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大强
(信阳师范大学 学报编辑部,河南 信阳 464000)
唐王朝到了晚期已是满目疮痍、危机四伏,整个社会精神萎靡不振。面对日薄西山的国运和自己无法左右的“多舛命运”,众多诗人产生了一种摆脱不掉的绝望情绪。他们在诗歌创作中表现出理想破灭、前途渺茫、迷茫痛惜的悲剧心态常使用一些与时代、社会、个体心理息息相关的意象,其中最为典型的就是夜意象。“夜”作为自然景观和生活时空域,不仅本身蕴含着自然之美,而且浸润着个体心理体验和时代底色。明代诗评家胡应麟说:“古诗之妙,专求意象。”[1]97“当某一意象被诗人反复选取,它正体现了诗人的特定心态、特定的情感模式和审美模式”[2]2。诗歌意象与审美趣味密切相关,作家在构建诗歌意象时也表达了自己的情感特质和审美情趣。夜意象的营造成为晚唐诗人的共同趣向,如杜牧《齐安郡晚秋》:“雨暗残灯棋散后,酒醒孤枕雁来初。”李商隐《正月崇让宅》:“背灯独共余香语,不觉犹歌起夜来。”温庭筠《和王秀才伤歌姬》:“月缺花残莫怆然,花须终发月终圆。”许浑《司韦少尹伤故卫尉李少卿》:“香街宝马嘶残月,暖阁佳人哭晓风。”杜荀鹤《不第东归别友人》:“芳草缘流水,残花向夕阳。”这些与夜意象密切相关的诗句透露出晚唐时期士人们内心的悲凉与哀怨,充满着浓郁的感伤情绪。
在晚唐诗人李商隐流传下来的近600首诗歌中,关于“夜”的意象描写非常丰富,且以“夜”为核心的词汇很多,有550多条,主要有“夜、月、梦、灯烛、晚、更”等。据笔者统计①,李商隐诗中运用“夜”以及与“夜”相关的词的分布情况大致如下。第一是“夜”一词出现最多,共计用了139次(含题目中14次),有今夜、夜永、昨夜、中夜、此夜、夜阑、夜长、夜深、夜色、夜将阑等。第二是“月”一词,出现103次(含题目7次),有明月、清月、霜月、凉月、雪月、孤月、皓月、皱月、落月、江月、宫月等。第三是“梦”一词,出现80次(含题目2次),有初梦、晓梦、春梦、旅梦、梦幻、风流梦、还乡梦、神女梦、高唐梦、云雨梦、襄王梦等。第四是“灯烛”一词,出现59次(含题目2次),有明烛、花烛、华灯、金灯、寒灯、残灯、孤灯、幽烛等。第五是黄昏及与黄昏有关的词如“晚”“暮”等。“黄昏”一词直接出现11次,与黄昏有关的“夕阳”等词出现30余次,有夕阳、夕照、夕曛、落日、落辉、斜阳、斜辉、斜照、残阳、日西、日薄、日落等;“晚”一词,出现35次(含题目5次),有晚霞、晚日、晚落、晚晴、晚雨、晚醉、向晚、早晚等;“暮”一词,出现34次(含题目1次),有暮霞、暮愁、暮雨、暮蝉、薄暮、日暮等。其他还有“星”出现26次,如星精、星汉、星斗、星光、星桥、星河、幽星等;“更”出现13次,如寒更、初更、三更、五更、残更、更深、更阑等;“宵”出现了11次,如清宵、昨宵、良宵、残宵、烟宵、三宵、侵宵、连宵等。统计表明,李商隐诗歌中与夜有关的描写有550余处。说明李商隐诗歌不仅善于夜意象描写,而且夜意象描写非常丰富、密集。
学界关于李商隐诗歌意象的研究也较为丰富。归纳起来大致可以分为如下几类。一是春、柳、花、月、天、雨、雪、荷花、落花以及蝶、蝉、蜂、禽鸟等自然景物和动物,其中涉及夜意象中的“月”意象研究有何津、胡遂、刘小兵等②。二是灯烛、帘幕、琴弦、蓬莱、仙山等景物,其中涉及夜意象中的“灯烛”意象研究有冀秀美、赵丹萍、何世剑等③。三是梦、巫山云雨、香草美人、儒释道、仙道、嫦娥、贾谊、谪仙等比喻象征物,其中涉及夜意象中的“梦”意象研究有何光超、胡菁娜等④。此外一些学者还对爱情、时空、伤春、视觉、审美、人文、模糊等心灵感应物等方面的意象进行了讨论。由此观之,学界关于李商隐诗歌意象研究较为丰富多元,其中,对夜意象如黄昏、灯烛、月、梦等也做了一些有意义的探索。总体来看,单向度的孤立的分析较多,缺乏总体的深度的关联阐释。基于此,本文将李商隐诗歌中关于夜意象的词语进行全面统计与梳理,并结合时代背景、创作语境、个体心理活动等方面分析其诗歌夜意象描写产生的深层原因和美学特质。
意象由特定的语境生成,如果脱离了具体语境,“孤立的各物便不复成其为意象了”[3]12。意象可以表达离别相思之愁、怀乡恋土之情、寂寞失意之悲、宇宙人生之思、超拔脱俗之志。李商隐诗歌的夜意象丰富且呈现出多面向。
在李商隐诗歌中直接使用“夜”一词一共出现139次(含题目14次)。李商隐诗歌中的“夜”不仅具有自然特质,而且具有情感隐示,还蕴含着时代气息。认真分析李商隐诗歌营造夜意象的技巧,不仅可以深入了解其作品的思想内容,而且能够深刻体味其深婉细腻的内心情感,还可以欣赏其精湛的艺术表达技巧。李商隐诗歌中的夜意象具有时间、情感、社会等指向。
1.时间指向
“夜”是李商隐诗歌最常使用的一种时间意象。“夜”本义是指从天黑到天亮这段时间,一般是人归家、鸟归巢,万物安息的时候,它最明显的特征就是黑暗。夜晚的景物与白天迥异,是另一种的多姿多彩;人的活动也与白天不同,是另一种的多种多样。
