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慧彬
明天,我将在纸上写下第一行字,明天。
杂糅与延宕,是我生活的关键词,当然,可能还有无聊、孤独、正在开始的别人用一个称呼就道破的衰老……不过,此刻,在一颗白菜面前,这些又显得有些矫情。
就好比此刻还有煤气、水、电、一些米与油、一些胡萝卜、洋葱的我,为抢一颗白菜焦虑,也显得十分的矫情。小区团购群则仿佛在举办嘉年华,黄焖牛肉、香酥鸭、流心鱼籽月饼、咖啡、永乐的桃子、酸粉……除了白菜,网上那些神通广大的手都能弄来。
一颗白菜,我切了一刀,得到两个纵剖面和一个白菜头。我把这最后一个白菜头,放到了书架上。
杨桃的纵剖面是一个晶莹的五星,但你知道丝瓜的纵剖面是什么吗?丝瓜最好是滚刀切,放入锅中煮汤,会得到一锅笑脸。
表姐说:“过了中秋节,我妈爱说,这一年又快过完了。”我总记得这句话。时间是一条单向的轴线,四季是一圈圈假定的轮回。不过,我们总心存侥幸,等待下一个日出,下一个机会,重新开始。
小区仅有的一片空地,比一个篮球场稍大一点。顶上是高楼间空出的一片天。中秋节的夜里,还是可以看到月亮的。早晨或傍晚,小区里的人们围着这方形的空地或跑或走,沉默地转着圈。
午后空地上没什么人,阳光刺眼。高楼后远处的小山上,草木黄绿相间。记得十余天前还是一片深绿。刚过去的那个夏天,是七十年来最酷热的。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我要给学生解释,七月流火,并不是指天气炎热。火:星座名,即心宿,每年夏历六月出现于正南方,位置最高,七月后逐渐偏西下沉,故称“流火”。指夏去秋来,寒天将至。
院子里有两棵树,一棵是石榴树,另一棵还是石榴树。鲁迅的“两棵枣树”的句式有人认为很有深意,有人认为是写实。我的石榴树纯属写实。树上几个石榴红得真可爱。它们还能留多久?不时有野猫在树下逡巡,人类也常驻足欣赏。
阳台上的绿萝长得极茂盛,也许可以摘来煮个汤。绿萝可以净化空气。但网上说它汁液中含有一定的毒素,误食后会引起口腔疼痛、恶心呕吐等症状。
于是,我把一根葱头埋进了花盆,浇了点水。
明天,我将在纸上写下第一行字,明天。其实,我心里很清楚,到了明天,所有头晚冒出来的念头与语句都会被忘掉,面目模糊,因为本来就是散乱的、随机的一些星星点点的感触,不记下来只会随风而逝。况且,这也是一句矫情、拙劣的戏仿。原文真挚得多。寒号鸟说:哆啰啰,哆啰啰,寒风冻死我,明天就做窝。我就是那只寒号鸟。这个故事就是一个寓言,说我的生活,一直没有真正开始。
既然现在有大把的时间可以延宕,我就来和你聊聊。
罗大佑有一句歌词:我轻轻地唱,你慢慢地和。人人都忙忙碌碌的时代,我慢慢地聊,有人肯稍驻足听一会儿,已是奢侈。这是个大趋势下的大概率。就好比在霍乱或别的瘟疫、战争时期,你遇到爱情的概率很小,而遭遇饥荒、病毒与死亡的概率的绝对值则大得多。于是有人不得不为活命给国王讲让他欲罢不能的故事,一千零一夜。一群人在瘟疫中躲进了修道院,为打发时间讲故事,十日谈。灾难、食物、语言,它们相克相生。
长久以来,我一直有一份自知或自卑,即我不会写小说与诗,尤其是小说。刚才我为明天提前写下的这一行字,也大概仅仅是一篇稍长一点的随笔的开头。就像我前面讲的,我一直延宕,有那么多本书拆封了还没读,许多该做的事还没有做,该问候的人一直没去问候,以及还没开始的生活。我怕我没有生活可写。我又不善于虚构,也不善于非虚构的细节描写,语言也不够“现代”。所以我迟迟没有动笔。但我后来突然明白,在时间的线性轴上,每个人都在生活着自己的生活,我也不例外。我对城市、消费、疾病,及前面提到的杂糅、延宕、孤独等,还是有不少体会的,也有许多奇奇怪怪的相关知识与经验。我假想的主人公在城市中漫游,身旁危机四伏,不亚于穿梭在荒野丛林中。不过,漫游,现在看来也是奢侈。
那我还是先来聊聊我们都最熟悉的粮食和蔬菜吧。
两只小白兔没吃的了,去找老白兔爷爷要白菜,老白兔爷爷让它们自己选,一个选了一大把白菜,另一个选了白菜籽。选白菜的,菜很快就吃完了。选菜籽的,后来又吃上了新种的白菜。这是我小学时学过的一篇课文。
