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麦巧
(渭南师范学院人文学院,陕西渭南 714099)
众所周知,把字句的基本构成模式是:NP1+把+NP2+VP。但是在渭南戏曲里,NP1、VP 却可以不出现,如“我把你个麻糜”“我把你”“把你妈的”“看把你高兴的”等,根据其形式特点,本文把此类把字句称之为半截把字句。半截把字句并不是渭南方言所独有的,它还分布在陕西其他地方以及山西、内蒙古、宁夏、河南、甘肃等地,参见黑维强《试论“把+NP”句》[1]、邢向东《陕北晋语语法比较研究》[2]等文。在渭南戏曲里,半截把字句一般是人们发泄不满情绪时的口头交际语,在结构、语义、语用等方面很有特色,本文即从这三个方面说明该句式的特点。行文语料来自《渭南市历代戏曲剧作精品选》[3](简称《渭戏曲》)、《李芳桂剧作全集校注》[4](简称《李芳桂》),佐之以渭南方言口语,凡后者不加注。
“我+把+你+(个)+NP”构成的把字句是近代汉语里比较常见的把字句,很多学者都讨论过这一句式现象,例如孙占林[5]、向熹[6]、张美兰[7]、王文晖[8]、蒋平[9]等人。到了现代,“我+把+你+(个)+NP”句式一般保存于口语里,方言里最为常见,如渭南方言等。戏曲是用方言演唱的,因此,渭南戏曲保留了众多的“我+把+你+(个)+NP”句式,如:
(1)珍娘:我把你能文能武,多情多义的人呀。(《渭戏曲·比翼鸟》第1 卷:312)
(2)老夫人:黄桂英,我把你狠毒的贱人!(《渭戏曲·火焰驹》第2 卷:50)
(3)李妈:哟,妈说怎样便怎样?把你个小挨刀的,这多天,来一个身体不爽,来一个病得不想,又是个啷哩啷当,今天却这么大方。(《渭戏曲·曲江歌女》第2 卷:194)
(4)谋壶儿:啥?我把你个扎角牛,光会向外顶!(《渭戏曲·猪娃迷》第3 卷:55)
(5)白玉楼:……马彪!我把你害人的贼!(扑向马彪与之撕打)(《渭戏曲·白玉楼》第3 卷:107)
(6)张彦:……嗯,我把你忘恩负义的个奴才!(《渭戏曲·白玉楼》第3 卷:113)
(7)白翠玉:啊!老虎,我把你个丧良心的贼、贼呀!(《渭戏曲·大将王翦》第3 卷:387)
(8)邹丽娘:……咳,山精,山精,我把你无心的奴才呀!(《李芳桂·玉燕钗》:180)
(9)田氏:彦荣彦荣,我把你无人心的畜生。(《李芳桂·火焰驹》:386)
从上述例句可以看出,“我+把+你+(个)+NP”句式具有如下特点:
第一,“我”可以出现,也可以不出现,如例(3)。
第二,“你”与“NP”构成同位语,“你”可以省略,如:
(10)吴晚霞:我把狠心的贼呀。咱两家何冤何仇,你将我害死,还不放手,又来劫我的墓。(《李芳桂·紫霞宫》:267)
“NP”或为偏正短语,带有描写性的修饰语,如“害人的贼”“忘恩负义的个奴才”等;或为“的”字短语,如例(3)的“小挨刀的”。从语义看,“NP”多为詈语,但也不尽然,例(1)“能文能武,多情多义的人”是含有褒义的称赞词语,但此处是褒词贬用,这样表达,含有讽刺意味。从形式看,“NP”还可以重叠或出现补足语,例(7)“丧良心的贼、贼呀”属于重叠,例(4)“扎角牛”后带有补足语“光会向外顶”。从“数”的角度看,“NP”一般为单数,可以有量词“个”,也可以省略。如果有“个”的话,位置很灵活,如“忘恩负义的个奴才”也可以说成是“个忘恩负义的奴才”。
第三,“我+把+你+(个)+NP”的语用目的是表达说话者的主观认识和主观感情。沈家煊指出,把字句具有主观性,表现为说话人的视角、说话人的认识、说话人的情感。[10]387“我+把+你+(个)+NP”句式的主观性首先表现为说话人的视角:主语是第一人称“我”。在交际过程中,指称客体的概念识解与说话人的观察视角是相互依存的,“其相关性大致呈现如下倾向:主观性高←我>我们>你>你们>人家/他/她>他们→主观性低。说话人对概念客体的感知距离越近,所表达的主观性就越高,就越倾向于用近指代词(第一人称)进行编码;反之,则倾向于用远指代词(第三人称)进行编码”[11]52。“我”作为“言者主语”,在交际过程中凸显说话人的主观认识和判断。看下例:
(11)白玉楼:我把你有钱有势的个客官呀!
