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胜强
(西安理工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陕西 西安 710054)
“评孔风潮”是1920年陕西学界发生的一次新旧之争事件,这次事件在当时影响很大,对于新文化在陕西的传播以及当地教育事业的革新都具有显著的促进作用。不仅如此,“评孔风潮”还是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陕西学生运动史上的一次重要事件,该事件对于陕籍进步学生创办《共进》杂志和组建共进社,乃至马克思主义在陕西的传播都具有积极的影响。
然而令人遗憾的是,“评孔风潮”事件在当今学术界所受的关注却甚为有限,目前已有的成果大都只是对该事件的简单介绍和评价,而且这些内容还仅仅是作者在论述其他问题时捎带涉及而已①,尚未见有专题性、系统化的研究成果出现。有鉴于此,笔者拟在本文中对该事件进行全面、深入地探讨,以期能够弥补前人研究的缺漏,并为学界开展对相关问题的研究略尽绵薄之力。不足之处,敬祈指正。
从中国近代史的宏观视角来看,“评孔风潮”发生在辛亥革命之后的北洋政府统治时期,这是一个十分混乱和动荡的年代。而陕西作为中国北方率先响应武昌起义的一个省份,其在民国初期的历史同样充满了曲折与坎坷。具体而言,在辛亥革命中建立的以张凤翙为首的陕西新政权,其性质很快就发生了转变,并逐渐向袁世凯靠拢。后来,陆建章、陈树藩和刘镇华等军阀相继督陕,他们在主持陕政期间一方面大肆屠杀革命党人和无辜群众,压制其进步活动,对陕西人民实行残酷的统治,另一方面则极力树党营私,排除异己,任人唯亲,不断扩充个人实力,以求能够长期控制陕西政权。在经济上,他们设立了名目繁多的苛捐杂税,横征暴敛,剥削人民,同时又大开烟禁,强令农民种植鸦片以征收烟款,并疯狂劫掠陕西的各种资源以牟取暴利。这些倒行逆施激起了多方人士的强烈不满,在陆建章、陈树藩和刘镇华等人的统治之下,陕西各地人民的反抗活动接连而起,从未间断。
就在陕西因军阀统治而政事日非、民不聊生的时候,新文化运动已在北京、上海等许多先进地区如火如荼地展开了。这场运动的倡导者们以民主和科学为基本口号,以进化论和个性解放为主要思想武器,猛烈抨击以孔子为代表的“往圣先贤”,极大地动摇了封建正统思想的统治地位,在社会上掀起了一股思想解放的潮流。而陕西虽然地处偏远,信息较为闭塞,但毫无疑问的是新文化之风已经渐渐地吹进了潼关,尤其是一些从京、沪等地毕业回陕的新青年开始在省内积极传播各种先进思想,只不过其影响力还相对比较微弱而已。1919年5月中旬,北京五四运动的消息通过陕籍旅外学生寄回的函件与报刊等途径传到省内之后,西安、三原等地的学生迅速响应,冲破各种阻挠,举行了声势浩大的示威游行和讲演宣传活动,揭露帝国主义的罪恶,表达誓死救国的决心。6月初,陕西学生联合会正式成立,这不仅大大推动了全省爱国运动的高涨,而且还为反对军阀陈树藩的斗争做出了积极的贡献,并在全国产生了一定的影响。
学生运动兴起的一个重要基础是教育事业的发展。民国初期,陕西的教育事业在清末教育改革的基础上又焕发出一些新的气象,教育宗旨发生变革,教育内容得以刷新,教育行政组织不断完善,各级各类学校也都有了新的发展。虽然如此,但这并未从根本上改变陕西教育的落后面貌,而且由于当时的陕西政局动荡、战乱频繁、灾荒连年,所以导致其教育的发展愈加艰难。特别是在陈树藩督陕时期(1916年6月~1921年5月),他将“教育视若赘疣,学生几同仇雠,经费移作军饷,校舍变为营房”[1],严重影响了教育的正常进行。由于教育经费长期被军阀政府克扣,致使省内学校经常因缺乏经费而频繁停课或延长假期,甚至出现将不同年级合为一班授课或者径行取消某门课程等荒唐现象。至于学校教师们的薪水,则更是任意拖欠或减额发放,因此在1919年的暑假之后,西安各校教职员就曾为索薪而酝酿罢教行动。