李商隐诗歌有较大的一部分内容是对“夜”进行直接描写的。如《夜出西溪》:“月澄新涨水,星见欲销云。”《夜冷》:“树绕池宽月影多,村砧坞笛隔风萝。”前首写刚刚上涨的春水在月光下多么清澄,欲散之微云里闪现出数点明星;后首描写在月光照射下树影参差,夜风中摇曳的萝蔓阻隔了砧声与笛声。这两首诗对“夜”的景物进行直接描摹。又如《西亭》:“此夜西亭月正圆,疏帘相伴宿风烟。”《宫中曲》:“云母滤宫月,夜夜白于水。” 《微雨》:“初随林霭动,稍共夜凉分。”这里的“此夜”“夜夜”“夜凉”等都是关于夜的生动描写。另外还有与“夜”有关的物件,如《昭肃皇帝挽歌辞三首》:“门咽通神鼓,楼凝警夜钟。”《行至金牛驿寄兴元渤海尚书》:“六曲屏风江雨急,九枝灯檠夜珠圆。”《骄儿诗》:“又复纱灯旁,稽首礼夜佛。”“夜钟”“夜珠”“夜佛”等都是参与了夜意象建构的具体物件。
李商隐诗歌还喜欢把“夜”当作写景抒情的一个时间域和空间背景。如《春宵自遣》:“晚晴风过竹,深夜月当花。”《龙池》:“夜半宴归宫漏永,薛王沉醉寿王醒。”《谢书》:“自蒙半夜传衣后,不羡王祥得佩云。”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月光映照着花儿;半夜时分才狂欢散席,强调宫中醉生梦死、尔虞我诈的生活现实;“半夜传衣”主要是作者表达感激令狐楚的提携之恩,此处“半夜”是一个虚化的时间词。又如《月夕》:“兔寒蟾冷桂花白,此夜姮娥应断肠。”《戏题枢言草阁三十二韵》:“夜归碣石馆,朝上黄金台。”《代应二首》:“昨夜双沟败,今朝百草输。”这里的“此夜”“夜归”“昨夜”等表明了特定时间与场域,也是人物活动的背景。
2.情感指向
夜意象的自然特质触发人们的情感,具有隐喻性,夜的寂静、幽远、冷清极易引发诗人孤独、凄凉、惆怅、落寞之感。如李商隐的《燕台诗四首》:“帘钩鹦鹉夜惊霜,唤起南云绕云梦。”《河内诗二首》:“嫦娥衣薄不禁寒,蟾蜍夜艳秋河月。”《银河吹笙》:“重衾幽梦他年断,别树羁雌昨夜惊。”《无题》:(相见时难别亦难)“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这几首艳情诗,是李商隐早年与女冠的恋情回顾,人约黄昏后,约会一般在夜晚的月光下,但由于失恋,作者用“夜惊”“夜吟”等表达凄苦与失落。又如《花下醉》:“客散酒醒深夜后,更持红烛赏残花。”《屏风》:“六曲连环接翠帷,高楼半夜酒醒时。”《泪》:“人去紫台秋入塞,兵残楚帐夜闻歌。”夜深人静客散酒醒后,秉烛独赏凋落的残花,隐隐流露出感伤落寞之情;高楼上半夜酒醒后,环顾室内“掩灯遮雾密如此,雨落月明两不知”,是对屏帷帘幕锁闭中环境的印象与感受,意绪朦胧,似有所托。
李商隐诗歌还有一些描写夜宿荒村野店、孤馆独居、长夜无眠的诗作,尤为感人。如《寒食行次冷泉驿》:“独夜三更月,空庭一树花。”在寒食节一人住在冷泉驿,令作者“旅宿倍思家”,渲染了孤寂和静谧的氛围。又如《街西池馆》:“白阁他年别,朱门此夜过。”《板桥晓别》:“水仙欲上鲤鱼去,一夜芙蓉红泪多。”《韦蟾》:“却忆短亭回首处,夜来烟雨满池塘。”无论是夜宿街西池馆还是板桥晓别,或是短亭别离,都充满着漂泊者的辛酸与苦楚。再如《魏侯第东北楼堂,郢叔言别,聊用书所见成篇》:“暗楼连夜阁,不拟为黄昏。”《送从翁从东川弘农尚书幕》:“非关无烛夜,其奈落花朝。”《摇落》:“人闲始遥夜,地迥更清砧。”无论是在夜晚与亲友离别,还是担心良辰美景虚设而想秉烛夜游,或是人闲夜漫长的感叹,都抒发了诗人人生失意的愤懑与感伤、漂泊他乡的哀怨与悲凉。
3.社会指向
满目疮痍、危机四伏的唐王朝在诗人们的心灵中投下了层层的悲剧阴影。唐代诗歌发展到晚唐已经没有了原来的那股自信与力量感,基调趋向低沉,意境趋于感伤,士人们迷离的心绪裹挟在沉沉的暮霭之中。在晚唐诗歌中“夜”的意象大量运用不仅是诗人悲凉心境的表达,而且是那个没落时代气息的流露。“普遍性的时代影响与义山个人特殊的境遇、性格、气质的结合,使他成为晚唐抒情人生悲慨最具代表性的诗人”[4]56。李商隐的《行次西郊作一百韵》:“生小太平年,不识夜闭门。……夜半军牒来,屯兵万五千。”从“夜闭门”到“夜半军牒来”描写了社会动荡不安、民不聊生的情景。又如《东阿王》:“国事分明属灌均,西陵魂断夜来人。”“夜来人”既是历史慨叹,又是以曹植隐喻现实黑暗使自己怀才不遇。
同时,李商隐创作了大量的咏史诗,如《楚宫》《汉宫》《陈后宫》等,借古讽今,是现实社会的曲折反映。如《北齐二首》:“小莲玉体横陈夜,已报周师入晋阳。”《齐宫词》:“永寿兵来夜不扃,金莲无复印中庭。”这两首诗分别咏北齐后主高纬、南齐东昏侯荒淫亡国的故事,借古喻今。又如《华岳下题西王母庙》:“莫恨名姬中夜没,君王犹自不长生。”《关关宿盘豆馆对丛芦有感》:“清声不逐行人去,一世荒城伴夜砧。”无论是名姬的“中夜没”,还是夜宿盘豆馆只能听见丛芦飒飒和凄凉的砧声,都是通过历史神话传说和现实破败之景发出的社会无常、人生苦短的感慨。