江夏:你丈夫么,怎么叫起客官来了?(《渭戏曲·白玉楼》第3 卷:101)
白玉楼不承认江夏是她丈夫,因而把江夏称之为“有钱有势的个客官”;而江夏认为自己花了钱,理所当然是白玉楼的丈夫,故而称自己是白玉楼的丈夫。不管谁对谁错,都多多少少含有说话人自我的表现成分,也即说话人白玉楼、江夏在说出上述话时分别表明了自己对这件事的认识。此外,“我+把+你+(个)+NP”句式的主观性还表现为说话人的感情。说话人或责骂,如例(2)(5)(6)(7)(10)等;或埋怨,如例(4)(8)(9);或嗔怪,如例(3);或嘲讽,如例(11)。例(1)表面是称赞,实是反语,所谓“能文能武,多情多义的人”实指对方作恶多端、无情无义。
第四,就句型而言,“我+把+你+(个)+NP”以感叹句为主,其次是陈述句。感叹句一般都是用来表示说话人内心强烈的情绪,具有评价的主观性及程度的强烈性。评价的主观性与把字句的主观性相适应,程度的强烈性与说话人极度的不满相适应。若是陈述句,则句子的主观性弱于感叹句,与说话人嗔怪之类的感情相适应,如例(9)。
“我+(倒)+把+你”句式是渭南戏曲里表示“主观处置”的半截把字句,说话人即施事者“我”主观上想要处置受话人即受事者“你”,也就是说,我想把你怎么样。到底怎么样?说话人没有说出来,句末常用省略号,如:
(12)铁宽:喊,难道我一只镯子不见咧,才是你娃偷的去了。我把你……
戚氏:慢着,不必如此。(《渭戏曲·比翼鸟》第1卷:337)
(13)董母:啊!这……死挨刀子娃,你咋说下这话么!唉!我把你挨刀子的,你跑到这儿给我脸上抹黑来咧……我把你……(欲打学民,被众人挡住)(《渭戏曲·梁秋燕》第2 卷:183)
(14)白:(狠狠地)法海,我把你……(《渭戏曲·白蛇传》第2 卷:267)
(15)白:(恨气地把许仙一把推出,许仙又扑前,白云仙随即一把又把许仙抱住,咬牙难过地)嗯!我把你……(《渭戏曲·白蛇传》第2 卷:270)
(16)六儿:是谁在廊檐下哭了一晚上,聒的人一晚上没有睡好。我倒把你……(《渭戏曲·兵火缘》第3 卷:69)
(17)白玉楼:我把你……
江夏:你把我怎么样?(《渭戏曲·白玉楼》第3卷:101)
(18)张氏:我倒把你。(作打势,又上)你待怎说,被这蠢才抢白了一场。本该要饱打一顿,现在我做下这亏心事,恐怕打出祸来。……(《李芳桂·香莲佩》:19)
(19)乳娘:唉,我倒把你。你去唤,我不会唤。你看你怕怕不怕怕,怪不得姚婆子(后妈)打你哩。(《李芳桂·春秋配》:65)
想要对“你”进行处置是说话人的意愿,以上例句中,“把”字前可以加“想”之类的词语,“我+(倒)+把+你”可以变成“我+(倒)+想+把+你”。既然“我+(倒)+把+你”表达的是一种意愿,表明并未成为现实,因此句子的时态为将来时。例(12)至(19)说话人说出“我+(倒)+把+你”时,处置行为一般并未发生。例(13)董母想打学民,被众人挡住了,因此,处置学民只是董母一厢情愿的事,实际上并未成为事实。