韩信拜别漂母,感谢她这些日子来匀出仅有的一点口粮,接济自己。并说将来一定会重金报答她。漂母大怒道:“我救济你不是为了什么报恩。我是看你一个大男子汉,却饭都吃不饱,还要到处乞食,可怜你罢了。”虽然后来大家知道,韩信能忍胯下之辱,成了一代名将,且一诺千金。但给我印象深刻的,还是漂母这一“怒”。大概怒韩信不能懂她吧。她真不是为了什么报恩,并不是拿韩信当绩优股。
厨娘用剩的一点豆腐、青菜做了一碗汤,喂给饿晕倒的小和尚。小和尚醒来后,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就问这是什么汤。厨娘随口自嘲道:“这叫珍珠翡翠白玉汤。”小和尚名叫朱元璋。当上皇帝以后,他吃遍天下山珍海味,却再也吃不到那“珍珠翡翠白玉汤”的感觉。后来有人考据说,其实那个青菜是菠菜,并不是白菜。因为叫“翡翠汤”。“翡”字本义是一种赤羽鸟,字形中有个“羽”旁。翡后来指红玉,整个汤里面除了叶子的绿色,豆腐的白色,还有一点点菠菜头的红色。看来,一个词,可以永远记录一些信息。
文物中,除“被永恒引渡,成果而甘”的白玉苦瓜外,还有一个翠玉白菜,都极其精致。但那是供皇家赏玩的器物,永远不能做成汤来喝。
我一定要听老白兔爷爷的话,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将来一定要在自己的阳台上用花盆或泡沫箱种一点白菜,等我能够在网上买到菜籽的时候。
白菜是我们日常生活中习以为常,甚至有些嫌弃的东西。实际上本地人比较少吃北方人冬天贮藏的那种大白菜,可能更喜欢吃本地的青口白或小白菜。退而求其次呢,勉强吃些麻叶菜。只是当你较长一段时间买不到白菜,你才发现过日子居然离不开它。
后来,我在网上买了一盒自热米饭来吃。那个米,热后吃起来总觉没熟过心,有种不真实的感觉。我又想起了一个故事。寺庙里的和尚,将大户人家水沟里漂过来的白米饭,晒干储存起来。后来大户人家落难,和尚就拿出这些米饭来接济他们。我在想那种晒干的米饭粒,泡水后的味道,会不会就和这个自热的米饭是一样的?我说这些究竟想要表达什么呢?只是自然而然地联想到的,都是关于食物匮乏的故事。匮乏才能够凸显出食物的珍贵。
恰恰说明,我从小并没有经历过这种匮乏。但我也经历过物资不充足的年代。因此,我从小就对课本里或书上关于食物的描写特别敏锐,特别感兴趣。一篇课文里讲列宁在坐牢时,居然用一个面包做成墨水瓶,沾牛奶写文章。我一直在想那个面包的味道。高尔基在《我的大学》里有一段描写,说他自己人生处在一个精神苦闷的阶段,而他当时在一个面包房工作。我对那个面包房也极感兴趣。我觉得住在里面一定是很幸福的,高尔基却不这么想。为了排遣痛苦,他请一个琴师教他拉小提琴,有天发现,那琴师在偷他柜子里的钱。
后来我买到了一包“满身红”的萝卜菜种。我住在郊区花园洋房的同事说,这菜籽最好发芽,三十天就能剪头茬叶子煮汤吃。然而,当白菜不是那么紧缺时,阳台种菜的计划又被无限期搁置下来。
延宕在继续。莫怪被延宕,你自己不也一直在延宕吗?在被延宕的日子里,自己也可以不延宕,比如做一些工作,画几幅画,读几页书。再比如写下几行字。然而我什么都没有做。一切外因,皆为借口。
我们一直有一种假定,即所有的一切都会过去,不幸、苦难、不顺遂。一如我们对灾难终将过去所怀的侥幸。也像我们对幸福终将来临的侥幸。我们一路在追寻,殊不知幸福不过是追寻幸福过程中无数短暂欢愉的碎片的总和,其间与你认为的无数细碎的烦恼的碎片杂糅在一起,没有一个终点可言。如果有,也许是个体生命的尽头。
每年夏天看天气预报说降暴雨涨水了,母亲便会说,今年是一个灾荒年,我们去买点米存起来吧,有时只是说说,有时我们会去超市买几斤散装米抱回家,或者说我们的运气好,就这样过了很多年。
对普通人而言,侥幸是一种必须的心态,侥幸与健忘帮助我们苟活,剩下的交给运气。
母亲买回几条鱼,正在厨房用剪刀杀掉。最小的一条黄腊丁,感觉它在望着我,眼里带微笑,很聪明的样子。我居然想养活它,将它放进淡蓝色塑料水盆中,它在水中欢快地环游。小侄儿来了,非要用手摸它的背。一会儿又左右旋转水盆,说这是一场大地震,看小鱼会不会头晕。我好不容易才喝止住,他玩别的去了。
第二天下午那条小黄腊丁开始翻白肚,我往清水里加了些盐,过了一阵,它似乎恢复过来,又开始沿着水盆边缘环游。第三天早上,小黄腊丁白肚漂在水面上,一动也不动。我把它放进冰箱,小侄儿听说后,打开冰箱门非要摸摸它。他说,小鱼的背滑滑的,冰冰的,它死了吗?
