q 正传》中的“赵白眼”,《药》中的“驼背五少爷”,《长明灯》中的“三角脸”,路遥小说中的“萝卜花”“瘦老汉”“二愣小子”等姓名,同样沿用此法。茅盾《蚀》中的章秋柳,似飘摇的柳枝摇摆在奋进与沉沦之间,路遥笔下的古风铃,像摇曳的风铃徘徊于原配和杜丽丽之间。此外,曹禺《日出》中的陈白露和《平凡的世界》中的田晓霞,白露、晓霞皆为早晨绝美但又短暂的意象等,体现出路遥对中国小说人物命名传统的借鉴和继承。
改革开放前后,新人新事新观念纷至沓来,社会生活的巨大变化同时影响了文学创作。在此背景下,路遥化用时代新词、热词及行业词,为笔下的人物精心赋名,使之散发出时代气息。如改革者“像军队里排长”的田福军,“呼唤正确社会文化”的呼正文,“伪装者”卢若华,“邀功请赏”者秦富功,“争前恐后”者杜正贤等党政干部;贤惠善良的团委书记武惠良,专业精纯的副教授顾尔纯,宽广仁厚的教师高广厚等工作人员;满眼都是金钱的王满银,投机倒把之“南洋女人”,“贼娃子”金富,“永远团结合作”的“冒尖户”胡永合,黑心包工头胡永州等商贩小老板;乡村企业家孙少安,养鱼专业户田海民,“养蜂专家”兼“庙会副会长”金光亮,盖起“高大明显门楼”的高明楼等各类农民,包括贤良淑德、思想开明之田润叶、田晓霞、贺秀莲、刘巧珍、卢若琴等新时期女性,学习“四化”新知识的曹得顺老汉及孙女兰英等,路遥将艺术视野投入到快速变化的时代和生活中,实现了对中国小说人物命名传统的当代转化。
中国小说的发生、流变与地域文化有着不解之缘,不同的文化观念和民俗模式深刻影响着人物命名。路遥在人物赋名时,积极从陕北民间文化资源中汲取营养。如称呼长辈多用“姓(或名)+称谓”,以示尊敬,如玉厚他妈、金先生、赵大娘、石大伯、六婶等。陕北农村延续着“贱名好养”的风俗,如猫蛋、狗蛋、铁蛋等,以示宠溺疼爱。在当地方言中,习惯用“姓(或名)+娃”来称呼三岁到十几岁的男孩,如田平娃、刘君娃、少安娃等;相反使用“老汉”来形容年老的男子,如德顺老汉,瘦老汉、半老汉等。“阴阳”是一种因陕北民间信仰而产生的特殊职业,如路遥笔下的米阴阳、刘玉升等。此外,受传统农耕文化影响,男人常为家庭主要劳动力和支柱,陕北人民希望“拴住”或“锁住”男子,以延续宗嗣和维系家庭生活,如马拴、拴虎、安锁子等。兰花、梅花、杏树为陕北典型的花草树木,故路遥以此为兰花、高兰兰、小梅、小杏等人命名。这些姓名皆取材于陕北民间文化、风俗、信仰、方言及地理环境等资源,描摹出浓郁的陕北民俗风情,表现出鲜明的在地性。从20 世纪中国文学发展的历时性来看,鲁迅小说中的九斤老太、七斤嫂、闰土、水生、阿牛等姓名体现出生动的浙东文化,沈从文小说中的天保、傩送、豹子、萧萧、五羊等人名衬托出湘西崇尚自然的文化气氛,山西自古秉承聚藏俭啬的民风习俗,故山药蛋派作品中人物姓名常用“聚”“财”等字,如赵树理《邪不压正》中的王聚财,李准、西戎《灯心绒》中的钱聚富等。同理观之,路遥小说人物命名构筑起中国小说人物命名的“陕北路径”。
为了真实地反映生活,路遥不仅深入乡村城镇、工矿企业、学校机关、农贸市场等各行业,并逐年累月地查阅相关报纸和期刊。在为其人物命名时,路遥同样坚持“写真实”的审美主张。如当他得知苏联宇航员尤里·加加林乘坐宇宙飞船,完成世界首次载人航天飞行时,他久久遥望“高空中的加加林”,由此产生了《人生》的主人公高加林,并寓意青年人理想的高远与奋斗的坚韧。路遥笔下的人物姓名,如田润叶、田晓霞、贺秀莲、刘巧珍、德顺老汉、高广厚、刘忠汉、赵大娘等,闪烁着人性的善良和人情的美好;孙少安、孙少平、高加林、马建强、“硬过钢”、石大伯、马延雄等姓名,演绎出生命的坚韧与人生的奋斗,寄托和承载着路遥的审美理想。与此同时,田晓霞、郝红梅、兰花、银花、曹菊英、高仁山、白明川、金俊海、景如虹等姓名,勾勒出一幅色彩斑斓、景色秀丽的姓名景观图。田润叶、贺秀莲、高明楼、吴月琴、李虹、杜丽丽、王明明等姓名,充满诗情画意,节奏顿挫唯美。这些丰富多彩的姓名,体现出路遥小说人物姓名的语言美、形式美和意境美,实现了把生活的真实转化为艺术的真实[10]59,构建起路遥人物命名的美学规范。