“我+(倒)+把+你”之所以省略处置方式,原因有三:一是说话人想处置对方,但不知如何处置,因而话说了一半就停了。例(14)白蛇对法海恨之入骨,只是自己道行不及法海,想处置又无能为力,只好省略处置方式。例(16)六儿虽然生气,想处置对方,但是哭泣的人是谁、为什么哭一概不知,也就谈不上处置方式了。二是该句式用于对话里,在交际双方都在场的情况下,说话人迫于情势或者出于礼貌,不便于把处置方式说出来。例(17)从受话人江夏的话语“你把我怎么样”可以推测出白玉楼确实是想处置江夏,只是碍于情面,才没说出来。例(18)张氏虽然想打女儿,迫于情势,话到嘴边只说了一半。三是出于刻画人物心理的需要。例(15)从前文可以看出,白云仙即白蛇对许仙又爱又恨,恨其听信法海的话,以致自己被压金钵之下,因而将许仙推出;但知许仙不是有意害她,故而把许仙一把抱住。“我把你……”刻画出了白蛇爱恨交加、左右为难的心里。
作为真正的处置式把字句,“我+(倒)+把+你”句式不能省略“我+(倒)+把”,试比较下面2 例:
(20)戚继光:再探!(探下)如何?戚印哪,戚印![我把]你这不学无术的小奴才!(《渭戏曲·戚继光斩子》第2 卷:70)
(21)梁小成:嗯!(吓唬,欲打)[我把]你……(《渭戏曲·梁秋燕》第2 卷:166)
例(20)是“我+把+你+(个)+NP”句式,删掉“我+把”后,语义不变,句子成立。例(21)若是删掉“我+把”,语义发生变化。这种情况说明“我+把+你+(个)+NP”不具有处置作用,而“我+(倒)+把+你”是真正的处置式把字句。
“倒”是副词,它可以表示出乎预料,可以表示转折关系,还可以表示舒缓语气等,本文谈到的“倒”属于后者。“我+(倒)+把+你”格式中,带“倒”的句子共3 例:例(16)(18)(19)。前文提到,该格式是真正的处置式,往往会造成“你”的受损,而例(16)(18)(19),“我”并不想对方真正受损。“倒”减弱了处置语气,与说话人不想对方受损的语用目的相适应。例(16)“你”指代不明,自然无法处置,用上“倒”后,语气变弱,处置的意味也减弱了。例(18)张氏被女儿抢白,按张氏的脾气应该打女儿一顿,可现在害怕打出祸来,只能作罢,“倒”起到了缓冲情绪的效果。例(19)说话人是受话人的乳娘,用处置式把字句只是想吓唬对方,并不想付之行动,加上“倒”,表示无可奈何的语气。
“看+把+NP+VP+的”广泛运用于现代汉语口语中,渭南戏曲也很普遍。薛凤生认为,把字句是表示致使义[12]38,具体表现为:由于A(主语)的关系,B(把字宾语NP)变成C(VP)所描述的状态。范晓认为把字句是使动句,“使动,指主语所指能使‘把’后名词的所指产生某种动作或状态”[13]318。渭南戏曲的“看+把+NP+VP+的”即属于一种致使句,关于它,拟讨论下面几点。
第一,“看+把+NP+VP+的”格式的语法意义:X致使NP 产生VP 状态。X 是致使因素,或者不言而喻,或者隐含在语境中,一般不出现。NP 是致使的对象,不能省略。VP 是致使结果。如:
(22)八哥儿:爹,看把你高兴的。(《渭戏曲·枣园沟》第3 卷:166)
(23)李保:哎呀,看把你热的。(打扇)县委是啥态度?(《渭戏曲·枣园沟》第3 卷:178)
(24)不过是些鸡毛蒜皮的事,看把他气的。
(25)叫你等一下再来,你不听,看把你淋的。
上面例句中,致使因素X 在例(22)中省略,例(24)X 指“鸡毛蒜皮的事”,例(23)(25)不言而喻,X 指天气、雨。跟一般把字句不同,该格式中NP 不是动作的受事或对象,而是VP 的施事或系事,句子中的“把”可以换成“使”,变成:
(22)’八哥儿:爹,看使你高兴的。
(23)’李保:哎呀,看使你热的。(打扇)县委是啥态度?