当仕途上的坎坷一次接着一次,当情感上的磨难一次连着一次,李商隐也就一次又一次地登上了乐游原这一能让诗人消忧释闷的地方,并为我们留下了一首千古绝唱的《登乐游原》:“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这首诗具有典型的社会指向性,在“向晚意不适”里,包含了极为丰富的思想内涵,那不适里有源于国运陵夷的忧心忡忡,有源于个人半生坎坷的忧思绵绵,有源于家国个人的前程,都饱含了黯淡的深深忧虑。在“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的深情惊叹里,表现了珍爱无尽、憾恨也无尽的复杂心态,这同时是对唐王朝即将落下历史大幕的诗意化预告。
在李商隐诗歌夜意象中最为典型的是黄昏意象、灯烛意象、月意象、梦意象等。黄昏是白天结束、黑夜将临的时刻,是光明向黑暗转变的时刻,是夜的开始,从广义来讲也属于夜的范畴。在生活规律上,人们往往天黑归家,点上灯烛,与家人朋友相聚一起,或饮酒,或赏歌,或闲聊。月亮在夜里出现,它是漆黑的夜空里最清亮最醒目的物体,因此“月”往往被用来指代夜,成为夜的替代意象。在夜里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睡觉,睡觉就会做梦,因此“梦”经常成为指示“夜”的替代意象[5]。现就李商隐诗歌中的黄昏、灯烛、月、梦几个夜意象进行具体分析。
1.黄昏意象
黄昏一般指从日落以后到天黑之前这段时间,黄昏既是时间概念,也是一个自然概念。在这个时间段里自然事物被赋予独特意涵,使人的内在情感与黄昏本身的特点相契合,于是客观事物就具有了情感色彩。从广义上讲,黄昏意象也属于夜意象的一个组成部分,李商隐诗歌关于黄昏意象的描写很多且意涵丰富。据统计,李商隐诗歌关于黄昏意象有近80处,主要有黄昏、夕阳、暮霞等,其中直接用“黄昏”的有11次;夕阳类的有30次,包括夕阳、日落、残阳、斜照、雾夕等;“暮”类的有34次,包括暮霞、暮愁、暮雨等。
由于时代、家庭、个人等原因,“黄昏情结”伴随着李商隐一生。在李商隐诗中首先出现“黄昏”意象的是作于开成二年冬(837年)的政治讽刺诗《行次西郊作一百韵》,时年25岁,“郿坞抵陈仓,此地忌黄昏”,从兴元回西安途经京郊所见所闻,悲叹天旱人饥,盗贼四起,官府草菅人命,民不聊生。开成四年(839年)27岁的李商隐写出了“黄昏封印点刑徒,愧负荆山入座隅”(《任弘农尉献州刺史乞假归京》)之句,表达了自己作为县尉之职的卑微低贱,无聊郁闷,不堪忍受。大中二年(848年)36岁时,吟出“楚天长短黄昏雨,宋玉无愁亦自愁”(《楚吟》)之句,充满古今变迁、岁月易逝的感慨。大中四年(850年)38岁时,作的“手封狴牢屯制囚,直厅印锁黄昏愁”(《偶成转韵七十二句赠四同舍》)诗句,反映出看守犯人、心中苦闷、倍感失意沉沦的处境。大中十一年(857年) 46岁的李商隐发出“何由问香炷,翠幕自黄昏”(《哀筝》)的感叹,悲叹自己愁苦的一生。由此可见,黄昏意象陪伴了李商隐的一生,也是他内心深处情感的真实流露。
李商隐黄昏意象具有明显的政治属性、心理属性、生命意义属性。比如,“水亭暮雨寒犹在,罗荐春香暖不知”(《回中牡丹为雨所败二首》);“楼上黄昏欲望休,玉梯横绝月中钩”(《代赠二首》);“犹怜未圆月,先出照黄昏”(《小桃园》);“几时辞碧落,谁伴过黄昏”(《杏花》);“白道萦回入暮霞,斑骓嘶断七香车”(《无题》);“夕阳归路后,霜野物声干”(《楚泽》)。既有自然的黄昏,又有人生的黄昏,还有时代的黄昏。黄昏意象作为情感载体,或者生发情感的对象或线索,或者作为诗人与描写对象之间的情感介质。真挚浓厚的人伦情味,孤独寂寞的羁旅情怀,凝重深沉的人生沧桑感,构成了李商隐诗歌独特的黄昏情结。
李商隐身处衰世、出身寒微、遭逢不偶,对国运之残败、仕途之坎坷、好景之不常的敏感与痛惜深沉而持久,屡屡行诸歌咏。“久而久之,这种萦绕于脑际,郁积于心中的感受遂形成一种蕴含丰富、形态混沌的‘黄昏情结’”[7]306。因此,这种黄昏情结所包孕的往往是一种愁绪多端的感伤情绪。
2.灯烛意象
灯烛意象是中国古典诗歌的经典意象之一,在古代灯烛是夜晚活动的必需品,灯光给人以温暖,容易引发人的回忆,也容易激起人的愁绪。据笔者统计,在李商隐诗歌中描写灯烛意象一共58次(含诗歌标题2次),表达出如下几个方面的内容。
一是与亲朋好友相联系,灯烛代表着与朋友聚别与思念。灯烛的情感类型较多,既有表示欢快的明烛、花烛、华灯、金灯等,又有表示苦楚的寒灯、残灯、孤灯、幽烛等。灯烛是时间流逝的重要承载物,烛光短暂而易逝。独伴残灯常能让人陷入对过往的回忆,在昏黄的灯影中忆起故人、故乡。比如,“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夜雨寄北》),在深秋雨夜的灯光烛影里对远方的亲人或友人的思念,渴望团圆相聚,想象丰富,愁绪满满;“背灯独共余香语,不觉犹歌起夜来”(《正月崇让宅》),此时独对孤灯,物是人非,触发诗人对亡妻无尽的思念;“十岁裁诗走马成,冷灰残烛动离情”(《韩冬郎即席为诗相送……》),既有对韩冬郎少年才高的赞美之意,又引发了与亲友离别的伤感之情。