1920年9月,在一些从省外归来的进步青年的鼓动和组织下,陕西教育界掀起了大规模的罢教索薪斗争。省立各校教职员因薪水被拖欠长达数年,在经屡次争取而无果后,便共同开会决定对外发表宣言,并从13日开始集体罢教。事发后陈树藩等人为了尽快平息风潮,被迫答应暂发两万元来维持教育,并由各校校长及教育厅长来进行担保。在这种情况下,各校教职员从18日开始陆续恢复上课。然而在此后的两个月中,省当局所承诺的经费却一文未发,对于教职员的一再质问,则采取不断拖延、欺骗等办法来应付,由此就再度激起了教职员们的愤慨。从11月15日开始,省立各校教职员在新成立的教职员联合会的组织下举行了第二次罢教行动,要求发放欠薪,整顿教育。随后,教职员的行动也得到了学生们的同情和支持,25日上午,省立各校学生千余人集体赴教育厅和省署请愿,希望当局迅速制定措施,恢复正常的教育秩序,不料竟遭到了军警的残酷镇压,从而引起了省内外的广泛关注。陈树藩等人担心事态进一步扩大会危及自身的统治,于是就对各校师生软硬兼施,一方面不得不暂时同意他们的部分请求,拨发了一定的教育经费,另一方面则采取威胁恫吓等手段来迫使师生们屈服,并采用分化瓦解和收买利用等方式来破坏教职员和学生团体,从而使这场罢教索薪的风波逐渐归于平息。此后,教育界中虽然还有人试图举行第三次罢教罢课行动,但最终未能实现。
在省立各校教职员两次罢教行动的间歇期内,陕西教育界又发生了轰动一时的“评孔风潮”事件,该事件的核心人物是当时的陕西省教育厅长郭希仁和西安女子师范学校教务主任王授金,在具体展开该事件的详细原委之前,笔者先将此二人的生平履历和思想状况予以简要介绍,以期达到知人而论事的效果。
郭希仁(1881~1923),名忠清,字希仁,别署思斋,后以字行,陕西临潼人。早年曾接受过系统的儒家文化教育,致力于科考功名,1903年乡试中举,后以教书为业。与此同时,他又广泛涉猎新思想和新知识,着力于经世致用、救时强国之方,在个人生活方面则笃守宋儒的“诚敬”之说。1907年,郭希仁东渡日本考察政教数月,归国后革命思想日益坚定,两年后他加入了中国同盟会,并在陕西省咨议局成立之初被推选为副议长。1911年武昌起义爆发后,郭希仁协同张凤翙等革命党人积极响应,为西安武装起义的胜利和陕西新政权的建立与巩固出力颇多。但不久陕西同盟会发生分裂,他在失望之余辞职赴欧远游,后隐居于华山聚徒讲学,研习经史。1917年,郭希仁受聘出任省水利局长,次年兼任代理教育厅长。在主持全省教育期间,郭希仁虽然也有一定的建树,但总体上听命于陈树藩的军阀政府,任由其克扣教育经费,摧残教育事业,导致省内诸多教育活动难以为继,各种乱象层见叠出。另一方面,他又大力提倡尊孔读经,花费重金修复西安孔庙,组织了至圣会、读经会等守旧团体,并极力排斥和打压从外地毕业回陕任教的进步青年,试图阻止新思潮入陕。而当时正值新文化运动蓬勃发展之际,反孔反旧礼教之风弥漫全国,因此郭希仁的举措也遭到了省内各校师生的强烈反对,“数年攻击不休”②,再加上前述罢教索薪的风波又愈演愈烈,从而致使他极为烦扰,数度请辞。1921年6月,郭希仁在心力交瘁之下被迫辞去了教育厅长职务,并于两年后病殁。