总有一部分人会先迎来灾难的暂时停歇,或者一直有幸置身事外,隔岸观火。经过的人会暗自庆幸,本能地遗忘,不愿再提及。未经历的人则会觉得铁锤不会落到自己身上。于是日子如常。还有一些人,则没有那个运气,等不到灾难停歇。仍困顿于其中的人或倒下的人,没有声音,没有名字,在旁观者心中面目模糊。
这并不是灾难的特质,而是日常生活的特质。疾病,亲人逝去,孤独,衰老,失业,情感或尊严的失落,死亡,每个人都各有各的困顿。日常生活中,也都只能独自去应对。别的城市的人们,不知道我们发生了什么,认为我在延宕地讲述过时的故事。我们也不知道,别的城市的人们所经历的。因为身受,方能感同。悲欢不通,则角度不同。我们感受到的,仅仅是网络热搜在脑海中描绘的一些刻板印象。
所有猝不及防,皆有迹可循,置身事外的侥幸或运气,每个人不知能持续多久。我也基本置身事外,对灾难的预防顶多就是买几斤米,买两块肥皂,买瓶酒精。然后我便在看似大规模灾难已停歇的某个清晨或傍晚被裹挟到灾难中去。因为习以为常,因为麻木,因为不能感同身受而失去警觉。
大多数情况下,充满玻璃幕墙的城市如一个巨大无比的玻璃沙漏,一个有着机器心脏的透明的八音盒,按某种秩序运转。人若沙漏之蚁,在单向而循环的时间中蜗行、觅食。别人的不幸是别人的事,每个人各有各的问题。习惯了这种日常。日常乏味而无聊,令人疲惫不堪,做完一件事,又希望快做完下一件事,一些期盼,比如一个节日,短暂的歇息。
突然有一天,八音盒的发条断了,你才发现,琐碎无聊的日常最珍贵,也最脆弱,最难以维持。
然后,理念将人们分开,不同的理念让人们争执,或疏离。我居然为此而感到难过。比金钱、利益、野心、境遇、争斗、战争将人们分开,还让我莫名地沮丧。但这不是再自然不过的现象吗?我只能接受它。它们没有本质区别,或互为因果。境遇与需要,决定了理念,理念决定了行为和选择。每个人,都认为自己是对的。
因此,我有些怀疑“悲悯”这个词。我一直不敢养我很喜欢的猫猫狗狗,因为我懒,自己都照顾不好自己,我也怕把它们养死了,造孽深重,或让它们过得不舒服。我也不再养鱼。小时候我养过几条红色的小金鱼,花鸟市场几毛钱买回来的,养在一个玻璃盆里。卖金鱼的老板嘱咐说,沙虫每天不能喂多了,鱼不知饱,一直吃下去,会撑死的。但有一天,我一脚踏翻了那一小罐沙虫。我就只能每天喂些面条给小金鱼们吃。再后来,小金鱼们陆续开始翻白肚,大一点的金鱼去啃翻白肚的小鱼的尾巴。死掉的小金鱼,妹妹就把它们用小火柴盒装起,埋进土里。
我还记得那条灵动的、聪明的黄腊丁。它被我煮进了酸汤。有时候,我自己也是那条鱼。
我只养一些不会说话的植物,有养活的,也有养死的。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让它们活成它们自己,最理想,但谈何容易。不扰。
小区院子那棵矮桃树下突然传来一阵杂乱的哗哗声,树上的鸟笼猛烈地摇摆,一只灰色的瘦猫上下窜跳着,鸟笼上的小门被捣鼓开,画眉飞走了。