二是与情爱相关,灯烛具有比喻性和象征性。灯烛意象所蕴含的既有相思之苦,又有欲见梦中人的忐忑,还有怅然若失的无奈。比如,“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无题》),“蜡炬成灰”暗喻着刻骨铭心的相思之苦; “月榭故香因雨发,风帘残烛隔霜清”(《银河吹笙》),“残烛”隐喻着睹物思人的落寞与惆怅;“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嫦娥》),“烛影深”象征着漫漫长夜中的无尽思念;“悠扬归梦惟灯见,濩落生涯独酒知”(《七月二十九日崇让宅宴作》),烛光悠悠,烛影朦胧,是心事难圆的象征。李商隐笔下的这些若断若续、若明若暗、若隐若现的烛光,不仅营造了缥缈朦胧的氛围,而且折射出诗人感伤、无绪的心境。“就像燃烧的蜡烛一样,义山美的理想火焰永远在寂寞中燃烧。他把年华的不再和倚梦的成尘,融注到风帘残烛的惝恍境界”[6]。
三是与人生忧患意识相联系,灯烛珍贵易逝、燃而易尽。灯烛意象所寓含的既有对良辰美景的追忆,又有对人生短暂、生命易逝的慨叹。比如,“客散酒醒深夜后,更持红烛赏残花”(《花下醉》),流年逝水,缠绵感伤;“滞雨长安夜,残灯独客愁”(《滞雨》),窗外雨声、室内残灯,令仕途坎坷的诗人充满失落与惆怅;“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春雨》),体现出李商隐对感官世界与心灵世界的高度敏感,“珠箔飘灯”给人以鲜明的光感与动感,灯光在雨夜中摇曳,时明时暗,好似难以相见之人,彼此怀着难以言说之情意,欲说还休。进而诗人联想到踽踽独行的人生困境,倍感凄凉无望、生命无常。
此外,李商隐还有一首专门描写“灯”的诗,《灯》:“皎洁终无倦,煎熬亦自求。花时随酒远,雨后背窗休。冷暗黄茅驿,暄明紫桂楼。锦囊名画掩,玉局败棋收。何处无佳梦,谁人不隐忧。影随帘押转,光信簟文流。客自胜潘岳,侬今定莫愁。固应留半焰,回照下帏羞。”该诗是他初罢桂幕时所作,罢幕后李商隐寄诗令狐陶,望其汲引。“皎洁终无倦,煎熬亦自求”,写出烛光皎洁无倦,受膏火煎熬亦是自求。以下分别写不同场景中的灯烛:畅意时酒后夜游秉烛对花,凄凉时雨后背窗任烛燃尽,冷暗黄茅驿里残灯微明,暄明紫桂楼上灯火辉煌。无论场景中人的心情愉快还是凄冷,灯光始终皎洁而无倦。面对黑暗的时局、无望的前途和芜杂的人事,李商隐虽敢于表态,却又饱受煎熬。因此,罢幕之际所写的《灯》就更具深意。
3.月意象
月意象是中国传统美学中一个较为古老而又典型的意象。李商隐近600首诗歌中关于月意象的描写就有100余处,且月意象丰富多彩,如明月、清月、霜月、凉月、雪月、孤月、皓月、皱月、落月、江月、宫月以及月色、月光、月轮、月楼等。从表意功能角度来看,在李商隐诗歌中的月意象包含感怀身世的凄凉落寞、对美好理想的追求向往、亲朋好友之间的真挚相思、闺中女子的伤春惜别、生命短暂的人生感叹、悲天悯人的生存之思等多个方面的内容。从修辞角度来看,有描述性、比喻性、象征性、暗示性意象等向度。
首先,象征性是李商隐诗歌月意象的主要特征。“月”成为诗人借物抒情的载体,用“月”象征爱情、团圆、离别、思念、失意、孤寂、永恒、理想等。比如,“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无题》),此处的月象征离别;“此夜西亭月正圆,疏帘相伴宿风烟”(《西亭》),此处的月象征思念;“云母滤宫月,夜夜白于水”(《宫中曲》),此处的月象征孤寂;“纵使有花兼有月,可堪无酒又无人”(《春日寄怀》),此处的月象征失意。再如,“绕树无依月正高,邺城新泪溅云袍”(《壬申闰秋题赠乌鹊》);“归去定知还向月,梦来何处更为云”(《促漏》);“阶下青苔与红树,雨中寥落月中愁”(《端居》);“榆夹散来星斗转,桂花寻去月轮移”(《一片》)。这些意象要么是仕途坎坷的象征,要么是生活颠沛流离的象征,要么是情绪愁闷无聊的象征。
其次,李商隐关于月意象的描写以白描手法为主。“月”作为时间词客观地描写时间节点,以及作为自然界事物名物词显示空间场域,起到渲染气氛、借物抒情的作用。比如,“独夜三更月,空庭一树花”(《寒食行次冷泉驿》);“月色灯光满帝都,香车宝撵隘通衢”(《正月十五夜,闻京有灯恨不得观》);“沟水分流西复东,九秋霜月五更风”(《代应二首》);“岭云春沮洳,江月夜晴明”(《思归》);“月从平楚转,泉自上方来”(《访隐》)。无论是“三更月”“月色”“霜月”“江月”还是“月从平楚转”,都是对月的朴素、简洁的描绘,不仅显示出了景物的时间、地点等,而且流露诗人内心的喜悦与安宁。尤其是《春宵自遣》中的“晚晴风过竹,深夜月当花”的描写,在神秘的夜幕下,大自然万籁俱静却不死寂,它有泉声、风声,亦有月光的流动,蕴含着无限的生机。