王授金(1873~1928),原名王梦简,陕西礼泉人。幼时随父读书,后曾考取秀才。其岳父为陕西著名的爱国教育家刘光蕡,在他的影响下,王授金先入三原宏道书院,以期求得真才实学,借以报国,后又进入上海中国公学,专攻理化。完成学业后,王授金回到陕西从事教育工作,先后在省立三中、省立一中和陕西红十字女子职业学院等校任教,民国初年曾任陕西同州(今大荔县)第二师范学校校长,后又担任西安女子师范学校教务主任等职,在全省教育界享有很高的威信。由于他对陕西教育当局长期压制进步师生的种种举措十分不满,便在1924年与友人共同创办了西安私立新民中学,同时又在家乡礼泉创办了健行学校,以图革新教育,造就人才。在多年的教育实践中,王授金对当时教育的诸多弊端都有深刻的认识,他反对教育内容脱离人们生产和生活实际的状况,主张根据客观环境的需要来设置教育内容,强调要改善师生关系,并非常注意教学方法的改革。除了教育事业之外,王授金还积极投身于各类社会活动当中,参与了国民会议运动,参加了国民大革命,并在1926年的西安反围城斗争中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此后,他又以主要精力从事农民运动,并迅速成长为陕西农民运动的领袖。1928年7、8月间,王授金在渭华起义失败后不幸被捕,英勇就义③。
关于“评孔风潮”事件的具体情况,根据北京《晨报》的报道,其缘由肇始于一次很小的事件:陕西教育厅长郭希仁试图利用自己的职权,私下为其女弟子谋取一个西安女子师范学校(以下简称西安女师)学生的身份,不料却遭到了该校教务主任王授金的拒绝,郭由此对王怀恨在心,颇为不满[2]。
在1920年10月8日(农历八月二十七日)孔子诞辰纪念日这一天,陕西省教育厅通知西安各校自愿组织学生前往孔庙参加祭祀活动,而王授金并未带领西安女师的学生参加,他在当日对该校学生做了一次讲演。讲演内容的大意是我们纪念孔子的原因主要在于其学说的价值和影响,而不是孔子本人外在的体貌特征,到孔庙去拜谒“是一种最含糊、最虚伪的举动”,把自己装饰得和孔子一样“宽衣博带、规步方形、单袭皮毛”,并不是真正的纪念孔子,但由于人们以往对孔子的过度崇拜,所以“竟把崇拜学说的实利观念,改变成崇拜人格的宗教观念了”,于是便导致了严重的“重知轻行”和“独善其身”两大弊病,因此他主张“纪念学说,不纪念人”[3][4]。随即,王授金的讲演被西安的《鼓昕日报》刊登出来,很快就引起了郭希仁的注意。10月13日,教育厅向西安女师发出训令,要求其校长核查《鼓昕日报》所载讲演活动及其内容的真实性,并称该讲演词“前后语多矛盾”,部分内容“尤为荒谬”,王授金“以此支离妄诞之词告诫学生,其影响于德育实非浅鲜,如果报载非诬,实属荒谬已极”[5]。从这份命令的字里行间,我们不难读出郭希仁对王授金讲演的愤怒,似乎认为这是有意针对自己主导的祭孔活动而发的,其要求彻查的指示,也使人颇有一种山雨欲来的紧张感。至于教育厅何以如此评判该讲演的理由,训令中则语焉不详,并未作出相应的说明。
面对郭希仁的汹汹来势,王授金的反应可谓是不卑不亢,他特地给郭氏写了一封答辩书。书中首先声明自己在孔诞日向学生发表讲演的目的是“冀托民国言论自由之法宪,用敢发抒所念,撰为文章……以与海内学者互证真理”,并以真理来塑造青年学生的思想;关于讲演的内容,王授金表示“凡所言论,亦薄有见地”,并对其中“最含糊、最虚伪的举动”之说法进行了具体的解释;与此同时,他又表示其言论“果否合于真理,万不敢固执为是”,但“学说愈讲而愈明,真理愈辩而愈出”,他很乐意与人共同探讨;最后,王授金重点对教育厅的训令只是“摘引原文,不加辩论”,就“遽下批评”的做法提出了异议,指出郭希仁既然担心其讲演会对青年学生的思想造成不良影响,那就应该指其妄而正其谬,“更有说焉以救之”,应该“舍威严而宗真理”,而不是仅仅“以严令相斥责”,却对斥责的原由不作任何说明,他认为若是在“罪案已定之日,或不妨以此过激名词,作为终结之评断”,而如今“空言致罪,讵足以服人心哉”[6]?通篇来看,王授金的这封答辩书不仅义正辞严,而且有理有据,被时人评为“面面俱到”,甚至被拿来与蔡元培致林纾的信相提并论④。不过耐人寻味的是郭希仁并未对王授金的答辩书进行正面回应,在10月21日发给西安女师的第二道训令中,教育厅仍然没有阐明其斥责王授金的具体理由,只是笼统地表示“即法许言论自由,亦以法律为范围,固不能径行己意,踰越常轨”,不仅如此,该训令还进一步严厉指出王授金的讲演“实属违反定章,有忝厥职”,并要求西安女师立即将其辞退[7]。
