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亦箫
一
《尚书·吕刑》:“皇帝哀矜庶戮之不辜,报虐以威,遏绝苗民,无世在下。乃命重黎,绝地天通,罔有降格。”
《国语·楚语》:“颛顼受之,乃命南正重司天以属神,命火正黎司地以属民,使复旧常,无相侵渎,是谓绝地天通。……宠神其祖,以取威于民,曰:‘重实上天,黎实下地。’”
《山海经·大荒西经》:“颛顼生老童,老童生处于西极,以行日月星辰之行次。”
前两处典籍都直接点出了“绝地天通”四字,《山海经》只述及重和黎当是实施了这“绝地天通”的行为。这看似简单的四字语词,其含义也同样浅显明白吗?又似乎不是。依据《国语·楚语》的记载,春秋时期的楚昭王,就已不明其意了,只好向当时的学问家观射父请教。昭王的提问是这样的:“《周书》所谓重、黎实使天地不通者,何也?若无然,民将能登天乎?”(邬国义等译注:《国语译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这个提问能看得出来昭王及当时人的认识和疑惑:他们以为天地过去是可沟通、交通的,《周书》上说是重和黎使天地不通,若不是这样,是不是凡人可以登天?这体现了神话思维和理性思维正在交融冲突的大时代背景下,处于知识文化中心的楚王也困惑不解的真实现状,也看得出来这疑问中还残存的神话印痕。观射父的解答则完全从理性思维出发,给昭王一个不同的答案。按李零先生的解读,观射父是这样解释的:人类早期的宗教职能本来是由巫觋担任,后来开始有天、地二官的划分。天官即祝、宗、卜、史一类职官,负责通天降神;地官即司徒、司马、司空一类职官,负责土地民人。这是以重、黎分司天地讲祝、宗、卜、史一类职官的起源,所以这是一次重大历史事件,尤其是有关宗教改革的历史事件。
在将“绝地天通”解作历史事件的历代解人中,除宗教改革说外,还有历法改革和族群分离说。总之,是将其看作真真切切的历史事件,这是后代解说的主流。除此,也有少数近代和当代学人将其解作神话故事,如顾颉刚、张光直、王孝廉、胡万川、米尔恰·伊利亚德等,但他们的答案是失乐园神话或通天神话。即在一个天堂般的太初时代,人神可杂糅,人可登天,天地相通,神人和谐。后因某个神话事件(多为人类的某种错误),致使天神不乐,天神因此“绝地天通”,人类登天之路被阻隔,从而失掉天堂乐园等。楚昭王时代似乎就是这样的主流认识。笔者则以为,“绝地天通”更可能是华夏上古的“天地分离”神话借史籍而保留下来的残存和遗留。华夏史籍和传说中除上述三处记载外,也能找到其他极少的蛛丝马迹,例如《史记·孟子荀卿列传》:“称引天地剖判以来,五德转移,治各有宜”,其“天地剖判”一语,是有天地一分为二被分离开来的意涵存在的。此外,口传神话中的《苗族古歌》的开头也有天地从相连到分开的唱词:
天地刚生下,相连在一起。
筷子戳不进,耗子住不下。
虫虫压里头,水也不能流。
哪个是好汉,辟开天和地?