再次,在李商隐诗歌中关于月意象描写还具有比喻性和暗示性的特征。比如,“初生欲缺虚惆怅,未必圆时即有情”(《月》),暗喻人团圆相聚也未必有情,更显惆怅;“自携明月移灯疾,欲就行云散锦遥”(《利州江潭作》),意思是想当年龙女以夜明珠作灯在潭中轻盈飞行,要升到天宫去,诗人为武则天身后的寂寞感到悲伤不平,也寄寓了自己身世之感;“峡中寻觅长逢雨,月里依稀更有人”(《题二首后重有戏赠任秀才》),用嫦娥、吴刚的故事暗喻任秀才的狼狈与自作多情;“惭愧白茅人,月没教星替”(《李夫人三首》),隐喻妻子已离开人世,她就像月亮一样充满光辉,星星又岂能代替。
4.梦意象
梦是在睡觉时所进行的一种无意识的活动,常言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当然偶尔也会出现白日梦,总体来看,梦属于夜意象的范畴。李商隐善于通过梦意象来传达心灵深处丰富细腻而又委婉复杂的生命体验。他的诗歌有近80处写到梦或梦境。梦是人的潜意识活动的表现,人的欲念在梦中可以获得虚幻的满足。
李商隐笔下常用神女梦、高唐梦、云雨梦、襄王梦等来寄托自己对理想的追求。比如,“神女生涯元是梦,小姑居处本无郎”(《无题二首》);“微生尽恋人间乐,只是襄王忆梦中”(《过楚宫》);“非关宋玉有微辞,却是襄王梦觉迟”(《有感》);“荆王枕上元无梦,莫枉阳台一片云”(《代元城吴令暗为答》);“自有仙才自不知,十年长梦采华芝”(《东还》)。梦是内心世界的投影,梦在李商隐诗里具有特殊的象征意义。
理想破灭,现实不堪,李商隐在梦中寻求释放、解脱。如《七月二十八日夜与王郑二秀才听雨后梦作》:“初梦龙宫宝焰然,瑞霞明丽满晴天……觉来正是平阶雨,独背寒灯枕手眠。”冯浩说李商隐“借梦境之变幻,喻身世之遭逢也”,“半生梦幻,一觉醒来,身世之感,沉沦之痛,尽在此‘独被寒灯’之中”。又如,“春梦乱不记,春原登已重”(《乐游原》); “上帝钧天会众灵,昔人因梦到青冥”(《钧天》);“春窗一觉风流梦,却是同袍不得知”(《闺情》)。正如董乃斌所说,李商隐诗中所写的梦境“是一种富于现实性的象征,是李商隐对于自己身世遭际的一种人为幻化,所表现的是他在政治生活中积郁的压抑感”[8]264。
在李商隐的梦意象诗歌中,既有抒写女冠凄凉孤寂生活的,又有表现男女恋爱艳情的,还有表现自己生活状态的,它们大多寄寓着自己的人生感慨,倾诉生命的失意与无奈。比如,“一春梦雨常飘瓦,尽日灵风不满旗”(《重过圣女祠》);“我是梦中传彩笔,欲书花叶寄朝云”(《牡丹》);“山驿荒凉白竹扉,残灯向晓梦清晖”(《梦令狐学士》);“战功高后数文章,怜我秋斋梦蝴蝶”(《偶成转韵七十二句赠四同舍》);“岂能抛断梦,听鼓事朝珂”(《镜槛》);“明朝惊破还乡梦,定是陈仓碧野鸡”(《西南行却寄相送者》);“远书归梦两悠悠,只有空床敌素秋”(《端居》)。无论是“梦雨”“梦清晖”“梦蝴蝶”还是“断梦”“还乡梦”“归梦”,寄寓深刻,意蕴丰富,充满人生如梦的幻灭感。
李商隐无论是对自然界的月缺月圆、日暮黄昏意象的描写,还是对昏暗灯烛下相思、梦中牵挂的抒发,都构成其心灵流变的精神图景。
康德在《批判力批判》中说:“审美意象,我所指的是由想象力所形成的一种形象显现。在这种形象显现里面,可以使人想起许多思想,然后又没有任何明确的思想或概念与之完全适应。”[9]32黄昏、灯烛、月、梦等诉诸各种感官之后,引起某种情绪,继而发于诗歌,便成为意象。李商隐诗歌的夜意象所具有的自然特质和情感暗示,与其所要表现和传达的情感内容是紧密联系的。在李商隐的诗中,夜意象具有丰富的意涵,既担负着感性的生命期待,又具有更深广的审美意蕴。因此,李商隐感伤、敏感、缠绵的悲剧性格和心态与夜意象的自然融合构成了其诗歌个性鲜明的审美特质。
李商隐诗歌夜意象所呈现的审美特征,既有凄寒孤寂之感,又有朦胧哀艳之美,还有诗人幽怨感伤之慨。
一是凄寒孤寂之感。李商隐出身在一个“内无强近,外乏因依”的寒素之家,家世、身世可谓“沦贱艰虞”,正如他在《安平公诗》中云:“古人常叹知己少,况我沦贱艰虞多。”少年丧父,为了生计,“佣书贩舂”,可谓“四海无可归之地,九族无可倚之亲”;青年时期奔波求仕,过着“十年京师寒且饿”的生活,同时苦于牛李党争,郁郁不得志;中晚年时期又长期漂泊幕府,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大中十二年(858年)因病退职还乡,寂寞病逝。其实,他早在大和九年(835年)所做的《夕阳楼》中就发出了“欲问孤鸿向何处,不知身世自悠悠”的孤独之慨。
开成三年(838年)所做的《回中牡丹为雨所败二首》是他凄寒孤寂的人生写照。“下苑他年未可追,西州今日忽相期。水亭暮雨今犹在,罗荐春香暖不知。舞蝶殷勤收落蕊,佳人惆怅卧遥帷。章台街里芳菲伴,且问宫腰损几枝? 浪笑榴花不及春,先期零落更愁人。玉盘迸泪伤心数,锦瑟惊弦破梦频。万里重阴非旧圃,一年生意属流尘。前溪舞罢君回顾,并觉今朝粉态新”。诗人触景生情,用为雨所败的牡丹象征自己遭受摧抑、“先期零落”的悲剧命运,悲叹自己“一年生意属流尘”。清代学者姚培谦在《李义山诗集笺注》中云:“大抵世间遇合,不及春者,未必遂可悲,及春者,未必遂可喜。玉盘迸泪,点点伤心,花之遇雨也;锦瑟惊弦,声声破梦,雨之败花也。从此万里重阴,顿非旧圃,一年生意,总属流尘。唯是前溪舞处,花片浮来,犹尚分其光泽耳。才人之不得志于时者,何以异此!”[10]可谓评论中肯,总结到位。