对于教育厅要求辞退王授金的训令,西安女师的师生坚决反对,他们一方面极力挽留王授金继续留校任教,另一方面则集体呈文教育厅,恳请其收回成命,但最终未能如愿。10月23日,在教育厅严令的高压之下,王授金被迫辞职离校,郭希仁成功地达到了自己的目的。不料郭氏对此犹以为未足,他又进而指使阎璧清(西安女师的舍监)检查学生的信件,监督学生的行动,加强对学生的控制,由此便再度激起了学生的公愤,她们共同将阎璧清轰逐出校,并在郭希仁的阻挠下坚持推选学生代理舍监,励行自治。虽然如此,但这已经无法扭转郭、王二人冲突的结局了。
就在郭希仁与王授金的矛盾将要画上句号的时候,10月30日的北京《晨报》详细报道了王授金的讲演和教育厅的训令,这则消息迅速引起了旅京陕籍学生的高度关注。随后,韩树模、王震东、杨钟健等11位陕籍旅京学生联名致函郭希仁,以满怀义愤的语气称其训令是“阻挠思想自由、言论自由”,是“藐视国法,遗祸教育”,“若不设法挽救,遗害何堪设想”?而“陕西近年教育,所以日退一日,全由教厅倒行逆施所致,早应根本解决”,因此,他们要求郭希仁“速将真像据实报告,以减罪戾,否则笔诛所及,名誉扫地,尔时后悔,勿谓言之不预”也[8]。与此同时,这11位学生又共同起草了一份名为《驳陕西教育厅干涉王君授金讲演词之命令》的文章,发表在11月5日的北京《晨报》上。该文章充分肯定了王授金讲演的内容和价值,对教育厅训令中的荒谬之处逐一进行了驳斥,并对郭希仁的做法予以强烈地嘲讽,最后,文章严肃指出郭氏的行为是“违背约法,滥用职权,侵犯自由,蔑视人权,于陕西教育前途有莫大之阻力”,所以他们才“不惮费词,而加以辩证”[9]。两天后,北京《晨报》又公开发表了陕西旅京学生联合会致郭希仁的信件,信中称中国学术之所以落后,是由于人们把孔子“崇拜得太过的缘故”,将他的话当作金科玉律而固守不疑,这样反而使其“变成阻碍社会进化之罪人了”,而教育厅的做法竟也如出一辙,所以他们要求郭希仁在接信后“三日内决定对于王君事的如何办理,和今后对于陕西教育所持的态度,即速函覆”,否则就将“作驱逐的运动以图根本上之解决”了[10]。除了以上三封书信和文章之外,当时还有不少旅京学生团体和个人纷纷致信郭希仁,对其干涉王授金讲演的行为表示坚决反对,而在北京之外,上海、杭州和南通等地的陕籍学生也都通过写信或发表文章的方式,对郭希仁的行为予以强烈谴责。
在这样一种千夫所指的被动局面下,郭希仁仍然顽固地坚持其尊孔的立场,并决定对于各方的信件一律不作答复,而只是以私人名义给他熟识的个别学生回信,希望可以借助私交来作为化解危机的一个切入口。比如在给与自己有世交之谊的杨钟健的回信中,他就表示“希仁与君家交情,非他人比……勿再相逼,留他日相见余地。至于尊孔一事,我亦自有主张,不能因有反对者遂卷而怀之也”。对此杨钟健复信称:“当此新旧文化冲突之时,对于过渡人,我亦甚谅解”,但教育厅作为国家行政机构,“尚有干涉人民言论、强迫崇奉宗教之嫌,殊堪太息”,因此他决意“仍当竭力宣传也”。在以私交缓和矛盾的尝试失败后,郭希仁转而辩称“对于王授金讲演一事,谓教育厅干涉人民言论自由,强迫崇尚宗教,则殊未尽然……王授金身为主任教员,不赴孔庙行礼,亦无足怪,乃在本校为学生发此等演讲,教育厅非聋非哑,岂能置之不理?未可以干涉人民言论自由例也”[11]。虽然双方几经往复,但郭希仁始终没有对干涉王授金讲演事件的原因作出令人信服的解释。而除了以私交来进行疏通之外,郭希仁应对危机的另一种方式就是提前筹集给旅外陕籍学生发放的留学津贴,借以显示其爱护学生、用心教育的情意,并以此来缓和学生们的激烈思想。但与此同时,郭希仁又暗中指使其党羽设法破坏强力抨击他的陕西旅京学生联合会等团体,挑拨其内部的各种矛盾,使其无暇再顾及省内的事务。