剖帕是好汉,打从东方来。
举斧猛一砍,天地两分开。
…………
(潘定智等编:《苗族古歌》,贵州人民出版社,1997年)
古歌中说天地刚生下时是连在一起的,是好汉剖帕举斧猛砍才将天地分开。这是我们从传世史籍和口传神话中找到的“天地分离”也即“绝地天通”的神话线索。如果我们放宽历史的视野,还可以看到,天地分离神话其实遍及全世界,不管是从古典学中的文献神话,还是从民族学中的口传里,都能找到它的踪迹。我们可以对比从而获得重新理解中国古代“绝地天通”神话的真实内蕴的机会。
二
先看一些文献中的天地分离神话。
苏美尔神话:最初的世界,只有一片茫茫大水,她是宇宙万物的母亲,叫南玛赫(Ninmah)。后来,在原始大水的胸怀里,山慢慢长出来,浮出水面,成为一片陆地。南玛赫生了双性同体的混沌神安启(Anki),安启后来分化成为天神安(An)和地神启(Ki);安和启的结合生出了空气之神恩利尔(Enlil),他夹在父母之间,努力将他们分离,于是天愈高而地愈低……(姬云编:《巴比伦神话故事》,中国民族摄影艺术出版社,1998年)
埃及神话:太阳神拉(La)诞生于原始大水中的荷花之上,拉生下了两个孩子,一个是大气之神苏(S h u),另一个是水气女神泰芙努特(Tefnut),苏与泰芙努特结合生下了地神盖布(Geb)和天神努特(Nut)。然后苏举起双手托起了天神努特,努特也将四肢伸向大地,将四肢当成了支撑天空的四根柱子。(朱星辰编著:《埃及神话》,中国林业出版社,2007年)
希腊神话:宇宙之初一片混沌,混沌神卡俄斯(Chaos)生出了大地之神该亚(Gaia),地母该亚首先生了天神乌拉诺斯(Uranus),他与地母该亚大小一样,覆盖着她,周边衔接。天神乌拉诺斯与地母交合,生了泰坦巨神和百臂巨神。天神乌拉诺斯性欲旺盛,趴在地母身上从不离开,地母因受挤压而内心悲痛,便想出一个主意,让她的儿子们用计割下天神的生殖器,最小的儿子克洛诺斯(Cronus)答应了,他拿着镰刀守在地母该亚的子宫里,等天神伸出阳具进入地母的子宫时,克洛诺斯乘机割下了天神乌拉诺斯的阳具,乌拉诺斯负痛离开了地母该亚的身体。从此天地分离了。(赫西俄德:《神谱》,商务印书馆,1991年)
再看民族学中的口传神话。
新西兰毛利人神话:天父朗吉和地母帕帕为世上万物之源。那时候,天上和地下都是漆黑一团,天父和地母还在拥抱着。他们的孩子在想,黑暗和光明有什么不同呢?如是他们开始想办法将天地分开,把天放在头上,把地置于足下。起初他们用手来分,归于失败。后来森林之父名叫坦讷·马胡塔的孩子把自己的头紧紧贴在地母身上,用尽气力抬起双脚向天父踢去,于是天父、地母被分开。马胡塔把大地按到了很低很低的下面,把天推到了很高很高的上面。(大林太良著,林相泰、贾福水译:《神话学入门》,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8年)
冲绳人神话:太初,天地挨得很近,人们不能站着走路,只能像青蛙一样爬行。有一位叫阿摩美谷的神,看到这种情况觉得人们很可怜。有一天,他站在一块坚硬的岩石上,用双手把天撑了起来。从此,天地便被分开。(《神话学入门》)
三
对比这些域外的天地分离神话,我们会发现它们与“绝地天通”神话有可比性,通过比照能够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华夏民族上古的天地分离神话。
在“绝地天通”神话中,一说分开天地的神是重黎,如《尚书》;一说是重和黎二神,如《国语》和《山海经》。到底是一神还是二神(当然多数古人和今人讨论的是一人还是二人)?从古到今也是争论不休的。如果把这个故事看成是历史事件,就只能是非此即彼,因为你不能说重、黎可以是一个人,也可以是两个人。但若你将此故事看成是神话,就没有问题了。因为神话中一神分化为二神是常见的行为和现象。苏美尔天地分离神话正是这样,混沌神安启就曾分化成了天神安和地神启,尽管分开天地的是安和启的儿子恩利尔而不是他们本身。因此,作为分开天地的神重黎,是可以由一位神重黎,分化为二位神即重和黎。这种神人分化故事,一方面体现了神话的特性,另一方面还可能揭示了中外天地分离神话的某种关联性。