我在自动售水柜打水,柜子右下侧似乎有窸窣声。一转头,见一只小橘猫正在舔水阀处水管接头微渗出来的水。我悄悄转身离开。以前我居然从来都没想过流浪猫喝什么水,怎么喝水。原来,它们也渴望喝上干净的水。
绘本里田鼠们正忙着为即将到来的漫长的寒冬收集食物,大家都在努力地干活,小田鼠阿弗却什么都不做,惬意地晒着太阳。阿弗,你这样游手好闲,冬天会饿死的。阿弗说,你们不晓得,我在为冬天收集阳光和词语呢。
听我说牙龈总是发炎,老中医说,你的胃恐怕有点小毛病。后来一次体检证实了他的预言。我的胃中的一种细菌超标,如果不清除,后续会产生一些胃的炎症等问题。牙与胃,机体的免疫力是相关的,在一个系统中相互作用,互为表征。
这次我严格遵医嘱吃了一个月的药,拒绝所有聚餐邀请,在家也用专属碗筷独自分餐。一个月后,出了两天差,集体就餐,我带了自己的碗筷,先夹一小份菜出来吃。后来我想,说不定别人会以为我有洁癖,其实,我是怕将这种细菌传染给周围的人。
再与两位老友聚会时,我说出了自己的顾虑。她们大笑,原来她们也查出过这种细菌超标。一个说自己吃过几副中药,另一个说她吃了一阵西药后产生了耐药性,也就不了了之了。于是,她们拉着我去吃了清水烫。
据说人群中有百分之七十的人,胃里这种细菌都超标。有人最终治好,有人没有根治。到底谁该嫌弃谁?谁该提防谁?谁可以站在鄙视链的顶端呢?我到底治好了没有?我自己其实也不大清楚。
一颗糖又将我送到了牙医那里。X光片上,我口腔右下第二颗座牙的侧面明显有个洞。最后一颗座牙上有白色填充物,那是补过牙的痕迹。医生说是蛀牙,要将龋坏的部分磨掉,如果是牙髓炎,还要钻开,做根管治疗。我有教训,誓死要保护我的牙神经。我仔细观察X光片,发现只是牙冠侧面有洞,牙根是完好的。于是求医生只需要把我的牙洞补上就行了。那位年轻的女医生大概是一位实习的医生助理,她仔细研究了X光片后也同意先补上。说如果后续发现有明显的疼痛,还是要重新钻开的。我躲过一劫。
实际上,我从小到大都在补牙,我上下左右四处主要的座牙的牙神经基本都已被杀死,牙髓已被抽空。也就是说,即使我的牙根发炎了,我也不再会有明显的痛感。牙神经被杀死了,却并非一劳永逸,炎症还时不时会发生,以一种麻木钝滞的方式继续困扰我。清晰的疼痛感,其实对人挺重要的。
在博物馆的展台上,陈列着各种旧石器时代的打制石器,还有一些野兽的牙齿。然后我看到了一排人齿化石,它们几乎和我的牙齿没有太大的区别。那是原始人类的牙齿。这一排牙齿属于同一个家族的几位成员。其中有一位父亲和他六岁左右的女儿。据推测,这个族群在一次地震中遭到了灭顶之灾。
那感觉很神奇。很容易被食物中的淀粉、糖日复一日地腐蚀出一个大洞的牙齿,又是如此坚硬,因了各种机缘,几百万年都不曾衰朽。还能记录故事。
陆地上保留下来的最大的动物化石是恐龙的。本地出土的贵州龙化石,体型却不大。海百合像一朵朵莲花,连片地恣意绽放,被定格于永恒。海百合其实不是植物。我脚下的莽莽山地,史前曾是一片大海。在富含营养物质的海沟中,无数的鱼龙无限度地繁殖,种群数量一直在不停地膨胀,最终所有的鱼龙堆叠拥挤在一起,灭亡……如果鱼龙发展出智慧与语言,其中一条鱼龙,会用词语记录下它们族群的兴衰故事与喜怒哀乐吗?