至于陕西省内各校师生的反对声浪,郭希仁的做法就简单多了。在强令西安女师辞退王授金之后,他又挟其余威而要求“西安各校长对于各校的学生,务必严加约束,防其响应”[12],当时西安虽然也有学生试图对此事提出抗议,但大都因慑于郭希仁的威势而放弃了。另一方面,由于郭希仁在执掌教育厅期间的种种行为已经招致了许多教职员的强烈不满,而他在处理完王授金事件之后,又“对于这些教职员,好像待俘虏一般”[13],因此这就进一步激起了各校教职员的愤怒,他们既反对郭希仁限制言论自由,也反对其迫害教职人员,再加上教育厅后来又未能兑现其发放欠薪的承诺,所以才导致了11月陕西教育界第二次罢教罢课行动的产生。而在这次行动结束之后,郭希仁还不愿善罢甘休,又对组织和参与教职员罢工的一些人员,以及在王授金事件中持反对意见的人进行了清算,将省立第一师范学校校长王震良免职,将西安教职员联合会会长柳砚琛外调至凤翔,并要求省立第一中学辞退了该校教员刘清涵。最后,郭希仁为了防止师生们再起抗议,于是宣布各校从1月17日开始放寒假,从而结束了1920年下半年这个令他备极烦扰的多事学期。虽然如此,但在“评孔风潮”与罢教罢课风波等事件的影响之下,郭希仁最终还是在1921年6月被迫黯然下台。
关于“评孔风潮”事件的历史影响,笔者认为可以从以下几个方面来进行总结:
首先,“评孔风潮”事件的核心内容是郭希仁和王授金对于孔子及其学说之态度的分歧,这种分歧也正是新文化运动中新、旧双方争论的一个焦点。从上述郭、王二人的言论中可以发现,王授金的讲演和答辩主要是从学理和法理角度来阐述其观点和依据的,而郭希仁则主要是以其官厅的威严来压制对方的。实际上郭氏后来在致其友人温天纬的信中曾对自己的做法进行过一定的辩解,其中也指出了一些青年学生“发言如此轻易”等缺点[14],但由于这些内容被公开的时间较晚,且又未对王授金的说法做出明确的答复,因此其影响力也十分有限。而王授金的言论不仅在学理和法理上无懈可击,更重要的是其观点与新文化运动所倡导的基本思想较为契合,破除了人们长期以来对孔子的盲目崇拜,动摇了人们对封建正统思想的迷信,打击了以郭希仁为代表的陕西守旧派的势力,传播了民主与科学的进步思想,在陕西的青年学生中产生了广泛的共鸣。经此一事,新文化和新思想在陕西传播的速度和力度都有了进一步的提升,从而使当地民众(尤其是青年学生)原本较为封闭落后的思想观念逐渐获得了解放和新生。
其次,“评孔风潮”虽然是因郭希仁和王授金的矛盾而起,但后来却吸引了省内外大量的教师和学生参与其中。就陕西省内的情况而言,上述西安女师的抗议活动,以及省立各校师生的第二次罢教罢课行动等等,都与郭、王二人的冲突有直接或间接的联系。特别是在第二次罢教罢课行动中,新成立的教职员联合会在其间发挥了关键性的组织和指导作用,使省立各校教职员得以更好地团结起来,大大增强了斗争的力量,而省立各校上千学生的罢课、请愿等活动,不仅有力地支援了教职员的罢教行动,而且也为近代陕西的学生运动史添上了浓重的一笔,对于激励后来的青年学生继续开展各项斗争都具有重要的意义。另一方面,从省外的情况,尤其是陕籍旅外学生的情况而言,他们在这次风潮中也表现出极大的热情,不仅深度参与了此次事件,影响了该事件的进程和结局,而且还进一步向外界披露了当时陕西教育的种种乱象和弊端,迫使陕西当局不得不有所收敛,并对教育事业做出一定的改进。而这些学生在从外地毕业之后,不少人因受到“评孔风潮”事件的影响,纷纷怀着改造家乡教育的愿望回到省内,从而为陕西教育事业的革新作出了积极的贡献。
