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 丰
我依然保留着童年时的一个片断。因为风的骤起,树上的叶子争先恐后地落下,摇晃着的光秃秃的树枝发出凄厉的叫声,落叶在空中、地上呼啸,呻吟。在放学回家的沣河岸上,我忽然莫名其妙地恐惧起来,以为人类会有什么灾难降临。那一刻的景象似一片飘飞的黄叶盘桓在我的脑海中。依稀记得,我的双脚绕开地上那些黄叶时的颤抖。
也许,从那一时刻起,我就潜意识知道,植物是有声音的。
年轻时,看过一幅梵高的油画《森林中的少女》。画面是几棵绿色山毛榉的树身,一片盖着枯树叶的地面和一个穿白衣的小姑娘。铺满落叶的红褐色地面,因树荫而乍明乍暗,斑驳陆离。我的目光聚焦在少女脚下的黄叶上,忽然就听见了树叶的颤抖声,听见了少女那富有韵律的心跳。
在我居住的户县,行道树隔些年头就换一茬。记得,道旁最早的是杨树。在北方,它是最普通的树种。秋天,叶子半黄半绿的时候就开始坠落,无风的日子里,宽大的叶片转几个身就落在马路上。杨树的黄叶颜色虽不值得称道,但踩在脚下清脆的破裂声音,以及渲染出的秋韵,却让我回味。后来,行道树换成了槐树。秋风扫荡的日子里,老槐细碎的叶子在树根拱起凸凹的土地上堆积了一层深沉的黄色,与稳健的青色树干融合得自然和谐。蹲下身子,掬一捧槐叶,伸手一握,枯黄的叶应声而碎。碎叶流沙般地从指尖流淌,宛若品味生命的漫溯,抚触时间的脉络。我甚至不忍心踩踏那些铺展在地上的落叶,因为,从吱吱呀呀的声音里,我总能感受到叶子的心碎。
我做着这样的猜想:在动物、昆虫登场之前,最初的世界是无声的——世界很安静。此刻,只是植物的世界。各种的植物在表演着不同的声音:喜悦、悲伤、愤怒、呼唤、呢喃,甚至还有植物之间的对话……只是,恐龙出现了,飞禽出现了,猿猴出现了,它们用更大的声贝淹没了植物的声音。于是,植物们唯剩下心灵的声音。
生长了几十亿年的植物们,会以怎样的方式表述自己的情感和诉求,这是我感兴趣的话题。我的执拗的看法是:当动物们沉寂下来的时候,植物们就开始说话了。我倾听着它们的语言,仿佛自已也变成了一株植物。我的身体匍伏在泥土中,身上长着枝叶,绽放出绚丽的花朵,并在人类、动物、昆虫声音的间隙里,迎送着朝霞黄昏,期待着阳光雨露。
植物在泥土上扎根生长,这便是生命。有生命的东西,自然会有声音。只是,人类的耳朵太愚笨了,听不到植物种种美妙的声音。对此,科学的解释是:任何植物都能发声,只不过它的发声不在20HZ—20000HZ之间,人们听不到而已。
空谷鸣琴,荷奏琵琶,花开呢喃。这些,并非只是植物禅意的表述。
漆黑的夜,万籁俱寂,你听见植物的声音了吗?
常见的现象是:风让植物发出声音。很显然,这是外力的作用,并非植物本身的声音。植物的声音,在常人的意念里,是不可思议的事情,但在科学家那里,却是客观的存在。
古老的印第安人有这样一个传统:他们在砍树或锯树枝之前,会做上一段祷告,以此来请求树木原谅。现在一些科学家认为,美洲土著居民的这种传统习俗,可能会成为科学家们研究植物也有语言的一种依据。
有谁在聆听一朵花的欢笑,了解一棵草的悲伤,感悟一片森林的咆哮?多愁善感的诗人们只是感性地体会着植物带来的心灵触碰,而植物学家们则是与花草树木朝夕相处,对其潜心研究,他们才是真正倾听植物心声,解读植物与人类关系的人。德国波恩大学应用物理研究所在对植物进行最新声学研究后发现:人采花时,花朵会哭泣,人摘黄瓜时,黄瓜会尖叫,甚至连正常生长的水果也会发出咯咯的声音。
科学家们还发现,出于生存的本能,植物会对威胁自己生命的现象发出警告。在茂密的大森林里,某些植物突然感到虫咬刺痛,它会马上用声音发出提醒的信号:提防虫子。许多植物在受到伤害时,释放一种挥发性的茉莉酮酸,这是种“体味”信号,甚至在附近的植物感到虫咬之前,这种信号就开始启动附近植物的防御系统了。