《夜冷》《端居》等诗也较为典型地体现了李商隐的凄寒孤寂之感。如《夜冷》:“树绕池宽月影多,村砧坞笛隔风萝。西亭翠被余香薄,一夜将愁向败荷。”爱妻亡故,物是人非,深夜闻笛,悲凉之感、凄苦之情浸满其间。用残荷、枯荷、败荷构成的诗歌意象便是诗人内心孤寂、凄凉的写照。再如,《端居》:“远书归梦两悠悠,只有空床敌素秋。阶下青苔与红树,雨中寥落月中愁。”在这寂寥的清秋之夜,得不到家人音书的失落之感变得如此强烈,为寂寞所咬啮的灵魂便自然而然地想从“归梦”中寻求慰藉。
二是朦胧哀艳之美。李商隐的诗歌“总因不肯吐一平直之语,幽咽迷离,或彼或此,忽断忽续,所谓善于埋没意绪者”[11]639,不直接吐露感情,有意埋没意绪,从而形成朦胧美。如《正月崇让宅》“背灯独共余香语,不觉犹歌起夜来”,夜间灯光本来昏暗恍惚,背对着灯烛使环境更加黑暗,掩灯后“独共余香语”,陪伴诗人的甚至不是一盏孤灯而只是一缕残存的香气。李商隐的诗歌主旨朦胧、情感朦胧、意境朦胧。李商隐诗歌中的幻境较多,表意丰富,虽虚幻朦胧,但这是现实生活境况的延伸和精神苦闷的象征。他笔下的幻境主要是仙境和梦境。仙境缥缈而华美,如《重过圣女祠》:“白石岩扉碧藓滋,上清沦谪得归迟。一春梦雨常飘瓦,尽日灵风不满旗。”梦境迷离怅惘,如《燕台诗四首》(春):“醉起微阳若初曙,映帘梦断闻残语。”
朦胧静谧是李商隐诗歌的一个显著特征。我们可以从李商隐关于“月”的描写中略窥一斑。譬如,“昨夜西池凉露满,桂话吹断月中香”(《昨夜》);“如何云月交光夜,更在瑶台十二层”(《无题》);“月澄新涨水,星见欲销云”(《夜出西溪》);“晚晴风过竹,深夜月当花”(《春宵自遣》)。月光有时像青纱帐,笼罩着沉睡的大地;有时恍如浮动的烟,飘在水面上;有时像迷蒙的雾,半明半暗,迷漫在树木花丛中。李商隐所写之月,色彩明暗交错、空灵而迷惘,往往轻而淡、明且暗。尤其是李商隐的无题诗更是朦胧哀艳。如《无题》:“来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钟。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蜡照半笼金翡翠,麝熏微度绣芙蓉。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写相思之苦。先从梦醒时分写起,再将梦中与梦后、实境与幻境糅合在一起,着意渲染一种孤寂凄清的境况。在此处,“梦”“月斜”“五更钟”“蜡照”“麝熏”等与夜有关的意象亦真亦幻、冷清隐约,营造出扑朔迷离的朦胧意境。
李商隐用“月”“灯烛”“黄昏”“梦”等夜意象在诗歌中建构出一个朦胧凄美的文学空间。在这个空间里,他恣意地表达自己的情感与意绪。如《西亭》:“此夜西亭月正圆,疏帘相伴宿风烟。梧桐莫更翻清露,孤鹤从来不得眠。”《春雨》:“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远路应悲春晼晚,残霄犹得梦依稀。”这些诗都渗透着人生的迷惘幻灭之慨。
三是幽怨感伤之慨。家境贫寒,生计艰难,更加激起了李商隐求学进仕以改变现状的强烈愿望。才华横溢的李商隐虽然较早地受到令狐楚、白居易等前辈的赏识,但晚唐官场腐败、科考黑暗,加之又陷入牛李党争的漩涡,沉于下僚,郁郁不得志。为了出路与生计,他依人作幕,寄人篱下,由此形成李商隐幽怨感伤性格。李商隐诗中枯荷落花、寒蝉孤鸿、夕阳黄昏、冷灰残烛意象充满着幽怨感伤之情。如“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楚天长短黄昏雨,宋玉无愁亦自愁”,“回头问残照,残照更空虚”等诗句,无不蕴含着深沉的迟暮凋零之感。
其中陷入牛李党争和漂泊幕府生活对李商隐人生产生巨大影响。李商隐出身寒门,才华横溢,应举登第,受知于牛党的令狐楚、令狐绹父子,但后来他婚于李党的王茂元之女,这场不乏真诚爱情的婚姻,却给他带来了一生坎坷不遇的命运。牛党骂他“诡薄无行”“放利偷合”,李党说他“轻薄无操”,终生处于被排挤、中伤、指责和污蔑的两难境地,真可谓“殷鲜一相杂,啼笑两难分”(《槿花二首》其一)。他命运蹇涩,长期处于依人作幕、寄人篱下的困境中,再加上相濡以沫的妻子又在盛年奄然去世,留下一双未成年的儿女,致使他性格变得特别内向、敏感。政治受挫、爱情失意、密友反目、爱妻早亡等,使他生出人生如梦的幻灭感。
《锦瑟》最能表达幽怨感伤的艺术审美个性。“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用凄怨的、萧瑟的、美丽的锦瑟来自喻自伤逝去的“华年”,凄婉中有沉郁,摇曳中有顿挫。王蒙曾说:“……而内心的世界,长期的情意之结,特别是敏感多情而又软弱的诗人李商隐的情意之结,迷迷茫茫,混混沌沌,如花如雾,似喜似悲,若有若无,亦近亦远,且空且实,恐怕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依弗氏学说,说得太清楚,就没有这块垒潜气,心病也就痊愈了,也没有这一批诗了。”[12]