另外,在多处域外天地分离神话中,我们都能看到天父和地母常处于交合状态,正是因为他们身体紧紧接合在一起,才使天地不曾分离。这让我们想到“绝地天通”语词中的“通”字,当理解为“通淫”之“通”,而不是交通、沟通之“通”。正是因为天神和地神处于通淫交合状态,才有了重黎或者重、黎的阻断天神和地神的交合的所谓“绝地天通”。
关于《国语》和《山海经》中“重实上天,黎实下地”及“帝令重献上天,令黎下地”的理解,三国人韦昭和晋人郭璞做过很好的解读。韦昭注《国语》云:“‘言重能举上天,黎能抑下地’。……则‘献、’之义殆即‘举、抑’乎?重举黎抑,而天地远睽,正神话中‘绝地天通’之形象描写也。”郭璞注《山海经》:“古者人神杂扰无别,颛顼乃命南正重司天以属神,命火正黎司地以属民,重上天,黎下地。‘献、’,义未详也。”关于“献、”的理解,郭璞不及韦昭,韦昭的理解是对的。“献”是“举”,而“”正是“抑、按、压”之意。这种对天和地的上“举”和下“抑(按、压)”,正同于上述几则口传神话的天地分离模式。因此,这两句话及韦昭和郭璞的解读,有助于我们把“绝地天通”理解和确定为天地分离神话。
还有一些域外的天地分离神话,其分离天地者是太阳、太阳神或火、火神等,例如古巴比伦人的创世记里,分离天地者是马杜克(Mard uk),而马杜克正是早晨的太阳的象征。印度教三大神之一的太阳神毗湿奴,也是天地分离者。印度神话中的另一太阳神阿迪亚(Aditya),他也是太阳本身,也有分离天地的神话。美国新墨西哥州和亚利桑那州的希拉姆人、迪雅克人和纳瓦霍人的神话也认为,是太阳把天地分开的。在非洲的约鲁巴人和波利尼西亚的茂伊岛人神话中,奥兰甘(Orungan)是分离天地的太阳神。此外,非洲阿黛尔、尤和茂西人神话中,是烟把天从地的身边赶走的,而在瑶、文顿和罗蒂人看来,是火把天地分开的。而中国“绝地天通”神话的天地分离者重黎,即祝融,也是太阳神和火神,我们当然不认为这是巧合,而应视作是同一神话母题也即天地分离者是太阳(神)或火(神)的母题在世界范围的广泛流布而已。
若笔者对“绝地天通”神话解读不误,则我们十分庆幸这三处文献为后人保留下来了华夏民族的这一“天地分离”神话。中国神话向来被认为支离破碎不成体系,这是因为中国古代的“神话历史化”道路,走了一条被谢选骏命名为“中国式”之途径。即该模式是“将神话本身化为历史传说”,而不同于“希腊式”,只是“对神话作出历史化的解释”,即认为神话中的人物原来都是历史上的帝王或英雄。但神话还是神话,不曾被涂抹破坏而是较为完整地流传下来。中国神话的历史化道路也不同于“希伯来”式,即“在承认一个至上神的前提下,将其余的神‘化’为历史人物”。“中国式”神话历史化的结果,便是神话被消解,历史传说出现。因此体系化的神话变身为古史传说和古籍中的“不雅训”之言,但在古史传说中,总还或多或少被保留下一些未曾改造完毕的神话残迹,形成上古历史的种种神话与历史复杂交融的“神话历史”面貌。这种状态“既改变了神话的原始朴野风貌,同时也使变形、变质的神话材料得以保存”。(谢选骏:《神话与民族精神》,山东文艺出版社,1986年)
因此,我们倒是庆幸古代史家和作家记述历史时对神话材料改造得不彻底之“瑕”,这反倒使后人有机会从这些“神话历史”中寻出一些原始神话的“素地”。若假以时日,细细寻觅,为恢复中国上古神话大厦而寻出一些砖头瓦块来,是极有可能的。“绝地天通”神话正该是这样的佳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