借助仪器,人类已经听到了植物的声音。加拿大和美国的专家根据植物生理学发现,玉米或其它任何植物的茎秆开始发出超声波时,它们就难于吸收干旱土壤中的水份。把专门的传声器连接在植物的茎秆上,可听到上述声音。波恩大学的科学家弗兰克·朱利曼则为了证实植物语言的存在,研制出了能够探听植物语言的激光驱动麦克风。当植物叶子或根茎被切开时,植物就会发出痛苦的声音信号:在整个切面释放出乙烯气体。他说:“植物受到的压力越大,麦克风收到的声音信号就越强。”20世纪70年代,一位澳大利亚科学家发现植物遇到严重干旱时会发出“咔嗒咔嗒”的声音。后来,英国和日本的科学家通过特制的“植物活性翻译机”发现,不同植物在不同情况下的确能发出各种不同的声音:有些植物的声音会随光线的明暗变化而变化,当植物在黑暗中突然受到强光照射时,会发出类似惊讶的声音;当植物遇到变天刮风或缺水时,会发出低沉、混乱的声音,表示它们正在受到某种痛苦。
我不是一个植物学家,但是也在执拗地寻找植物的声音。面对着大千世界的自然物象,我不会是一个观众。生命的旅途中,我常常拣拾起大地上瘦骨的黄叶,贴在耳畔,虔诚地聆听着来自它心灵深处的一次次颤栗。
我所居住的小城,常常充满尖利的叫声——汽车的笛声、小贩的叫卖声、基建工地的轰隆声,甚至还有人故意将铁锨拖在水泥地上发出刺耳的刺啦声;我也常常被淹没在俗不可耐的对话里:汽油涨价了,股票跌落了,打麻将输钱了,谁家的女人偷情了……也许,这就是生活,可我无法容忍,只好走向田野,倾听庄稼拔节的脆响,小草与泥土的亲昵,以及花开花落的心声……
天空下,泥土上,植物们深情的呢喃,充满芳香的味道,悠扬飘来,余香袅袅。
被尖叫、俗语之声笼罩的时刻,我会走进终南山。它是秦岭横亘关中南部的一段山脉。之所以走进它,是因为它的气场。我一直以为,长安之所以为十三朝故都,缘由在于终南山的气场。集儒释道于一体的一座山,文化之厚重无需赘言。在这样的气场下,终南山的植物会发出佛音禅音。
在黄柏峪的一条沟里,我看见了一棵铁匠木。如果,在秦岭的树木种类中,要找出一个伟岸的男人,无疑,它就是铁匠木。它是林中一条硬铮铮的汉子,即使倒下,也不会弯腰。因此,铁匠木属于北方的树种,秉承着北方汉子的血性。在穿透峡谷的风中,它摇晃着厚绿的叶子,发出坚韧、稳重,一种诵经般的声音。它的沉稳和城府给了我感慨。绵长的生长周期,使它阅尽世故而沉稳——铁一般的沉稳。秦岭山有多深,它绵延的身影就有多长。秦岭山有多久,它生命的年轮就有多长。这样的忠诚,令我敬仰,羡慕。它用沧桑的目光,俯视着比它低矮的草木。当然,也仰视比它更高的山峰,以及依附着山峰生长的草木。
终南山是不缺风的。风吹过山巅,荡过悬崖,拂过山坡,摇晃着草木。坐在一块巨石上,我认真聆听着它的声音。经它吹过的每一种植物,都会发出不同的声音。呻吟着的是小草,狂吼着的是大树。高处的树是“呼啦呼啦”的响声,低处的则是“唰啦唰啦”的中音。铁匠木不会站在高处,它懂得高处不胜寒的道理。它的对面,是一面悬崖。它所发出的声音,流泻着如蜜蜂盘旋在花朵上的那种“嗡嗡嗡”声,从起始的欢快到最后的轻柔飘渺,散发出一种佛音的韵律。奇怪的是,风停了,它仍然余韵不绝,仿佛悬崖那边回应过来的巨鸟的声音。
这就是一棵铁匠木发出的声音,风只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从它的声音里,我听出了沧桑,听出了沉稳,感受到了它对一座山的忠诚。
还有匍伏于地,或者缠绕着树身的藤蔓。它们传达出的,是那种颤抖着音符的撕拉声。一波一波的,随着藤枝的起伏循环翻覆,像奥地利作曲家莫扎特的《小夜曲》, 缠绵婉转,委婉悦耳,宛如在向心爱的人表达爱情。
天籁之音。这是我对植物声音的解读。终南山的植物数以万计,每种植物都会表达出不同的声音。如此,它们照应着一座山博大精深的气场。
植物语言,这是一个科学的话题。只是,人类对它的研究仍处于探索阶段。我渴盼并坚信:科学,最终一定会破译植物的语言之谜。