(24)’不过是些鸡毛蒜皮的事,看使他气的。
(25)’叫你等一下再来,你不听,看使你淋的。
VP 是对NP 的状态进行描述的词语,一般多是表示人的情态或心态的动词(如高兴、气、淋)或形容词(如热)等。
第二,该格式的“的”是语气词,而非结构助词“得”。“的”与“得”在渭南方言里都读轻声“di”,在口语里无法区别,在书面语里,通过不同的字形来判别。钱学烈指出,此类格式中的“的”,实际上“是连接述语和补语的结构助词‘得’。因为省略了补语,又兼有句末语气词的作用,就用了‘的’”[14]6-7。本文认为此“的”非彼“得”。依据是“的”用于句尾,表示确实如此,即X 确实致使NP 产生VP 的状态。再者,“的”后面不存在省略,VP 已经说明了致使的结果,虽然笼统,但给人留下想象的空间,更富于“言外之意”。而且该“的”具有成句的作用,不能省略。“得”作为结构助词,是补语的标志,一般不能出现在句子末尾,当补语省略不说时,“得”也要省略,否则句子不成立。试比较:
(26)天热得很。→*天热得。
(27)天热的。
第三,语用上,“看+把+NP+VP+的”突出了致使结果,表现了说话人的感情倾向。同样是致使句,与一般“使”字句相比,“看+把+NP+VP+的”具有标记性,标记性意味着该格式包含更多的含义,也即言外之意:在说话人看来,NP 不该这么VP。如:
(28)护:……我也谢天谢地。(老:你谢的天地,她是你啥哩,还你是她啥哩,把你多心的。)(《渭戏曲·金琬钗》第1 卷:133)
(29)冯二强:(从部队出)大嫂,找我啥事?看把你急的。(《杏花村》第二卷:469)
(30)杏花:看你小气的。是夹线板太紧了,我用螺丝刀松一松。没坏,看把你吓的哟。(《渭戏曲·杏花村》第2 卷:471)
(31)大:(笑)看把你能的!(《渭戏曲·居水桥畔》第3 卷:187)
(32)看把娃冻的哟,快来暖和暖和!
(33)看把她打的。
既然NP 不该这么VP,说明它不符合说话人的价值取向,因此,该格式流露出“埋怨”的口气。但是这种“埋怨”出于两种目的,一种是说话人不满意对方,如例(28)至(31);另一种是说话人关爱、怜惜对方,如例(32)(33)。
除了以上三种半截把字句,还有一种是“(这/你看)+把+NP 的”,参看拙文《浅析陕西方言中的“(这/你看)+把+NP 的”》(《咸阳师范学院学报》2021 年第1 期),此处不再赘述。本文所讨论的半截把字句只不过是渭南戏曲把字句中的冰山一角,渭南戏曲中还有不少很有特色的把字句,如“把一个大宋天子弯弓插箭亲临疆场”“把你还莫看出”“光把头摇”等,也值得探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