最后,“评孔风潮”发生的时期,正是在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影响下许多进步社团和进步期刊大量涌现的时期,而当时的陕籍旅外学生在这方面也表现得非常活跃。1919年3月,陕西旅京学生成立了三秦公民救陕会,并创办了《秦劫痛话》杂志,但很快就停刊了;1920年1月,陕西旅京学生联合会以团体名义创办了《秦钟》杂志,可惜在出版6期后又停刊了。而随后发生的“评孔风潮”事件以及郭希仁的最终下台,“对陕籍学生起了激励作用……使旅京陕籍学生萌生了再次创办刊物宣传新思想、新文化以改造陕西社会的想法”[15],因此在1921年10月,陕西旅京学生联合会又创办了《共进》半月刊,并在一年后正式组建了共进社。所以,“这个反郭运动可以说实际上是共进社成立的直接前奏”[16]。此后,随着中国革命形势的不断发展和陕西旅京学生群体的不断进步,《共进》杂志对马克思主义的介绍和宣传越来越多,共进社也逐渐成长为中国共产党的一个外围组织。由于《共进》杂志在陕西的发行量较大,其对当地青年学生的影响也日渐增强,而共进社的很多成员在从北京等地陆续回陕后又大都进入教育行业,吸收了当地的许多青年学生加入共进社,并建立了不少分社。这样一来,马克思主义就在陕西得到了越来越广泛的传播,共进社的很多成员后来也纷纷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从而为此后陕西的新民主主义革命奠定了坚实的思想基础,培养了大批的骨干力量。
总而言之,1920年陕西教育界发生的“评孔风潮”事件,是陕西近代思想文化史上一次颇具代表性的新旧之争事件。这次事件虽然最初是由郭希仁和王授金两人的矛盾而起,但其广泛的外溢效应则生动反映了五四之后新文化在陕西的传播及其与旧文化争夺思想阵地的较量,特别是陕籍旅外学生的纷纷参与,不仅大大增强了新文化在省内传播的力度,而且还进一步扩大了该事件在省外的影响。经此一事,陕西文化、教育事业的变革逐渐加快了进程,一些先进分子的思想觉悟和组织程度也在不断提高,这就为此后陕西的新民主主义革命奠立了重要的基石。
注释:
①比如黄正林先生的《<共进>、共进社与马克思主义在陕西的传播》(《中共党史研究》2019年第2期)一文,在论述《共进》杂志创办的历史背景时曾对“评孔风潮”事件进行了简略的说明;张宝同的《旅京学生群体与中共陕西早期党组织的源起》(《苏区研究》2020年第2期)一文,则是在论述陕西旅京学生群体兴起的过程时对“评孔风潮”有简短的介绍。此外时间较早的相关成果如田杰、韦建培的《五四运动在陕西》(《陕西师大学报》1979年第2期),陈绍曾、刘金贵的《王授金传略》(《西北大学学报》1981年第1期),以及《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陕西大事记述》(陕西人民出版社1980年)等,也都只是简要地叙述了“评孔风潮”事件的大致情形,并未对其具体的始末详情进行梳理,亦未探讨其主要的历史影响。
②郭希仁.历年自叙[M]//临潼文史资料:第一辑,1986:17.
③本段内容主要参考了陈绍曾、刘金贵的《王授金传略》一文,见《西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1年第1期。
④《郭希仁训令与王授金答书》,《晨报》,1920年11月6日,第三版。此处“蔡元培致林纾的信”,应指1919年3月18日蔡氏所作的《答林琴南书》,其中不仅明确回答了当时北大并无林纾所说的“覆孔孟、铲伦常”和“尽废古书,行用土语为文字”之事,而且还公开重申了自己办大学的基本主张。这封书信对于新文化和新思想在东南地区的传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