因此,李商隐一生的遭际,如梦如幻,扑朔迷离。人生的迷惘失落幻灭之感,经常萦绕心头,常借“灯烛”“梦”“黄昏”等夜意象词来抒发,如“觉来正是平阶雨,独背寒灯枕手眠”;“神女生涯元是梦,小姑居处本无郎”;“水亭暮雨寒犹在,罗荐春香暖不知”;“楚天长短黄昏雨,宋玉无愁亦自愁”;等等。可以说,李商隐悲剧的一生,既是时代的悲剧又是个人的悲剧。他的诗歌蕴藉着浓重的幽怨感伤的情调,充满着“才命相妨”的人生悲怨。
李商隐诗歌夜意象形成的原因是多方面的,既有政治、社会、文化思潮等时代原因,也有家庭环境、人生经历、艺术趣味等个人原因。
一是晚唐时代使然。李商隐生活的时代,恰是唐王朝遭遇安史之乱严重挫折后一度出现回光返照,但最终又加速崩溃的时代。宦官专权、藩镇割据、朋党之争、科场黑暗,从国家到个人都处在穷途末世之中。面对国势颓废,时局维艰,唐王朝已无力自救,士人们的内心世界更是一片暗淡。“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是那个时代最典型的集体无意识。
我们从李商隐写下的大量政治讽喻诗中可以窥视晚唐时期的社会乱局,如较有代表性的《行次西郊作一百韵》,就是一副唐王朝崩溃前夕的鸟瞰图。该诗作于开成二年(837年)冬,诗人目睹长安西郊农村的惨象,有感而发。“农具弃道旁,饥牛死空墩”“依依过村落,十室无一存”“又闻理与乱,在人不在天”。诗歌不但描绘了农村的凋敝和农民的苦难,更揭示了国家日益严重的危机。除了政治讽喻诗外,诗人写下了大量的怀古咏史诗,如《隋师东》《汉宫》《瑶池》《北齐二首》等,它们是时运难挽的哀歌,是诗人一声声无可奈何的叹息。再如,《贾生》:“宣室求贤访逐臣,贾生才调更无伦。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通过汉代贾谊遭遇来讽喻晚唐统治者的昏庸与埋没人才。社会的黑暗让人看不到光明与希望,士子们如同行走在茫茫的夜幕之中。
同时,由于官场黑暗和科举中贿赂请托之风盛行,晚唐士子科举考试屡考不第现象十分普遍。落第不但意味着功名无望,还意味着穷苦终身,如许浑、郑谷、刘得仁、杜荀鹤、韩偓、吴融等都参加科考20余年,屡考屡败让他们的情绪沮丧无比,慨叹白日不照,天地逼仄,在感伤中难以自拔。正如刘得仁所云“衣上年年泪血痕,只将怀抱诉乾坤”。李商隐的科场失意、仕途坎坷、前程无望,引发“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的慨叹,这不仅是时代的写照,更是个人悲凉情绪的流露。“黄昏”既是鸟归巢又是人投宿的时刻,这个由“无限好”走向幻灭的过程,与历史的发展太相像了。一种大势已去的衰亡时代的悲剧气氛笼罩着整个社会,渗透到士人们的精神中。感伤成为一股强大的、不可逆转的情绪潮,经由无意识浸透到了李商隐的骨髓中。
二是幕府生活使然。李商隐在近30年的仕宦游幕生涯中,佐幕11次,从大和三年(公元829年),17岁进入令狐楚幕府,到大中九年(公元855年),43岁离开的柳仲郢幕府,李商隐的人生起步于幕府,也终结于幕府,幕府生活贯穿了他的一生。幕府工作是寄人篱下、靠代人起草文书奏章为谋生手段的。既有奔波劳顿之辛,又有应酬熬夜之苦。这与他“欲回天地”的凌云之志相去甚远。
首先是宦游劳顿之苦。古代交通不便,靠步行、驴马车宦游各地,早出晚宿,羁旅苦楚。李商隐对夜熟知且敏感。如《西南行却寄相送者》:“百里阴云覆雪泥,行人只在雪云西。明朝惊破还乡梦,定是陈仓碧野鸡。”这首诗是李商隐幕府漂泊生活的真实写照。其次是漂泊异地,游子思乡之苦。如《夜雨寄北》:“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深秋雨夜,百无聊赖,愈发思念家乡故人。再次是宦游羁旅之叹。如《宿骆氏亭寄怀崔雍崔衮》:“竹坞无尘水槛清,相思迢递隔重城。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诗人习惯于用秋风、夕阳、画角、孤雁、芦荻、沙禽、枯蝉、衰草、荒坟、古渡、霜月、远水、寒烟等带着衰败零落色彩的意象,来营造充满诗情画意却以凄凉伤感为基调的意境美。
同时,幕僚工作多在夜晚赶写文书奏章、逢迎送往等。幕府夜间聚会,幕僚往往要投幕主所好,经常奉幕主所命即席酬唱,如《太平公座中呈令狐令公》《席上作》《奉和太原公送前刘杨秀才戴兼招杨正字戎》《酬令狐郎中见寄》《饮席戏赠同舍》等。这种逢迎送往,身不由己,劳心劳力,悲酸凄楚无从诉说,只有夜深人静回到寓所时,思乡、思亲、思友之情才油然而生,流于笔端,如《夜雨寄北》《夜冷》《端居》等。