现实主义是18 世纪末发源于欧洲的一种文学思潮,强调对现实生活的如实反映和再现。[11]在当代中国,现实主义文学思潮可谓命运多舛。随着《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指导下工农兵文学的兴起,工农兵第一次以新生活的开拓者和创造者登上文艺舞台。但随之而来的文学政策和文学思潮,让现实主义文学遭到压抑、扭曲和衰落。路遥具有明确的现实主义文学观,他说:“在现有的历史范畴和以后相当长的时代里,现实主义仍然会有蓬勃的生命力。”[4]14路遥用他伟大的艺术构思,聚焦“城乡交叉地带”的现实生活,表现改革大潮下农村青年追求理想和自我奋斗的人生故事,是新时期现实主义文学的精品力作。在人物命名层面,路遥同样为现实主义文学的发展提供了现实参考与书写主题。如孙少平、郝红梅、刘巧珍、马延雄等人物的伤痕之痛,冯世宽、周文龙、王满银、刘立本等人物的历史反思,孙少安、胡永合、田海民、金富等人物的改革之潮,田晓霞、田润生、高加林、卢若琴等人物的青春之祭,田润叶、贺秀莲、德顺老汉、马延雄等人物的人性之光,高步杰、高玉智、金波、金二锤等人物的军旅之声,通过这些人物塑造,路遥实现了真实反映现实生活和传达人民呼声的心愿,阐发了文学和人民同呼吸、共命运的主题,为现实主义小说开辟了新的创作与表达通道。
与此同时,路遥笔下的人物命名还呈现出史诗性和人民性的相互交织和彼此映照。所谓史诗性是指作家不但要真实、具体地揭示时代面目,而且需要有广阔的历史视角,深刻地展示复杂的社会生活和历史变迁[12]193;而人民性不仅是我国文艺理论的主导范式和核心原则,也是路遥文学创作的本能定位和天然诉求。路遥笔下的人物,根据出生背景可以分为四个阶段:晚清民初时期,如金先生、玉厚他妈、高步杰、徐国强、刘国璋等;新中国成立前,如孙玉厚、田福军、田福堂、高明楼、德顺老汉等;新中国成立后,如孙少安、孙少平、田晓霞、高加林、刘巧珍等;新时期,如猫蛋、狗蛋、虎子、明明、亮亮等。路遥站在人民的立场,从宏阔的历史和火热的现实中剥茧抽丝、披沙拣金,加工和提炼出各个行业、不同背景的人物,并为这些跨时段、大容量的人物赋予恰切的姓名,采取“横截面”的方式,放置在改革开放前后的社会环境中,加以描摹和呈现,实现了从典型化写作到类型化写作的转变,全景演绎出他们的人生历程和生命故事,是史诗性和人民性的交织与变奏。这对于新时代文学创作塑造人物形象、反映时代变迁、书写中国故事、体现中国精神同样具有重要的启示意义。
鲁迅说:“作者只有对生活中各种人物观察得很深,揣摩得很透,善于提炼和概括他们的性格特征,才能给人物以‘颠扑不破’的命名。”[13]687路遥紧扣人物出身、性别、职业、文化等要素,根据创作构思和修辞目的,完成了对其笔下280 余位人物的赋名,使作品人物姓名具有深刻的思想寓意和审美价值,呈现出一幅浓墨重彩的转型期中国城乡社会姓名文本图,并成为解读小说文本的隐形钥匙。从全书叙事逻辑来看,这些姓名发挥着形象塑造、情节推动、题旨阐发等结构性功能,而以文学史发展的历时性和共时性观之,路遥小说的人物命名,不仅实现了对中国小说人物命名传统的自觉继承与当代转换,构筑起人物命名的地方路径和审美规范,而且还具有促进新时期现实主义小说发展以及启示新时代文学创作等意义。正是借助人物命名,路遥实现了使读者更好地接受他要传递的思想感情和道德选择的写作旨归[14],从而使他的作品成为激励千万青年的不朽的文学经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