最终我发现我不再渴望食物,因为没有了味觉。母亲说数九了,寒潮会延续,匮乏却不再让我焦虑。我有点怀念玻璃罩子里的城市,但又有点想不起它的模样。
我和城市、人群已经生疏了。我曾以为我并不需要人群,因为我是一个很宅的人,并不爱热闹,并不适应一大群人聚会。和一些看电影结识的群友在手机上聊聊天,开开玩笑,就算是社交。我曾经不能理解老阿姨们对保健品店和彩票店的依赖,只是自以为是地表达怜悯。
实际上,我可能也有这种依赖。
我曾经时常在城市里漫无目的地闲逛、漫游。也算是对一日辛劳工作的犒赏。
沿着台阶往下走,光线越来越暗。一股略刺鼻的禽类羽毛的气味飘来,是笼架里饲养着的一些画眉等鸟雀,与不流通的霉腐的空气混合在一起,经年累月积攒下来的气味。这是一个地下通道里的花鸟文玩市场,昏暗、老旧、人少,却又无限丰富。盆景、花鸟虫鱼、饲料;老式木雕的家具,真假古董、钱币,民国旧照片、委任状;画架上的素描、油画与日式漫画习作,墙上大幅的国画、篆书;裱画台、大刀的宣纸,砚台,狼毫、兔毫、羊毫笔,颜料;洗头的油枯、皂角水,用一个个小布包敞口装着的草药,筒骨烫菜……
常去逛的,是这地下市场里的旧书摊。靠近鸟雀笼区这边,有一桌书的内容很别致:各科旧医书,尤其是中医学类教材、医古文。市场临近一个中医学院,每年毕业季学生的书会流向这里。我通常翻读两页盗版的《金瓶梅》;对照图鉴认识几种中药材的形状和药性;遇到感兴趣的旧版书,和老板讨价还价。也常在医书摊旁的那个堆语录、旧相册、旧笔记本的摊子流连、翻拣。看到很多黑白的照片,许多人青春的模样与过往的生活印记。还有一些工作记录,笔记,甚至还有日记。不过我却再也没找回那本记于上世纪五十年代的《诗经》课堂的笔记本。繁体字迹工整清秀,抄写每首诗的原文,字的平仄,重点词的解释,一些精炼的点评。那应该是一个当年的大学生听某位老先生的课所记的笔记。那本笔记当时我一犹豫没买下来。也不重要了,那些句子,隔了几十年与几千年,一辈辈人一直在读。
地下花鸟市场旁是一座高耸入云的大厦,银色的玻璃幕墙在太阳下闪着光。大厦的下面几层是一个商业综合体。从地下花鸟市场出来,我也会走进玻璃大厦,那里面的灯火通明,整洁舒适,也是叫人贪恋的。“综合体”,即只要有钱,所有吃喝玩乐的需求都能满足。白昼与黑夜、四季冷暖、雨雪风霜皆被挡在玻璃幕墙之外。不花钱,也可以闲逛。随意看看衣服、鞋子、乐高积木搭的哈利·波特的魔法城堡、负一层电影院新上映的电影的广告。走累了点杯饮料坐一阵。有次下暴雨,走进商厦,找个坐椅休息,将伞放在对面不远处的吧台上。低头刷了一会儿手机,抬头,伞不见了。有些恼,转念想想,外面的雨的确大,我这一早上被淋了好几场,有伞鞋也是湿的。拿伞的人,估计也是被淋怕了。那伞,如果帮到需要的人,也不赖。
生活在人群旁,与人群若即若离。与城市的联系是消费。城市是我与人群的容器,时间流逝,四季轮回。直到后来,靠近人群变得危险。
每个人各自为战,却又让我感受到,我和这个城市,和所有人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我是系统中的一环,虽然可有可无,凭运气存在。虽然试图自给自足,比如种菜、做馒头。虽然很多曾经简单的问题变得没有答案。
我试图用文字记录我对某段生活及城市的印象。却发现自己写了一盘散沙。所有的文字像是面粉,它们被杂乱地揉成面团,却不能蒸成一个恰到好处的普通的馒头,达不到那种简单、完整、圆融、自在、可口、易于消化……其实因为延宕,我并没有写多少。
窗外机器拼命砸石头的巨大声响一直在持续,修地铁的工人旧历年年末还在工作,他们从来不延宕。我要学他们。
书架上有几个干朽的白菜头,像干香菇。小侄儿好奇,问我存这些白菜头干嘛,我开玩笑说研究一下植物脱水的过程。我把他带进厨房,切下一个鲜白菜头,然后把一刀在白菜上切得的两个剖面展示给小侄儿看,他轻叹了一声:“哇,是两朵玫瑰花呀。”过了一会儿,他又跑来说:“我们可以用白菜头的这一面蘸上颜料,花就可以印在纸上了。”