三是个人身世与悲剧性格使然。李商隐3岁时,父亲李嗣赴浙江任幕僚,携家人辗转谋生,李商隐10岁时父亲客死他乡,只得随母亲扶父亲灵柩回乡,三个姐姐也均早亡,孤儿寡母过着“沦贱艰虞”的生活。他的忧郁、多愁善感也许存在于他先天带来的质素之中,但童年情感经验的“基本选择”固化了这种质素,使他在心理建构中形成一种明显内向、遇事易生悲感的情感倾向和性格特征,而他一生的体验都要经过这个心理结构的过滤和折光,从而主导并规范了他整个生命活动的悲剧意向[13]。为了实现政治抱负、重振家族,他走上了一条古代读书人孜孜以求的艰难曲折的科考之路,然而最终卷入牛李党争的旋涡中,受到中伤、指摘和污蔑,陷于困顿,使他深深感到“如何匡国分,不与凤心期”的失望和痛苦。最后在度过长达20多年的漂泊的幕府生活之后寂寞死去。李商隐坎坷悲凉的人生经历造就了其寂寞消沉的生活基调。同时,爱妻王氏早逝,对李商隐打击巨大,如《房中曲》就是最好的写照,“忆得前年春,未语含悲辛。归来已不见,锦瑟长于人”。同时,失去母亲的孩子寄养他家,令李商隐无限担忧与挂念,如《杨本胜说于长安见小男阿衮》:“寄人龙种瘦,失母凤雏痴。语罢休边角,青灯两鬓丝。”各种因素的叠加形成了李商隐的悲剧性格。
另外,李商隐诗歌审美特征的形成与时代文学风尚和个人艺术趣味密切相关。正如刘勰在《文心雕龙·时序》中所说:“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14]331晚唐相对于盛唐和中唐诗风发生了巨变,无论是以姚合、许浑、刘得仁、杜荀鹤等为代表的苦寒诗,还是以杜牧、李商隐、温庭筠、韩偓等为代表的绮艳诗,都流露收敛淡冷、浓艳靡丽、凄苦幽怨的晚唐诗歌审美趣向。这种普遍的时代影响与李商隐个人特殊的境遇、性格、气质的结合,形成了其既具普遍性又具个性化特征的艺术审美趣味。李商隐是在秋风中、夕阳下走上诗坛的,最后消失在渐近薄暮的晚唐落日中。
在中国古代文学史上夜意象的描写有深厚的渊源与传统。自《诗经》《楚辞》就有许多描写夜意象的篇章,如《国风·郑风》“子兴视夜,明星有灿”;又如《楚辞·天问》“夜光何德,死则又育?”到了两汉时期,汉大赋、古诗十九首中夜意象的描写与抒情主体的情感就紧密联系在一起了,如王璨《登楼赋》“夜参半而不寐兮,怅盘桓以反侧”;又如《古诗十九首·其十五》“独宿累长夜,梦想见容辉”。再到魏晋南北朝时期,夜意象呈现出心灵的觉醒与痛苦的生命意识,如三曹诗歌中充满着“明月星稀,乌鹊南飞”(曹操《短歌行》),“漫漫秋夜长,烈烈北风凉”(曹丕《杂诗》);又如“栖栖失群鸟,日暮犹独飞。徘徊无定止,夜夜声转悲”(陶渊明《饮酒·其四》)。
到了唐代关于夜意象的描写可谓蔚为大观,从初唐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到盛唐李白的《静夜思》《梦游天姥吟留别》再到中堂李贺的《《龙夜吟》夜来乐》等,而又到晚唐李商隐的《月夜重寄宋华阳姊妹》《夜意》等,有自然之夜、时代之夜、文人心灵之夜,且达到了相融与统一。尤其是晚唐时期,经过诗人的精心构造,“夜”便蕴含了诗人丰富的思想和情感。晚唐夜意象的描写不仅表达出了当时文人的审美趣味,而且充分展示了晚唐时代特色和文化精神,也为宋词夜意象的营造提供了范本。
丰富多彩的夜意象构成了李商隐诗歌独特的风景线,如同日月星辰闪耀着皎洁、高远、幽邃以及带着几分神秘的光辉。无论是作为生命个体,还是作为诗人,李商隐都充满着魅力。他一生中有许多谜一样的情感经历,悲剧性的生命意象,以及用灵魂深处最隐秘的符号进行象征、暗示的诗歌创作,千百年来使无数读者流连忘返、沉迷其中。
注释:
① 数据由笔者据郑在瀛编著《李商隐诗全集》统计而来,崇文书局,2015年版。
② 关于李商隐“月”意象的研究成果主要有:何津《李商隐诗歌中的月意象》,《文化学刊》,2021年第1期,第100-102页;胡遂、李媛《论李商隐诗歌中的月亮意象》,《临沂师范学院学报》,2007年第4期,第36-39页;刘小兵《待得孤月上,如与佳人来——李商隐诗歌的月亮意象》,《大连大学学报》,2009年第5期,第38-41页。
③ 关于李商隐“灯烛”意象的研究成果主要有:冀秀美《李商隐诗歌灯烛意象解读》,《名作欣赏》,2007年第2期,第22-26页;赵丹萍《李商隐诗歌灯烛意象初探》,《现代语文》,2010年第2期,第19-20页;何世剑《李商隐诗歌中灯烛意象的文化意蕴——兼论唐前灯烛意象的渊源流变》,《开封大学学报》,2009年第1期,第42-46页。
④ 关于李商隐“梦”意象的研究成果主要有:何光超《爱的追问与间阻——李商隐诗中的梦意象解读之一》,《名作欣赏》,2006年第2期,第10-16页;何光超《生命的失意与幻灭中的追求—论李商隐诗中的梦意象》,《中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5年第6期,第49-52页;胡菁娜《论李商隐梦诗的意象与美学特征》,《学理论》2014年第32期,第114-11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