忽然想起了祖父。他生命的晚年,在一片柿树林中享受着孤独。那片树林是他亲手栽植的,因此他有足够的理由倾听柿树的成长过程。童年的我,有幸陪伴过祖父的晚年。常常看见,他蹲下身子,将耳朵贴在一棵树的身上。我恶作剧地藏在他身后用一根茅草捅他的耳孔。开始祖父以为是虫子,用手掌拍着耳朵。他放下了手,我又去捅。三番五次,我被祖父掏耳朵的样子惹笑了。当他发现是我在捉弄他时,便回过头,狠狠地瞪我一眼。那时的我不理解祖父那恶狠狠的目光,现在终于恍然了,祖父是嫌我打扰了他的用心凝听。他在聆听一棵柿树的心声,并和它进行着心灵的对话。
有风吹来,柿树的枝叶在快乐地舞蹈,发出幸福的歌唱。祖父走出林中的茅屋,仰起头,手舞足蹈,嗨呀嗨呀地叫着,与柿树们一起合唱,一起欢乐。
还有梭罗。他在瓦尔登湖畔的丛林里建造了木屋,自耕自食,享受着一个人的寂寞。他是为了聆听植物的声音么?在第四章《声音》里,他描写着植物生长的声音:
有时我坐在窗口,见到这些枝条毫不经心地生长,沉重地压着幼嫩的枝节,我听见一枝新长出来的嫩条突然像一把扇子掉到地上,这时空中连一丝风都没有,它完全是被自身的重量压断。
有时,在星期日,我听到钟声:林肯,阿克顿,贝德福或康科德的钟声,在风向适合的时候,很柔微甜美,仿佛是自然的旋律,真值得飘荡入旷野。在适当距离以外的森林上空,它得到了某种震荡的轻微声浪,好像地平线上的松针是大竖琴上的弦给拨弄了一样。一切声响,在最大可能的距程之外听到时,会产生同样的效果,成为宇宙七弦琴弦的微颤,这就好像极目远望时,最远的山脊,由于横亘在中的大气的缘故,会染上同样的微蓝色彩。这一次传到我这里来的钟声带来了一条给空气拉长了的旋律,在它和每一张叶子和每一枝松针寒暄之后,它们接过了这旋律,给它转了一个调,又从一个山谷,传给了另一个山谷。回声,在某种限度内还是原来的声音,它的魔力与可爱就在此。它不仅把值得重复一遍的钟声重复,还重复了林木中的一部分声音;正是一个林中女妖所唱出的一些呢语和乐音。
我不知道,梭罗是怎样用他智慧的耳朵,听出了枝条落地的声音,听出了一张叶子和一枝松针的寒暄。但我知道,将心灵沉浸在寂静、空灵之中,自然就会听见植物发出的声音。
祖父和梭罗,在不同的时代为我呈现出植物生命的景致。在我的意念里,他们是大自然的智者,是植物虔诚的听众。
我渐渐明白了,在上帝还没有为祖父和梭罗安置出能够听见植物声音的耳朵前,他们所听见的植物的声音,其实是自己心灵的声音。这声音,是与大地上的植物心灵默契的结果。
三年前的那个冬天,我卸去了官场的拖累,在黄叶遍地的草堂路轻松地行走。我从来没有感到过,如果心中没有俗尘和杂念,行走那个词的含义,原来竟是如此简单。在体育场南边的饮食街,我抬头看见了一片梧桐树的叶子。一树光秃,只有它没有掉下来,在树枝上孤零零地摇曳,用我所能感受到的语言诉说着孤独的意义。我知道,不久它就会消失在风里,回到养育了它的土地,这是它的归宿。但是,让我惊奇的是,那片叶子竟然在树枝上悬挂了五十多天。自然界的一些奇异现象,常常令人类惊诧。佛说“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六祖慧能说以“无住为本”,即“念念时中,于一切法上无住,一念若住,念念即住,名系缚;于一切法上念念不住,即无系缚。”(《新敦煌本坛经》)。春来了,发出新芽,秋来了,落叶归根,无系无缚,才得自在。那片黄叶没有掉下来,是眷恋什么呢?一叶知秋。《淮南子·说山训》中说:“见一叶落而知岁之将暮。”那片没有掉落的叶子,是在植物们都静寂下来的舞台上做着最后的演说。
燕子还未归来的时候,那片高挂树枝的梧桐叶,终于回归大地。那个傍晚,我在那棵梧桐下站了许久。寻找一片叶子的踪影,期望和一片叶子进行心灵的对话,这纯属于精神的需求。我没有找到它的去向。不过,我不感伤。一个冬天的守侯,便是生命的奇迹,有什么遗憾呢?
我宛若听见,脚下一片融入泥土的树叶,在散淡地叙述着自己生命里的细节。
霞光璀璨,灯红酒绿,噪声四起,而身处于小城的我依然孤独,竟把生活和享受辜负。风吹来,云散去,小城永远都在演出着一个个或精彩或乏味的故事。唯有我,执拗地在小草的摇曳里,在花朵的盛开中,在树叶的枯黄里,倾听着它们幸福或悲伤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